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交婚小传 - 第 5 页/共 9 页

等闲富贵不须惊,毕竟真才始有名。 试看裙钗一村女,题诗增却许多荣。 甘梦迎送到家,赏了役人散去,方细细与母亲说知做诗之事,并要与他座师公子为媒之事。田氏听了,满心欢喜道:“你日日做这两句诗词,针线不拈,我还怪你。谁知今日,却亏了这两首诗,打动了官府,将一场大辱变做了一番大荣。但是我又有一虑。”甘梦道:“母亲虑着何事?”田氏道:“我与你僻居于此,你的才美尚无人知道,止有表兄知道,便弄出这场事来。今经此一番,各处轰传,定有势焰来缠。你又不轻易许人,只怕正要多事哩。”甘梦道:“就是多事,却也不碍。”母女正踌躇此事,不期到了次日,县里早发了一张告示来张挂。上写着: 巴县正堂王荫为禁约事。 照得本县横黛村洗墨溪,甘生员有妹才女甘梦,与母田氏寡居于家,不许豪强倚势勒娶,特此禁止。 倘犯此禁,定行拿究,即有良人君子,以礼聘求,亦须具呈禀明,本县查访定夺。若私相媒说,即系犯 禁。特示。 田氏得了这张告示,挂在门前,方才放心不题。且说这王知县,名字叫做王荫,乃辛祭酒做部属入帘时房里中的。王荫的卷子,大座师已不取,亏辛祭酒再三力荐,方才中了。故师生极称为得意。一向知辛老师的儿子辛发是个才子,女儿辛古钗是个才女。女儿要求个才婿,儿子要求个才妇。虽然知道,却无处可求,只得放开了。今忽见甘梦奇才,不觉打动他的心事,欲借此以报师恩。遂将甘梦做的四首诗,并亲笔原稿,又将刁直 图赖婚姻之事,并甘梦面质之言,俱细细写了一书。书末又写:“此女实天下所无,古今所少。门生已极力为解愠世兄主盟,料无不可。但恨其兄甘颐,游学在外,未有成言。今秋闱试定能报命。且此女亟称其兄才美更胜,门生未见,不敢妄言。倘见后果如所言,再为荆燕世妹完姻,便是两地奇缘,千秋佳话矣。先此报名,乞师台赐教,以为行止。外具不腆,聊以侑函。”书写完,并诗封了,遣一个的当差人,叫他赍送至扬州府辛祭酒老爷衙中投递,要讨回书。 差人领了县主之命,焉敢迟留,忙忙起身。走了两月方到扬州,访问着了辛衙,因将书札投入。是日辛祭酒正在后厅闲坐,接了来书,拆开细看。看见王知县称赞的甘梦,恰正是儿子要求甘颐的妹子,满心欢喜道:“原来两下不约同称,却是一人。由此看来,这甘梦才美果真无疑矣。”又见书末赞及甘颐,要为荆燕完姻,正合己意。甚是感念道:“这个门生,在老师面上,可真谓用情矣。”因叫人请了小姐与相公来。不多时,二人都到了。辛祭酒因笑说道:“前日发儿要求甘颐妹子,我还恐是虚名。不期门生王荫,在蜀中做知县,见了此女才美,惊以为奇,不惮偌远,特特差人来报知于我,叫我去求亲。我只道又是一个,谁知看了名姓,恰恰正是甘颐的妹子,你道奇也不奇。”荆燕小姐道:“王知县何以知此女才美?”辛祭酒因将甘梦当县堂亲笔做的四首诗,递与她姐弟道:“你二人只看此四诗,便知此女之才。”辛小姐与辛解愠交换看完,辛小姐先叹羡说道:“孩儿常自夸诗才,不让于人。谁知蜀中僻地有此才女,恰又有王知县作伐,真吾弟之福也。父亲不必再思,竟一意行聘为上。”辛解愠看了,直喜得满身奇痒,抓耳揉腮。 辛祭酒又说道:“不独此也,即节末甘颐之言亦非浪笔。”辛小姐道:“是则是矣,只求少缓。”辛祭酒听了道:“我自有主意。”因叫人留来差住下候回书,一面又叫辛解愠写字约了甘不朵来小叙。辛解愠忙写字去约他不题。 且说甘颐虽然日有朋友诗酒往来,却不是他的心事,要去了又割舍不得,仍住着又无滋味。朝夕只对着黎青咨嗟叹息。 这日正打帐题诗寄怀,忽见辛解愠有字来约他去闲叙,因问黎青道:“此何意也?”黎青道:“数日不面,今无故来招,定是又生枝节,大都好意居多。”甘颐听了欣然道:“若生好枝节,回来请你谢你。”黎青笑道:“不许说谎。”大家笑笑。 甘颐与辛解愠是熟朋友,不论早晚,遂一径走来,辛解愠接着。此时已过了年,红药社已不开,遂邀甘颐到金带楼上去坐。甘颐坐下,吃过茶,因问道:“连日未曾领教,今蒙见招,定有所谕。”辛解愠道:“也无别事,偶因老父有个敝门人,寄了两首诗来,不知佳否,要借重仁兄一看。”正说不完,辛祭酒也走上楼来。相见过,甘颐就问道:“令郎长兄方才说有贵门人寄甚诗章来,闻知甚佳,不知可敢求老先生赐晚生一观。”辛祭酒道:“诗有两首,未知如何,正要请教。且少饮一巡,开开眉捷。” 左右送上酒来,三人促席小酌。辛祭酒因问道:“咏物诗与赋体诗,自是甘兄所长了。”甘颐道:“晚生鄙才,一例凃抹,实不知孰短孰长。至于咏物赋体,不瞒老先生说,一任粗俗,构思文雅;纵然奇险,落笔恬夷,惟舍妹略有可观,晚生实不及也。”辛祭酒道:“诗一也,令妹为何独擅于此?”甘颐道:“舍妹弱女,无所应酬,凡有题,非咏物即赋古耳,故拈弄尤惯。”辛祭酒连连点头道:“甘兄之论是也。”因袖中取出四首另抄过的稿儿,递与甘颐道:“甘兄请看此四诗做得何如?” 甘颐看完,不禁大惊大讶起来,只是睁着眼看,再不开口。辛祭酒因笑问道:“甘兄为何惊讶,莫非此诗做得不佳?”甘颐道;“诗好不必言。但细看其笔墨来去,口角吞吐,引俚入古,化腐为奇,确似舍妹的手笔。只是飞无翼,递无邮,如何得能到此,真奇事也。若舍吾妹,再除去老先生闺秀,恐天下再无此拈花摆柳、脱兔犹龙之笔。乞老先生教之,破我疑城。”辛祭酒因大笑道:“此是抄稿。甘兄既看不出,还有个原稿在此,甘兄或者认得。”随取出两张原稿,并付与甘颐。甘颐看了,又大惊道:“果是舍妹亲笔。但此二纸,乃公门招详所用,非题诗笺简,又缘何到此?事有可虞,莫非家下遭甚雀角之变?”辛祭酒道:“甘兄不必多疑,看此便知。”因将王知县的书字,尽付与甘颐细看。 甘颐一一看明,方感叹道:“原来有许多缘故,若非王父母廉明仁爱,则老母与舍妹俱受大害矣。且不独保安,又为舍妹牵千里外之红线,且又不独垂怜舍妹,又为晚生暗逗三生之一笑。虽天地之生育,父母之造就,不过如此。此恩此德,何以为报?”辛祭酒道:“为民父母,而肯留心人才政事如此,实亦难得。令妹之事,前日奉求,已蒙慨允,即当纳釆。因道路迢遥,无一相知去为月老,故犹豫至今。不意天缘辐辏,敝门人无因无缘,忽千里外现身月老,真奇事也。今特遣来差到此,要学生纳聘,以待甘兄之归,实不知学生早已叨甘兄之爱矣。当此天意人情两相和合之时,若不早结丝萝,是自误也。我学生意欲择一吉日,敬归玉镜于甘兄,不识甘兄以为何如?”甘颐道:“此初意也。初时两无凭据,故欲草草借江皋一缕可系双足,今既有王父母一番举动,朱陈秦晋,已昭然耳目。老先生公卿币帛,阀阅筐箱,何不容晚生遄归,拜受于家,以为宗族闾里之荣。若仍前议,似非宜矣。敢求老先生裁酌。”辛祭酒道:“甘兄所论,最为有理。但只恐甘兄尚有事留此,焉敢为小儿之姻,匆匆促其反驾。”甘颐道:“晚生留此,不过痴肠痴想,妄思秣马秣驹。今留此,眼看金屋,既不敢开孤寒之口;心醉玉人,又难消反侧之思。故日居月诸,久沦于此,实非有他图也。然而此情此苦,惟有天知,故无门可告。今不意王父母仁慈恺悌,转因舍妹怜及晚生,则是晚生一线之机缘,实在王父母。故急欲归诉恳歇,以求重念。况且秋闱在迩,又恐老母倚闾,亦不敢再留。归心已动,故老先生下聘盛仪,敢言归受。” 辛祭酒见甘颐年少多才,久必中金屏之选,只因女儿再三叮嘱,故缩口不开,然而心中惟恐有失。今见甘颐隐约说及此事,又细述苦情,便忍不住说道:“甘兄所思之事,我学生久已有心,但机尚未动,时尚未至,事尚未可,故忍而不言。甘兄归去,幸努力功名,此姻自在,我学生断不食言。”甘颐听了,不胜之喜,因离席向辛祭酒大拜了四拜道:“感蒙不弃,肺腑谨铭,誓当取舍青紫,断不敢有辱门楣。倘辜台望,从此再不敢复傍门墙,早晚即当行矣。” 辛祭酒见了,也自欢喜,因答礼,复邀入席道:“才之遇才,甚是繁难,既遇安敢复失。小儿之姻,已蒙惠诺;甘兄之愿,学生断偿。异日才美双双,可谓两交婚矣。”甘颐道:“愚兄妹终身,已决于老先生一言之下矣,更有何说!”二人说得投机,放量欢饮,只饮得酣然而别。 别过,辛祭酒写书细述其事,回复王知县。就说甘颐即归,求他行聘。又添上些礼物答他,打发来差回去不题。 却说甘颐见辛祭酒自露口风,喜得如狂,竟眉欢眼笑来见黎青道:“卿料事果有三分,快取酒来谢你。”黎青见他欢喜,因问其详。甘颐遂将妹子做诗的事,并王知县作情的事,并王知县书末带及为他求辛小姐并自婚姻的事,又并辛祭酒面许之事,俱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道:“果是又生枝节!果这枝节生得甚好,一一皆为卿料着,卿真慧心人也。但虑此后之事,不知竟是如此,还有变更。”黎青道:“以妾料来,意中之事,亦已定矣。倘有变更,恐在意外。”只因这一料,有分教:优装才子,婢学夫人。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暴将军张阃外杀风浪 辛小姐饰泥中弄强横 词曰: 党家太尉,只燥自家脾胃。麟想牛群,鸾思鸦配,要辱娇花异卉。 俏心不畏,搅清浊乱其泾渭。巧饰青衣,胡天胡帝,骗他欣慰。 —右调《柳梢青》 话说甘颐与黎青,谈论婚姻的后事,见黎青说意中已定,只恐变生意外,因惊问道:“辛老意中已定,则变自谁生?”黎青道:“郎何不察也。郎君此归,今秋乡试,明岁春闱,急急忙忙也须一年二载。以辛小姐才美之名,谁不垂涎而想慕。若衣冠子弟,尚或守礼,而不敢妄为;倘遇横暴之徒,强梁之辈,或恃椒房戚畹,或倚铁券丹书,凭戚纳聘,借势强求,亦事之或有而不可保者也。辛公儒臣,虽然有力,哪里峻拒得许多。辛小姐弱女,纵使多才,也要摆脱个不了。故妾私以为忧。实皆未然之事,郎君但放心前去,只愿早折桂枝,速速过此,或别有商量,亦未可知。”甘颐笑道:“芳卿所虑最是。但前程如漆,无可奈何,只得听之。”因不敢久留,竟收拾回蜀。黎青不舍,又苦留恋了数日,方才放行。正是: 诗酒情怀花柳地,迷痴魂梦温柔乡。 终日相亲犹恨晚,一声去也断人肠。 甘颐别了黎青,仍带王芸归去,且按下不题。果是意外多变,忽有个威武侯姓暴名雷,是个大将出身,因屡立战功,遂封了列侯。为人酷好酒色,后房姬妾甚多,生了八个儿子。第六个儿子叫做暴文,是他一个嬖姬所生,十分宠爱。诸子皆习弓马,独暴文略识得几个字儿,便合府俱称六公子好文。这暴雷一字不识,见暴文写得出字,便信以为真,道他能文。 这暴文见人称他好文,他便居之不疑,竟自认做个文人,眼里便看那些俗人不上,遂在父亲面前夸张,定要聚个诗礼人家的有才女子为妻。父亲说他有志,越发欢喜。有媒说张尚书的女儿,他嫌不美。有媒说李阁老的女儿,他笑无才。因房中有丫环使女应用,却年至二十,尚未娶正妻。 这年边上作乱,朝廷差他父亲暴雷领兵征剿,他送父亲到扬州,忽听得人传说辛祭酒女儿的才美之名,便不胜欣慕,因与父亲说知,定要聘她为妻。暴雷听了道:“辛祭酒是个管监生的儒学官儿,不甚显要。与他做亲家,没甚光辉。既是他女儿颜色美,有才学,便娶了她也罢。但他南人最会弄虚头,装假套,比不得北人老实。也须细细访问,必得当面见见方好,不要被他耍了。”暴文道:“孩儿差人各处访问,都众口一词,称她才色兼全。故求父亲娶与孩儿,以完终身大事。”暴雷道:“既如此,待我唤知府来,叫他去说。” 不多时,知府唤到。暴雷因说道:“闻你扬州属下,辛祭酒有个女儿,生得又美又才。你在此做官,定然知道,果是真么?”知府道:“知府日亲民政,虽未尝细访,然闻称其才美者甚多,想亦不虚。”暴雷道:“若是才美果然不虚,本府第六公子,好文不好武,苦求才美佳人,故今年二十,尚未授室,与她正是一对。若论门楣,甚不相宜,我如今也不论了。你可与辛祭酒说声,叫他速速打点。本府军机紧急,不能久待,早晚就要娶了。”知府因又禀道:“元帅大人钧令,知府安敢不遵。但闻这辛祭酒,是个迂腐儒官,不通世务。他这女儿,扬州乡绅无不求娶,她俱不允。”暴雷笑道:“她俱不允,却思量要嫁甚人?”知府道:“她说绝不论人,只要男子有才,当面考得她过,她便甘心相从。若是男子无才,被她考倒,宁誓死不嫁。”暴雷道:“这个容易,我这第六公子从小好文,知书识字,人人皆知。你且去说成了,择一个日子,叫他夫妻二人同在一处,对考一考便见真假。此不独辛祭酒叫女儿考我的儿子,我也要叫儿子去考一考他的女儿。使他二人当面见过考过,后来没得抱怨。”知府不敢再言,只得领命而出,忙忙来拜辛祭酒。 辛祭酒初时不见,后闻说是为暴元帅求亲之事,只得出来相见。见过,知府就将暴雷求亲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辛祭酒道:“小女婚姻,借考选才,此议久矣。非今日特为暴元帅而言,此亦老公祖所知。暴元帅既不择门楣,而采及葑菲,乃治生之荣幸。可请其令公子过舍,与小女各展所学,以作丝萝之合。倘才美针投,彼此悦慕,请谐秦晋可也。若肥瘦相憎,短长各别,无论治生不能相强,即暴元帅恐亦不能势逼也。”知府道:“令爱才美,合郡共称,不待言矣。但闻暴元帅这第六公子,亦实系多才,还求老先生刮目。”辛祭酒道:“若果有才,更所望也。”知府无奈,只得又将辛祭酒之言,来回复暴雷。 暴雷听了笑道:“他说我不能势逼,我偏要势逼个与他看看。我也不逼他女儿,我只上一疏,荐他有才,要他到我军中做参军,不怕他不死在我手里。这话如今且不必提起,他既要考我这第六公子,又不是无才之人,只怕也还考得他过。”因对知府说道:“你可去说,明日我就着公子去考,且考过看是如何,再作道理。” 知府只得打一恭应诺了,又来见辛祭酒说知前言,并明日就考之事。辛祭酒只得应承,送知府去了。因退到后厅,叫了儿子、女儿来商量道:“忽然生出这件事来,却如何区处?他约了明日来考,他一个武弁纨袴,知道些甚么?自然要出丑。他儿子出了丑,不自抱惭,毕竟要嫁祸于我。他已对府尊说,明日只消上一疏,荐我到他军前做参军,便足陷我。我想他此言到不是唬吓,说得出竟做得出。我若到事后与他辩就迟了。莫若先暗暗参他一本,说他在扬州狂横,妄为不法之事。纵不能胜他,他后荐我,便是仇口了,便容易解免。你们道何如?”辛解愠道:“父亲文官,他武官,无甚统属。就上一本,也不怕他。”辛小姐道:“若遇真奸雄作难,便须拿些真精神力量对他。我看这暴雷,所言所行,不过一庸愚昏暴之徒,只须游戏制之,何必苦苦与他较量?”辛祭酒道:“不是我为父的定要与他较量,只因他寻上门来,不得不应耳。若不与较,难道将你嫁与他儿子不成?”辛小姐道:“孩儿怎肯嫁他!”辛祭酒道:“可知你不肯嫁他。但你不嫁他,他怎肯善善住手?”辛小姐道:“孩儿细想,孩儿虽不嫁他,拼着将孩儿之名嫁了他罢。”辛祭酒惊讶道:“你的名怎么嫁他?”辛小姐道:“这暴雷父子,要来娶我,止不过慕我才美之名。他又认孩儿不得,明日他来考时,何不将绿绮妆饰起来充作孩儿。绿绮姿容也还秀美,近来跟着孩儿,字儿也将就写得几个,诗儿也胡乱做得两首。他们武夫出身,纵然能文,一时也辨不出真假。且称赞他儿子几句,他自然欢喜娶去矣。若虑后来看破,且孩儿看这暴雷,举止骄矜强横,只怕此一行有去无来。到看得破时,他父子又不知作何状矣。” 辛祭酒与辛解愠听了,喜得满心奇快。辛祭酒道:“我儿此计,妙不可言,只要做得机密方妙。第一要将绿绮妆束得精美,教她言语要紧。”辛小姐道:“这个都在孩儿身上。”辛祭酒又分付治酒款待不题。正是: 颠狂伎俩昏愚有,巧妙机关儿女多。 一任恶人空作恶,到头无奈善人何。 辛祭酒一面打点不题。且说暴文见父亲叫他明日去考,心下暗想道:“父亲竟公然叫我去考,皆因平日人称赞我的多,又见我每每自夸,故信以为真。虽然我写是写得出,但恐这辛小姐才美出名,一时被她压倒,便惹人笑话。况我面颜又生得带些黑色,又恐不入她眼,却将奈何?”因叫了一个心腹门客,叫做江邦,与他商量。江邦道:“此事易处,只消瞒着老爷。”暴文道:“怎个处法?”江邦道:“这辛小姐又不曾认得公子,公子只消叫了小班里装生角的王代来,叫他穿了公子的衣巾,充做公子。他年纪又与公子差不多,人物又生得清秀,他的字儿又写得齐整,公子只消捡两首好诗叫他记熟了,明日当辛小姐面前,亲笔写出请教,她自然认是真了。外面少不得坐轿子去,又没人看见;就是有人看见,我们到此不久,也无人认得。公子若不放心,到扮家人跟去,跑到内里看看小姐。若是看得中意,辛家就是不允,以老爷的势力,也定要娶了她来。若是看得不中意,便撒开罢了。” 暴文听了,满心欢喜道:“此计大妙。”遂依计而行,暗暗的着人叫了王代来,要教他礼体。王代笑道:“这些礼体,我们做戏里比公子还行的熟多哩,不消教得。到是公子要充家人,须要学收敛些,不要大模大样,被她看破。”说的暴文也笑起来。暴文又要寻两首好诗,叫他记热了好写。王代道:“这一发不劳。我装李太白醉题《清平调》三章,记得透熟。人都说此诗是千古绝妙的,何不写了,又去寻些甚么?”暴文听了大喜道:“说得有理,明日事成,重重赏你。”正是: 木题居士便称神,泥土团成佛骗人。 只看衣冠并行状,焉知谁假与谁真。 两家俱打点定了。到了次日,暴雷还要差兵马护送公子到辛衙去。公子怕人多露出马脚来,转说道:“相亲考诗,风雅之事,何必兵马?”回复父亲,挨到傍午,方将王代装饰起来。王代是惯家,就像上场一般,竟装扮得齐齐整整,俨然似一豪华公子,比暴文风流十倍,转坐了四人的大轿,上罩着暴雷的深檐黄伞。暴文转穿了大折青衣,六楞小帽,扮做贴身管家,也坐了一乘小轿,紧跟着大轿而行。其余二三十家人,前后拥护,竟呼幺喝六的望辛衙而来。到了辛衙门首,刚落得轿,辛祭酒早冠带着迎了出来。门内相遇,便分左右拱揖到厅。辛祭酒就要施礼,假公子止住道:“学生此来,非为拜谒老先生,原为领教令爱佳诗,故随身便服,怎敢当衣冠过礼,快请换过。”辛祭酒道:“大宾垂顾,礼合恭迎。”假公子再三不肯,辛祭酒方换过行衣相见。 相见过,分宾主而坐,献上茶来。茶罢,辛祭酒就说道:“小女闺阁涂鸦,实非绣虎,止不过衒惑闾里,以窃光荣。不意浪得虚名,惊动高贤,不胜悔愧。”假公子道:“令爱瑶池仙子,阆苑奇才。学生武人,本不当来亲近,因妄想天缘,故不计人事,惟老先生谅之。” 厅上已上下摆列着两席酒,辛祭酒就要请他入席。假公子逊谢道:“既蒙盛情,自当拜叨,但乞候令爱考后,再领为妙。”辛祭酒道:“尊意即欲如此,只得从命。”因叫出几个仆妇来,分付道:“可送暴六爷到金带楼上,与小姐相见,倡诗和文。” 假公子听见,便立起身来。此时旁列着二三十个家人跟随,假公子因分付道:“金带楼系内室,尔等人去不便,可在外面伺侯,单叫王代一人随入。”众家人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惟暴文扮做王代,紧紧跟定。辛祭酒送至厅后,便说道:“学生本当奉陪,但事关儿女,恐不合宜,只得负罪,在此拱候了。”假公子说一声但请尊便,自家昂昂然随着众仆妇走上楼来。 到得楼上,只见楼东西已摆下两张书案,案上已铺满纸墨笔砚,众仆妇就一面请假公子在东书案坐下,一面就到后楼去通报。不多时,早有两个垂髫的小丫环,一个携着茶壶,一个捧着茶钟,走到面前,先斟了一杯香喷喷的茶儿送上。假公子一面接了茶,一面就问道:“小姐梳妆完了么?”两丫环答道:“已妆成久候大爷。请大爷用过茶,就出来了。”假公子忙将茶吃完。 两丫环才收得茶钟去,早一阵香风,一二十个侍妾,簇拥着一位珠围翠绕的假小姐,从后楼走来。假公子与假管家远远望去,也不似人家闺阁女子,竟像玉天仙离玉霄一般,翩翩然、飘飘然而来。及走到面前,望着假公子深深万福。假公子慌忙答礼,而假管家已看得魄消魂乱矣。只见那女子生得: 翠眉蝉鬓乱纵横,粉泽兰香扑鼻生。 衫袖蹁跹看舞燕,齿牙脆滑听新莺。 容光艳艳迷痴眼,丽色冷冷动妄情。 若问胎从何处结,只疑身是百花成。 二人见过礼,各就书案坐下。丫环又送上茶来对饮。饮罢,假公子偷眼看那小姐,生得百媚千娇,轻盈袅娜,比北方女子,天壤之隔。因先挑说得:“久闻小姐芳名,如雷贯耳,只恨无缘一见。今不知何幸,得睹仙姿,足快平生之愿。”假小姐初作羞涩之容,低头不做一声,惟时时偷眼窥看假公子。见假公子再三诘问,因低低答道:“贱妾调脂涂抹,弄粉才华,岂敢当公子珠玉之挥毫?但既蒙垂青,敢祈赐教。”假公子听见,因说道:“伏睹仙容,不啻沉香亭北之杨妃。欲赞一词,无容着笔,今不得已,聊借古篇以伸己志,幸勿见哂。”因取一张锦笺展开,工工致致的写了三首绝句。写完,欲送与小姐,早有侍妾取去,呈与假小姐。假小姐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识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燕京暴文题。 假小姐看了,因执笔假作沉思欲和。不半个时辰,辛小姐早已伏在阁后,看见是《清平调》三章,因飞笔和了三首,写个细字稿儿,叫丫环悄悄传与假小姐。假小姐遂抄写了,只说是和成的,也叫丫环送与假公子看。假公子展开一看,只见和的: 其一: 自愧纤柔草木容,吹香吐色赖春浓。 深居尽日无人赏,何幸仙郎意外逢。 其二: 五陵公子姓名香,恼乱浑如刺史肠。 便使捉刀如捉笔,胜于优孟美人妆。 其三: 花贪柳爱自生欢,信耳何如洗眼看。 倘得吹箫乘凤去,风流旗另立新杆。 广陵辛氏和 假公子看完,忙视假管家。假管家早在旁低低耸臾道:“辛小姐诗意,已明明慨允,大爷何不谢了。”假公子听得分明,因起身来朝着假小姐深深一揖道:“我暴文赖天缘有幸,已蒙小姐垂允,感激不胜。谨拜领佳章,归告家严,即当遣聘。”假小姐虽答礼而不言,然而情态若将若迎,竟将假公子与假管家引逗得颠颠倒倒矣。诗已做完,不能久留,假公子只得又是一揖,辞了下楼。 刚下得楼来,辛祭酒早巳远远接着,邀到前厅坐下道:“失陪为罪。尊兄佳章,自然妙了。但不知小女拙作,能入尊兄之目否?”假公子道:“令爱佳作,不但字句精工,可称才女,而诗之情意,已蒙慨然许结丝萝矣。”辛祭酒听了,佯做惊讶道:“小女性极僻傲,这恐未必。莫非愚执,有触尊兄之怒,故以此相戏耶?”假公子道:“老先生面前,怎敢相戏?现有令爱佳章在此,可以为证。”随取出送与辛祭酒看。辛祭酒看了,又惊又喜又叹息道:“这真奇事了,想必果是天缘。小女开社数年,以诗来倡和者不为少矣,从无一字许可。今日三首和诗,竟心悦情服,真不可解。虽是尊兄大才所触,实亦三生之有缘也。由此看来,则小女数年之贞而不字,竟是有待于尊兄也。”因将诗送还。假公子说罢就要起身,辛祭酒勉强留他入席。假公子饮不得数杯,心下恐假管家等不得,遂忙忙辞谢起身。辛祭酒直送出大门,再三打恭而别。正是: 你弄玄虚我弄乖,是谁伶俐是谁呆? 花衣娶了青衣去,尚抱衾禂道快哉。 辛祭酒送了假公子去后,退入后厅,与女儿嘻笑,且按下不题。却说暴文考了回去,忙与王代换过衣服,遂欣欣然来回复父亲道:“那辛小姐果然生得美貌,果然做得好诗。初见孩儿,尚装腔做势,后被孩儿写了三首诗将她打动,她方回嗔作喜,也和了孩儿三首。其中诗意,句句留情,已明明许结婚姻。方才考了出来,辛祭酒尚不肯信,孩儿将他女儿的诗与他看,辛祭酒方哑口无言。” 暴雷听了满心欢喜,因大笑道:“昨日知府说辛老耿直,女儿刁钻,说得千难万难。怎今日一见我儿,便输心服意?莫非此女之才,原只有限?”暴文道:“若论这女子之才,真是天下少有。”因取出三诗递与暴雷道:“父亲请看便知。”暴雷接了,虽看不出好歹,却见锦笺甚美,又写得端端楷楷,因说道:“这诗果然精妙。”因又说道:“这女子既会做此好诗,又服我儿之诗,则我儿做的诗文,又高似这女子了。”暴文道:“孩儿诗文,怎敢在父亲面前夸口?只求父亲由此推详,便明白了。”暴雷听了愈加欢喜,因又着人去唤知府来作伐。只因这一作伐,有分教:虚假悲啼,糊涂欢喜。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乔公子瞒不到底现还原相 假夫人巧饰眼前装出真腔 词曰: 眉黛一般颦,谁向尖梢辨假真。况是蹙平心上事,如神。不怕亲而不更亲。 若问是何人,眼也秋来脸也春。从古婚姻谁最著,朱陈。何必他家定姓辛。 —右调《南乡子》 话说暴雷,看见儿子暴文去与辛小姐考较诗文,中了辛小姐之意,诗中竟已许结丝萝,满心欢喜,以为儿子有才。因又唤了知府来,说道:“你前日说辛祭酒的女儿,大有才学,人人皆考她不过,故誓不嫁人。怎我公子走去一考,便考中了,亲许结婚?”知府道:“老大人何以得知?”暴雷道:“现有她的和诗为证。”因叫人取了付与知府看。 知府细细看了,见内中有“何幸相逢”并“倘得吹箫乘凤”之句,因打一恭道:“恭喜老大人,这段婚姻果谐矣。虽老大人天威洪福,而令公子之大才,已不卜可知矣。”暴雷听了大笑道:“何如?你今日才知小儿是个真才,老夫不是过夸。但本府出师,边地望如霖雨,不能久留。这结婚之事,择了吉日,一面行聘,一面就要娶了,劳贤太守做个月老,去说一声。”知府道:“诗既考过,彼此爱慕,如今容易了。本府即当往言。” 因辞了出来,复来见辛祭酒,道达暴雷之意,心下还恐有甚委曲。不期辛祭酒相见了,竟笑说道:“天下事最难逆料。小女姻事,本乡本土不知择过多少贤豪,阅过多少词赋,俱不中意。不期暴公子一考,即彼此悦服,而愿婚之意已情见乎词。不瞒老公祖说,本乡本土还得朝夕相亲。暴公子此婚若成,岂肯久居于此,非南即北,相会甚难。父母之情,何以割舍?然小女诗笔已定,到叫我也没法,若再推辞便觉不情。暴将军所教,无不领命。”知府见辛祭酒允了,又将速娶之言一发说了。辛祭酒听了,假做凄然道:“既已许嫁,迟留数日何为?吉期悉听老公祖分付。”知府听了以为事成,欢喜而去不题。 却说辛祭酒进内,与辛小姐商量道:“事到弄假成真了。但我见这暴公子,生得人物到也还清俊,只怕绿绮嫁过去,没有真才服他不下,终须出丑,却将奈何?”辛小姐道:“父亲看那暴公子清俊,据孩儿看来,只怕那清俊的转不是暴公子。”辛祭酒道:”这又是奇谈了。他青天白日,盛服大轿,许多人簇拥着,从通衢大道而来,岂无一人看见?不比闺中隐密,怎生假得。且你哪些儿看出他不是真公子?”辛小姐道:“孩儿看那人虽然清俊,却生得寒薄,是个贱相,故疑他不是。”辛祭酒道:“这暴公子倚着父亲的势力,好不自大自尊!为何自家不来,却教人代替?”辛小姐道:“以势力压人,是不要人心服也,故可自大自尊。若男女之欲,要人怜而爱之,一尊大则人憎恶矣,必须软媚。暴公子想不能软媚,自揣心虚,故叫人代替。北人到此,谁能认识?护从虽多,谁敢说破?”辛祭酒道:“我要这暴公子来考者,非真要考他的诗,是要他来见绿绮。见过绿绮,好丑便相安于后日。昨日来者,若不是真公子,只怕绿绮娶去还要有说。”辛小姐道;“昨日来者虽不是真公子,然真公子昨日亦未尝不来。”辛祭酒听了,微笑道:“这又是奇谈了。他既教人代替,怎么又来?”辛小姐道:“父亲自不留心。据孩儿看来,只怕那个贴身服侍的家人,到是真公子。”辛祭酒道:“你又怎知道?”辛小姐道:“孩儿看那公子,凡有所言所行,皆顾盼着管家。况那管家,虽不如公子清俊,却骨肉丰厚,敦敦笃笃,是个有福之人。故孩儿疑而知之。” 辛祭酒听了,也还半信半疑。因又想道:“若果如此,明日绿绮嫁去,他们调换转来,还是说破好,还是不说破好?若不说破,又道是个随波逐浪,没眼力定识之人;若要说破,又道是憎嫌他,后来难得相安。”辛小姐微笑道:“这不打紧,父亲不见孩儿和诗中已有‘便使捉刀如捉笔’,‘胜于优孟美人妆’之句,先留下一个改正的机关矣。”辛祭酒听了,大喜道:“我儿你怎匆忙中,连此事也打点到了?真亏你有此细心。我昨日看诗,只道是赞他能文能武,不料又埋伏下这一着棋子。他粗人如何得知?绿绮可细细与她说明,使她临时好去应酬。”辛小姐答应道:“孩儿知道。”正是: 小小心肠最转关,智谋偏有许多般。 但开香口三更谜,略蹙纤眉九里山。 借箸细陈虽巧算,剖心待白一何顽。 错盘游刃轻轻解,始信佳人不等闲。 辛祭酒与辛小姐商量停当不题。却说知府回复暴雷,暴雷大喜。遂择了一个吉日,移住在一所大公廨中,叫知府为媒,行过千金聘礼去。军士排列一路,旗帜耀日,鼓乐喧天,奸不热闹。惊动了扬州合城人民,皆知道是暴公子娶辛小姐。早间行过礼去,午间辛祭酒也备千金的嫁妆送来,晚间就打点迎亲。 两边俱已准备,只有暴文心下有些踌躇不安:欲要仍叫王代去娶,父亲又自坐在厅上看发轿,无法挪移;欲要自去亲迎,又恐怕辛家看破了行藏,辛小姐又刁难起来,弄一场没趣。只得又与江邦商量。江邦道:“今日决代替不得。公子只好推说腚痛,不便骑马,竟坐一乘大轿去亲迎。坐在轿中,任他相请,只不下轿,便看不破行藏了。等娶到了家,拜过天地,送归洞房合卺,再揭去盖头,就认得真时,便也跳不去矣。况公子自会调停,料她不变。”暴文听了,方才欢喜道:“有理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