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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交婚小传
两交婚小传 4卷18回 题《新编四才子二集两交婚小传》,光绪间改名《双飞凤全传》。首天花藏主人序,即《平山冷燕》之假续也。
序
同此大冶赋姿,独津津于一二人、三四人,而谓之佳,谓之美,则须眉而外,当必有秀骨妍肌,出幽阁之类,拔香闺之萃者也。故笑实堪憎,颦尤可喜,为人所欣慕耳。虽然,此犹佳美于耳目,而销一时之魂者。至于窃天地之私,酿诗书成性命,乞鬼神之巧,镂锦绣作心肠,感时吐彤管之隽词,触景飞香奁之警句,此又益肌骨之荣光,而逗在中之佳美者也。故远山之眉,有时罢笔,而白头之句,无今古而伤心。以此知色之为色必借才之为才,而后佳美刺入人心,不可磨灭也。不然,则蛾眉螓首,世不乏人,而一朝黄土,寂寂寥寥,所谓佳美者安在哉!故深心慧性人,悟色衰爱弛,病稍减客,即蒙帐中之被,而不令人主见。若咏雪回文,任白骨销沉,而香名愈烈,则此中之所重,不昭然有在乎!故夸张其色,往往附会英才,以高声价。孰知色可夸张,面才难附会。何也?红颜巳逝,即妄称落雁沉鱼,亦有信之者,无可质也。至若才在诗文,或脍炙而流涎,或哕心而欲呕,其情立见,谁能掩之?始知性情之芳香,齿牙之灵慧,出之幽而幽,出之秀而秀,种自天生,不容伪也。彼轻视佳美者,以为一借闺妆,便足倾城倾国,遂莫须造事。乌有生人;欲以嫫姆而捉西子之刀,不几令寒酸之攒眉,竟付作伛偻之捧腹资耶!不独牙酸齿冷,且令对镜之花,照潭之月,一例坐于疑团,乌乎可也。虽然无伤也,花纵未开,必不类草;月虽不满,亦异于星,安可因鱼目取讥,而遂令照乘之珠,不辉辉于天下哉!况自古才难,何容秘美。故于《平山冷燕》四才子之外,复拈甘辛《两交婚》为四才子之续。虽地异人殊,事非一致,时分代别,情属两端,然东西岱华,霞霭遥联,南北女牛,杼犁相望。虽非有意扳援,而实未尝不无心映藉也。若二书懦雅风流,后先占胜;诗词情性,分别出奇,实有谓之佳,谓之美,逗才色于大冶之外,而前不容湮,后不可没,又安得不顾盼而啧啧称其为相续也哉!若婚何以交,交何以两,则佳美之才角相柯斧之。读之自见,兹不复赘。 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第一回 题破庙触怒生怜 溷香奁虚夸惹厌
第二回 刁天胡热讨一场羞 强不知艳谈天下美
第三回 甘不朵误入湘妃祠 辛荆燕大开红药社
第四回 访青楼喜遇有心人 探香闺开出多情路
第五回 慕芳香改装女子 怜才貌愿变男儿
第六回 近朱者先窃红香 未来者细商黑漆
第七回 辛解愠指子夜明明挑绿绮 甘不朵咏灯影暗暗系红丝
第八回 恨积雨误佳期书生空着急 赏牡丹怜俊彦父母也留情
第九回 黎瑶草最有心思能忖度 甘非想不加声色善提防
第十回 刁天胡赖婚姻自告自 王知县审官司单打单
第十一回 彤管生花一时惊县座 赤绳系美千里报师恩
第十二回 暴将军张阃外杀风浪 辛小姐饰泥中弄强横
第十三回 乔公子瞒不到底现还原相 假夫人巧饰眼前装出真腔
第十四回 占高魁准拟快乘龙 寻旧约倒期惊去凤
第十五回 辛光禄事忧差再暗订前盟 甘探花心不变偏硬辞贵聘
第十六回 为辞婚触权奸遭显祸 因下狱感明圣赐归婚
第十七回 痴恶汉向外亲探内事 俏佳人借古迹索新题
第十八回 四才子两交婚大快素心真得意 双夫妻齐面圣特加恩爵大团圆
第一回 题破庙触怒生怜 溷香奁虚夸惹厌
词曰:
花簇簇,看花莫不夸金谷。夸金谷,谁道幽兰,山中馥馥。
傅岩未始非天禄,苎萝久矣无青目。无青目,有眉空画,有书空读。 右调《忆秦娥》
自古才难,从来有美。然相逢不易,作合多奇,必结一段良缘,定历一番妙境,传作美观,流为佳话,故《平山冷燕》前已播四才子之芳香矣。然芳香不尽,跃跃笔端,因又采择其才子占佳人之美,佳人擅才子之名,甘如蜜、辛若桂姜者,续为二集,请试览之。
话说四川重庆府缙云山下,有一地名叫做横黛村。村中有一湾溪水,绕村而流,冬夏不竭,湾湾皆澄清见底。独到白石堰这一湾,却水光墨黑,因又叫做洗墨溪。这洗墨溪上,却住一个人家,绿树成荫,青山屋里,虽非乔木世家,却也是数百年以外的旧族了。
这人家姓甘,说起来相传是三国时刘先主甘夫人的支派。虽远不可考,而近代以来,也还算做衣冠文物之家。传到他这一代,不幸父亲甘霖久已殁了,只有寡母田氏在堂,抚养他一兄一妹。兄名甘颐,别字不朵。妹名甘梦,别字非想。他家人不便称呼,遂叫她是梦娘。兄妹二人,虽生于山僻乡村,却赖地脉灵秀,生得明眸皓齿,玉润金辉,望去如两团白雪,行来似一对明珠,女不愧苎萝西子,男可方西蜀子云。但只恨穷乡下邑,甘颐生了一十八岁,甘梦长成一十六年,才美过人百倍,却无一人知道。但喜得家中的产业,虽非素封,田连阡陌,却东皋西亩,听奴仆耕桑,也还足供衣食。故甘颐还守着世代的诗礼,只知诵读,并不想诵读之外别生他想。妹子甘梦,见哥哥读书通达古今,以为高妙,又见哥哥举业之外,时常做些诗文,感触心情,以为风雅。遂看得女红一道,不足尽女子之能,绣刺余闲,遂也随着哥哥读书识字。不料生来的聪慧过人,稍经浏览,早已笔下有神,腕中有鬼。故每日但与哥哥唱和诗文,以娱白昼。不是哥哥做了叫妹妹和韵,便是妹子出题与哥哥对做。朝夕如此,倒也不知寂寞。
忽一日,拈了一个空谷幽兰的诗题,又拈了一个太史公历览名山大川的文题。甘颐因叹息对妹子说道:“幽兰擅千古芳香,岂不过于桃李,乃以生身空谷,每每为人遗弃。太史公为汉代伟人,即闭户著书,亦堪千古。尚欲遨游四海以成名。我甘颐香非幽兰,而隐僻过于空谷;才非太史,而足迹不涉币廛,岂能成一世之名哉?况椿庭失训,功名姻娅,皆欲自成。株守于此,成于何日?我不成名,妹妹愈无望矣。莫若辞了母亲,往通都大邑一游,或者别有所遇,亦未可知。”梦娘道:“四海遨游,固文人远大之期,但哥哥年才十八,尚未老练,未免自怯。又颜如闺秀,只身而往,恐被人欺,亦不可不虑。不如仍在本乡,候宗师到日,觅领青衿,保守门户,再为他计何如?”甘颐道:“本乡青衿觅得固好,但方今钱财之世,你为兄的又不愿以钱财博功名,只恐要觅这一领青衿也不容易。功名如此,若再求才美为夫妇荣,恐更难矣。莫若远行一步,则天地宽而眼界大,或别有机缘,未可知也。若虑出门年少,为兄的男子也,有何难哉。”
甘颐主意定了,遂将此情细细与母亲田氏说知。田氏道:“幼学壮行,是你男子汉的事。我做娘的也不阻你。但听见前日刁家表兄来说,新宗师到了,府县要考。就是府县要财不容易取,也须考过不取方才死心,哪有虚料其不取而竟不考之理?既要远行,何在一时?且待考过不取,再去不迟。”甘颐见母亲吩咐,不敢不依,只得在家候考。
过不多时,忽刁家表兄着人来报说道,新宗师已到了,县里考期已有了,请甘相公早进城去交卷。原来这刁表兄就是田氏的姐姐嫁到刁门生的。住在县城中,家道十分从容,名字叫做刁直,别字天胡。生得仪容甚陋,心情颇愚,所好者枕上之花,听贪者杯中之物。虽也挂着个读书之名,却恨与书无缘,每每相见而不相亲。这年已是二十七岁,曾娶过一妻死了。今见甘家表妹生得仙子一般,十分动火,欲要娶为继室,悄悄着人去求姨母。姨母回复道:“你表妹酷好诗书,你须进得一个学,便好讲了。若单以财求,未必能动。”故刁天胡着急,叫人来请甘颐去同考。甘颐因母命,要他考一番方许远去,只得进城到刁表兄家住下,至期同考。考过了,甘颐就辞别回家,与妹子说刁直一字不通。
及府案发了,甘颐不取,刁直倒取了。甘颐见府里不取,无由进道,料功名无分,只得拜辞母亲,要四方去游学。田氏前已许下,不好阻挡,只得听他所为。甘颐因收拾行李盘缠,只带了一个老苍头叫做王芸跟随,拜辞了母亲与妹子,约在三年中准回,竟飘然而去。正是:
海阔天空云路长,难叫鸿鹄不飞扬。
任他暗向榆枋笑,听我乘槎日月傍。
刁直见甘颐府考不取,满心快活,以为再拼着二三百金,买了一领蓝衫,便好到姨母处求亲了。且按下不提。
却说甘颐一时高兴,出了门来,原未曾打点,竟不知何处去好,只得雇了一匹蹇驴,信路而行。忽行到一个村镇上,也不知叫什么地方,此时日巳向西,驴子不肯去,只得下了。要寻下处,又无歇店,只有一座大庙临于河上,也不知是什么神道,就进去借住。那庙况看见甘颐少年清秀,知不是常人,便留他在旁边房里住下。此时要睡尚早,因到镇市上闲步。镇上歇店虽无,酒店却有,遂进去沽了一壶,独酌得醺醺然,再走回庙中。天尚未晚,看见神座旁有写疏头的现成笔墨,一时感慨不平,遂提起笔来,在庙旁粉壁上题了一首《踏莎行》的词儿道:
白日求才,青天取士,无非要显文明治。如何灿灿斗魁光,化为赫赫金银气。
秃铁无灵,毛锥失利,残书嚼碎无滋味。问余斗酒百篇诗,不如且向长安醉。 后学蜀人甘颐不朵题
题完,方到旁边房里去睡。
这边睡下不提。不期文宗这日坐了一只大座船,正按临重庆府。到了此处,见天色晓了,就吩咐住船,歇在庙前河下。这文宗姓施名沛,是江右人,大有声名,又最怜才爱士,考案甚公。船泊河下,看见大庙,因问道:“这是什么庙?”地方回报道:“是关帝庙。”施文宗道:“关帝正神,可上去一谒。”左右衙役执事听见,忙传呼将闲人赶开。因船与庙相近,施文宗也不乘轿,竟慢慢地踱了上来。庙祝迎接着,先到殿上拜谒过关帝,然后四边观看。这庙在村镇上,虽然高大,却没甚景致,就走下殿来。忽看见旁边粉壁上有数行字迹,写得生动,遂走近前一看,见是一首词儿。细味词中之意,句句皆是怨恨受贿,考取不公,心下不胜沉思道:我才考得一府,自以为不曾遗失一人,为何早有人怨恨?又将词儿细玩一遍,又暗想道:此词虽然怨恨,却词意风流,大有才人思致。有才若此,遗失了他,感慨不平,却也怪他不得。看下边名字,却是蜀人甘颐。又想道:我考成都一府,并不曾有这个甘颐。因问庙祝道:“这壁上的词儿,是一向有的,还是近日题的?”庙祝道:“一向没有,就是方才一个过路的相公,偶然借住,吃醉了题的。”施宗师道:“这人去了还是在此?”庙祝道:“还睡在里面,明早就要去了。”施宗师道:“既在此,可好好地带他来见我。”说罢,就回船去了。
庙祝听见官府吩咐,未免惊慌,因忙走到旁边房里来叫道:“相公快醒醒起来。”甘颐正吃了数杯酣然睡着了,忽被庙祝唤醒,叫他起来,因问道:“我过路人,明日要早行,你叫我起来做甚?”庙祝道:“不是我叫你,是学道老爷。船在河下,方才上来看见你题壁的诗词,甚是属意,故着我叫你上去见他。”甘颐听见吃了一惊,暗想道:这词儿我虽不为他作,却句句伤他,未免触他之怒。妹子未出门,就虑我不老练惹事,今才举足,便早弄出这场大事来,却将奈何?只管延挨,不肯起来。当不得庙祝催促,知不能免,只是大着胆,整整衣帽,竟随着庙祝走上船来。
此时天已黑了,施宗师点着两支明烛,坐在前舱。左右禀庙祝带甘颐到,施宗师吩咐:“庙况叫他去罢,甘颐着他进来。”甘颐听见,忙入舱跪下叩首道:“童生甘颐叩见宗师老爷。”施宗师心上,只认做是个中年童生,故题壁怨怅,忽见是个少年,又貌如美人,暗暗惊喜。因问道:“甘颐就是你么?”甘颐道:“童生正叫做甘颐。”施宗师又问道:“庙中壁上的词儿是你做的么?”甘颐道:“正是童生醉后偶然乱道的。”施宗师又问道:“你词中说斗魁光化做金银气,这分明是怨恨本道考案不公,遗失你了。这一个童生,怎敢如此大胆?”甘颐听了,连连叩首道:“童生无福,并末得蒙宗师老爷赐考,怎么怨得到宗师老爷。”施宗师道:“你既不怨恨本道,却是怨恨何人?”甘颐道:“童生乃重庆府巴县人,闻宗师老爷按临考取童生,童生念读书一场,指望寸进,故随众赴考。不期文字无灵,才到府中,便遭遗弃。故醉后妄言,有触天台之怒,恳祈天台怜念遭斥之苦,开恩放释。”施宗师道:“府中不取你,或者还是你做得文字不通?”甘颐道:“童生做的文字不通,理应不取,但不知为何比童生做得文字更不通的,却又高高取了?”施宗师道:“这也难信你一人之言。本道如今且出两个题目考你一考,若是文字平通,我便取你入学,倘做不来,或做得荒谬,却要发到府中去定罪。”甘颐道:“若得蒙宗师老爷赐考,便死也甘心。”施宗师因将笔写了两个书题、一个经题发下来。又吩咐衙役给他纸墨笔砚,叫他用心做,一面就退入中舱去吃晚膳了。
甘颐接了纸笔,就在舱旁一张桌上,展开题目一看,只见:《中庸》上一个是: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论语》上一个是:吾斯之未能信;《诗经》上一个是:求之不得。
甘颐看见宗师不责治他,转出题考他,知有好机会,满心欢喜。便卖弄有才,提起笔来将三篇文字一挥而就。宗师夜饭吃完,甘颐三篇文字早已托门子传了进去,施宗师见文字做得敏捷,先已欢喜,再细看文义,又见研理入微,认题甚切,而笔墨之外别具一种幽秀之气。不禁大喜道:“原来此子倒是一个隽才。”因走出前舱来,当面发放道:“你这三篇文字,也还做得平通,异日可以上进,本道取了。你可回家肄业听案,不可在外流荡,以笔墨播怨招愆。”甘颐听了忙拜谢道:“童生既蒙释罪,又蒙培植教诲,宗师老爷的鸿恩真天高地厚矣。”拜谢完,因退回庙中,庙祝接着贺喜道:“相公方才去见,小道甚是担忧,幸亏相公才高,上官起敬,得以转祸为福。不然怎么了得!”甘颐道:“此皆托老师福庇。”说罢,就去睡了。到次日起来,庙祝见上官厚待,便备饭相请。甘颐吃了饭,就叫王芸称了五钱银子谢他,就央他买些石灰,将壁上的词儿粉去。因宗师吩咐回家候案,便不敢远去,只得又雇了一匹驴儿,骑了归家不提。
且说施宗师船开了,暗想道:府县扼才如此,这甘颐昨日若不遇我,不几被府官埋没了。还须细心搜索一番,方不负衡文之任。不多时到了,众官迎入府中督学衙门坐下,府县官俱次第进见。见毕,府官就呈上考案。施宗师接了,打发众官出来,独留刑厅说道;“童生人学,虽非大功名,然人才进退消长之关,实系于此。府县往往视为等闲,漫不留心,听人公荐,实系私情。滥收白木,遗弃青钱,使本道颠倒驽骀,不能获骏。这还罢了,最可恨,是使遗珠弃璧,肆讥腾谤,归于本道,其害非浅。贤司李须传与府县,尽心阅卷。”刑厅因打一恭道:“府县公荐,虽巳成例,然阅卷恐亦不敢不公,美才或亦不敢遗弃。况老大人藻鉴冰清,谁敢讥怨。”施宗师道:“本道亦非无据之言。昨舟泊村镇,偶步关庙。见壁间一词,中言‘斗魁光、金银气’。甚怨考案不公,大恨被人遗弃。本道追究其人,叫做甘颐。幸其人尚在,本道唤而诘责之,始知为府案不收也。因请面试。本道出了两书一经三个题目考他。本道一餐夜膳未毕,他这三篇文字已完。细阅之,淹贯精微,自是科甲之才。”因命取出,送予刑厅看道:“怎说得美才不遗?”刑厅看了吃惊道:“童生中如何有此隽才,若不取,真可谓之遗珠矣。”施宗师道:“贤司李且休过责于人,文字有一日之短长,可先将他府考的卷子查出,待本道阅过,再为定夺。”刑厅应一声“是”,遂打一恭退出,忙忙回府来见府尊,备说前事。府尊竟茫然,不知甘颐是谁。及取县案,叫书房去查,在没公荐、无分上一束败卷中查了出来。再细看时,方知文字做得精美,比案首的更好。只因未曾行贿,所以搁起。今见宗师来查,甚觉没趣。只得加上批评圈点,央刑厅只说是此卷原拟作案首,只因前日去参见按台,匆忙中遗失了。刑厅见宗师,只得就将此言回复。施宗师道:“好卷不取,还可推得匆忙,若取过的不通,便难推匆忙了。且候考后定夺。”一面就发牌考试。
宗师内里,虽然如此严饬,而童生外面,哪里得知,犹纷纷的求分上,央人情。这刁直用了三百两头,央下一个大乡宦的分上,以为确然进学无疑。自经道考后,便欣然以秀才自居,等不得发案,便先穿了阔服,骑匹马,跟随着家人,竟到横黛村洗墨溪上来看姨母。一见面就说道:“表弟整日读书,这样高才,不期府里倒遗失了。若不遗失,此时道考过,同我双双进学,岂不美哉?他不与道考,明日叫我独自一个迎了入学,只觉道不兴头。”田氏道:“这是各人的命运,哪里论得。”刁直又问道:“表弟怎么不见?”田氏道:“他因府里不取,在家读书没兴,前日就出门游学去了。”刁直听说,因大笑道:“这就呆了。一个人的才学是造定的。若有才,在家何尝不发;若无才,便走尽天下也是一般。闻这施宗师真心怜才,考案最公。若在家,候他考完,赶个遗童,或者还有些指望,却远远地去撞些什么。”田氏见他远来,只得收拾酒饭请他。
刁直吃完了酒饭,就将酒遮着面孔,因对田氏说道:“向日所说表妹的亲事,蒙姨娘许我进了学再讲。今进学只在得数日了,望姨母作成,不要爽信。”田氏道:“这话虽是有的,皆因我见他兄妹们,日夕吟咏,以才为命。一个断断不肯娶无才的妻子,一个断断不肯嫁无才的夫婿,故我作进学之想。以为进了学,自然有些才华,压得倒他们。不知贤表侄果然有些才华否?”刁直道:“这姨母说话,一发好笑,这才是称不得斤、估不得两的。但思哪有个有才的倒不能进学,无才的倒进学之理,便明白了。”田氏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但她女子家,空说也没用。且等你进了学,头巾蓝衫、披红挂绿来拜我,等她女儿家看得眼热,我便自然有话说。”刁直听了欢喜道:“这个容易。不数日我就来拜姨娘了。”说罢,欣然而去。正是:
有财只道横行去,不道无才去不成。
若以才同财并较,伤哉千古不能平。
刁直去后,田氏就与女儿说他来意。甘梦道:“前日哥哥对我说,此人一字不通,怎敢来作此痴想。”田氏道:“哥哥既说他不通,为何他倒打点要进学?”甘梦道:“这都是银子买的。有甚稀罕。”正说不了,忽甘颐又走了来家。母亲与妹子看见,忙问道:“你说要远去游学,为何又不去了,莫非孤身出门不惯?”甘颐道:“非也。”遂将在庙里借宿,壁上题诗,触怒了提学,拿去面考之事,细细说了一遍。田氏听了满心欢喜道:“宗师既亲口许取了,便自然有些指望。”甘颐道:“但恐府里案上无名,宗师突然添出一名来不便,只怕还要候遗童案里发哩。”甘梦道:“宗师若是个没意思,不怜才的,便不肯面考,不肯轻说取了。他既发放说回家候案,自然有个下落,何必愁他。以哥哥之才,便金马玉堂也自有日,一领青衿,何足为重?但可笑刁家丑驴,不知哪里弄的手脚,得赴道考,便来奚落哥哥府中遗了,明日忽然进了,使他吃惊,倒也有趣。”甘颐道:“既是这等,待发案之时,偏走到他家去混他一场,未为不可。”只因这一算,有分教:冷落变做风骚,矜夸化为惭愧。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刁天胡热讨一场羞 强不知艳谈天下美
词曰:
金艳艳。买人情面多灵验。多灵验,没福消它,有时色变。
挥时虽说乘风便,擢时只怕遭人骗。遭人骗,白白容颜,弄成花面。 右调《忆秦娥》
话说甘颐,因怪刁直在亲戚面上夸矜,要去取笑他一场。打听得宗师各县俱考完,将次出案,遂一径走到刁直家来,只是刁直堂中,宾朋满座,都是预来贺喜的。刁直的新头巾蓝衫,俱已做得端端正正,摆列堂中。忽见甘颐走到,正要借他施逞,忙相见道:“前在尊府看姨母,闻得贤表弟因府中不取,心上不乐,出门游学,原来不曾去。妙妙妙。”甘颐道:“愚弟去已去了,因有事耽搁,又复回来。今闻知老表兄入泮在迩,特来恭贺。”刁直道:“愚兄赖笔墨之灵,虽有个侥幸之机,只可惜老表弟这样高才,反遗失了,甚是令人扼腕。”说罢,就令与众宾朋相见。众宾朋多有认得的,只有一个不认得。问起来方知是扬州人,姓强名知,表字不知,也是官族。因与府尊有些瓜葛,故特来干谒。前日刁直府考高取,就是此人之力。
一一相见过,这强知就问甘颐姓名。刁直代答道:“舍表弟姓甘讳颐,表字不朵,最肯读书。只恨文星不照,府中就遗失了。”强知道:“不朵兄如此青年秀美,既府中不取,何不早些见教,要续取也不难。”甘颐道:“宁可龙门点额,不欲狗尾续貂,有虚老先生台爱。”强知道:“甘兄不是这等说,功名执不得的。我闻得这施宗师最爱真才,我劝不朵兄,候他发放完了正案,约几个朋友,跪门去求他考个遗童,倒是个捷径。”刁直道:“告考遗童,虽是一条门路,只是人就苦了,不是七篇,也是五篇,怎如正考,只消两篇文字,便快快活活的受用。”内中一个长亲道:“诸兄不必急求,大都才学贵乎老成。像天胡兄到此壮年,自然文字精当,为府道赏鉴。我看甘兄,年还不满二十,笔下自然软弱。勉强他去考,也是徒然。倒不如安心,再读三年,有这等丰姿,何愁不进?今日只管苦他做甚?”又一个老邻说道:“才学文字,不是这等论的。要在人上磨练,方才老到。甘兄少年,文才自然不及刁兄百发百中,却也要出来磨练。告考虽然辛苦,却也痛惜他不得。”刁直见众宾朋你一句我一句,奉承得他快活,便吩咐摆酒出来款待。吃酒中间,大家行酒令。要说个白字,这个说脱白挂绿,那个说白屋出公卿。又要说个青字,有人说路入青云,又有人说平步上青天。刁直听了喜得眉欢眼笑,竞昂昂然大杯小盏的自饮,哪里将甘颐看在心上。
正吃到半酣,忽几个青衣报人跑了进来,东张西望。众宾朋见了忙问道:“相公进在第几名。”众人道:“我们报的是第一名案首。”刁直听见说是第一名案首,心花都开了。忙站起身来答应道:“快拿条子来看,我好重重赏你。”众人道:“相公尊姓?”刁直道:“你到我刁家来报,自然是刁相公了.又何须问?”众人道:“我们报的是案首,不是刁相公。”刁直听了大怒道:“既不报我刁相公,你们到我家来做甚?”众人道:“有人传说案首在相公家,故我们来寻问。”众宾朋又问道:“你可知刁相公进在第几名?”众报人道:“想是进在十几名上,小的们因要报案首,来急了,故不曾看明,只怕也就有人来报也。”竟走了出去。忽又拥了一阵报人进来道:“他家说是在这里,怎么不见?”刁直看见,又大喜道:“这才是来报我的。”因迎着问道:“我刁直相公进在十几名上?”众报人道:“学道老爷里面,单传出案首的条子来,故我们来报。后面的散条子,还不曾传出来,故我们不知道。”刁直道:“你且说案首是谁,为何到我家来寻?”众报人道:“案首是甘颐相公,说是刁相公家的亲眷,今早到刁相公家来了。”刁直听了吃一惊道:“他又不曾进道去考,怎么就做了案首。”众人道:“小的们只见条子上有名,便来报了,他考不考,我们哪里晓得。”
此时甘颐还坐着吃酒。众宾朋中有听见的,早撺转面皮,用手指着道:“甘相公在这里。”众报人听见说在这里,便拥进来,看见甘颐还是一个少年,又生得俊美,都欢喜道:“原来甘相公是个风流案苜,叫小的们哪里不寻到,却原来在这里。”甘颐听见也不惊也不喜,仍坐着说道:“你们这班人想是错报了。我又不曾同众道考,为何得进,只怕还是刁相公。”众人道:“现有报条在此,我们如何得错。”因取出报条来与众人看。众人看见上写着:第一名甘颐,巴县人,治诗经。都说道:“既有报条,自然真了。”众报人就围着甘颐讨赏,甘颐道:“这又不是我家里,叫我拿甚赏你?劳你们列位来报一场,且请回,待访确了,见过宗师,自然有个薄礼相酬。”众报人道:“甘相公此时自然没有,只求甘相公写个赏票,候送过学,我们方到府上来领。”甘颐被众报人逼迫不过,没奈何只得写了一个十两银子的赏票,众报人方才散去。众亲友看见甘颐年纪又轻,人物又美,忽然进了案首,刁直并不见有人来报,便惊惊喜喜,又将奉承刁直的面孔来奉承甘颐了。独有刁直心上不服道:我道考时,又不见他,他为何倒进了,不知是哪里来的这样大分上?自家三百两头,央了一个大乡宦关说,怎么不得进?
不期那大乡宦,与宗师不甚相厚,又闻他公清,不听分上,竟不曾说,但收了银子,希图撞个太岁。这里刁直,以为万万妥贴。初见报人来报甘颐,犹想道:案首自然早报,或者散名报得迟些。守了多时,只听见人传说张家进了,李家也进了。并不见人来报他,方才慌了。一面急急央强知到府中去打听,一面看着甘颐说道:“老表弟好大神通。”甘颐道:“愚弟有甚神通,若有神通,府中不至遗落了。”刁直道:“若非大神通,岂有府案无名,而能得案首人学之理,表弟休要瞒我。”甘颐道:“此不过是表兄所说的赖笔墨之灵,偶然遭遇耳,有甚神通在那里。”
正说不了,忽见府堂上两个差人,手里拿着个侍生的名帖,来请甘颐道:“甘相公,老爷立候过去一会。”甘颐道:“我一个子民,怎好去见太尊。”两差人道:“老爷吩咐说,甘相公如今已人泮宫,不妨衣巾相见。”甘颐道:“人学之信,方才得知,衣巾还未曾备,如何得有?”此时众亲邻朋友,见甘颐青年进学,又见府尊用名帖来请,又听见说没衣巾,便有一个年长的凑趣道:“不朵兄,既不曾备衣巾,天胡兄却已备在此,天胡兄此时尚用不着,何不且借与不朵兄一用。”众亲邻便都迎合说道:“这却说得有理。”便不管刁直肯不肯,便你拿头巾,我拿蓝衫,要与甘颐穿戴。甘颐慌忙止住道:“岂有此理。我一个童主,虽蒙宗师取了。然圣还不曾谒,考还不曾谢,怎敢越礼犯分,先穿戴衣巾。既太尊呼唤,且便服到府里禀过再处。”因走起身,竟随着两个差人去了。正是;
掩口方才笑,动心忽又钦。
非关大荣辱,只一领青衿。
原来,府尊只因遗取了甘颐的卷子,施宗师大不悦意,因将考过的童生卷子,细细阅视。平通的便罢了,将那十分荒谬不通的,捡了十数卷,发到府中来,上批:“数童荒谬如此,何以解送本道,岂视本道为无目耶?若云文有一日短长,可将府考原卷解道公阅,誓必澄清云路,断不使斗魁光为金银气所掩,以伤朝廷文明之治。”府尊看了,甚是没趣,知是为甘颐而起,还要在甘颐身上去挽回,故着差人来请。请到了,差人就禀说:“甘相公说未蒙送学,不敢衣巾,还要青衣小帽相见。”府尊道:“这也不必。就是便服罢。”便自家也是便服,到迎宾馆中来相见。相见过坐定,府尊就说道:“前日佳章,已取为冠军。因倥偬之际,竟遗失了,未免有罪。昨宗师追查,方仍以案首补送上去。今巴县借重贤契增光,本府虽失之前,尚得补之于后,纵有罪尚可缓请。但宗师尚不能忘情,今又发下几个荒谬童生的卷子来,责备本府,后又批着贤契词中之语,要本府解送这几个童生的原卷上去。贤契你想,数百人中,一时匆忙,岂无失眼,就误阅几卷,也不为大过,何必如此追求。此本府之过,本不当告之贤契,但念宗师此番举动,实为贤契不平起见。俗云:解铃系铃。故本府特请贤契来,倘明日谢考见宗师时,尚望一言消释,容当图报。”甘颐道:“童生一时醉后狂言,不意开罪至此,明日进谢宗师,当九叩以请。”府尊道:“如此多谢。”就将几个荒谬的卷子赋予甘颐,叫他看卷末之批。
甘颐看完批语,因顺便看看是甚人的卷子。只见头一卷就是刁直,因大惊道:“闻他巳寻了大分上,拿稳必进,就不进也罢了,为何又弄出这个丑来!”因拿着卷子只顾沉吟,府尊看见,因问道:“此人贤契莫非认得的么?”甘颐道:“这刁直实实就是甘颐的表兄。”府尊道:“这一发妙了,既与贤契有亲,定要烦贤契挽回了。”甘颐道:“这个当得效劳。”说完就辞了出来。因路远回家不及,依旧又到刁直家来。
此时众亲友都是刁直相好的,尚坐着吃酒候信。见甘颐回来,都围着问道:“太爷请兄去有甚话说?”甘颐道:“只不过为前番不曾取得,今日见宗师取了,不好意思,故请去说两句好看话儿,修饰修饰。”刁直道:“可曾问得府尊,进学的案发完了么?”甘颐道:“我看见宗师正发了几卷在那里与府尊斟酌,想是还未曾发完。”刁直道:“我就疑还是未曾发完,岂有个发完案,竟遗了我的道理。若果遗我,则是世情变了,天下的势利都无用了?”
正说不了,只见又有两个府差来报:“老爷唤刁相公去有甚话要吩咐。”刁直听见,只认做唤去报他进学,便洋洋得意道:“我叫你们莫慌,一般也轮到我了。就是名数低些,难道不是秀才?”就要与差人同去。差人道:“小的们蒙老爷差来一场,没个空走的道理。”刁直道:“这也说得是。”因叫家人封了一两头送与差人。差人又说道:“刁相公虽然想是进了学,但案还未见,如今尚是童生,只怕还要带了童生的服色去,尊他一尊。”刁直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遂叫家人带了青衣小帽而去。正是:
只知去是一般去,谁道来为两样来。
虽说人能痴算计,大都天意巧安排。
刁直去见府尊不提。却说众亲友同甘颐坐着说闲话。有一个说道:“刁天胡拿稳了要进学,毕竟被他弄进了,想还是文章做得好。”有一个说道:“就是文章做得不好,有吏部天官这样大分上,不怕不进他。”又有一个说道:“闻得这个施宗师,为人甚是耿直,说他考成都府,一个分上也不听。今日刁天胡被他弄进了,也要算他的手段。”甘颐只默坐着口也不开。
大家正七嘴八舌的乱议论,只见刁直同强知走了回来,脸都气得铁青了,已是跌脚叹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众人看见光景有些不妙,只得暗暗地一个个都走散了。
刁直直等众亲友都去尽,方才邀甘颐同强知到一间内书房里坐下。又吩咐另收拾酒肴来吃,因对甘颐说道:“你表兄一生做事托天,俱叨庇不曾出丑,不料这一番弄决撒了。前日府考,因赖强兄大力,许我高取。故两篇文字,竟不曾用心,做得潦草荒谬,竟蒙前列。昨日道考,又蒙王大司马许我高取。故两篇文字,又托天不曾用心,做得潦草荒谬,有所不免。只以为有大司马之力,自然庇护。不期这王大司马,绝未一言,竟白白地撞了一个太岁,宗师处毫无情分,又适值贤表弟庙中这一番不平之鸣,触动他怜才惩弊之志,苦苦搜求,遂将愚表兄的破绽都看了出来,遂发府处治。我想从来文章荒谬,无非不取足矣,哪有个吹毛求疵,因道卷荒谬,又追到府卷荒谬之理?窥宗师之意,无非怪府尊遗失表弟之真才耳。宗师怪府尊,却又不好十分难为府尊,只将表兄的文字解上解下,要加罪以辱府尊。府尊受辱还易处.只是表兄有罪便当不起了。府尊才说老表弟方才看见,大有怜惜表兄之意,故此叫我同强兄来求,此事必要在老弟身上完结。若完结了此事,不独愚表兄感激不尽,只怕府尊也还有为表弟用情之处,不知表弟意下如何?”甘颐道:“表兄之事,即愚弟之事。愚弟方才一见了,就已早打点在肚里了,何须表兄如此嘱咐?况又奉府尊之命,敢不尽力?但恐宗师位尊,而愚弟言微,不足邀其垂听耳。”强知因接说道:“甘兄所虑虽是,但文字相知,又不论贵贱。甘兄肯尽心一言,包管妥帖。但关说情,刁兄虽与甘兄中表至亲,可以不论,也要进个礼儿。”甘颐听了一个礼字,便道:“强兄说哪里话,一个至亲,怎么讲起礼来,岂不好笑。”刁直道:“不论礼,固表弟高情,然愚兄劳老弟一番,自然也要图报,但可少缓。唯此头巾蓝衫皂靴,眼见得愚兄用不着了,且先送老表弟应一应急何如?”强知听了道:“妙妙妙!物虽微,却是甘兄此时所亟需。”甘颐道:“本不当领,但一时治办不及,既承表兄盛意,只得受了,余说不必提起。明日往谢宗师,自当力禀,若有不从,当以身任之。”
刁直听了,方才欢喜。送上酒来,三人痛饮。饮酒中间,强知见甘颐少年秀美,谈论风生,知必成名,便百般奉承,因问起:“不朵兄,前日为何得在关帝庙与宗师相会?”甘颐道:“小弟因府案不取,自愧才疏学浅,欲往四方游访,不期才到关帝庙中借宿,因醉后题词,惊动宗师,就惹出这一事来。”强知道:“原来甘兄欲游学者,只为府案不取,今既入泮,自然不复游学了。”甘颐道:“小弟闻太史公历览名山大川以成名,李青莲日醉于长安市上,从古文人才子,未有不以四海为家而老死一隅者。游学自是小弟素志,前日不过因府案不取,促其行之速耳。今虽入泮,安肯以一领青衿,沾沾榆枋间,竟令南溟北溟虚悬天地。”强知道:“据不朵兄如此说来,一定还是游学了。且请问要游学,却思量游于何地?”甘颐道:“自古说不睹皇居壮,安识天子尊,帝王辇毂之下,是万万不可不到的。舍此,则黄河九曲,秦关百二,周南美哉之始基,东海洋洋之大风,皆所当游。最吃紧要留心细访者,是青齐异侠,燕赵佳人。”强知听了大笑道:“甘兄若徇这些古人的空名去游,只怕就要空游了。”甘颐道:“这是何说?”强知道:“小弟足迹不到不深知者,不敢强辩。只就这‘楚赵佳人’四个字,细细想来,只疑这生佳人的山川灵气不在燕赵,如今都变到扬州来了。甘兄不可执一而求。”甘颐听了惊讶道:“这是千古的定评,怎么如今又会变到扬州,这定要请教了。”强知道:“燕赵有无,这且慢论。但小弟扬州人,且与甘兄论一论扬州的佳人。古所称佳人者,蛾眉皓齿也,粉白黛绿也,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也,不过如斯止矣。不料如今扬州的美人,所谓蛾眉皓齿、粉白黛绿,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这是不消说起,是种种俱备的了。至于琼肤似雪,绝无点尘;兰质生香,不须薰麝。发挽乌云,百尺而暗室有光,而飞素月一轮而明窗无影;春花两颊,笑一笑直摄去铁石人之魂灵;秋水双眸.盼一盼欲消散佛菩萨之精魄。三寸金莲,行过风前,轻盈似燕;十枝玉笋,指拈灯下,柔滑如荑。若许我并肩一立,谁愿成仙;倘能够敌体片时。何辞一死。”
强知说到此处,直说得甘颐情都乱了,心都荡了,身子都酥去半边,因强挣着问道:“那里真有这等样的佳人,还是强兄说笑耍子。”强知道:“佳人之美,小弟十分中还不曾说得三分,兄倒惊讶起来。这说的都是她生来外面的姿貌,若说她性中聪慧,莫怪小弟得罪甘兄,只怕甘兄的三篇时文,还到不得她眼里,这些美人,读书识字,做诗做文,竟成了风俗。做出来的诗词,香隽风流,虽当今的名公巨卿,无不啧啧称赏。近来人闻得张翰林的妹子、王侍郎的女儿、赵司空的孙女、李中书的侄女,都结成诗社。每逢花朝月夕,佳节芳辰,都聚在一处,分题限韵,角胜争奇。勾引得这些少年公子,如醉如狂,都想着要求婚纳聘,就如蜂蝶一般,往来不绝。不料这些美人偏恶,随你甚贵显的媒人,她都不作准。只要儿郎做诗做文对得她过,方才许可。你想如今的少年,能做得出两篇时文出来,便要算做才子了,哪里会做诗词,与这班美人比并。故扬州美人的声价一发高了。甘兄要到燕赵去访佳人,只怕那些生蒜生葱的气味,又宜于古而不宜于今了。甘兄也须斟酌。”甘颐听了,又惊又喜道:“小弟生于西蜀一隅,又僻处山谷,真所谓井底之蛙。非强兄指教,焉知脂松丛中别有天地。窨尘俗稍伸,即当振两袖清风,携一枝彩笔,作三月之烟花矣。”二人说得投机,只饮得酣酣然。强知方才别去。甘颐就在刁家宿了。只因这一说,有分教:不利名而牵人,非相思而命驾。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甘不朵误入湘妃祠 辛荆燕大开红药社
词曰:
大雅久不作,为访扬州鹤。偶然唱和到湘妃,错错错。旗列佳联,人分美对,锣歇韵脚。
慢道都无着,风流原有托。问谁名最著香奁,确确确。人是古钗,楼题金带,社名红药。右调《醉春风》
话说甘颐在刁家宿了,到次日起来,就要回家。刁直因事不曾妥当,哪里肯放他。不一时强知也来了,又传府尊之命,催他速见宗师讨个示下,以便好回文书。甘颐没奈何,等不得送学,只得写了一个手本,仍是青衣,来叩谢宗师。门上传进手本去。宗师因自拔了甘颐一个少年真才,又由此看破了府里的弊端,心下甚是喜欢,故一见了甘颐的手本,就唤了进去。
及甘颐进见,又见他不穿蓝衫,还是青衣,见他谦虚,更加欢喜。甘颐走到滴水槽前,朝上恭恭敬敬拜了四拜,就禀说道:“童生甘颐,已遭斥逐,又获罪愆,自分必无生理。不意乃蒙宗师老爷天高地厚之恩,不加痛责,反曲赐成全,又不意破格垂青,直待以国士,使甘颐他生衔结,亦不足以报高厚之万一,唯此九叩,少表寸心。”宗帅因命他起来,又自出位走近堂下立着与他说道:“本道奉朝廷简书,来此考较一番,也指望拔取几个青年奇隽之士,联捷而去。上以彰朝廷得士之荣,下以成文字相知之雅。不期皆被府县蒙蔽,才者不取,所取者又尽非才,以致本道不能拔一英俊。若非前日庙中偶遇,则本道何以得亲于子?及昨按考诸县,尽皆袜线,无一长材,故不得不借子冠军。而荒谬不堪者,不可胜举,本道因检几卷最不堪者,发到府中使之知愧,且命他解送众童生的原卷上来。如果不堪,须痛惩他一番,以儆戒将来,也可泄前日遗失贤契之气。”甘颐听了,因复跪禀道:“此实宗师老爷怜才盛心,可使一省孤寒感泣。但事由童生而起。今蒙宗师老爷破格作养童生,又蒙发下许多荒谬卷子,而府尊已万分知愧。宗师老爷若再惩治荒谬童生,童生无耻,何足轻重,窃恐府尊则过于不堪矣。又虑府尊乃童生公祖,童生身家性命,皆有关系。设府尊受辱深而迁怒童生,则童生又不堪矣。伏望宗师老爷,宽恩回念,则情法俱伸矣。童生衔恩莫报,安敢再乞鸿恩。但蒙宗师老爷有泄气之言,不啻天地父母,故童生不敢不披露肝胆。”施宗师听了大喜道:“贤契不独才思过人,而气量又加人一等矣。既贤契如此说,只得屈法以成贤契之美。只是造化了这几个不识字的童生了。”因又发一张牌到府里来,上写着:“荒谬诸童,本当重惩,念系作人,姑免解究,仰府痛加申饬檄。”
甘颐见牌行下府,方再三叩谢辞出。回到刁家报知其事,刁直方放下了一块石头。谢礼便不提起,只是蓝衫、头巾、皂靴,既已说出,不好改口,只得送与甘颐带回。强知见学道文书上,有“仰府痛加申饬”一句,又骗了刁直两名水手二十四两头,方才完帐。
甘颐回到家中,将前事细细与母亲妹子说知,大家欢喜无尽。甘梦道:“这丑驴出丑,不足为奇,却妙在恰恰出在哥哥手里,明日再不好又到这里来装腔了。”
甘颐过了几日,送学的事俱完了,在家闲着,因又与妹子商量道:“我与妹子生于西南一隅,又僻居村野,读了这几句书,做得两篇文章词赋,便自认做个佳人才子了。前日在刁家,遇着一个姓强的朋友,他是扬州人。说起遍扬州的女子,不论大家小户,皆成群作队地结社做诗,把做诗只当儿戏。女子如此,男人一发可知。由此说来,我与妹子,岂不是坐井观天。我想秋试尚在明年,母亲又幸康健,家中又无外事。况哥哥如今又做了秀才,出门又觉胆大,何不前去一游,也完了从前游学之念。”甘梦道:“哥哥意欲往游,固无不可,但所说遍扬州女子,皆能诗文,此尚不足深信。”甘颐道:“妹妹何以知之?”梦娘道:“我想古今才子,必具天地之精华而后生,而天地精华,岂能如布帛菽粟遍地而生也。所传才女,间生一二,或者有之,哪能有大家小户皆然之理。所以称盛者,不过如刁直之东施效颦耳。哥哥此去,定须细访真才,万万不可为虚名所惑。”甘颐点头道:“是。”因与母亲说知。田氏道:“前日我许你去者,因府中不取,功名无路,故任你去游访。今已进学,只消在家埋头读书,以图上进,又去游些什么?”甘颐道:“在家也是读书,游学也是读书,但觉游学的耳目长、见闻广,譬如前日府中不取,若坐在家中,安能进学。况男子的前程,甚远甚大,又不独一进学,故孩儿决意欲往,望母亲允从。”梦娘又劝道:“哥哥志在游学久矣,母亲不必拦阻。”田氏只得听了。甘颐遂收拾行李,拜别母亲、妹子,依旧带了苍头王芸而去。正是:
尽说男儿志四方,又夸上国去观光。
谁知一片遨游志,只为温柔别有乡。
甘颐自离了蜀中,随路而来,原无正事。逢着名胜之地,必留连游赏。一日到了湖广武昌地方,浏览那些汉阳形胜与鹦鹉凤流。就在一个临江的阁上,沽了一壶独酌。酌到半酣,心中暗想道:词曲称三楚精神,又佳人之美腰,称为楚腰;又佳人之妙舞,称为楚舞。则楚地亦佳丽之所钟也。今过于此,须当细访。因叫苍头王芸吩咐道:“你可去寻一个土人访问他,这地方可有丽人相聚一处做诗社的么?”王芸答应,去问了半日,方才走来回复道:“小的问土人,尽说道,东去十五里,有个重华村,村中有个湘妃大社,十分兴头。到了十五这日,村里人皆来入社。也有作师的,也有作傅的,也有献祠的,好不热闹。相公若要去看,除非明日住一日,后日方是十五。”甘顾听了大喜道:“湘妃自是娥皇女英了,结社以此为名,自然是一班闺秀了。既是村村的丽人皆来入社,又有作诗的,又有作赋的,又有献词的,自然彤管生春,香奁吐彩,但不知可容闲人去看?”王芸道: “小的方才已问过,他们说看的人挨挤不开哩。”甘颐道:“既然如此,莫说等一日,便等十日何妨?”吃完酒,算还酒钱,遂寻一个宿处住下,单等十五日。要看湘妃社丽人做会。正是:
话是一般说,听为两样听,
里人传作丽,笑杀是湘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