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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百岁老人买假药 一朝强种有灵丹
却说胡镜荪乃上海三大滑头之一,枪花甚大,开了一个丸散药铺,挂了许多显官的匾额,惯会创造假药。今年四月内,因有事到吴松江边,看见网鱼船,网起许多小白鱼,即俗名人鱼,镜荪取了两三条,到鼻内一嗅,觉得有些腥味,而肉色洁白可爱,晒干起来,可以混充官燕,当时想道:将这物充当官燕,研了粉,和入糖霜,做了圆子,必定适口。现在上海的人,那一个辨得出真假?我倒可以借这样东西,发一注大财呢,即向鱼船说道:“你们网的小白鱼,通统卖与我,要多少钱一斤?”渔船家答道:“四十钱一斤。”当即买了数十斤回来,在太阳下晒干,研成细木,和入糖霜,配制妥当,装好玻璃匣子,美其名曰燕窝糖精,价银大匣两元,小匣一元,初起无人知道,想要请章莲修、贝祖荫、弓起龙等一班名医,揄扬出名,故到莲修处来拜谒两次。适值莲修恰到扬州去不遇,今打听得已回上海,于是拿了十大瓶燕窝糖精,再到莲修处拜望。莲修接见之下,镜荪一味奉承足恭,生平如何景仰,如何钦慕的话头,莲修晓得他满腹机械,今屡来拜望,必有要求,即问道:“胡先生屡次光降,有何见教?”镜荪即满面笑容,捧上十瓶燕窝糖精,说道:“这匣内装的是燕窝糖精,乃取上等好官燕,收取精华,又配入濂珠粉,大山吉林人参和入提净的上好糖精,合成这样珍品,可以润肺养阴,补气助胃,润泽皮肤,灌溉藏府,其功难以尽述,惟是珍贵之品,未易见重于时,王道之药,难以据名于世,兹奉送十瓶,聊表微忱,要求老先生表扬数句,登在报章,使这等良品可以遍行天下,”方遂我一片济世救人的志愿呢。”莲修早知镜荪的历史,必定是做的假药欺人,故一定推辞不受。只说我等做医生的,从没有替药铺内表扬丸药的道理,断断不敢遵命。镜荪见风势不对,只得收了糖精,快快而回。又跑到贝祖荫等的公馆,设法要求,亦都不肯答应,想来想去,只得暗地里请了许多读书人,目逐做糖精的赞词,登在报纸,或托名那一省有病的人吃了糖精,宿病皆除,或说某某虚弱的人,吃了糖精,精神强健的话,又将赞词编成一本,每买药一元,送他一本。人都信以为真,不到数月,燕窝糖精的名,几遍数省了。数年来,被他赚去洋钱,不下数万元,后来因假药败露,兼因招摇生事,被人告发,革去功名,将药店封闭,地方官把镜荪驱逐回籍,不准逗留。那晓得镜荪神通广大,用手法,调枪花,竟不回原籍,潜伏租界数月,即将店名改换,戤了洋商的牌子,依旧广卖丸散,招揽生意。特别创一件救贫戒烟九,不知用什么的草料,和入土皮吗啡等物,广请通人,做了许多浅近俚俗的歌词,登在报纸,使人人皆易明白,又请人做了保证书,各处招摇,使各州各县的生意人,皆替他营销,报上登的告白,每说要富国先强种,要强种先戒烟,本社以救济同胞为心,故创这良药,广为赠送,只收资本费一半,要使人人易买易戒的道理。说得正大光明,远近的人,被他赚得相信}真正认他是为尽义务,非为赚钱起见的,遂亦风行各剩三四年来,又赚到洋钱数万,镜荪曾对人说:“天下至贵的物,也可赚钱,燕窝糖精是也,天下至贱的物,也可赚钱,救贫戒烟丸是也。”凡镜荪创办一事,必达其目的而后止,亦可谓滑头界一世之雄豪矣。
这燕窝糖精,自从败露以来,遂无人问津,迩来镜荪又登一告白在各报纸道:“百岁老人又白:百岁老人者,实八十余岁的人,住在租界成大人的房屋内,颇有才情。”镜荪结为知交,借其百岁的声名,说这百岁老人从前身体本弱,因日服燕窝糖精,所以精神健旺,能登上寿,想要欲动世人,再去上他的当。岂料一二月来,仍无生意。镜荪见机甚捷,遂决意丢掉这事。又想出一件绝大的生意来,乃与老友开华佛药房的老板王湘臯商议道:“现在支那的人,似文明非文明,似野蛮非野蛮,智识似开非开,内无实际,外竞新说,这等人最容易受欺,目下人人口头,不是说的人身以脑气筋为重么?我即乘着这句话,迎机而入,趁这混混过渡的时代,说脑为光天,创立一种补天汁假托西法真传,说西人服之,如何聪明,如何强壮,现在我中国人种孱弱,非大补天元不可。只要说得好听,自然生意兴隆,时哉不可失呢。”湘臯道:“西法中并没有补天的药,我等立这名目,恐怕为识者所笑。”镜荪道:“呸,要欺人欺世,遑论有无,遑论人笑,况目下支那的人,有那个晓得西人没有补天的药呢?”湘臯道:“办这件事,要多少资本?”镜荪道:“请人做保证书,连篇累版,广登报章,不惜费用,这便是第一资本。”湘臯道:“药料呢?”镜荪笑道:“金针菜膏、山药浆和入蜜糖汤,浓柔甘甜,颇觉好吃,再加些吗啡便有速效,连装成瓶子算在内,大约不到百元呢。”议定之后。二人即广买料作,制成补天汁,配入玻璃洋瓶,究竟湘臬枪花本大,又托名西医蒲服先生真传,报纸上先引出使西洋大臣曾颉刚的历史,又将补天汁广送官宦,如江南提督杨子辰等,博其赞美的信礼,登报扬名。他们登报的法则,真有异想天开的本领,如明明无人冒牌,他们偏要说那一省某某店冒牌,禀请官府出示禁止,自己纷纷扰扰,闹之不休,无非要将名声闹大了,可以逞其欲壑哟。一日见新闻报,载某小学堂学生,系陈姓独子,年方九岁,从前放晚学归来,无不嬉笑跳跃,今日回来,即僵卧在一张长凳上,问要吃夜饭吗?学生不答,问要穿衣裳吗?亦不回音,呆呆看着爹娘的面孔,如痴癫一般。那爹娘见儿子这等光景,急得要死,只得跑到同学世兄处。访问情由,同学生说,你家杏生今日被先生打了几下头颅,即呆在书桌上,我们放晚学时,大家扶他回来的。你不曾看见,方才有四五个小弟兄送到你家屋角而去吗?他爹娘得了缘故,爱子情急,即来到学堂内要与先生拼命,先生说不要忙,不要忙,这等事现下不妨。不过我一时粗心,将那脑气筋稍打呆了,某药房新出补天计,只要一二瓶服下,即保你儿子复元,可急速到某药房去买,何必在这里胡吵呢?那爹娘即奔到某药房,出洋两元,买了两瓶,回去与儿子眼下,一二日后,灵明复旧,陈性夫妇感恩不尽,故登报申谢。又一日,见报纸上载一个大题目道:“普天下强种有药了”,下面说:我中国数千年来,本属神明贵冑,种族本自强大的,无奈时当叔季,人变衰弱,试看数年前,人人志气衰颓。心思愚钝,幸多服补夭汁以来,渐能转弱为强,化愚为智。但看今日的学堂大开,商会大兴,工艺日辟,实业日多,人人办事,都有了毅力,增了智识,皆服补天汁的功劳也。从此愈推愈广,黄种愈强,可以驾欧美而上之。不亦快哉。报纸上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使人阅之,安得不入其彀中?
即索号机警灵敏的人,亦被其赚过的。大约赚到的钱,又有数万了。
一日王湘臯私下谓镜荪道:“我们创的补天汁,心机也用尽了,生意也做大了,银钱也赚到了,然物之真者,方能持久,我们的假药,终究必有衰落的日子,须另想一法,更造一种,以继其后,现在各省官府,欲设官卖烟局,凡做官的不戒烟不许到任,凡做学堂教习的不戒烟不能为教员。而且英国议院,屡次起议,说英国将鸦片输入中国大失文明之体,现在已与中国商定办法,答应每月少运五千箱到中华,十年减尽,以后印度鸦片不进中华,中国亦直各省禁种。据此看来鸦片将有断绝之期,所以现在戒烟民潮甚觉膨胀,我要访老兄从前的救贫丸办法,创一种特别戒烟丸,老兄有何妙见?”镜荪道:“凡创一物出售,见信于人为最难,人果信了,自无不发达的。你总算也明白些医道,时常有人来请你看诊,今要造这戒烟丸,须于一月前先登报纸,不要说明,只说以身看病,只能救目前之人,制药济世,可以救天下之人。今因要虔心制药,救济天下同胞,所以于门诊出诊一概停止,专意一志,潜心研究,庶可以发明新理新法,凡各项丸散膏丹,皆亲自监制,因此没有工夫再去诊病,此即将来发行之先声。”湘臯即照法而行,先登报章,一概停止诊病,日日在药房内,闭门不出,精心配制九药,研究到两月后,方发明一种特别戒烟丸出来。这丸现方初行,大约比市上寻常所卖的,要好几分,以湘臯本钱已足,总胜于无资本的店铺,容俟调查再说。正是:医药界中藏鬼蜮,利名场内判人禽。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误病症割除胡子 巧姻缘打下祸胎
却说弓起龙自平山堂气愤回沪之后,适有一个宁波人,叫陈麻子,系木匠作头起家,现下家私巨万。胯下生一个阴疽,寒寒热热,不甚红肿,绵绵而痛,请起龙来看,起龙于外科,本是门外汉,诊过脉后,脉案上明明写出是骑马阴疽,而方子又不辨阴阳,竟份温病的法子,写了一帖大清凉之剂,服三四帖后,有加无减,仍请起龙来看,尚不改换方针,仍旧加减前方进之,又取四帖,不料疮口低陷溃烂,神气恹恹。再请起龙来看,病人之母王氏,素来深信起龙,所以病到这等地位,毫无起色,尚不改请别人。而亲戚中大不以为然,荐了两个医生,一贝祖荫,一贾祥文。祖荫来诊过脉,索看前方,大赞起龙的方子,仍宗弓法,而贾祥文名气虽不大,均有卓见,谓阴疽用凉药,千古奇谈,肯服我方,尚有可望,乃开一帖加减阳和汤而去。当时如其服之,或者尚有转机,无奈病者之母,酷信起龙,仍然疑不能决,乃将弓贝贾三个医生名字,写了三阄,放在中堂所供观音大士座前,焚香祷告,拈到那个阄,服那个的方子。不料事有凑巧,仍然拈着起龙,只得不服祥文的温托方药,仍服起龙的凉方,明日再到大士前焚香拈阄,依然拈到起龙,所以这陈麻子的病,一直到死,不曾服过别人的方子。闻得人说陈麻子系宁波木匠作头中巨率,生平包造洋房,倚仗洋势,挖掘人家的坟墓,不知凡几,所以观音大士有灵,使其常服弓起龙的谬方,以制其死命也。
再说贝祖荫医生的声名,既为上海第一等,而收取看金之多,方为上海第一。他生平开的方子,极平极浅,专讲究和缓一路工夫。他说古时良医,名为和缓,替人家治病,总宜用和剂缓剂,若用峻利的方,万一病情看不准,吃错了,要把谤毁的。又有一件欺人大本领,他到人家看病,不肯先问病原,单单诊脉,假使诊脉之时,病人先告诉了他,便要装作动怒,说你既自己晓得了,也不必请我来看,我自精于脉理,诊过脉,自然知道你的病了,岂像那般庸医们,要病家预先告诉。于是远远近近,传扬出去,相信他是个精于脉理的名医了。横竖地开的方子,总是和缓一路,即不中病,亦不要紧,不过使轻者不能即好,缓缓变重;重者慢慢地死而已。若遇那些无关紧要的毛病,吃好者也不少。然总之无论祖荫的脉理精与不精,即算他是精的,竟把古圣望问闻切,及临病人问所便的说话,全行抹杀了。闻得他祖上在场州行医时,门前开个药铺,自定了几样丸药,有人去看门诊,医金轻了,他便开一样丸药在内,这丸药的名目,如六味丸,他改名七味丸,八味丸改名九味丸,别家药铺,是买不到的,只得在他家赎了。那年江阴吴克家之子葆生,患吐血之症,用重金请得他来,葆生晓得他经络,预先告诉了病情,要火冒的,便一言不发,由他去诊脉,他横诊竖诊约有半点钟光景,暂放下手,葆生要试试他本领,终不说出病情,谁知他竟诊不出开的方案,含含糊糊,说是面黄力乏、扶脾和胃等话。葆生看了说道:“先生弄错了,我是吐血症。”
祖荫虽情知是错,又不肯认措,说道:“吐了血面孔自然要黄的,我先治面黄,吐血自然会好。且取一帖,明日再议。”葆生也只好依他,吃下一剂,明朝血愈变多,祖荫乃开了些止血清火药味,服了三四帖,病方退去五六成。祖荫因上海有信到来,自回去了。
且说上海城内,有个老贡生丁祖良,他有一个女儿,年方十九,两三月经期未转,请祖荫来看。那请的人说错了是少奶奶,到晚上八点钟,祖荫方来,到房内诊脉,老妈子不晓得祖荫的经络,说了一句月经三月末转,祖前即皱着眉头说道:“不必你说,我自知道。”老妈被他抢白了一声,也就不敢开口,祖荫把脉诊过,只当他是少奶奶,开出脉案,竟说是怀孕三月,恶阻情形,女人家又不识字,差老妈去赎了一帖,煎服过了。当夜祖良有朋友家请去赴席,不曾回家,明日回来,将方子一看,气得胸膛发挺,那无名火冒起三十丈,走到女儿房内,把凳掀翻,大怒遣:“养你这不肖的贱婆娘,辱没煞人,你还是刀上死绳上死,快些说来。”那小姐和老妈听得,如青天里打下一个霹雳,颤巍巍摸不着头脑,战战兢兢的说道:“阿爹爹为什么如此火冒?女儿又不曾做那歹事。”祖良鼻子里哼了一声喝道:“你这小贱人还要嘴硬,凡那些下贱货偷了汉子,外面总要装正经的,如何瞒得过我?快些说来,你搭那一个有身孕的?我今绕不得你了。”小姐吓得面如土色,一句话说不出,只顾是哭。他的母亲正在东边房内用便桶,急急用过,走来分辨道:“你这老货,为啥不问清楚,冒冒失失,冤枉女儿做歹事,有何凭据?你且说来。”祖良把方子一丢道:“你拿去看,方子上不是明明写怀孕三月么?若非偷汉,如何有孕?那贝先生的脉理通神,是瞒不过的,这不是真凭实据么?”
其妻有些见识,说道:“单凭-张方子,岂可便冤枉人?且去请那老贝来问个明白。”即差人连忙去请,说是病情紧急,马上请他就来。不一会祖荫已到,走进里面,看见那般光景,吃惊不小,祖良气愤愤说道:“先生开的方子上说我女儿怀孕三月,你的脉理精通,谅来是不错的,我本要用家法处治结果那贱人的性命,请你来问个明白确据,果是这等样子,我便要动手了,省得玷辱家声。”祖荫听得魂不附体,知道昨日草草开方,不曾详询明白弄错了,这件事如何是好?若说一定有争,又无凭据,且枉害了人家性命,作此大率,将来必有冤魂讨命;如直说错误,又难收常心上如三十六只吊桶一上一下的乱撞,定一定神,转过念来说道:“兄弟昨日酒醉之后,只当是府上的少奶奶,开错方子,是我的不是了。”连连作了几个揖,祖良听得大怒道:“这等事可以弄错,险些害了我女儿性命,你说酒醉误事,你眼睛又不瞎,挖掉了你的乌珠,方出我这口气。”
即教家人拿他捆起来,那些家人即把祖荫拖翻,用索子捆扎起来。祖荫只是讨饶,情愿受罚,如挖掉了我乌珠是不能看病的,总求仁兄开开恩罢。祖良道:“也罢,我做些好事,留了你两只乌眼睛,学那曹阿瞒宛城遇张绣,割发代首罢。”即拿了一把剃刀,自己动手,把祖荫眉毛先行剃去,又把两边胡子剃去一边,然后放他起来,祖荫抱头鼠窜而去,坐轿归家,又气又羞,到了家一直走进如夫人房里去,他如夫人见他眉毛也无,胡子没了半边,好像城隍庙内多年雨淋坏的判官,着实诧异,问道:“你怎么弄到这般样子了?”祖荫道:“不要说他,晦气晦气。我看病回来,走过剃头店门口,停下轿子进去刮刮面孔,教他将脸上的眉毛刮刮干净,不想那个剃头的是个疯子,他竟顺手把眉毛剃去,又剃我的胡子,一刀刮下,我方知道喝住,已被剎了半边,我跳起来打了他数十个耳刮于,满店人都替他陪罪讨饶,我想既已被他剃掉,也无法可施,只得绕了那个横八蛋,你说不是晦气么?”如夫人被他几句鬼话掩饰过了,到了晚上,便在如夫人房内,吃过夜饭,如夫人向他脸上一看,笑道:“我想你那胡子,到睡觉时每次把我的嘴唇上戳得毛凄凄,也很不好,不如一齐剃掉了,又好看,又滑爽,你说好么?”
祖荫一笑,如夫人便用刀替他统通刮掉了,一看到像轻了好些年纪,说道:“到不要怪那剃头的,我反感激他,明日要去赏他二百钱呢。”想了一想,又拍手道:“我还有一样妙策,一发成全了你罢,你拿什么谢我?”祖荫道:“你又有甚么妙策?如果真好,我日日宿在你的房内。”如夫人道:“这个自然,还有呢?”祖荫道:“到永昌珠宝行内,替你买十粒大明珠,装在帽儿上好么?”如夫人方才取出黛匣,拿了一枝笔,蘸了黛,到他眉上细细的学张敞书法,画得如卓文君远山横黛,真正惬意,即同上牀,到巫山梦里去了。
再说这贝祖荫有个门生姓于,名多一,常熟县人氏,文理也好,人亦俊秀聪明,从祖荫习过二三年医,得了他的心传,十九岁上,便回常熟行医,尚未娶妻。初行之时,生意寥寥,他便想着一个法子,花些本钱,买了一项轿子,雇两个轿夫,每日吃过中饭便教轿夫抬了,不论东西南北,城厢内外,总拣热闹地方抬去,轿子背后挂着两盏大灯笼,贴着“虞山于多一医室”七个大红字,人家见他日日出轿,想是个有本领的郎中,抬来抬去,抬到半月之后,竟像一个泥塑木雕的菩萨,抬灵起来了。有许多人家去请他看病,他又会装腔做架,指东话西,说得像忙不开交,不到两三月,竟做出门面来。他因未曾娶妻,要拣选个美貌女子,刚巧西门内有个卢家少妇,姿色绝美,新近死了丈夫,害了相思郁结的病症,打听得多一有名,请他来看。多一见卢氏生得美丽,又晓得他是新寡,便动了邪心,初起尚是眉眼送情,等到看过几次,两下情投意恰,竟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法,日间看病,约定夜间私会,竟勾搭上手。卢氏本少年新寡,患的相思郁结之症,自与于多一调和了几次阴阳,百脉舒畅,病已全愈。自此三日一大叙,五日一小叙,如胶似漆,结成不解之缘。数月之后,卢氏已有了身孕,一夕卢氏向多一道:“我自与你私下往来,不料明珠已有胎了,倘被我阿公阿婆知道,如何得了?你须想个法儿,替我将胎打下才好。”多一于此道,本是三折肱的内行,屡次替人家打过胎的,他那打胎之法,先要审问女人是火体,还是寒体,若是虚寒体质,用了香桂散辛热之药,愈助其生发之气,反不能下,宜用上牛膝一两、归尾三钱、川穹二钱、苏木三钱、桃仁三钱、穿山甲钱半、席香一分、酒魏一两,煎服方能打下。然总不老,再用又粗又长的牛膝七寸,将牛膝头破开,放入当门子一粒,将细绒线扎好,仍教男人与女人交情,等其子宫开的时候,将二指夹着牛膝送进,摸着子宫,捻入二寸许,又将阴户外拖出的牛膝,用粗线系定,攀向上面,将线头用绸带儿束腰中,不使退出,无论月数多少,再服煎药一帖,一夕即下矣。还有一等,单请三姑六婆打胎,他不会用效药,又呆守死法子,用牛膝席香法去打,或碰着女人头胎牢固,胎虽打伤,竟不能下,徒下胞水,胞水沥干,胎愈不下,必有性命之忧,须用大剂当归一两、黄茂二两、熟地二两、好党参夺两、川芎七钱、败龟版二两、头发灰四钱、甘草四钱,煎一锅,频频与服,自然渐渐会下,此增水行舟之法也。以胞浆沥干,如船无水,断断不能出港,须添足水方能行出也。此亦万一之事,不可不知。当时多一审知卢氏乃是健旺火体,即用肉桂二钱、储香一分、生附子尖二钱、川朴二钱、只实二钱、芒硝三钱,又用七寸长牛膝,如法用蜃香扎好,然后上牀,同卢氏交情,到卢氏阴精泄后,子宫已开,忙下牀,将牛膝用二指夹好,送进阴户,候着子宫,捻进三寸,退出指头,用左手抵住牛膝,早已用线系好牛膝,即把线攀上,用绸束腰束住,再用煎药服下,不到天明,肚腹阵痛难熬,多一教其死力忍住,接连五六阵,痛得眼中火裂,其胎落下。当下教老妈暗暗拿出,埋在后园。多一收拾停当,急急回去。到得日上三竿,卢氏诈病在牀不起,仍着人去请多一来。服了两帖调理加减生化汤,也就无事。后来多一又与别家小姐私通,因生私产,女人殒命,被其父母告发,多一被县官打了五百板,枷号一月,因此无面孔再住常熟,逃往上海去了。正是:作云作两手翻覆,得马失马心凄凉。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小书生折辱老名医 真才女钟情佳公子
却说第二回书中,曾经提及吴春江本籍杭州,是个三品京堂,道光末年,随父鸿佑,至任云贵总督,年余,云南洞蛮,与苗族勾通寇乱,鸿佑督师征剿,随剿随窜,未能扫穴擒渠,后又与川匪结连,势愈蔓延,鸿佑卒以力竭捐躯,春江遂留寓滇南,不到三年亦卒。生有一子,名鹏,字云龛,夫人萧氏,先前在杭时,曾与贸继桢尚书夫人莫氏,结为姊妹。那时候各怀身孕,曾经指腹为誓,日后生男生女,联为婚姻。自到云南去后,多年不通音信,萧夫人博通经史,尤善于岐黄之术,云翥七岁通五经,九岁能属文,肌肤莹然,眉目如画。萧夫人抚养教读,于文字之暇,兼课以医书,谓此虽旁门,亦济世之学也。今见云翥年已成人,欲使其到杭应试,兼到莫夫人处,访议姻事,更兼滇省偏僻,孤陋寡闻,乃向云翥道:“钱塘,你祖若父之桑梓也,族内虽无多人,而此时名师宿儒,多前日门生旧吏,你往一面讲学,一面应试,庶几有成。且杭郡山水奇胜,可以开豁心胸,陶溶情性,我另修书一封,与你带去,到杭访到故尚书贾继桢夫人莫氏,以此投之,议姻事,我自有说,勿妄开动,我已安排行李盘费,差老家人吴福,同你前去,明日即行,一切须要小心在意。”吴生唯唯答应,退到书房,私拆其书看时,写道:懿恭敛衽载拜,奉书于莫太夫人几前,懿恭阔别十余年,远隔数千里,各天一所,杳不相闻,缅想穹只协相,茵鼎善调,喜溢门阑,福至闺阁,健羡何可胜言!如懿恭者,既失所天,苟存贞节,一家长幼,旅居粗安,无足为夫人道。第念先尚书与先夫,谊虽僚友,情则弟兄。妄荷夫人视同姊妹,始因有妊,各发誓言,夫人尝举汉光武、贾复故事,指妾腹而言曰:“生于耶,我女嫁之;生女耶,我子娶之。”厥后神后其衷,天作之配,庆门诞瓦,寒舍得雄,不期远别天涯,遭家不造,迭遇大敌。妄抚孤课读,沦迹异乡,山遥水运,无地相逢。今者幼儿已冠,贤女谅亦及笄,苟未定盟,愿如凤誓,冒昧贡书,布兹悃欸。仍令此子亲赍奉闻,倘到阶前,希望顾盼,端聆金诺,拱俟报音,会晤难期,临缄于化,不具。
吴生读罢,不胜欣喜。明日拜别母亲,带了吴福动身。路途之上,不免饥餐渴饮,昼行夜宿,旱路雇车,水路搭船,不到两月,到了杭州。居于北关内祖遗旧宅,住了几天。一日早馔罢,辰牌前后,带了些银子出门,在城内游访先人亲友之家,不料兵燹之后,故旧无一存者,怅怅而行,不觉走出涌金门,到了西湖边上,只见车马喧哄,应歌盈耳,湖山佳丽,清景满前,观之不足。行至湖旁绿杨树边,一座小酒楼前,走上楼去一看,甚觉清雅,拣个清净座位坐下,堂倌送上一壶绍兴酒,几碟嫩鸡酿鸭鱼肉之类,独自一个,浅斟细酌。酒到半酣,触起心事,随口占了一阕满庭芳,问酒保讨过笔砚,乘着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写道:天下雄藩,浙江名郡,自来惟说钱塘。山清水秀,人物异寻常。多少来门甲第,闹丛里争拂丝簧。少年客谩携绿纷,到处鼓求凰。徘徊应自笑,功名未就,红叶谁将?且不须惆怅,柳嫩花芳。闻道蓝桥路近,愿今生一饮琼浆。那时节云英觑了。
欢喜杀裴航。
吴生写罢,又歌吟了一回,甚觉得意,忽见后面走出来一个半老妇人,衣裳楚楚,举止大雅,走到壁间看过,又涌了一遍,说道:“这首词虽佳,尚欠娬媚,欧苏秦黄,殆不如是。”
生听得大惊,忙起立拱手问道:“夫人谅必精于此道,大家风范,断非小家碧玉,请问瑶台何处,为何恰在这里?”那妇人听得,叹了一口气说道:“妾之来历,一言难荆妾本是某显宦之侧室,自遭粤匪之难,全家溃散,妾转徙迁离,流落在此,后来嫁与商人边氏为妻,在这里开个小小酒楼,已经多年。家主来往苏杭作客,常不在家,妾生平酷好词章音律,方才妾在后面,听得郎君高吟,知是风雅之士,触动旧好,故来一看,果见佳作,非同凡响,敢问阀阅,尊姓大名?”生将祖父来历如何,自己到杭如何,现在要访贾尚书夫人,家母有要信相投,未知住在那里-一道来。边氏道;“莫非要寻莫夫人么?他家即在这里不远,夫人与妾是莫逆之交,郎君如要访他,妾当为之先容,明日引导即君同去可也。”生又问道:“贾尚书弃世数年,现在家内生计若何?多少人口?”边氏道:“尚书有一子,名群,号云昭,尚幼;一女名娉娉,号云华,那云华小姐,莫夫人梦孔雀衔牡丹花嵮怀中而生,若讲他的姿色,有如桃花之映春山,讲他的态度,有如流云之迎晓霞,填词度曲,李易安难继后尘,织锦绣图,苏若兰敢云独步。莫夫人钟爱特甚,常请妾到他家去讲学,现今学成,妾自愧不及他了。且夫人夙兴夜寐,治产有方,珠履玳瑁,不减昔时之丰盛,钟鸣鼎食,犹然昔日之繁华哩。”吴生听了边氏一番说话,晓得所说的云华小姐,必是母亲说过的指腹为誓之人了,心内暗暗欢喜,即与边氏说明住处,欲付酒钱,边氏一定不受,遂拜别归家。边氏因月余本到莫夫人家,正要去走走,适莫夫人患病沉重,云华小姐打发轿子来接,即乘轿而去。
且说莫夫人患了湿温症,杭城一般郎中先生,不懂湿温的治法,不是用凉药清热,便是用清补养阴,吃到舌色灰滞,恶心胸闷,痰多欲喘。边氏到了莫夫人房中,正见有一个即中,名穆逢时,在桌子上开方子,开的是参麦散,这人是杭城最行时的老名医,边氏等他出去,然后走近莫夫人牀边,问过了病情,即说及吴生一事,莫夫人握着边氏的手说道:“你何不早来告诉,我时常想念他母子呢,他住在那里?来得几时了?”
边氏道。“方才在我酒楼上吃酒题词,我问起来,方知道的,现住在北关内旧宅。”莫夫人即传命教滕欢打发轿子,去接吴生来。不多时,吴生来到,进门有二青衣引进去,曲曲折折。
走到夫人房内。吴生就牀前请过安,看见夫人病得沉重,不好多言,即到牀前坐下,将脉诊视,细细询问一番。莫夫人略问生些家常,及母亲安否,即觉气急,边氏从旁说道:“从前的先生方子,都拿出来看看。”吴生-一看过,又看到霍逢时之方,摇头道:“吃坏了,小生粗知医理,这病是湿温症,与这些方子,正是相反,若初起用三仁汤加减,早已好了。不料本地这些名医,竟如此没有见识,小生不揣冒昧,作毛遂自荐,开一个方子,眼下去自然会松。”即开了一剂温胆汤,那瞿姓的方子,已经服下,当夜接服吴生的方药。生即归去,明日吃过朝饭,生又到贾宅去,问过病情好些,走到书房,见瞿逢时巍然上坐,戴了金丝边眼镜,手上金钢钻戒指,见生走进,略将头一颠,目已上视,旁若无人。开罢方子,猝然问道:“昨日的温胆汤,是你开的么?被你的只实吃坏了。幸亏我洋参麦冬支住,所以今日有点起色,否则早要虚脱了。”吴生道:“从何见得?”瞿逢时道:“这病气虚已极,且老年人更不可用只实破气,若非洋参麦冬,有不虚脱么?”生道:“气虚固不可用只实,至于年纪老少,可用不可用,本草经载在何处?
且这病舌苔灰滞,湿痰壅塞上焦,势将变喘,与虚脱正是反面,只实安见得不可用?”逢时道:“病人又无食积,何可用只实?”
生道:“只实岂专为治食积而设么?若治食积,当与槟榔同用,今我与竹茹同用,正可泄热化痰,有何不可?若你之洋参麦冬,岂舌苔灰滞,痰气弥漫者可用,与砒鸩何异?我本意同你相商,原来你毫无见识,与你空论,亦是无益,你看这病不服你的洋参麦冬,明日将变那等样子。”逢时道:“必至虚脱。”生道:“断不虚脱,且到明日看了样子,再和你理会。”逢时见生滔滔辩驳,自己实无本领,内已自惭,支吾了两句,就回去了。
当夜又服一剂加减温胆场,明日气平热减,瞿逢时探知,好不惭愧。生又合三仁加省头草之类,病遂全愈,即能吃粥。
数日之间,已能起身。即请生到内堂谈心,莫夫人道:“从前记得与郎君母亲别时,郎君尚在襁褓,不料今已长得这般好模样,且医道又得了你母亲传授,实可钦佩。你母亲合家都好么?”生答道:“都托赖无恙。”夫人与生道:“从前的景象,-一如在目前。”但不提起指腹誓烟之说,生乃取出母亲的书信投呈,莫夫人拆封看罢,纳之袖中,亦不做声。少顷,一童子出来,相貌娟娟秀好,夫人道:“孩儿来拜哥哥。”那童子即作了一个揖,生答揖,夫人道:“小孩儿也当教训他,何必还礼。”又向侍女秋赠道:“叫娉娉出来。”不一会,两个丫环,拥了一个女子,从绣慢里面冉冉而出。夫人命向生拜揖,生不好意思,立起要避,夫人道:“无妨。”小女儿娉娉敛衽万福后,退立于夫人座右,生窃现娉貌,真有倾国之色,虽古之西施洛神谅也不过这样。不觉神魂飞越,心驰色动,恐怕被夫人看出,即起身向夫人辞出,夫人一手挽住道:“先尚书与分尊京堂,犹如骨肉,尊堂老夫人,视老身如亲生姊妹,自从二父云亡,两家阔别,鱼沉雁音,音耗不闻,本谓此生无复再见,不料余年得见英姿,老怀喜慰,何可胜言!郎君乃竟要即去么?”生乃重复坐下,不复动身。夫人向秋蟾道:“郎君来已数日,因我病在牀,未曾略叙杯酒,快教厨房办酒席来。”秋蟾答应出去,不多时,搬出酒席,水陆毕陈。夫人先举杯奉生,生拜而受饮。夫人又教娉娉把盏,娉娉举杯至生前,生要熟视之,假推不敢先饮,夫人向娉娉道:“郎君年长于你,自今以后,既是通家,当为姊妹,你当跪进杯与哥哥。”娉娉遂跪下,生忙按娉杯,一饮而荆娉娉收杯至夫人前,沥余酒于桌上道:“哥哥饮未尽,当更酌一杯。”夫人笑道:“才为兄妹,便钟友爱之情,你再劝哥哥几杯就是了。”娉娉又执盏相劝,生此时美色在前,美酒人肚,几乎情不自禁,直到尽欢乃罢。夫人向生道:“从今以后,即君不必再归旧宅,索性教吴福将行李尽搬过来,只在寒舍住下。”云翥大喜,当面拜谢。夫人即差家仆膝欢去搬了行李,带吴福一同来到宅里住下。又差苍头宜童领云翥到前堂外东厢房歇宿。生来到厢房,但见屏端帐褥,书几盥盆,笔砚琴棋,无一不备。自己行李,亦在其内。生既得安居,复遇绝色佳人,且惊且喜,到夜睡不着,因起赋风入松一词,书于粉壁之上:碧城十二瞰湖边,山水更清妍。此邦自古繁华地,风光好,终日歌弦。苏小宅边桃李,坡公堤上人烟。纷窗罗幔锁婵娟,咫尺远如天。红娘不寄张生信,西厢事只恐浪传。怎及青铜明镜,铸来便得团圆。
是夜,娉娉归到卧房,一心想着吴生,深为属意。因唤侍女朱樱问道:“吴兄不知已卧否?”樱道:“我勿晓得。”娉道:“你到东房去私下瞧瞧着。”樱遂潜到东房去窥视,有好些时候,回到娉处报道:“郎君在烛下吟咏,观他的神情,像有所思念的样子,既而拿笔写数行于壁上,妾细细窥视,默念数退而还,乃风入松一阕也,念给小姐听听。”遂将词-一背诵出来,娉娉乃取出双鸳霞笺,随笔和其韵,顷刻而成,封在函内,对樱说道;“明早你奉汤与郎君洗面的时候,拿这函送与他。”樱答应,即放在袋内。
次日天明,送洗面汤去,等生洗漱罢,樱遂将函献上道:“娉小娘致意即君,有书词奉达。”生忙取而读之,乃和所赋壁间词也,写道:玉人来自汉江边,才貌及春妍。天教吩咐风流态,好才调,会管弦。文采胸中星斗,调华笔底云烟。蓝田新产璧娟娟,日暖绚晴天。广寒宫阔应须到,霓裳曲一笑亲传。好向嫦娥借向,冰轮怎不教圆。
生读之数遍,不忍释手,暗喜娉之爱我实深也。遂珍藏于书箱中,方要细细询问,不料莫夫人已差宜童来唤道:“太太请少爷去有话说。”生即跟宜童进去,莫夫人见生来,起立说道:“郎君奉了你母亲之命,来到这里游学,不可虚度光阴。
这里有一个何先生,从他的门生,常数十人,郎君如从他游学,必有进益。那些贽礼束修,我已预备。何先生处,我已托人说定,只今日吃过早饭,就请进去。”生自从见过娉娉,万念俱灰,昼夜惟云华是念。不料夫人竟要使他去就学,又不得不应承,答道:“如此,深感栽培之恩,小生即今就到那边去。”
吃过早饭,夫人差滕欢送生到何先生学堂去,然生念头终在娉娉,去过数日之后,亦不天天去了。因想到夫人虽见亲爱,而何以绝口不提姻事,反使我与娉娉认为兄妹,着实可疑,又不好意思,去问个缘故。乃暗地里到伍相祠去祈梦,夜阑,梦神赠以两句诗道:洒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见嫦娥。醒后不解其故,一日偶同朋友出去逛西湖,娉娉打听生不在房内,同了传女兰苕,走到东房,向书桌上遍翻简犊,翻出一册《娇红记》,笑向兰苕道。“哥哥看这等书,岂不要坏了心术么?”即拿笔蘸墨,戏题绝句两首,写在卧屏之上道:净几明窗绝点尘,圣贤长日与相亲。
文房潇洒无余物,惟有牙签伴玉人。
花柳芳菲二月时,名园剩有牡丹枝。
风流杜牧还知否,莫遣寻春去较迟。
题罢归房,到晚上生归家,见屏上诗句,认得是娉笔迹,懊悔出去,不得相见,乃和其韵,用赵松雪体,写楷书于花笺以答之,诗云:冰肌玉骨出风尘,隔水盈盈不可亲。
留下数联珠与玉,凭将吩咐有情人。
小桃才到试花时,不放深红便满枝。
只为易开还易谢,东君有意故教迟。
生写罢,无便寄去,正踌躇间,忽见传女春鸿,冉冉而来,笑向生道:“少爷回来了么?太太听得少爷去逛西湖,搭朋友酒食逍遥,恐为酒困,打发我拿武夷小龙团茶来,与少爷醒醒酒。”生大喜,笑而接之。右手接杯,左手握住鸿手笑道:“娉娉既认我为兄,你何妨暂为我妇。”鸿笑而不答,生又道:“东园桃李,片时春光,有何妨碍。”鸿春心已动,遂与之呷。
欢罢,向鸿道:“我有一信,烦你代与娉娉,能为我拿去么?”
鸿答道:“敢不承命。”即取了简函,走到娉房给之,娉即放于怀内,嘱鸿道:“勿与母亲说知。”鸿答应晓得,娉即拆出读过,叹道:“清楚流丽,类哥哥之为人也。”此时娉娉与生两心相照,两情相爱,恨不合并一处,愿天与有情人成了眷属。
无奈限于礼节,不能自由。正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六监督虚文兴医学 瞿医生伤命闹冤魂
却说莫夫人有个娘家的侄儿莫虚斋,父亲友兰,曾任藩司,虚斋自少不肯认真读书,荒嬉废业,不能成才,专好结交那些绅宦中有权势的,如六亨兰侯孟生之类,酒食征逐,作勾栏押邪之游。六亨兰最会巴结上司衙门,上自抚藩,下至道府,无一不夤缘到家。所担任的要差,通统有十数项,如武备、财政、学堂无一不归其掌握。他却滥用私人,蟠据要路,分赃析肥,家私巨万,终日里打茶围,叉麻雀,花天酒地,嬉游若狂。至于所办的差事,不过略具形式,一切内容腐败的情形,种种难以枚举,深恐文明日启,民智渐开,攻击者愈多,想要创一个未有的善举,以保其名誉。想到现在杭城内外,大小学堂,已属不少。惟医学堂尚没有人创办,我不如出头,邀集绅商及医界,集款兴办。一则可以掩饰上司的耳目,二则可以要给地方的声誉。遂议定城隍山阮文达公祠,为开办医学堂的所在,延请莫虚斋为总教习,因其曾经从过瞿逢时习过一年医的。用侯孟生为账房,自己为监督。又请了余仲翔、王利文、丁宝树、汪筱卿四人为分教习,共招学生四十余人,分膳宿与走读两等。
膳宿者,每月十二元,走读者每月六元。未开学以前,先请人做了一张传单,又登了报纸,传单上写的,大约说:现今医道式微,不能精进,远不及东西洋,由于无学堂以造就人才的缘故。本学堂以造就医界人才为第一宗旨,卒业以后,有多少好处的话。人家阅之,信以为真,于是多遣子弟,到学堂来习医。
开学那一日,六亨兰邀请许多外商学界,行开学礼,来宾有三四百人。一切模范形式,尚觉好看,不过未分课程。每日学习何项功课,亦从未宣布。初起的时候,总教习莫虚斋尚每日到堂,四个分教习,亦日日到堂授课。不过教以《素灵类纂》、《汤头歌诀》等书,还只读而不讲。学生也有初学的,也有已用过医书工夫的。那班初学的,尚可欺饰,那班用过工夫的,颇不以为然。起初尚不过诽讲,以不晓得教习的学问深浅也。
有一日,学生邹小容等莫虚斋来时,向前故意问道:“王肯堂王孟英是那一朝人物?”虚斋答道:“王肯堂是王孟英的爷,乃本朝咸丰年间,我们浙江的人,你们到底学问浅薄,连我们浙江的同乡,都不认识么?”邹小容听得,与旁边三四个学生不觉大笑,虚斋道:“你们笑什么?我是有书为证的。其父肯堂,这句书难道你们没有念过么?”内中有一个汤慕莘说道:“这也罢了,敢问张景岳是那朝人物?”虚斋道:“嘻,这个人那一个不知道,张景岳即是张仲景,闻说他曾做过两部医书,叫什么《伤寒论》、《金匮翼》,这两部书,我虽没有念过,记得瞿先生说是最好的,你们也应该去读读,方晓得张景岳是医生中最有本领的人呢。又闻得人说张仲景的《新方八阵》是诸葛亮传授,从八阵图化出来的,所以用来很觉神妙呢。”学生等愈觉哄然,正在为难之际,监督六亨兰进来,学生等见监督来了,遂各散归座位,亨兰见许多学生,围绕着虚斋,只道是讲授功课,反向虚斋拱手道:“辛苦辛苦。”虚斋支吾了几句,遂同亨兰出门叉麻雀去了。虚斋既去,邹小容向众学生说道:“这样不通的总教习,看他肚子很大,总以为边孝先大腹便便,藏着许多古董在内,不料全是一肚子茅草。总教习这等样子,其余可知。我辈费了银钱,费了工夫,到这里来,不是自己陷在害坑里么?”内中赵静庵说道:“人不可一概而论,现今时势,每每有英雄好汉,屈在下位,庸夫俗子,滥登上席,总教习虽腐败,或者分教习,比他胜几筹,亦未可知。等他们来时,我来试他一试,便见分晓。”大家说道:“赵兄说得是。”
少顷,王利文先到,赵静庵向前问道:“请教《伤寒论》如麻黄汤、桂技汤等药味总用到一两二两会之,如今时方,份量重了数倍,这是什么缘故?”利文道:“这是一定的道理,你们不看见本草上说的,麻黄不可轻用么?所以古方于麻黄等药,必用至一两二两呢。”邹小容道:“你说的是屁话,然强辩得尚有理,也亏你了。”利文勃然大怒道:“我说的话是放屁,你是学生,我是先生,你来冲撞我么?今日要整规矩,罚你跟在堂下一点钟。”各学生大家不服,纷纷扰扰,乱起来了。
好得余仲翔等三人,一齐进来,问知缘由,三人见识稍好,明知自己错了,不可责备学生,只得两面调停,先将利文清到里面去,然后再安慰各学生,说了多少谦虚的话头,风潮方定。
这等教习,本领既已全无,倘能守规执矩,照常敷衍,学生心中虽然不服,犹可以相忍为国,不致大起冲突。孰料这班教习及监督们,本是游荡放废,习惯成性的人,初起尚碍着体面,不敢过于放肆,及两次与学生口角,以为各学生终没奈我何,遂日逐恣肆起来。每日午前,稍稍应酬功课,一到午后,便呼朋招友,叉麻雀,打牌九,叫妓局,闹酒席,有时闹到二三更,有时通宵作乐,竟把一个医学堂,闹得不成样子了。这个莫虚斋,前日莫夫人,也请他来开过方子,今闻得吴生医好了莫夫人,又听说是个风流才子,要来会会他。礼拜日,以探望姑母为名,来到贾宅,滕次引进,到内堂坐定。少顷,莫夫人出来见过,这莫夫人,虽是虚斋的嫡亲姑母,因见他胸无学问,一味浮浪,不干正经的事,素来不大欢喜。从前也想与娉娉联姻,屡次托人作伐,莫夫人总不肯答应,然究竟是嫡亲姑,见了面,还是亲亲热热,教厨房办了一桌酒席,请吴生出来陪饮。虚斋见吴生风流俊秀,说了许多羡慕的话,吴生一味谦逊,饮酒之间,虚斋说出医学堂中许多好处,今天礼拜,学生放假,午后群贤毕至,务请吴生过去谈谈。吴生听他说得那样好,欣然答应。席散,虚斋即邀同吴生到城隍山来,一路说说笑笑,不觉已到阮公祠,走进厅事,见有四五桌赌局,闹得喧哗嘈杂。吴生见此处喧闹,来到厢房内,只见两三张鸦片烟炕牀,有四五人躺在炕上呼呼抽烟,见了吴生进去,来不及坐起,大家把头一点,口内兀自呼烟,等一日呼完方立起身,说声:“请这里来躺躺。”吴生道:“请自尊便。”即走了出来,向虚斋道:“这也算医学堂么?莫怪兄弟直言,据我看起来,速宜大大的改良,方能持久。如不思改良办法,我恐不到半年,必有散学之口呢。”虚斋唯唯答道:“容当与监督商酌,改良办法,总求老兄台时时匡其不逮为幸。”吴生谦虚了一句,回贾宅去了,不在话下。
再说莫虚斋口内虽说改良,看官你想这班人,不大加淘汰,从什么地方改起?虚斋听了吴生的话后,数日内功课极为认真,颇思研究改良,无奈习气太深,十日半月之后,依旧照常,不会改得分毫。各学生见这班人愈趋愈下,实在再不能耐,那一日又值礼拜,六亨兰邀了莫虚斋、王利文,招了两个有名的妓女,到堂作乐,叉麻雀,吃花酒,各学生已屡次要想拿他的大错处,因人少未敢动,打听得亨兰所办,有两处中等学堂,其腐败与医学堂相等,学生数十人,已屡起冲突。这一日邹小容等乘放假在外,即勾结两处的学生,合共百数十人,出其不意,闹进医学堂来,将亨兰等三人团团围住,三人那里走得脱,都被捆绑起来,割去辫子,将两足略为放松,百数十人声势汹汹,扯将三人,游行街上,胸前大书“监督押妓聚赌,教习呷妓聚赌”,一路闹到抚台衙门,人声鼎沸,轰传入内。抚台知道,连忙出来,力劝解散,教各学生暂且归堂,本院自有办法。
各学生见抚台劝谕,遂将三人放下,一哄而散。抚台看了这等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时已哄动官场,纷纷到辕问讯,抚台详问一切,方晓得亨兰等种种劣迹,当将捆缚解去,先行叱退,随即参上一本,把六亨兰的功名革掉,驱逐回籍。后来请得陆太史接办,竭力整顿一番,方能处处合格,事事就绪。按下不表。
再说瞿逢时,为杭州城内最有名声的时医,前被吴云翥折导了一番,心里着实惭愧,那晓得这等医生,原无本领,全靠运气,等到运气坏了,便要闹出祸殃来呢。当时杭州城内有一个名土,姓黄名迈生,十八岁的时候。便娶了同城名儒苏老先生的少女,小字铁姑为妻。潘郎谢女一对玉人儿,彷佛神仙眷属,铁站最喜欢吟诗作赋,迈生亦时爱弹琴吹萧。每当风花雪月,春秋佳田,铁姑吟风弄月之余,常请迈生教些音律,天性聪敏,一学即成。从此琴和瑟谐,真享尽闺房的艳福,远近上大夫莫不喷喷称羡。不料一日铁姑感冒时邪,数日发热不退,城内有虚名的医生,如王利文、莫虚斋辈,都已请过,总勿见效。乃慕瞿逢时的大名,差片去请,至晚刻来诊,称是湿痰内结,用半夏、陈皮、茯苓、甘草、胆星、只实为方,言明服下当无不愈。那晓得铁姑珠胎孕结,并非湿痰内蕴,服这方后,不到两点钟,黄生只听得牀上大叫腹痛,声声不绝,急忙燃灯进去看时,只见铁姑棱愁滞,眼帘泪封,顷刻之间,意中人竟向天上去了。黄生虽哀恸欲绝,而并不料着因报胎伤命,且以瞿系名医,断勿孟浪,且方药平平,即不会归咎于他。然而潘安仁悼亡之赋,不免时时刻刻伤心怆神,如痴如狂,有时候抚棺恸哭,有时候剪纸招魂,情极则痴念愈生,竟用黄纸写了一篇诉状,投化城隍神前,其中有数句道:“人死为妇,怪水弦之遽断,我鳏果命,问井臼其谁操?神如有灵,夜当示梦。死若无鬼,庙又无凭”云云。暗暗祷告,默默焚化,踽踽凉凉,归卧一室。忽然一灯碧绿,小如豌豆,恍惚朦胧之间,似觉有人说道:“我的病本不死,因是初怀胎气,被那瞿庸医用二陈丸加星枳所杀的,郎君当替我报仇,追究用二陈丸的人,勿必向城隍神烦读埃”黄生惊惶回头急看,即伊心中爱慕的妻室,竭力撑起要想挽留,误触门帘铁钩,惊倒于地,一汗而醒。随即把灯火挑亮,细查验方新书,见二陈丸加胆星只实,有冲墙倒壁之势,遂大骇狂叫,咬牙切齿,誓不与瞿逢时同生。
等到天明后,即跑到瞿医家里,与他理论。无奈死无凭证,而又独自一个,与强豪对敌,犹之乎螳螂奋臂,以当车轮,有何用处!终被旁人做好做歹的劝回。一股愤愤不平的气愈结愈深,遂再将黄纸写了一篇冤词,重到城隍庙座前焚化,竟尔精诚所感,金石能开,厉气所聚,果报响应。从此瞿逢时的家内无一时一刻得以安宁,常常的闹鬼。瞿逢时终日见铁姑披头散发,向他讨命。不数日瞿即一病不起,呜呼,为医生用药孟浪之报。
正是:东坡说鬼言非妄,西国敬神事有因。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吴云翥因醉误佳期 莫夫人赴斋成好会
却说吴生回了贾宅,吃过晚饭,读了几页全体新论,又吟了几首李义山的诗,走出书房,向里边一路,缓步徐行,想与娉娉相遇,适娉娉同传女朱樱,执烛出来,与生遇着,娉娉惊讶道:“哥哥没有睡觉么?为甚来到这里?”生道:“口甚干渴,觅茶不得。”娉即教朱樱到茶房取茶,自己代樱执烛,放在台上,被风一吹,那烛油烁得汪汪流下,娉戏向烛说道:“你风流么?”生道:“小姐不闻李义山诗上说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发泪始干么?”妈道:“义山乃浪子耳,何必想念他。”生道:“人同此心,心同此意,那可以这些说话怪义山!”
娉道:“据哥哥说来,亦义山一流人物矣。”生道:“风情幽思,自谓过于义山。”娉不答,看见壁上有琴,以手指道:“哥哥亦会弹么?”生道:“自小即欢喜学的,听说小姐弹得颇好。”好道:“略知一二。”不一会,樱送茶来,娉接杯亲送与生,生谢道:“何必要劳玉手。”娉道;“爱哥哥,敬哥哥,礼宜如此。”
生要邀娉到房内谈心,娉道:“夜已不早了,哥哥宜早回房安置罢,来宵有便定来听哥哥弹琴,勿要出去。”于是大家回房安卧,到了明日晚上,夫人因多吃了两杯酒,不能出来,娉偷空走到东厢,生正立在阶前悬望,见娉来,喜心翻倒。即扶娉到房中坐定,生拂几焚香,把锦囊解出,天风环佩琴,请娉弹,娉觉得羞涩,不好意思,说道:“哥哥先弹。”生乃转移调弦,弹关唯一曲,以触动妇心。娉听罢,说道:“吟深绰注的妙法,-一皆精,可惜取声大巧,下指略轻些。”生极佩服,必要请娉弹,娉乃教朱樱把琴放在石台之上,弹《雉朝飞》一调以答之。生道:“妙哉妙哉,但这个词曲那声音未免淫艳。”娉道:“无妻之人,其词哀苦,其声凌怨,何得说是淫艳?”生道:“不错,若非那牧犊子,那能臻这妙境。”娉不做声微微而笑,当时两人谈心,正到极投机处,不料夫人酒醒要睡觉,唤娉娉,急忙走出,生茫然若失,面如死灰,无情无绪,躺在牀上,因歌如梦令一曲道:明月好风良夜梦,到楚王台下,云薄雨难成。佳会又为虚话误也,青着眼儿干罢。
明朝生起身盥洗里,整好衣冠,到莫夫人处问过安,走出重堂,迤逦经过曲巷,想要到娉娉房内去,不认得路,走到清凝阁前少停,娉娉正在阁中,云鬓双弯,若有所思。生望见即停立窗外,向窗俟偷看,被小婢看见,告娉知道。娉走出怒向生道:“我要告诉夫人,哥哥为甚到这里来?”生惶恐谢道:“方才到夫人那边问安,迷路走到这里,兄妹之情,岂忍相迫太甚么?”娉道:“男子无故不入中堂,况且走到闺阁内么?
今且饶恕一次,以后勿得再来。”生谢罪作揖不止,娉道:“聊以吓哥哥耳,哥哥忽恐。”因以手指阁前小瓦盆内养的瑞香一枝,唤福娘道:“你送到哥哥卧房里去,为哥哥作伴。”生谢道:“得此一枝,当以金屋贮之。”娉笑而颔之,福遂捧花盆送生出,生晓得福娘是娉亲爱的侍女,即取袋中小银数枚,给他买果儿吃,要想他暗通消息,私传简帖,福拜而受之。
自此以后,如张生之得红娘了。歇了数日,值清明节,夫人备了酒席,要拉生同出城去扫墓,惟娉娉以小病新好,不能同去。生晓得娉不去,乃假意告夫人道:“何先生差人来唤,不敢不去,不及拜尚书神道,心甚不安。”夫人道:“先生召无诺,宜速去。”生暗喜,夫人遂乘轿而去,合家大小人等齐去。单有娉娉及小女使兰茹,在家服侍娉娉。生出避在旁舍,约莫夫人去远了,即归,走到内堂,见门关好,不得进去,轻轻敲门,娉娉听得来开,生急拉住福衣问道:“娉娉在那里?
我要去会他。”福道:“小姐聪明贞洁,知书达礼,凛不可犯,妾岂敢造次,同少爷去唐突西施。”生拜求道:“我方以为得了你如张生之得红娘,令你乃说这话,失我所望矣。”福沉吟半晌说道:“他虽以礼自守,然爱情颇切,我尝见他拿镜自照,回顾我道:『何如月里嫦娥。』我答道:『想来差不多。』他即叹口气道:『嫦娥虽美貌,无奈只孤眠。』由是观来,可晓得他的意思了。”生道;“为今之计奈何?”福道:“我有吴绫手帕一方,少爷做一首情诗,写在帕子上,我拿去假落在地,等他抬起来看,少爷轻轻跟在我后,看他的光景,他若动心,事可成矣。”生欣然拿笔,向帕子写了一首绝句道:鲛棱元自出龙宫,长在佳人玉手中。
留待洞房花烛夜,海棠枝上拭新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