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 - 第 16 页/共 52 页
恰好那一天,阴阴沉沉的没有日光,甚是凉爽。佩兰此时心满意足,再不多言。
一会儿马车放在门前,佩兰叫跟来的大姐先自回去,同着秋谷坐上马车。马夫问明去向,加上一鞭,直向杨庆和门前停下。秋谷因和那杨庆和的老班杨宝宝素来相识,向有往来,便同着佩兰下车进内,和那柜内管帐的先生说明,要打一只金水烟筒,大约十四五两的光景,明天就要来拿。管帐的听说明天就要,踌躇道:“明天恐怕打造不来,可好略停两日?”秋谷和那管帐的再三商量,央他连夜赶做。管帐的却情不过,只得点头。秋谷略坐一会,拱手辞别。王佩兰不肯放他回栈,便直到兆贵里来。王佩兰欢天喜地的同着秋谷进去,那一种要好巴结的情形竟比往常时加了几倍,难以尽述。
留秋谷吃过了饭,王佩兰要坐马车到张园去,秋谷也同王佩兰坐在一马车上。
到张园泡了一碗茶,坐得不多一刻,只见一个倌人从上首转了过来,态度温存,风姿淡雅,走到秋谷面前朝他点一点头,停住脚步微微含笑,似欲有言。秋谷看时,见是陈文仙同院住的倌人金湘娥,也朝他笑了一笑。湘娥悄问秋谷道:“耐阿晓得文仙来浪生病呀?”秋谷吃了一惊道:“我几天不去,不晓得院内的事情,他为什么又生起病来?”湘娥道:“为仔耐几日勿去,认仔耐动气勿来哉,难末心浪一径勿舒齐。格两日局才勿出,才是倪搭俚代格。耐今朝阿去看看俚呀?”秋谷点了一点头道:“我停回晚间就去,托你回去和他先说一声。”湘娥应允,也不坐下,姗姗的去了。
王佩兰虽坐在秋谷对面,却并未留神,不去理会,只认做金湘娥也是秋谷做的相好。候他去了,方向秋谷笑道:“耐格相好倒多笃啘?”秋谷笑而不辨,心上却狠记忆着陈文仙,要想张园出来就去看他,王佩兰死命的拉住,那肯放松?撒娇撒痴的定要秋谷送他回来。秋谷摆脱不来,只得把佩兰送到院中,一同进去。佩兰提起了全副的精神应酬秋谷,无如秋谷心上想着陈文仙,总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佩兰也猜不着他有什么心事,只是伴住了不肯放他。
到得差不多十二点钟,秋谷立起身来,一定要走。佩兰拦阻不住,发起急来,喊道:“唔笃豪燥点来嗫,二少爷要去哉!”就这一声喊里,后房房外跑进四五个大姐娘姨,一齐拥上,竟是打了一个拷拷圈儿,把一个章秋谷团团围住,好像那杨国忠的肉屏风,石季伦的锦步障,一些儿水泄不通,七张八嘴的挽留,七手八脚的乱扯。秋谷见此光景暗中好笑,料想走不脱身,只好安心住下。
这一夜,王佩兰尽力应酬,倾心巴结;双钩抱月,半面偎云;花飞锦帐之春,水满蓝桥之路。若换了差不多些的客人,早已被他迷得丧心失志,当不得章秋谷歌场酒阵阅历多年,那一样事儿没有见过?近数年来,更是结束铅华,屏除丝竹,差不多就有些杜司勋梦觉扬州、王摩诘西风禅榻的光景,不过是借着这载酒看花,消遣那牢骚郁勃,所以凭着那王佩兰如何做作,只是淡淡的勉强应酬。看看佩兰的一片虚情假意,反觉得有些惹厌起来,越发把一个陈文仙深深的印入脑筋,竟有些儿丢撇不下。正是:
疑云怨雨,缠绵宋玉之情;金枕银环,辜负丁娘之索。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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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争闲气怒掷缠头 恶跳槽气伤名妓
却说章秋谷在王佩兰院中住了一夜,明天不到九点钟时候,秋谷已自起来,佩兰也便惊醒,见秋谷起身,连忙也揉一揉眼睛,跨下床来,不肯再睡。秋谷暗暗的好笑,便披上长衣匆匆要走。王佩兰一手拉住,道:“故歇辰光,耐要紧到啥场化去”就是要去看唔笃格相好,晏歇点也正好勒啘。耐看耐格辫子,啥格毛得来实梗样式,阿要倪来搭耐打条辫子,吃仔点心,慢慢交去末哉。“
秋谷本要径到陈文仙院内去看他的病,看看钟上还不到十点钟,也觉得似乎太早,料想他们还没有起来,便点头应允,就在窗口藤椅上坐下。王佩兰取了牙梳发篦过来。立在秋谷身后,替他慢慢的拆开,先梳通了头发,又用发篦编了一会,然后编起辫子来。编好之后,又用刨花水刷了又刷,直把秋谷的一条辫发刷得没有一根乱丝,黑漆漆的宝光如镜,方才完事。又问秋谷要吃什么点心。秋谷道:“还是去叫碗面来的好。”佩兰晓得他平日爱吃九华楼鸡丝面,便叫相帮到九华楼去,叫了一碗钱六分的生川鸡丝面来。秋谷吃了,王佩兰便坐在秋谷旁边,对镜梳洗,却把一个身子斜倚在秋谷身上,低声笑道:“倪搭耐打格辫子阿好?勿是倪来里说,别人阿肯实梗呀?”
秋谷见王佩兰睡态未消,余香犹腻,娇波流慧,顾盼生妍,不由的心中一动,暗想:“王佩兰这般姿态,也算蛾眉队里一个出色的人材,可惜他看待客人没有一些儿良心,只晓得一味的混敲竹杠,将来一定没有好好的收成。”想了一会,方才立起身来。王佩兰挽留不住,又咬着耳朵叮嘱了一番,叫他晚间务必要把金水烟筒带来。秋谷微笑答应,出了王佩兰家门口,径到陈文仙家来。
走上扶梯,相帮高叫一声,只见陈文仙的娘姨宝珠姐蓬着头走了出来,正和秋谷打个照面,登时满面上堆下笑来,道:“咦,二少爷多日勿来哉啘,倪先生牵记得耐来勒浪生病,房里向去坐嗫。”推着秋谷的背,进房坐下。
陈文仙本来尚未起身,被宝珠姐在外间说话惊醒,听得秋谷到来,心中大喜,便坐起身来。秋谷见文仙已经坐起,一直到床沿坐下,握着文仙的手正要问时,只听得文仙先说道:“二少爷,耐一径勿来,倒好意思格?”说到此际便顿住了,不说下去。秋谷看他云鬓忪惺,不施脂粉,果然消瘦了好些,心上好生怜惜;要想几句安慰他的说话,却急切里一时想不出来,只紧紧握住他的手,彼此默然。文仙又道:“倪是一径朆待差歇耐,耐别地方去做仔相好,倪搭勿来末,只要凭耐格良心末哉。倪做客人总不过实梗样式,呒拨啥格别样花头,勿像别人有多花迷人格功架。”
说着又低下头去,玉容寂寞,眉黛含颦,大有凄凉之态。秋谷觉得甚是过意不去,只得着意温存了一会,文仙方才有点笑容。
秋谷问他可有什么不快,文仙道:“倪人是倒也无啥,就是心浪向勿舒齐,勿晓得啥格道理。”一面说着,便走下床来。秋谷直候他梳洗完了,方把王佩兰敲竹杠的一层情事,细细的告诉了陈文仙。文仙听了,心上自是畅快,面上却冷冷的道:“晤笃两家头实梗格要好,耐去搭俚打一支金水烟筒也无啥要紧啘。”章秋谷知他醋意未消,便抱着文仙坐在膝上,密密的说了一回。文仙面有喜色,故意说道:“格是耐自家情愿格,勿半得倪啥事,勿要隔仔两日,再要说倪敲耐格竹杠。”秋谷连连摇手道:“你只管放心,我难道肯说这样的话么?”文仙方才不说。
秋谷到得天晚,便到杨庆和银楼去了一趟,把那昨天定打的金水烟筒取了回来,共是十四两金子,连工钱在内,合要七百三十块钱。秋谷带了金水烟筒,却不到兆贵里去,一直到吉升栈来,把烟筒交代当差的,又教了几句说话,方到兆贵里来。
王佩兰见秋谷进来,仍是一双空手,不觉登时变了面色,连忙问道:“金水烟筒啥勿搭倪拿得来?”秋谷道:“我刚刚去了一趟,要停一会儿方有,我叫当差的在那里坐等,一直拿到你这里来。今天决不绰你的烂污,你放心就是了。”佩兰听了,方才转过面皮,笑逐颜开,春风满面。这一刻时候,王佩兰恨不得要把章秋谷心坎温存,眼皮供养,要哄他这一支金水烟筒。
秋谷坐了一会,向佩兰道:“我今天本想要请几个客人,就此刻吃了一台罢。”
佩兰更是欢喜,连忙关照下去。秋谷一面写票请客,一面叫摆起台面来。不多时,请客已经来了,写好局票交与相帮,大家入席。秋谷却添叫了一个陈文仙。王佩兰看见,连忙伸手过去,把那一张局票抢了过来,撕得粉碎,口中咕噜道:“耐说陈文仙搭勿去哉,故歇为啥要去叫俚格局?”秋谷笑道:“你不用这般着急,我为今天客人太少,叫的局又不多,所以多叫一个,台面上热闹些儿,并不是要再去做他。”
王佩兰嗔道:“倪勿要呀,耐末总是实梗。”秋谷暗暗好笑,便把王佩兰拉了过来,低低的说了几句,佩兰方才依了。秋谷又重写一张局票交代下去。不多时,陈文仙已经来了,走进房内叫了一声,便默然坐下,一言不发。秋谷只顾应酬客人,并不理会。王佩兰见此光景,心中暗喜,倒与陈文仙问答几句。秋谷摆了二十杯庄,要人代酒,方回头过去,将两杯酒递与陈文仙。文仙一气饮干,王佩兰也代了几杯。
这一席酒,不觉已吃到十点多钟,将近散席。王佩兰等来等去,候了多时,不见当差的到来,便伏在秋谷肩上,悄悄的问他:“为什么金水烟筒还不送来?”秋谷故意诧异道:“这奴才真是没要紧,为什么还不赶紧送来?此刻已经十点多钟,大约也差不多了。”说着,早搬上干稀饭来,大家随意吃了些儿,起身散座。其时叫来的局已经散尽,惟有陈文仙催了几趟转局,兀自坐着不走。王佩兰看看陈文仙的面孔,着实诧异,连那班客人也奇怪起来。
王佩兰正和秋谷在那里附耳密谈,陈文仙立起身来要走,秋谷一把拦住道:“慢些儿,我还有话说。”文仙佯嗔道:“台面也散哉,独剩仔倪一干仔,坐来浪算啥嗄?”秋谷道:“你为什么这般性急,难道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么?”文仙方立住了脚,问道:“有啥格闲话,豪燥点说嗫。”秋谷尚未开口,只见门帘一起,当差的高福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支金水烟筒,黄澄澄的辉煌夺目。王佩兰一见,喜得娇含杏靥,笑晕梨涡,那搓酥捏粉的脸上,喜孜孜现出两朵红云,粉融融添了一团春色。轻移莲步,走近前来正要伸手去接,高福把身子往后一退,载过身来交在秋谷手中。王佩兰觉得有些没趣,见秋谷把金水烟筒接在手中,王佩兰的一双俊眼,就跟着秋谷的金水烟筒周围乱转,心上早突突的跳起来,眼花撩乱的看不清楚。
定了一定心神,方才看见秋谷手内的那一支金水烟筒,打造得十分工细,雕镂精巧,光彩照人。修甫等也走近前来一同观看,都说果然打得不差,大家心上都觉得章秋谷此举有些瘟气。只有贡春树心中暗想:“秋谷平日时常说别人是个瘟生,如今轮到自家身上,也做起瘟生来了。可见得‘色’之一字最易迷人,章秋谷这样的花丛老手,都受了他的圈套,其余的人可想而知,更不必说的了。
正在彼此疑惑之际,只见秋谷笑问王佩兰道:“你看这一支烟筒何如?”王佩兰此际得意已极,并不言语,只笑着点点头。秋谷又回过脸来问陈文仙,陈文仙道:“打工倒无啥,倪看也无啥希奇。”秋谷一笑。王佩兰却瞅了陈文仙一眼,微微冷笑,大有看不起他的样子。不提防秋谷把那一支水烟筒,竟自递在文仙手内,向他说道:“我自从做你,将及两年,从来没有敲过我的竹杠。我如今送你一支金水烟筒,好等那一班专爱银钱、死敲竹杠的倌人看个样儿,我姓章的并不是不肯出钱的客人。”文仙把金水烟筒接在手中,笑迷迷的道:“谢谢耐,晏歇请过来。”说罢也不作别,往外便走,三脚两步的去了。
王佩兰万料不到章秋谷使出这一着棋子来,见了这般光景,这一来,就是那石破天惊,云垂海立,也没有这样的惊奇。这一气非同小可,真似那冷水淋头,闷雷击顶一般,直把一个王佩兰气得来脸泛秋霜,眼流珠泪,面青唇白,半晌不言。到了这个时候,方才懊悔自家差了主意,不该一味的混敲竹杠,做出那一付神情,恰恰的钉头碰着铁头,遇着了个花柳惯家、温柔名手的章秋谷。竹杠没有敲成还在其次,偏偏的章秋谷把陈文仙叫了过来,千不给,万不给,单单的给了陈文仙,还带着把王佩兰骂了几句,燥燥他的脾胃,叫他在房看着,心上已自难过,当着这大庭广众之中,彼此相形之下,你叫那王佩兰的面上怎生的下得来?
辛修甫等大家看了章秋谷这样的作为,一个个方才心服,未免众人的视线一齐逼到王佩兰身上,看得佩兰愈加惭愧,满面飞红。待要和秋谷不依,却又不好怎样。
那一时的神景实在好看。秋谷本意原要待陈文仙走后,对着众人尽情把他数落一番,好叫他自家懊悔;现在见王佩兰这般模样,面红头胀,珠泪双垂,又觉得有些不忍起来。想着那定情之顷,山盟海誓,何等缠绵,毕竟有些怜惜,便也不去合他多话,把手招招众人,起身便走。又似笑非笑的向王佩兰道:“但愿你以后多做几个阔客,不要像我一般。我留心看你就是了。”佩兰正在气得发昏,听了也没有什么说话。
秋谷便同着一班朋友走了出来,一直就走到陈文仙院内。文仙接进房中,自是欢喜。
贡春树说:“秋谷这件事情未免太过些儿。王佩兰虽是不该混敲竹杠,你也不应这样的反面无情,究竟你和他总算有过交情。凡事须要将就些儿,为什么这般刻薄?”秋谷听了也有些自悔孟浪,便道:“我生平作事,无论什么事情,专要取那一时的快意,过后也觉得过分了些。”众人谈了一会各自散去,按下这边。
且说方子衡回去之后,留下家人刘贵住在陆兰芬院中,痴心妄想陆兰芬过了中秋,还清债项,便好和刘贵同到常州,一心一意的嫁他了。那晓得上海的红倌人,不是轻易招惹得的,何况是金刚队里坐第一把交椅的陆兰芬。枇杷花下,车马如云,三千选佛之场,十万缠头之锦,那一班坠鞭公子、走马王孙,落了他的圈套,要娶他回去的人,也不知多多少少,那里把一个方子衡这样的曲辫子客人放在心上?大凡上海倌人的外交政策,差不多都是一般,无论见了什么客人,只要一有交情,就满口的山盟海誓,定要嫁他。及至客人被他灌了迷汤,入了他的圈套,他却只要银钱到手,就登时翻转面皮,把那以前的被底风情、枕边盟誓一笔勾销,好似素不相识的一般,也不管客人的死活。其实倌人见了客人,起初也不是有意奉承,后来也不是负心背约,总而言之,都是堂子里头照例的事儿,算不得什么丧心负义。你想他做了妓女,吃的本来就是这碗饭儿,不骗客人的钱,却骗那个的钱,难道要他自己赔钱不成?所以堂子里的倌人做了客人,那倌人的说话行为千篇一律,就如一个模子里头印出来的一般,跳不出这个圈子。
依着在下的意见想来,倌人们哄骗客人,却也怪他不得。为什么呢?他们既做了这行生意,自然就要指着生意开销,若要对着客人说起真话来,那里还有什么生意?这哄骗客人,岂不是他们应尽的义务么?最可恶的是那一种嫁人之后,复又出来重做生意的人。你想既已嫁人,便是良家妇女,如何又要下堂求去,重新做起生意来?这便是他生成贱骨,爱落风尘,拔超不出的了。在下这一番议论,原是凭着自家的意见,一时拟议之谈,未知看官们以为然否?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只说方子衡把刘贵留在上海,住在兰芬院中,一天到晚没有一些事情,正是两餐老米饭,一枕黑甜乡。不觉过了几天,那刘贵实在无聊到极处,便和那些相帮随口闲谈,说到他主人方子衡要娶陆兰芬,两下已经说定,所以主人把他留在此间,好同兰芬回去的一层说话。那班相帮听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家冷笑一声不来理会。刘贵看见这般光景,免不得疑惑起来,便向那班相帮迫问。相帮等那肯说明,只是不住的冷笑。刘贵打听不出,晓得事有蹊跷,暗想方子衡临走的时候曾经分付过他,要他一过中秋便把陆兰芬同回家去。现在这个样儿看着有些不像,心中着实慌忙。正是:
惆怅温郎之镜,天上人间;重寻渔父之津,落花流水。
未知陆兰芬后来究竟肯嫁方子衡与否,试听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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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负心郎黄衫求作合 薄命女紫玉竟成姻
却说刘贵见兰芬的样儿不像,未见得肯嫁人,心上不免着急起来,只得候陆兰芬起来之后,正在对镜梳头,一步步的踅上楼梯,走到房内,立在一旁。正要开口,兰芬早已看见,故作不知,问他道:“耐是啥场化来格?倒倪搭阿有啥格事体?耐有啥闲话,到帐房里去说嗫,啥格一直跑到仔房间里向来?”刘贵听了兰芬的话,不觉呆了一呆,心上明知不好,只得说道:“我就是方大人留在这里的家人,怎么又不认得起来?”兰芬听了,方才笑道:“噢,原来耐就是方大人搭格管家,倪倒像煞勿认得哉。”娘姨在旁边插口道:“俚耐住来浪倪搭呀,住仔好几日哉。”兰芬听了点一点头。又向如贵道:“唔笃大人阿要几时出来,倪倒牵记煞来里?”刘贵听兰芬的话不是头路,更加慌了,便道:“我们大人临走的时候把我留在此间,叫我过了中秋就要把先生送回家去,难道他没有说明么?”兰芬故意摇头道:“倪陆里有功夫到常州去?俚耐走格辰光,也朆搭倪说过歇啘,就是实梗妈妈虎虎要叫耐同倪转去?”说得这一句,就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头向背后梳头的娘姨道:“阿要一厢情愿?”刘贵听陆兰芬说出来的话愈加不对起来,把一个刘贵说得急了,便直说出来道:“我们大人没有动身的时候,你自家亲口答应定要嫁他,还要我们大人替你还债,所以才把我留在上海,要把你同转常州。说得明明白白的,怎么现在又忽然变卦起来?”兰芬听了,“嗤”的笑了一声道:“阿是我陆兰芬嫁拨唔笃大人实梗容易?老实对耐说仔罢,倪堂子里向见仔客人,生来才是实梗样式,无啥稀奇。倪吃仔格碗把势饭,碰碰就要嫁起人来,也呒拨几化客人来浪嫁啘。唔笃格大人阿,勿是倪勒浪说俚,直头是格伉大,一句闲话就要当倪格真。耐想倪堂子里说出来格应酬闲话,阿好作准?倪就是要嫁人,也呒拨实梗容易啘!”兰芬说毕,不觉又好笑起来。
刘贵听了这一番言语,好似顶门上浇了一桶雪水下来,方知果然是自己主人入了陆兰芬的圈套,无可奈何,又勉强争道:“你既然不肯,为什么要满口应承,有心哄骗?何不早些回复了他?”兰芬又冷笑道:“倪做仔生意,生来要应酬客人。
俚一团高兴,要付倪转去,倪阿好勿答应,坍俚格台?老实说,倪嫁起人来,像唔笃大人格号客人,勿见得靠得住。耐去想哩,唔笃大人一塌刮仔几十万银子格家当,也勿算啥格大家私。再说起功名来,一个候补知府,加二挨俚勿着。倪搭格客人,比仔唔笃大人再要阔点,想讨倪转去格多煞来浪,倪眼睛角落里向稍也朆稍着,勿要说啥唔笃格大人哉。“
这几句,把刘贵说得哑口无言,又急又气,只得说道:“我原是奉上差遣,没有我的事情。但是你既已当面应承,现在又是这般变卦,叫我们当家人的回去怎样的销差?你也要替我想想才是。”兰芬道:“格号事体啥格销差勿销差?希奇勿煞!
耐转去搭俚说,有啥闲话末,叫俚自家来搭倪说好哉,勿关得耐啥事,倪总勿见得怕仔俚勒逃走,耐只顾放心转去末哉。“说着,又叫娘姨去衣橱内搬出一只小拜匣来。兰芬开了盒盖,检出六张十元的银行钱票,递与刘贵道:”格点小意思,请耐吃顿点心,耐转去就拿倪格闲话搭唔笃大人说末哉。“刘贵待要不接,明知无奈他何,只得伸手过来接了钞票,快怏的走下楼去,心中暗想:住在此间无益,只可赶早动身回去,禀了主人再作道理。又想:方子衡平日最敬重的是章秋谷,姑且去和他商议,或者有什么法儿也未可定。主意已定,便急急的走到吉升栈来寻章秋谷。
不料秋谷已经两夜不回,寻了几处地方,直到陈文仙院中方才寻着,见秋谷在房中正与陈文仙说笑。刘贵走进房去,请了一个安,垂手侍立。秋谷见刘贵进来,似乎有些认识,却模模糊糊的记不清,问道:“你可是在方大人那里当差的么?”
刘贵走上一步,答应了一声:“是。”秋谷问他可有什么事情,刘贵就把方子衡留他在此,并陆兰芬忽然变卦的缘由诉说了一遍。又道:“主人把家人留在此间,原叫家人要同着陆兰芬回去。现在他忽然变了口风,家人回去怎好销差?可好请章老爷想个法儿,家人实在不得主意。”说着又请了一个安。
秋谷听了,大笑道:“我早就料到这件事儿定有一番口舌。你们贵上那时正在迷惑之际,劝他一定不依,反要失了我们的和气。依我看去,陆兰芬忽然改悔起来,还是你们贵上的运气。他们堂子出身的人,那里受得人家的规矩?与其将来闹出什么笑话,坏了你们贵上名声,不如现在听他反悔的为是。你回去同你贵上请安,就说我劝他不必放在心上,痴心妄想的还想娶他。上海的倌人,不是轻轻易易的就可以娶回家去,万一将来闹出事来,那时就懊悔嫌迟了。你住在上海,也没有什么事情,莫若早些回去,免得你贵上等得心焦。”刘贵听了不敢多言,只好连声答应。
辞了秋谷,出得门来,想着章秋谷的话儿实在不错,只得到陆兰芬家取了铺盖,急急的回常州告诉方子衡去了。
闲话休提。只说章秋谷见刘贵去了,向陈文仙笑道:“天下竟有这般痴子,上了陆兰芬的恶当,花掉了银钱不算,还要把自己一个家人留在上海,想要把陆兰芬同到常州。在上海滩上要讨一个堂子里的倌人,那有这般容易?真是个世界之上有一无二的瘟生!”陈文仙也笑了一会。
不觉又过了几日,其时已是七月中旬,桂魄初生,金风未动,已经凉快了好些。
秋谷因离家已久,家中又连次信来催他回去。穷年索寞,旅舍萧条,虽然酒阵歌场,尽有温柔之梦,却是十年一觉,偏多落魄之悲,前路苍茫,华年似水,不免便有些张季鹰秋风莼菜之思。想要暂时回去一趟,随后再来上海,却又有些迟迟疑疑的自家作不定主意。
这一天正在栈内检点朋友往来的信札,已经聚了一大堆来信,多没有写回书,便拣那要紧的先写了几封。正要叫人去送,忽见贡春树闯了进来,形景仓惶,面有忧色,走进来一屁股坐下,也不言语,皱着双眉,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般。秋谷觉得有些诧异,便追问贡春树到底为着什么事情这般着急,春树叹了一口气,走至秋谷身旁,附耳朵说了几句。秋谷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我早已知道了,何用急得这个样儿?”春树顿足道:“在你看来,原没有什么希奇,只在旁边说两句现成话儿,可有什么用外?你不晓得这件事儿的关系,万一闹了出来,我怎的对人得起?
你以前答应我的话儿到底怎样,可有什么法子么?“秋谷冷笑道:”你既晓得对人不起,为什么一到上海,就拚命的乱吊膀子,混轧姘头?难道你这般胡闹,就对得起人么?“春树听了哑口无言,想秋谷的话果然不错,一时脸上红红的竟说不出话来。呆了半晌,见秋谷装着冷面不去理他,只得立起来走到秋谷面前,深深的打了一拱,道:”你向来是个极有血性的人,这件事儿总得替我想个法子,除了你,别人也没有这样的担当。“
秋谷起初推托不肯,当不起贡春树再三再四苦苦的求告,推辞不得,只得应了。
便道:“这件事儿我虽然应了下来,却又鲁莽不得,须得我自己赶到苏州方有把握。
但是你自己闹了乱子,却无缘无故的要我来替你张罗。你的朋友甚多,为什么单要寻我,不去照顾别人,这是什么讲究?“春树怕他又要改口,再三央告,急得几乎要流下泪来。秋谷方笑道:”论起理来,我们读书子弟不应去做这样事情。但是据你说来,若不趁早想个法儿,一定要闹乱子,这也只好急则治标,从权些儿的了。“
春树听了大喜,举手称谢。秋谷又道:“我既然应了,也不必耽误日期,明天就好动身同你一同前去。但想个什么主意,也要预先商量方好。”
正在打算,见茶房又传了一封信进来。秋谷看封面时,见是方子衡在常州寄来的。拆开封袋看,倒是方子衡的亲笔,写得歪歪斜斜的,白字连篇,那文理又似通非通的十分费解。秋谷甚是好笑,仔细摹拟了一回,方才略略懂得他的大意。
原来方子衡赶到家中,他父亲的病居然好了些儿。这方子衡虽然是勉强在家,却一心一意的记念着陆兰芬,一刻也放他不下,觉得那陆兰芬声容笑貌没有一天不在他心目之中,差不多竟是害了单思病,恨不能一刻儿飞到上海来,好和那意中人会面。无奈他父亲有病,不得脱身,只把个方子衡恨得咬着牙齿,咒骂不已。正在那梦魂颠倒、胡思乱想的时候,不料那刘贵赶了回来,一五一十的把陆兰芬的说话直言拜上,不曾掉了一些,说到高兴的地方还要添些枝叶。这一下不打紧,把方子衡气了一个发昏,想来想去没有什么法儿,叹了几口冷气,只得罢了。却又痴心不断,自己写一封信给章秋谷,要请他去问那陆兰芬为什么无故变卦。
章秋谷看了他的来信,微笑一笑,把信递与贡春树道:“你看竟有这样到死不悟的瘟生,我那有功夫去碰陆兰芬的钉子?”春树把信接在手中,还没有到眼,听见秋谷说到陆兰芬三字,不及看信,连忙向秋谷道:“说到陆兰芬,你可晓得陆兰芬已经死了么?”秋谷吃了一惊,急问道:“那有这般奇事,可是真的么?不要是外头的瞎话,为什么我这里没有风声?”春树道:“确而又确,还是昨天半夜的事情,我今天早上听小宝家的相帮传说,方才知道,断断不是传来的谣言。并且我还听见相帮们自家议论,说兰芬身上的亏空倒有两万多些,听得兰芬死了,一齐赶到,有的还去投报捕房,现在不知怎么样了。”秋谷听了,料想是真,因子日间兰芬和他虽然没有交情,却是相待甚好,现在听他死了,不觉有些心中酸酸的不忍起来,便又问春树道:“你可晓得他是什么毛病,就死得这般快当?”春树道:“我也弄不清楚。好像听他们说发痧刚好,夜间留了一个客人,登时反复,霍乱吐泻的发作起来,不到一天功夫便断了气,却不晓得究竟如何?”
秋谷听了,便拉贡春树作伴,要同到兰芬院内去看看那班债主怎样的开销。春树应允,立刻同出栈门,到兰芬住的大洋房来。走到门口,只见有一个印度巡捕立在门内,那出进的人纷纷不绝。秋谷便同着春树纵步登楼。往日间走上楼梯,便有娘姨应客,雏婢呼茶,青琐回灯,湘帘卷月,真个是桃花门巷,杨柳楼台。如今章秋谷走上楼来,那些旧日的娘姨大姐一个不见,鼻观之中,只闻得一股纸钱灰气直逼进来,那里还有什么花香人气?正是:
风月依然,倾城何处?惆怅昙花之影,燕子楼空;凄凉倩女之魂,华清梦醒。
秋谷忍不住一阵心酸,勉强忍住了,走到房内,见大床上的帐子已经卸去,直挺挺的躺着陆兰芬,那生前如花如玉的丰神,宜喜宜嗔的态度,不知往那里去了,只觉得口开目闭,形状怕人,身上直穿着一身半旧的竹布衫裤。秋谷别转头去不忍再看。房内的衣橱、箱子一齐贴着封皮,客堂内有一簇人在那里纷纷议论。有一个人把一本账簿摊在桌上,在那里不知写的什么,想就是兰芬生前的债户了。
秋谷正在徘徊感慨之际,忽见人丛内挤出一个人来,把秋谷一把拉住,大哭道:“二少,耐看看难末叫我那哼?”秋谷吃了一惊,急看时,原来就是陆兰芬的亲生娘,泪流满面,头发蓬松。秋谷见了也不禁恻然,只好将就安慰他几句。兰芬的娘哭道:“俚耐刚刚死得勿多辰光,就有几化格债户同仔巡捕房里向格人赶得来,一塌刮仔格物事,才上仔封皮,动也勿许倪动,说是要拍卖仔洋钱替俚还债。故歇洋钱末呒拨,借也无借处,叫我那哼弄法?”说罢又大哭起来。秋谷心上十分酸楚,只得对他说道:“兰芬生前虽有许多亏空,要拿他的衣裳首饰拍卖抵偿,却照例要另外留出一分作为治丧的费用。事已如此,你也不必这样伤心,我们一班和兰芬素来要好的人,只要可以帮忙的地方,没有不尽力的。”说着便向身边取出一卷钞票,点了一点;又问贡春树身边可有钞票,春树连声说:“有。”便也取出一卷来递与秋谷。秋谷接过来看一看,检了几张,和自己的合成一百块钱,把余多的仍旧还了春树。正是:
红颜薄命,伤心天宝之歌;黄土埋香,肠断真娘之墓。
要知后事如何,但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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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章秋谷惊散野鸳鸯 霍春荣排演花蝴蝶
却说章秋谷闻得兰芬病死,甚是凄然,拉着贡春树同去看他。遇见了陆兰芬的亲生娘,拉住秋谷放声大哭,秋谷十分不忍,给了他一百块钞票,叫他凑着使用。
兰芬的娘千恩万谢的接了,又道:“倪囡仵活浪格辰光,客人笃来来去去,格末叫忙;故歇俚死仔是,格排勿要面孔格客人,勿要说啥帮倪格忙,连搭仔欠来浪格局账,一塌刮仔漂脱。像耐二少实梗好人,故歇陆里再有呀!”秋谷听了,转觉心酸,痛紫玉之成烟,感华年之似水,彩云易散,情海难填。再想起自家的际遇来,身世飘零,江湖落拓,阮步兵驱车痛哭,李谪仙酒肆逃名,登广武而欷歔,望中原而叹息,易求骏足,难遇孙阳,把自己的一腔抑塞一齐都提上心来,再也存身不住,急急的同着春树下楼。
兰芬的娘还想挽留,秋谷那里肯住,一路出了大门,对着春树叹口气道:“这就是他们名妓的下场,真是不堪回首。想那陆兰芬在生时节何等锋铓,差不多些的客人倒反要仰承他的颜色。他的枇杷门巷差不多竟像个督抚衙门,车马如云,往来不绝。只为他吃惯了堂子饭儿,做不来良家妇女,倚仗自家的色技不肯嫁人。这般的一个有名妓女,今日之下却弄得这等的收场,真是可怕!”说着不觉得言下怆然,春树也叹息不已。
一面走着,顺路到迎春坊金小宝家,和他说明要去苏州的缘故,一礼拜就可回来。金小宝初时不肯,后来经秋谷帮着解说,方勉强应了,但向春树道:“耐去仔要豪燥点来格嗫。倪也无啥闲话,来勿来听耐自家格良心。”春树连连答应。
秋谷又讲到兰芬死后的情形。金小宝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免不得挥下几点泪来。秋谷又道:“他若趁着方子衡没有回去的时候,安安稳稳的嫁了他,不要一味地乱敲竹杠,如今死了倒也博得些儿死后的风光,不至于弄到这般地位。可见你们吃堂子饭的人总以嫁人为是,只看陆兰芬这样的收场,也该觉悟回头,惊心动魄。
你想做男人的沉迷不醒,尚且每每弄得荡产倾家、身名扫地,何况你们是个倌人?“
金小宝不等说完,便截住道:“耐格闲话自然勿错,不过倪想起来,各人有各人格打算,倒勿在乎嫁人勿嫁人,只要自家有点主意好哉。倪格排人要嫁起人来,格末叫讨气。唔笃去想哩,好好交格人家,啥人肯讨格倌人转去做大老母?推扳点格人家,倪又勿肯嫁俚。就算嫁仔一格好好里格人家,也不过一个小老母,总归有多化勿称心格地方,阿是也呒啥趣势?”
秋谷听了,觉得他的道理倒也不差,便问他道:“依着你的意见,不嫁人便怎么样呢?”小宝道:“倪从小头里吃仔格碗堂子饭,身体散淡惯哉,再要去做格人家人,像煞受勿来俚笃格规矩。只要自家有点主意,生意浪多点洋钱下来,勿要去贴啥格马夫、戏子,像俚笃实梗欠得一塌糊涂,自家阿有啥格好处?现在格世界,只要有仔铜钱,样式才办得到。倪有仔钱铜,就是勿做生意也无啥希奇啘。再要做起客人来,老老实实点,勿要去拨俚笃吃啥格空心汤团,到仔着末完结,总归原要出来,拨别人叫声老枪,也无啥好听啘。二少耐说阿对?”章秋谷听了不住的点头,道:“你这个主意倒也不差,真是有些阅历,并不是同他们一样一味的哄骗客人。
想不到你竟有这般见识,也算是庸中佼佼的了。“
秋谷说罢又向春树道:“你既要同去,赶紧去雇一只中号快船,好叫轮船拖带;到了苏州便好住在船上,省得住在岸上,露了风声不是玩的。”春树诺诺连声。
秋谷便到兆贵里去坐了一回。陈文仙出局未回,觉得无趣。起身出院,想到新马路辛修甫公馆内去看他,并和他说一声要暂去苏州耽搁。因修甫这几日有些小恙,知他在家养病,并不出门,便坐上包车径到新马路昌寿里来。
修甫在家正是独坐无聊,见秋谷来了心中甚喜,留他吃了晚饭,又谈了一回。
秋谷把要去苏州的话向他说了,修甫问几时回来,秋谷道:“说不定,或者一礼拜内就可回头。”说着,听见自鸣钟当当的已敲了十二下,便辞了修甫坐车回去。
那车夫因时已不早,拉着车子飞一般的向前直走。刚到新马路转弯之处,秋谷坐在车上,见有两三个人在跑马厅迎面走来。一个个不着长衫,都是官纱短衫裤,也有生丝裤衫,一齐散着裤腿,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凸肚挺胸。秋谷看得明白,晓得定是一班流氓,不去理会。那车夫拉着包车,腾云驾雾的一般跑过头去。秋谷忽听得背后那班流氓,口中高高的打了一个哨子,又把掌心击了一下。秋谷分明听见,疑惑起来,低低的叫车夫停下车子,从黑影里绕过头去看时,只见那几个流氓正立在转弯角上,对着一座洋楼。那洋楼本是个姓王的铁路委员租的公馆,沿着马路,两间楼面,湘帘不卷,隐隐的露出灯光。秋谷看了,恍然大悟,晓得那班流氓方才的哨子是个吊膀子的暗号。秋谷平日本来爱管闲事,索性立住了看他究竟如何。又见那班流氓等了一会不见动静,悄悄的说道:“咦,倒诧异笃啘。”便又打了一声哨子,比先前高了好些。秋谷一声不响,隐在黑影里偷看他们。这班流氓那里晓得有人窥探,只眼睁睁的看着楼上,目不转睛。
不多一会,果然那湘帘里面影影绰绰的映着灯光,露出一个人影,揭起帘缝,倚着栏杆,往下张看。秋谷在暗处看得真切,是个二十余岁的妇人,那身材态度,觉得甚是苗条,面目虽不甚清楚,却也红腻桃腮,绿堆云鬓。约略看去,不是什么粗蠢的人材。秋谷正在细看,又听得呀的一声,那两扇大门轻轻的开了一扇,走出一个小大姐来,看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低低的说道:“里向去哩。”那流氓之内便有一个正要举步进门。秋谷看了多时,早已心中忿忿,暗想这班流氓引诱良家妇女,真是死有余辜。便忍不住咳嗽一声,在黑影里急抢出来,喝一声:“且慢!”
那班流氓出其不意,大吃一惊。那个开门的小大姐更是吃吓,急急的把大门关上,也顾不得那班流氓,七跌八铳的逃了进去,连那楼上的妇人,也吓得回身进去,连忙把两盏点着自来火的灯一齐集灭。一霎时玉钩全下,帘影沉沉。秋谷看了十分畅快。
那班流氓见破了他的道儿,心中大怒,一齐回过身来要与秋谷寻事;及见秋谷身上衣裳穿得甚是齐整,不觉呆了一呆。一个流氓便开口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鬼头鬼脑的掩在黑影里头?”秋谷未及答应,又一个流氓插口道:“看他这个样儿,深更半夜不声不响的掩在这里,一定不是个好人。”说着七手八脚的齐赶上来。看着秋谷的一身衣服华丽非常,又有金边眼镜,钻石戒指,着实值几个钱,众流氓看得垂涎起来,倚着新马路地方冷静,大有攫取的意思。还未动手,早听得章秋谷哈哈冷笑道:“你们这班不知进退的流氓,我还没有盘问你们的来历,你倒反来问我起来。我正要问你,你们这班不三不四的人,半夜三更在人家公馆门前探头探脑,口内还打暗号,做的什么事儿?你们可懂得租界的章程么?况且我走我的路,与你们什么相干,要你们来多嘴?你们趁早的与我走开便罢,不然,把你们送到捕房,问你们一个引诱妇女的罪名,看你们可吃得起吃不起?”
众流氓不听犹可,一听章秋谷这番说话,一个个顿时大怒起来,嚷道:“你倒说得这般容易,要把我们送到捕房,真是你自己不知进退。你既说这般大话,我们且叫你吃些眼下的现亏,先打你一顿再说。”说着不由分说,两三个人一齐拥上。
一个身材高大的流氓抢上前来,先把秋谷劈胸一拳,秋谷不慌不忙,霍地闪过,扑的一个箭步早已跳在旁边。那流氓那里肯舍,当先赶上,照着秋谷的脑袋又是一拳下来。秋谷把左手轻轻一格,觉得也似乎有些力量,便顺着他的来势,右手劈胸一拳。这一下来得势猛,那流氓站脚不住,踉踉跄跄的直跌出去。又有一个流氓上来,想要扭住秋谷的胸前衣服。秋谷也不躲闪,趁势把他胁下一掌,也便滚在一旁。这一来,把后面第三个流氓吓得不敢动手,眼睁睁的看着他。秋谷甚是好笑,正拔步要走时,不防那抢先动手的流氓却也懂得些儿拳棒,见秋谷手势伶俐,知是惯家,便在地下一溜烟爬起身来,趁着秋谷走过身旁不及提防之际,把身子一伏,俯身下去,就想要挤秋谷的肾囊。果然秋谷轻看他们,毫不防备,见他来挤肾囊,吃了一惊,招架不及,把左足腾开一步,就地飞起右腿,正踢在那流氓肩窠之上。用得力猛,把那流氓踢得直掼开去有四五步远近,觉得好似踢折了肩骨一般,这一痛直钻入心窝里去,那里挣紥得住?由不得高声喊叫起来。
秋谷见他喊叫,倒吃了一惊,恐怕巡捕到来。马路上的规矩,同人相打,两造都要同入捕房,岂不失了体面?急急的四边一看,幸而还好,正是十二下钟巡捕换班的时候,落班的已经去了,接班的尚未到来。暗暗的叫了一声“惭愧”,急忙三脚两步跳上车去。那班流氓已经被他打怕了的,谁敢上前拦阻?眼睁睁的看着秋谷车子飞也似的跑了,转眼之间不见踪影,也是这些流氓的一个小小报应,只好自认晦气,被他白打了一场罢了。
且说章秋谷坐在车上,沿路喝叫车夫快走,一直到陈文仙家,心上甚是高兴。
陈文仙见他这般快活,问他为什么事情。秋谷把方才的事告诉了他一遍,倒把个陈文仙吓得粉面通红,埋怨他道:“耐末总是实梗,呒拨仔格清头。俚笃来浪吊膀子,关耐啥事?要耐去管俚笃格闲帐。结仔冤家还勿算数。倘忙真格拨巡捕拉仔巡捕房里去,阿要坍台?”咕咕噜噜的埋怨一个不住。秋谷始而大笑,笑他的胆子忒小;后来仔细一想,他的说话倒也不差,倘然真被巡捕拉到捕房,等到问明白了,连忙释放出来,已是失了自家的体统,何苦把自家的名气去拚那班不要脸的流氓?如此一想,便觉有些后悔起来。又兼陈文仙坐在秋谷身上,挽着他的手,不住的揉搓,口内埋怨道:“倪勿来格,难下转勿要实梗,闯仔穷祸,呒啥人来替耐,阿晓得?”
秋谷见陈文仙一片天真,深情缱绻,转着实安慰了他一番,又答应他此后不去闹事,文仙方才罢了。一夜无话。
明日秋谷起来,要回栈去检点行李。文仙叮嘱他早去早回,秋谷答应。刚刚起身要走,文仙叫住道:“慢点去看嗫,倪有闲话说呀。”秋谷又回来坐下,问他有什么说话,文仙看着秋谷的面孔,看了半晌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彼此相对了一刻,文仙道:“倪像煞有几几化化格闲话来浪心浪,要搭耐说,不过好像心浪横七竖八格勿好过,勿知说仔陆里一句格好,故歇直头一句也说不出,耐总归豪燥点转来就是哉。”秋谷听了,似觉得也有些儿惆怅,又吩咐了文仙几句,方才走了。
秋谷回到栈内收拾带去的行李,因为天热,只带一个皮包,装着几件替换的衣服,一条番席,一个气枕,都塞在皮包里头;又带一只考篮,放些笔墨书本。又恐人多口杂,把两个当差的高福、顾升都留在栈中,叫他们小心照应。刚刚收拾停妥,贡春树早已到来,把物件发下船去。二人随后登舟,径往苏州去了。
看官且慢,贡春树要求秋谷和他设法同到苏州,到底是什么事情?自《九尾龟》初集之内,就是一个闷葫芦,直到如今尚未打破,这是什么体格呢?看官们且休性急,只把那《九尾龟》第三集第三卷内的一篇《懊恼记》细细的追寻,便有了七八分影子。且待在下做到四集,把这件事情的下落演说出来,好叫看官们心中明白,如今且说些时下编书的俗套,待看官们自家慢慢的揣摹。
闲话休提。且说章秋谷和贡春树二人到了苏州,把船便开到南壕,紧靠着一家水阁下边停泊。秋谷进城去访方小松。小松见了,故友相逢,十分欢喜,便一起同出阊门,到船上去见了春树。小松和春树都是一般的裙屐少年,见面自然投合。小松便邀秋谷、春树一同上岸,到新开的一家堂子高桂宝家小坐。
原来章秋谷自在苏州回去,不到半年,阊门开了马路,渐渐的热闹起来,那盘门青阳地的生意就登时冷落,所有的戏园堂子一齐搬到阊门外来。那先前的丹桂戏园因为折了本钱关了,现在新开了一家丽华。那盘门外的马路依然是景象荒凉,人烟冷落,只有上海轮船到了埠头,还有些儿市面,真个是盛衰一瞬,沧海桑田。秋谷打听分明,心上不由的顿生感慨;又问花云香、许宝琴的踪迹,方知许宝琴早已嫁人,花云香也回无锡,更觉怅然。
小松见他不乐,便请他就在桂宝家吃酒,好让他提些兴会出来。秋谷看高桂宝时,姿容娇小,态度玲珑,颇觉得动人怜爱,便欣然应允。小松又道:“你既到苏州,可晓得丽华园内新到了一个武小生霍春荣么?”秋谷喜道:“原来霍春荣到了苏州。此人我前在上海看见过他的戏,相貌既好,武功更是讲究,恰算是武行内一个出色的人材,但不知他今天唱什么戏。现在天已不早,我们先去看戏,再来吃酒何如?”小松道:“先去看戏也好,我们略坐一回便去。”桂宝听了,也要同去看戏。小松应了,叫他快些打扮。等得桂宝换了衣裳,重施脂粉,便一同坐了马车,同到戏园门口。下车进去,检一张正桌坐下,案目送上戏单。秋谷看时,恰好是霍春荣的《花蝴蝶》。小松也看了戏单,向秋谷道:“你可晓得这霍春荣的来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