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交婚小传 - 第 2 页/共 9 页
甘颐住在寓中闲等,心下暗思道:明日须带了笔砚笺纸去,打听他社中有甚好题目,虽不好明入去与他们对作,也须做几首,帖在他社会的门外,使他们看见,将我甘颐的名字,在众闺秀中去传一传,也不枉来此一番。算计定了,引次日清晨起来,打账就去。因想道:美人社会,调脂弄粉,整佩明妆,料不能早。等朝饭吃了,方叫王芸携了文房四宝,缓缓地步到重华村来,到了村口,因问人道:“这村中的湘妃大社在于何处?”村人用手指着道:“湘妃庙,进村去就是。庙门前有一对旗杆,扯着两面黄旗。今日正乃社会之期,甚是热闹,相公想是要去耍耍了。”甘颐听了,因步入村来。进村不几步,早望见黄旗,到了旗下看时,不是人家,却是湘妃的一座庙宇。心下忖度道:美人结社做诗,难道就没个大乡宦人家,为何老远的直到这里?又想道:此不过是重湘妃之美名耳。因走入庙中细看。
庙宇虽然高大,入去也有两三层,却直笼统的不分个内外,旁边又无曲房别院。因暗想道:许多丽人来,叫她住在哪里?正在沉吟,忽庙门外锣鼓喧天,无数乡人,男男女女,一阵一阵的都拥入庙来。也有人抬着猪羊酒果,用巫师祝赞的。也有挑着猪头三牲,就叫庙祝祈祷的,纷纷不一,竟将一座庙都塞满了。甘颐看见,方醒悟是错听里人为丽人,误认会社为诗社。自肚里暗暗好笑,急要走回,争奈一起去了,又一起来,庙门拥挤不开,等了两三个时辰,方才挤了出来。一路走回,肚里又气又恼又好笑,因题一首《柳梢青》的词儿,以自嘲道:
乡人酬谢,误认佳人开社。载笔归来,凝眸侧目,指望窃兰偷麝。
野描村画,刚觅得一个笑人诗靶。仔细追求,虚名惑众,湘妃之诈。
甘颐自嘲自笑,又自想道:莫非扬州也是这一般光景?既然已来矣,没个不往之理。因叫王芸收拾行李,竟往扬州而来。且按下不提。
却说扬州,古称广陵,从来繁华,又兼世际太平,一发繁华。服饰无非罗绮,饮食无非珍馐,触耳尽管弦之声,到服皆佳丽之色。故人家的女子,自小儿便修眉画眼,扯鬓垂鬟,洗刷得如一泓秋水。到了十五六岁,虽只三分颜色,便已成十分美貌。故娶小置妾,皆以扬州为渊薮。初不过以容貌别妍媸为贵贱,到后来又以能吹箫、善度曲为贵。及吹箫度曲者多,则又以读得几首诗、写得几个字儿为贵了,一时成了风俗。故仕宦人家的小姐,皆不习女红,尽以笔墨生香奁之色,题咏为蛾眉之荣,若古人所称题桐咏雪,皆寻常事也。
且说江都县,有一大乡宦,姓辛名受,曾做过北京国子监祭酒。因为人古直,不愿为官,就请告了来家。夫人井氏,生了—女一子。女儿叫做辛古钗,别字荆燕,人顺口就称作荆娘。儿子叫做辛发,别字解愠。这荆娘比辛发长两岁,是姐姐。这荆娘生得风流香艳,妖娆妩媚,是不必说的。只她这一支笔,要诗就诗,要词就词,要文就文,要赋就赋。做出来生香流艳,戛玉敲金,又遍扬州城里城外,无一人及得她来。就是兄弟聪明出众,又有明师益友朝夕切磋,而诗文妙处大半还是荆娘指点之功。故辛发虽是兄弟,而敬重姐姐更过于师友。一时大乡宦要聘荆娘做儿媳的不少。只因荆娘眼睛高,看得这些贵家公子直如豚犬,所以至今一十八岁,尚未许人。父母见他姐弟才美过人,爱之如宝。
三年前,曾有一个翰林,与辛受是同年同门,又最相好。这翰林有个公子,十八岁就中了举人,自夸才学无比,送了卷子与辛受看,就要求荆娘为媳妇。辛受看卷子,十分中意,已满口应承,叫夫人拿卷子与女儿看道:“这卷子做得精彩四射,明春定是联捷。”荆娘看了笑一笑道:“文字虽有可观,伹精已散矣,气已竭矣,告归心急,只怕未必等得联捷。”辛受听了,还不深信,因许他春闱后纳聘。不期这举子,困好酒贪花,将要入场已害弱病死了,辛受见女儿眼力如神,故择婿与儿子定亲,皆听她所为,竞不来管她了,故荆娘得以专主。说亲的媒婆,见东也不成,西也不许,因请问道:“不知小姐要怎样郎君方才中意?”荆娘道:“也不甚难,只要果然读过两行书,拿得一支笔动,写得出几句诗文,到人眼睛里,不叫人将口笑破便罢了,谁敢十分去求全责备。”媒婆笑道:“小姐说得倒甚容易,哪家的郎君不读两行书,哪个读书郎君拿不动一支笔,哪个拿笔的郎君写不出几句诗文?只怕这几句诗文到了小姐眼睛里,小姐又忍不住要将这红滴滴的樱桃口儿笑破哩,岂不又难了?”荆娘道:“杜诗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才人落笔,风雨且惊;才人诗成,鬼神且泣,又谁敢笑?敢笑者,自是盲生瞎死,一辈酒肉儿郎也。妈妈为何单与此辈往来,而竟不知天地间原有才子,转道我不近人情,岂不又要惹人笑了?”媒婆们没得说,只得去了。正是:
听非的确见非真,浪说胡传是矮人。
所以好花能自主,不随蜂蝶损花神。
荆娘每每自想道:我的婚姻,父母听我自择,一时不能如意,迟速听天可也。但兄弟亲事,父母也交在我身上,却是误他不得。他今年才十六岁,虽做亲尚可少缓,然择配也是一桩急事了。又想道:人家淑秀,静处闺中,他又不便求售,我又无计窥探,她之妍媸美恶,何以得知?访之冰人月老,不独言语不实,又且识见不精,如何敢轻于听信,倒也费人寻思。寻思了许久,忽然有悟道:“何不禀过父母,在后面金带楼上,开一个红药诗社。订一个日期,多写报帖,贴于闹市。遍报扬州合城内外,不论乡绅白屋,富室贫家,凡有奇才女子,能诗能文者,俱请来入社,拈题分韵,以角香奁之胜。如此招邀,则仆仆往来,非无因炫玉;不动声色,而有路窥邻。倘若借此得淑女于河洲,以完吾弟琴瑟之愿,岂非乐事?倘腕墨有灵,且可流芳香于彤管,以高蛾眉之声价,尚别有机缘未可知也。选婚择配,计莫妙于此矣。”算计定了,因细细告知父母。辛受与井氏俱大喜道:“此举不但可以为兄弟择配,闺人结杜,亦是千秋的佳话。但既邀来人家闺秀,有才无才,须好待之,不可恃才骄傲,令人不堪。”荆娘领命,遂写了许多报条,叫家人分贴于扬州内外的闹市之中。上写着:
琼花观东辛祭酒家,辛荆燕小姐.于本宅金带楼上,大开红药诗社。订期于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
遍请合郡奇才淑女,彩笔闺人,同临题咏,以著一日芳名,聊续千秋佳话。河洲广远,流彩无方,谨此陈
情,愿言命驾。
报条贴了,就将金带楼收拾得诗书充栋,翰墨连楹,画图四壁,琴剑满床,几案上笔精墨良,窗牖间笺珍纸贵。入其中,何殊学士登瀛;居其上,不异公孙开阁。触目琳琅,无一痕金钗之气;盈眸古玩,尽都是君子之风。荆燕又邀了几个亲眷家的乡宦小姐来社中,或收或阅,分任其事。
至期蛾眉交集,蝉鬓纵横。初来到茶香清叙,拈题时果饼传供,诗成后盛筵款待。往来的香车杂沓,送迎的珠翠缤纷。到次日,传诗送阅,奔驰道路。也有偷观的,也有窃看的,也有借抄的,也有传诵的。一时轰然以为盛事。传便传,盛便盛,然细细看来,却都是下里巴人,并无一卷阳春白雪,入得荆娘之眼。荆娘甚不快畅,然没法奈何,只得耐着心性,日望一日。
却说甘颐此时,恰恰正到了扬州。才进得城门,早看见荆燕小姐这张报条,忙驻足看了一遍,满心欢喜道:“强不知之言不虚矣。”因叫王芸就在二十四桥旁边,借了一个小庵儿住下,因问庵僧道:“这辛祭酒老爷,还是现任的,还是过世的?”庵僧道:“也不是现任,也不曾过世,年纪只好五十岁,懒于做官,正请告在家。”甘颐道:“这金带楼,想是他做知府时盖造的了?”庵僧道:“不是不是,我这扬州地方,土产芍药。这芍药有三十二种,唯金带围者最佳而不易得。唯宋韩琦在此守郡时,偶开了四朵,后来大拜,相传以为花瑞。今辛老爷园中多种芍药,造楼观看,故题名金带,欲应其瑞。”甘颐听了,因点头道:“是了是了,故她荆小姐开的是红药诗社。”因又问道:“老师可知辛老爷家这位荆燕小姐,今年多大年纪了,可曾许配人家?”庵僧道:“闻得小姐荆燕,才一十八岁,因眼睛高,看人不上,故尚未许聘。”甘颐听见是真,就像问水寻着了源头,寻山已察识径路,好不欢喜。因送了庵僧些香金,将行李放妥。
到了次日,遂带了王芸,到辛祭酒门前打探。这日虽不是社期,却也有婆子并青衣小环,手持诗卷,出出入入。甘颐因是外方人,不便上前去借看,只得忍耐着,暗暗着急,走来走去,闷不过,忽见琼花观斜对门,有一个酒肆,甚是清幽,因走进去,要沽一壶独酌。不期隔座,先有四五个少年,也在那里饮酒。说的正是红药诗社之话。甘颐因衔杯细听。只见一个说道;“诗虽各有长短,看来看去,还是辛荆燕的又香又艳,又老到又风流,真要算天下女子中的奇才了。”又一个道:“莫说女子中,就是扬州合城的少年子弟,哪一个敌得她来。”又一个道:“若有少年敌得她来,几早嫁去了,也等不到今日。”又—个说道:“要娶她的春梦,我是不敢做了,但要求她写一柄扇子,却是少不得的。”又一个问道:“你央哪一个去求?”那个道:“陈兵备的夫人,是我表姑母,央她去求,决然肯的。”又一个道:“不消走这远路,我有一条捷径,包管一求便有。”那个问道:“既有捷径,何不见教?”这个道:“你道捷径在哪里,就是砖街上黎妈的女儿黎小三青姐。”那个道:“你怎么得知?”这个道;“我前夜同朋友在她家吃酒,见她手里拿着—把扇子,是辛小姐写的。问起来,才晓得她时常在辛衙走动,辛小姐甚是爱她,每每教她识几个字儿。”那个道:“路虽捷,只怕娼妓家求来的,终不大雅,我还是央我姑母的为妙。”众少年说说笑笑,吃完酒都去了。
甘颐听了,不胜欢喜道:“原来有这条门路。虽也无用,且借她的扇子看一看,看她才思何如,再作区处。”只因这一去,有分教:俏何郎不敷粉而涂脂,莽书生不窥邻而入幕。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访青楼喜遇有心人 探香闺开出多情路
词曰:
不识桃源路,殷勤问渔父。谁知渔父有心人,渡渡渡。且置他途,先寻捷径,自开门户。
欲借他留住,须为他求遇。为他求遇待何如,去去去。莫问来由,但能得见,便成良悟。右调《醉春风》
话说甘颐在酒楼上饮酒,听见一班少年,说砖街上妓家黎小三青姐,有辛小姐写的诗扇,遂留在心上,以为也是钻窥之一隙。遂连酒也不多吃,算还了酒钱,竟一路回到砖街。到了砖街,再问黎家,原来这黎家,乃有名的妓馆,无人不知。一问便有人指引道:“随着这条石路,转过弯来,两棵大杨柳树下,紧对着一带白粉墙,门面朝南,门前六扇斑竹门儿便是。”甘颐寻到门前,果然景象不差,便不再问,竟走了入去。走到客堂,虽非华屋高堂,却世轩窗开爽,花木扶疏,比寻常妓馆,殊觉清幽。
黎妈看见有客,慌忙出来迎接。看见甘颐年甚少,又生得秀美,便笑嘻嘻邀入客座。一面献茶,一面就问道:“相公尊姓,想是姓潘了?”甘颐笑道:“妈妈何以悬断?”黎妈道:“相公若不是潘安一家,焉能有此美貌?”甘颐笑道:“貌美必要姓潘,则小生自姓甘,不姓潘,则貌不美可知,妈妈却看差了也。”黎妈道:“相公既姓甘,不姓潘,不是老身看差,想是潘安原是甘安转,是老身记差了。”甘颐听了大笑道:“妈妈可谓戏谑兮矣。”黎妈道:“不是戏谑,怎博得相公一笑?且请问甘相公,贵人为何踏于贱地?”甘颐道:“小生自愧不美,所以要访美人。闻知贵宅小三芳卿大名,特来一谒。”黎妈道:“此乃小女青儿,今日没福,又出门了。不能接见,却将奈何?”甘颐道:“访美人岂是一往便能会面的,明辰谨当再至。”黎妈道:“甘相公若许明日再降,当令其扫榻以待何如?”甘颐道:“这也不敢,只求一面,以慰渴怀。若有襄王之约,但请往赴,不相碍也。”因叫王芸送上礼金一两,并土仪二事。黎妈推辞道:“小女不在,一茶未敬,怎好受相公嘉惠。”甘颐道:“书生人情半张纸,妈妈休笑。”说罢,就别了出来。放不下心,仍到辛衙前来探望。见那些青衣侍妾,还出入不断,恨不能插翅飞了进去,却又不能。没奈何只得回到庵中,闷过了一夜。到次日,恐黎小三又出门,才吃了饭,就一径往黎家来。
原来这黎小三,小名叫做青姐,号做瑶草,也才二十岁。生得人物小巧精灵,尝到辛衙来侑酒。辛小姐看见,喜她波俏乖巧,又识几个字儿,遂许她时常来往,成了个熟识。这日在盐商船上陪酒回来,听见妈妈说:“有一个青年秀美的书生来访你,约明日要会他。”到次日,便打扮得齐齐整整,正尔盼望,忽甘颐到来。黎妈迎着道:“甘相公信人也。”甘颐道:“妈蚂称我为信人,难道妈妈不是信人。”黎妈笑道:“打账不做信人,因甘相公至诚得极了,故不敢不信。”正说不了,黎青早走了出来,看见甘颐年少风流,满心欢喜。因笑说道:“风尘陋质,怎敢劳玉堂贵人殷殷垂顾。”甘颐道:“佳人难得,满耳芳名,敢不进瞻。”说毕,黎青就将甘颐邀到房中去坐。房中虽只一间,却收拾得甚是清洁。正中挂着一轴倪云林枯木竹石的画儿,旁边帖着几幅名公的题咏。甘颐细细观玩。不多时,黎妈送进茶果来,黎青就邀甘颐坐吃。甘颐一面吃茶,一面就问道:“闻芳卿留心翰墨,酷爱诗词,往来题赠佳箑必多,不知可能借观一二否。”黎青道:“贱妾虽堕烟花,却性耽文墨。凡遇才人,皆喜亲近。故常辱名流,惠施藻句;时蒙闺秀,荣赐瑶篇。秘之筐箱,珍于珠玉。郎君若不厌观,容闲暇取出,共君玩赏何如?”甘颐道:“名流笔墨,不粗豪便陈腐,香艳者少,缓视可也。若香奁白雪,彤管阳春,嗜之不啻性命,望之过于云霓,早赐一刻之观,恩同百朋之锡矣。若待卿闲,卿朝花夕月,哪有闲时,岂不索弟于枯鱼之肆。”黎青笑道:“妾身虽忙,妾心却甚闲。郎君仪容恬淡,然猿跃于心,马驰于意,转恐不闲于妾。郎君幸勿但知妾而不自知。”甘颐听了大笑道:“卿真有心人哉!小生之肺腑皆见矣。既知小弟之心,何不慨然满弟之望?”黎青笑道:“君有君之私,妾有妾之私。要满君之望不难,且先满了妾之望,未为迟也。”甘颐道:“卿之望,小弟如何能满?”黎青道:“贱妾之望也不甚奢,但蒙君垂顾一番,迅须聊具杯斝,少申地主之谊,以完郎君与妾之案,再言其他可也。”甘颐道:“蒙卿欵洽,敢不领情。但相对无聊,何下先赐一观,以饱馋眼。”原来黎青见甘颐连连来访地,只以为属意于她,必定绸缪缱绻,十分欢喜。不期相见后,口角虽然亲厚,而情意却了不相关,空动了一番虚火。因暗想道:他既不属意于我,却来访我为何?又见他急急要看闺秀诗文,便心下揣摩道:莫非闻得外面诗社甚盛,着了魔,待我慢慢刮他,看是何如。
须臾酒至,二人对饮。黎青道:“郎君到扬,曾闻得我扬州诗社之盛否?”甘颐道:“正是。前日在城门口,看见报条,上写着辛荆燕小姐开社。请问芳卿,这辛荆燕小姐是何等人物,敢于开社?只怕其中还有盗袭之弊。”黎青道:“且请问郎君贵省贵府。”甘颐道:“四川重庆。”黎青道:“原来郎君远来,不知扬州之事。这荆燕小姐,乃辛祭酒之女,今年才一十八岁,生得眉画远山,眼凝秋水,比花解语,似玉生香。使人望而魂销,见而魄散,是不消说起,八人皆知的。只说她做诗做文的那支笔,真个提起珠飞,落来玉坠。任是新题,到手有如宿构;听凭限韵,押来恰似生成。莫说金钗红粉中不能多求,就是青云黄榜内亦不易得。新近开这红药大社,虽然合城的贤嫒淑女,无不尽到社中争奇角胜,然诗成博览,毕竟无一人敌得她过。郎君要问她的人物,便是此等。郎君若疑她盗袭,郎君明日与她对做,才得知道。此时贱妾说来,郎君恐亦不信。”
甘颐想慕辛小姐,巳反侧不安,再加黎青这一番称赞,竟弄得他青黄无主,竟痴痴呆呆,说话不出。黎青道:“郎君怀疑者,想是未曾见她著作,妾有一柄诗扇,是妾亲看着写来相赠的。待我取出来与君一看,便可窥其一斑矣。”甘颐原为要看扇而来,见黎青说出,正中其意,反说道:“我不信闺秀中有此美才。”黎青因起身开了拜盒,取出一柄金扇,递与甘颐道:“郎且可细细一看,方知她的妙处。”甘颐接到手,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偶拈‘花飞蛛网’句有感,题赠瑶草校书览意。”甘颐见了题目,先将扇子掩起,因低头沉思道:花飞蛛网,是个赋体,倒也难于摹拟。沉思半晌,再展开看诗,只见其诗道:
已拚万点逐风斜,不道丝沾几片霞。
未老红颜悲白发,乍奢素缟变朱纱。
香生屋角张君幕,锦簇檐牙是妾家。
自分飘零牵挂死,人犹指作艳情夸。
甘颐看完,不觉喜动颜色道:“天地间原来有如此美才的女子!”因向黎青称谢道:“若非贤卿赐教,我甘不朵岂不虚生了?”黎青道:“此不过墨池一滴耳,郎君见之早如此惊羡,若观其长篇大作,不知怎生望洋而叹。且请用一杯,定定神情。”
甘颐初时吃酒,甚是勉强,及看扇上之诗,拿起酒来,便欣然而饮。吟一句,点点头,已是一杯。哦—句,咂咂嘴,又是一杯。再总读一遍,赞两声妙,又是一杯。黎青在旁看见,倒忍小住笑将起来道:“辛小姐诗虽精妙,而郎君吟赏亦自入神。”甘颐道:“贤卿莫笑小弟。诗中滋味,唯知者知之,而不知者实难与言。有奇特惊人,而细味之则有如嚼蜡,此只可供纱帽中夸耀之观。有堆填逞富,而谛观之则无非饾饤,此只可作山人中唱酬之套。何曾知有兴观群怨之体,未尝知有初盛中晚之风。若辛小姐此诗,兴有为兴,比有为比,赋有为赋。指事既亲切,而寓情又深婉。其一片怜卿、惜卿、悲卿、痛卿之苦心,化作芳香流于纸上,真令人诵读一过而齿颊俱馨,咀嚼一回而心思尽活。此诗虽赠卿,而卿实未知其赠卿之深意也。卿若知之,当朝夕且悲且泣之不暇,安有工夫调笑及我。”黎青听了愕然道:“妾只知其语句清新,词情香艳而已,他实不知,乞郎君教之。”
甘颐道:“花枝犹美人也;美人当贮之金屋,乃误飞而入蛛网,正怜卿不金屋而误入青楼也。未老而悲白发,弃捐旦暮犹人也。缟衣箕巾,良人乐也;素缟而变朱纱,坐脂粉不得为艮人妇也。张君幕,倚屏靠障为人佐觞也;是妾家,献笑招人也;飘零者,流荡而不能自主也。牵挂者,拘束而不得自由也;死者,已矣之词也。如此可悲可怜,而犹夸青楼之声价,岂不堕落无穷期哉?此辛小姐所以题赠,而为卿痛惜也。”
黎青听不完,早漠然无语,而泪潸潸落矣。甘颐看见,忙以衣袖拭之道:“这是小生多口矣。”黎青黯然半晌,方说道:“妾之苦,自以为唯妾自知,不知辛小姐一首诗,有如此深情,直中妄之隐微。非郎君点破,妾尚坐在梦中,而辛小姐一番见赠苦心,真是明珠暗投矣。若据郎君这等看起来,则辛小姐之诗,虽合扬州才人士女,无不尽称其美,然实知其美之所在,则唯郎君一人也。郎君虽为辛小姐之知己,而不能使辛小姐知郎君之为知己,岂非乾坤之缺事,为之奈何?”甘颐听见黎青说话句句有心,一时不敢实言,又恐隐瞒误事,因拿着酒杯,只是沉吟。黎青道:“甘郎不必沉吟,妾实对你说了罢。君虽有心,妾亦未尝无眼。君初来时,妾只道君注意于妾,妾不胜之喜。后见君乃鸾风中人也,非妾鸦雀所能仰攀,已不敢作蒹葭之想矣。但郎君此来,必有所图,不妨倾吐于妾,与之细商。妾虽无知,决不敢以刍荛作荆棘,幸悉言之毋讳。”甘颐听了大喜道:“弟只认卿为佳丽玉人,实不知卿聪慧如此,解事如此。弟之肺腑,已为窥见,安敢复藏头露尾?小生此来,实慕荆燕小姐之诗名,而无由窃见。有人传说芳卿与之亲昵,故小弟特来求亲于子,而思渐为渔父之图。不意才见芳卿,即蒙芳卿错爱,示以佳箑,使小弟睹挥毫之珠玉,而知三百二南之自有真也。又见卿眼角眉梢,而知聪慧知音之不可假也。至于此时,不但不敢妄希进觌辛小姐之芳容,即与卿并立,亦自惭形秽矣,唯有退而藏形匿影矣。”黎青笑道:“此套言也,非出真诚。以妾看来,辛小姐美而才,非甘郎无夫;甘郎才而美,非辛小姐无妇,正好作配。但伊人虽咫尺而远如天上,尚须大费周折。君若真诚告我,当为君图之。”甘颐听了,不觉大喜,因离席向黎青深深一揖道:“蒙芳卿义侠相怜,倘有一线可图,生当衔环,死当结草,断不敢负心有辜盛意。”黎青笑道:“郎君不欲谋见辛小姐?妾惭蒲柳,不敢辱留君子,去留一听郎君可也。若有所思所图,须假妾为名暂留于此,容深夜悄然,当为君密图之。此虽妾之私而实亦郎君之私也,不知郎君以为然否?”甘颐见黎青说话有心,又舍此无路,又见黎青韶秀可人,因说道:“得蒙见留,已出望外,何况望外更有他望,鲰生何幸也。”
黎青见甘颐许为留宿,不胜之喜,因促膝相对而饮。谈一回辛小姐之美,又论一回辛小姐之才。二人说得津津有味,吃得密密不休,早不觉日之夕矣。因歇了,起身各处闲玩。及点上灯来,重新又饮,二人说说笑笑,直饮得醺然烂醉,方解衣就寝,同入巫山之梦。正是:
柳正温柔花正娇,相逢恰恰是良宵。
云贪雨恋无休歇,不问早知魂已销。
二人乐甚,恬然而寝。直至四更,方才醒转,枕上温存。甘颐终是留心,因问道:“卿之爱我,不待言矣。但所许辛小姐为我商量,还是引我何处私一窥探,还是托诗词代传消息?”黎青道:“此二策俱不妙。私自窥探,不过远观,岂能尽其才美?若以诗词传递消息,是勾挑也。你不知这辛小姐,虽一柔媚女子,接人温暖若春风,然言貌方,稍涉亵戏,不敢向其开口。若轻以男子之诗,遨其赏鉴,则近于勾挑,而定遭其斥辱。”甘颐道:“二策既不妙,若舍此二策,虽神仙持筹,亦无他策矣。”黎青道:“策是还有一条,但此时间不便与郎君明言。且待妾明日先去探她一探,看我机栝,再说与郎君亦末为晚。”甘颐道:“为弟图一面,而劳芳卿费此妙心,将何为报?”黎青道:“使妾时傍衾枕,窃君宠幸,即所以报,他不望也。”甘颐道:“卿若愿此为报,则弟当报之终身不敢懈。”二人说得投机,不觉又沉沉睡去,直到次早红日三竿.方才起来。大家梳洗完,吃了早饭,黎青因对甘颐说:“乞郎君少待于此,客妾到辛衙去探一探消息,再来与郎君商酌。”甘颐抚肩而谢道:“重劳芳卿,铭之五内矣。”黎青因叫一乘小轿,竟到辛衙而去。正是:
心灵多智计,气侠动奇情。
儿女能如此,方知是性生。
黎青轿到了辛衙厅上方下了,自走入去。原来黎青时常到辛衙来惯,丫环侍妾,尽皆认得。看见她来,早有个贴身最爱的侍妾,叫敞绿绮,指说道:“小姐这两日看诗厌烦不在楼上,在卧房后绣墨轩中,调鹦鹉耍子哩。”黎青是熟路,竟走到后轩中来。辛小姐看见,忙接住问道:“这两日我正想你,你为何不来看我一看?”黎青道:“我日日要来看小姐,因闻得小姐开社忙,要劳神应酬,故每每止住。”辛小姐道:“前日开此红药诗社者,指望选一淑女,为吾解愠兄弟作配。准知这扬州城里的女子,虽能诗识字的不少,然皆是桃李之貌,脂粉之才,求其珠辉玉艳,可当香奁一座者,则了不可得。故连日批阅甚觉厌倦,意欲罢之,正在此沉吟。”黎青道:“妾闻觅珊瑚者,设铁网于海底;希甘露者,树金茎于云中;求骏马者,死马骨且买来。小姐能开社几时,怎便如此性急?”荆燕小姐听了不觉笑将起来道:“瑶草几日不见,学问竟大长了。只此数语,可解吾一天之疑。是便是,但只恐扬州一郡,生才有限,非海底云中之比。”黎青道:“扬州虽小,天下自大。况扬州孔道通于天下,小姐何不再添一报条,凡往来仕宦,有怀才贤媛淑秀,并祈降社留题,以垂不朽,则网罗者广矣。”辛小姐听了,囚斜横秋波细盼黎青道:“瑶草近日,想是遇着异人了。不然,何议论风生,令人刮日。所说甚是有理,我若有你这样一个记室,则快不可言。”黎青道:“记室何敢当,但得依傍妆台,服侍小姐,于愿足矣。”辛小姐笑而颔之,因又舔写了几张报条,叫人分帖于各码头要路之上。因留黎青吃茶吃酒,又将社中听做的诗词指给她看。只留她耍子到晚,方放她回家。正是:
蛾眉漫道只宜嗔,我见犹怜也是真。
尽日留连还不舍,佳人原自爱佳人。
黎青回到家中,甘颐接着道:“芳卿为何一去许久?几令小弟盼望杀了。”黎青笑道:“郎君盼虽盼得甚久,望却有几分望着了。”甘颐听见说有望,不胜欢喜,因满脸堆起笑来,捧着黎青的手儿百般温存道:“重劳芳卿,心实不安,却将奈何?”黎青见甘颐言语虽甜,而心急如火,偏只是笑而不言。甘颐忍不住,又拍着黎青的肩儿问道:“辛小姐留你坐这一日,说些什么?”黎青见甘颐越急,她只答道:“说些闲话。”要紧处偏笑而不言,甘颐急不过,因问道:“芳卿所言有望,不知是有何望?”黎青见甘颐着急,初意还打账再急他一急,当不得他眉清目秀的一个笑脸儿,只管偎来;软软款款的香甜话儿,只管说来;怜怜惜惜的温柔情儿,只管贴来。心火先动了几分,爱欲已沾成一片,哪里还做作得出。因笑说道:“若论起情理来,郎君对妾而思慕辛小姐,本该妒君,而于中作波浪。但为人也须自揣,妾若非辛小姐之灵,安能系郎君于此以窃两夜之欢,故不敢妒。而愿效殷勤,或借此而多得留连,虽利于君,实亦自利也。不意君急于闻信,一刻不容缓。倘妾言出于口,而君即命驾,不几为法目毙乎,故暂隐而不欲言。今见郎君言念辛小姐一片深情,恨不能顷刻即飞傍妆台,以慰相思之苦。妾见之又深怜郎君之钟情如此,又不忍不言。但言而愿郎君毋过于薄倖。”甘颐听了,连连指天发誓道:“我甘颐若蒙黎青娘委曲周旋,得见辛小姐,设见后不感黎青娘之情而稍有负心,望天地鬼神鉴察,即时诛灭。”黎青听见甘颐情急发誓,满心大喜道:“郎真情种也,我只得细说了。”只因这一说,有分教:逐燕穿帘,随花人幕。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慕芳香改装女子 怜才貌愿变男儿
词曰:
燕飞难入珠帘去,悄学金莲步。相逢只认是佳人,岂料涂脂抹粉为窥邻。
怜才爱貌心相慕,何异于夫妇。谁知一段好姻亲,道错嫌差转不信为真。—右调《虞美人》
话说黎青见甘颐发誓,许不相负,知其情真,因感而对他说道:“这辛小姐有个兄弟,叫做辛发,表字解愠。生得斯文秀雅,就似一个玉人,今年才—十六岁。早不靠辛老爷之力,竟以真才进了个学,谁不羡慕要招他为婿。这辛公子年纪虽小,志气颇高,定要一个才美的淑女,方以为配。等闲贵女尽皆辞了。这辛小姐开此红药诗社,非为炫名,盖欲为兄弟择归也。今日对我说,扬州能诗女子虽多,而开社数番,并无一出色女子,心甚厌倦,欲罢此社。妾思此社一罢,郎君相见无由矣。因再三劝她说,扬州虽无,天下自有。今幸辛小姐以妾言为然,又添了报条,请四方贤淑尽皆入社。待报条一出,则郎君见辛小姐有望矣。”甘颐听了,茫然半响道:“辛小姐请天下女子入杜,与小弟何关,而芳卿曰有望,将无戏弟乎?”黎青道:“非戏也,君未曾深思耳。”甘颐道:“弟愚昧,实思不出,乞芳卿教之。”
黎青道:“辛小姐乃娇娇闺秀,虽以诗文开社,若甚多情,然廉洁之风,凛然而不可犯。郎君一美男子,欲与之相对唱酬,虽昆仑妙手,红线奇才,亦计无所出。今幸郎君,身虽男子,而容貌之美,比女子更甚。郎君若有真心待妾,妾与郎君巧梳云鬓,细扫蛾眉,额贴花钿,臂垂金镯,上穿绣袄,下着长裙,竟扮做远方一女子。用轿抬到她衙中,只说是过路的闺人,见了报条,来入社请教。辛小姐虽说双眼如神,决不能辨别雌雄。定要被妾瞒过,郎君试思此计好否?”甘颐听说,又惊又喜道:“卿何心灵性慧思路之奇,直至如此!妙则妙矣,但恐充耳无明月之珠,举足非金莲之步,却又将奈何?”黎青道:“妾已筹之熟矣。耳上贴一小膏药,只说是害疮,此亦常有之事。若忧脚下,妾有女靴一双,郎君赤足穿了,只说是远方风俗,郎君又不嫁她,便略大些,辛小姐也未必留心。”甘颐细想此计甚妙,满心欢喜道:“我甘不朵,蒙黎瑶草如此苦心相为,倘由此得见辛小姐一面之后,若忘了黎瑶草之情,便禽兽不如也。”黎青笑道:“郎君且莫喜,此不过见辛小姐之路耳。见后相对,还有许多事体,也须打点。”甘颐道:“只愁难见,既见了愁她怎的?她的美貌,我一双眼自然会看。它的好诗,我一片心自然能赏,断不差也。”黎青道:“她邀请才嫒入社者,是为借诗观才也。是借才取人也。倘出甚难题目,要郎君做诗,也须打点。”甘颐笑道:“若是我扮了女子去见辛小姐,辛小姐竟捉住了要描鸾刺凤,便就难了。若但要做诗做词,这是我们的家常茶饭,任是难题,也难我不倒。贤卿只管放心。”黎青道:“睹郎君翩翩姿骨,自是多才,但对辛小姐,不可轻易,君曾试过否?”甘颐道:“诗又不开科,叫我何处去试?但家居读书做文之暇,便与舍妹吟咏适情,不是我唱她酬,便是她吟我和。花朝月夕,窗下灯前,所作的诗词,有如春草。近则立成,远亦不过七步,从不曾乞灵腕鬼,劳苦枯肠。岂至今日,便气慑大巫,而甘拜下风哉?”黎青听了欢喜道:“得能如此更妙。但据郎君说来,则郎君之令妹又一才女也,今年几何?”甘颐道:“舍妹今年才一十六岁。若论容貌,她闺中禀赋,自妍秀非弟男子之比;若论诗才,小弟有文字分心,她一味精工,故风旨更胜。”黎青道:“曾许聘否?”甘颐道:“蜀中一隅,恐无吉士,故尚迟迟其归。而欲向天下求也。”黎青道:“原来如此。若是这等说起来,郎君不独一见,只怕婚姻亦皆有分。今日才贴报条,不便就去,且到明日,遂了你的心愿罢。”甘颐道:“若问姓名,将何为答?”黎青道:“就写令妹之名可也。”甘颐见黎青为他事事商量妥当,不胜之喜。因悄悄叫王芸封了二十两银子来,送与黎母,以为使费。黎妈甚是欢喜。黎青见甘颐有窍,也自欢喜。故二人相对甚欢,过夜歜宿,十分绸缪缱绻。
到次日,二人起来,吃了些早膳,黎青即携过镜台来,要为甘颐整妆。甘颐走到镜台边,因笑起来说道:“一个青头白脸的男子汉,怎好搽脸画眉,扮做妇人,岂不羞杀。”黎青笑道:“羞有几种,若男子装娇学媚,窃残桃之爱,下煎鱼之泣,则羞也。若涂脂入幕,傅粉窥邻,此又千古之风流佳话。何羞之有?”甘颐又笑一笑道:“卿卿可谓善于解嘲也。事已到此,只得依你。”因脱去长衣,任黎青所为。黎青替他将发散开,用香膏盘做乌云,掠成青髩,带上冠髻,簪上珠翠,眉扫为柳叶,脸印作桃花,淡点了朱唇,轻贴了花钿。又将自己的锦裙绣袄取出,里里外外,都替他换过。又取出一双女靴,替他脱去鞋袜穿上,虽略觉紧些,甘颐也只得忍着,立起来走路,反袅袅娜娜,有些韵致。
装饬完,将甘颐领到镜中一照,因指着笑说道:“若有此美人,只怕甘郎又要动心去访矣。”甘颐自家看了,也不觉失笑道:”美人虽也像个美人,只好镜中看看,却是假的。”黎青看了,爱之不胜,又去叫了黎妈来,笑说道:“我这个姐姐,与你做女儿,你要么。“黎妈看了大笑道:“前日甘相公初来,我错认做潘安,不知原来是刘玄德的甘夫人。我老身若有福,招了这等一个女儿,便登时发迹了。”黎青道:“如此装束,走到人家,可看得出破绽么?”黎妈道:“便是神仙,也看不出。”黎青道:“看是果看不出,但还有一说。这等一个内家,岂无使女跟随之理?”扬州使女又不便,因对黎妈说:“舅母家那个湖广丫头,借了来跟随去倒妙。”黎妈道:“这不打紧。”随叫人去唤了来,虽人物中中,却正是外路打扮。黎青甚喜,因吩咐她到那里,不可多说话,又替她换了一件衣服。收拾完,因对黎妈说道:“妈妈可叫一乘轿子来。”黎妈道:“要到哪里去?”黎青道:“娘,你不要管这闲事,等他去了来,整酒请你罢。”黎妈笑了出去,果叫了一乘暖轿来,抬到内里,叫甘颐坐了,命王芸领了那丫头跟着,又吩咐王芸与轿上,叫他抬到琼花观辛衙去,若有人问,只说是城外船上来的,轿上答应了。
不多时,竟抬到辛衙大厅前歇下。先叫王芸送进一个报帖,一个名帖进去,上写着:四川重庆府巴县甘非想小姐,舟过维扬,慕辛荆燕小姐诗社之盛,特来拜谒入社
名帖上写着:誊小妹甘梦敛衽拜
守厅家人接了二帖,传与侍儿,侍儿送与辛小姐。辛小姐看见是远府内眷,不取怠慢,因走出内厅,叫几个侍妾到外厅接了入去。甘颐见有侍妾来接,因出了轿,随着侍妾入来,到了内厅,辛小姐接住。看见甘颐美丽非常,心下暗惊道:“人尽道佳丽出于扬州,想来不过装束胜耳,谁知蜀中有此真实美人!”因笑迎着见礼道:“乡娃小社,只合涂鸦,怎敢劳名都仙子下临玉趾,使小妹不胜荣甚,又不胜愧甚。”甘颐答道:“远方刑布,本不当轻谒金闺,但芳名震于魂梦,又适行役,咫尺香奁,故不惜腼颜造门上请。乃蒙不弃,倒金莲之屣,吐玉箸之哺,殷殷下诱,何幸如之。”遂送座。坐定,侍妾献上茶来。
原来甘颐初学步于邯郸,乍敛衽而万福,未免矜持,不遑注视。今坐而饮茶,心略稍定,再偷眼细看,方看见辛小姐:
舒舒亸亸自成妆,浅淡温柔别有香。
眉不学山横黛色,眼非澄水逗秋光。
冶容时吐诗书气,幽秀全消桃李芳。
莫羡绮罗脂粉贵,天生佳丽不寻常。
甘颐看见辛小姐疏疏淡淡,别是—种幽妍,转觉妆束之盛,非美人妙境。须臾茶罢,辛小姐即起身,邀甘颐到金带楼上去坐。坐下,侍妾又摆起许多果品点心,送上茶来。甘颐一面吃茶,辛小姐就将社中所做的诗词,迭与甘颐,求其批阅。诗词下却不署名,别有号对,恐阅者存私也。甘颐知是考他,略略谦虚一两句,见辛小姐再请,他便展开诗词,细细观览。丑陋者不便涂抹,便置开不看,但将做得精妙入神的,俱细细批出。哪一句入情,哪一联工致,哪一字感慨多姿,哪一篇风骚得体,批得精详恳切,无微不窥。及对号查名,却首首都是辛小姐之作。辛小姐看见,满心欢喜,因说道:“小妹涂鸦已久,虽尝邀誉,止不过泛言美好而已,从未有暗中摸索而篇篇择出,而又批得字字中妾之隐,服妾之心。贤姐实小妹之真知己也。”甘颐道:“姐姐聪慧天生,灵奇仙出,故赋此绝世之姿,旷代之容,余美流入于诗;虽谐世俗,体裁中晚,而风旨兴刺,实存三百遗风。小妹浅陋,不过稍窥一斑,安敢当知己之名。”辛小姐道:“声气之求,已不易得,至于诗文微妙,针芥相投,更为难能。小妹从未输服于人,今见姐姐,肝胆尽倾矣。”
甘颐正要以言词勾引,忽报贾小姐来了。原来这贾小姐是贾翰林的女儿,名字叫做贾鸾,别字羽文,生的人物中中。虽也略识几个字,诗词之妙,全然不知,却倚着父亲是个翰林,偏要在笔墨上炫名。刻了几篇假诗稿,到处送人。见了人,谈论诗词,大言不惭,竟以女中的才子自恃。与辛小姐略略沾些远亲。辛小姐知她好名,不好却她,故红药社中,请她做个社证。这日因窃了父亲的几个诗题,要来卖弄学问,故特特来见辛小姐。她是来惯的,故不待通报,竟走上金带楼来。辛小姐接着,就笑说道:“今日姐姐来得妙,有一远方仙子在此,请会一会。”甘颐看见,忙立起身来。贾小姐看见甘颐美丽非常,因趋走上前相见道:“果是一位仙子。”相见过,分远近宾主坐下。贾小姐与甘颐各问姓名,都是辛小姐代为说了。
辛小姐见甘颐批阅的诗词,并未取贾小姐一首,恐怕贾小姐见了没趣,忙悄悄叫侍儿藏开。贾小姐先开言道:“甘姐姐丰姿美丽如此,诗才定然高妙。”因看着辛小姐说道:“曾请教过么?”辛小姐道:“才蒙赐顾,寸敬未申,何敢轻请。”贾小姐道:“既未请教,我小妹倒想了两个古诗的题目在此,不知可以作得诗社题么?”辛小姐道:“姐蛆所拟,自然妙了,敢请见教。”贾小姐道:“晋唐的《子夜歌》,将闺中儿女的情态,已曲曲摹写尽矣,不知可还有奇思异想,可敌古人?再者,我想唐诗中,‘不知明月为谁好’与‘雨中春树万人家’两个赋体,最难摹拟,每欲下笔,奈枯肠搜索不出。今幸遇甘姐姐这等大才,又辱远临小社,不知可好请教?”辛小姐道:“有贾姐姐如此美题,又恰遇甘姐姐这等大才,正好请教。但须少申薄敬,再求挥毫可也。”一面叫侍儿催酒。甘颐因说道:“小妹远邑村娃,不耻榆枋,腼颜入社。原欲献河东之白豕,不期身入琼宫,琳琅触目,可谓观于海者难为水矣。坐此形影已惭,何敢更辱笺简。”辛小姐道:“巴人下里,本不当希冀阳春,但既蒙下教,虽一时不能窥百仞之高,而一言四韵,亦必恳题,以为小社之荣。”甘颐笑道:“既不免终要献丑,何不待小妹即应了贾姐姐之教,何如?”贾小姐道:“俗题得辱仙笔,固所愿也。但匆匆草草,恐非情礼所宜。”
此时几席上笔墨笺砚,俱是端端正正的。遂信手取了一张长笺,铺在案上,磨墨濡毫,也不起草,竟信手半真半草行书字儿写去。先写题目,是《子夜歌》十首:
其一 斗草欢不谙,花无一色奇。幸侬爱能助,背送合欢枝。
其二 众中向侬笑,正色作腼腆。俊恐太不情,悄低窥一眼。
其三 晏起发披离,羞留欢久注。欢心偏道好,伫立不肯去。
其四 偶食冰桃甜,知是欢所喜。不敢径睛投,择败分人起。
其五 郎来阿母疑,中堂先坐定。频唤侬煎茶,侬恨不一应。
其六 郎忽欲出门,不禁下阶送。惊闻笑有声,呆立不敢动。
其七 两大渐生嫌,众中难相犯。郎故弄戏机,引侬近身看。
其八 宴会集一堂,男女分外内。默照以金卮,与欢隔帘醉。
其九 欢不知何心,佯醉愿留宿。倚窗未敢眠,先灭窗中烛。
其十 见郎百事肯,只不共郎衾。千秋艳冶意,恐流入于淫。
甘颐题完了《子夜歌》,又写赋体的题目道:
赋得“不知明月为谁好”
秋盛一轮满,贪看尽卷帘。镜容常自爱,诗影许谁拈。
几夜留能住,何人坐不赚。惭手空怅望,肯却下两檐。
赋得“雨中春树万人家”
东风和降泽,桃柳遍生烟。翠色疑沾地,红香欲湿天。
市朝迷叶底,楼阁闭花前。试望闾阎色,青苍欲十干。
后学蜀中社小妹甘梦非想偶题 呈 荆燕羽文二仙史社长斧政
辛小姐与贾小姐二人,看见他落笔如风雨骤至,顷刻之间,早题完了十首绝句,两首律诗,并不假思索,就似做现成的一般。辛小姐是真心服善,十分爱慕。贾小蛆纵不知味,见他如此敏捷,也自惊倒。因赞叹道:“甘姐姐真仙才也,即青莲斗酒百篇,亦不过是。”甘颐逊说道:“荒谬之词,聊以塞责,有污二姐姐之目。”辛小姐道:“不独构思敏捷,而‘子夜’十首,将女子贪痴情态,摹写殆尽。而镂肝刻腑,俱是新想,却无一字,盗袭古人。至于二律诗,赋情写影,是一是两,极工极巧,又浑又微。不独我辈裙钗逊席,即燕许再生,变作女子,亦不敢与之争座。社中得此,增荣多矣。”谦者谦,赞者赞,彼此欢喜。
须臾酒至,送席坐饮。饮酒中间,谈一回古今的名嫒淑女,论一回词赋文章。又品一回眼前的人物,大家甚是快畅。甘颐初意,只指望见辛小姐一面,便喜出望外。今乃对着睑儿仔细端详,又见辛小姐百般错爱,怎不快活?故酒至便不推醉。辛小姐开社多时,今日方遇了一个真才知己,怎不快活?故亦欢然而饮。贾小姐乃好名女子,今在才女中夸张,怎不快活?故怀非浅饮,盏不留余,焉肯放手。大家吃到半酣之际,各问起婚姻。贾小姐已许聘了张廉使的公子,甘颐谎说是自小许了同乡谢学士的公子。因问辛小姐,辛小姐微笑道:“风花尚未有主。”甘颐道:“莫说小姐之才之美,即以门第,谁不争求,谁不争聘,岂容韫椟。”辛小姐道:“求者虽有,而所求非周南之吉士;聘者虽多,而纳聘无星户之良人,俱非妾之听愿,故小妹宁赋愆期而有待也。”甘颐道:“虽淑女必待君子,然男女之悦慕不同。孟光则必择梁鸿,西子则终归范蠡;至于崔护桃花,卫公红拂,各有所愿。天下岂无一人?但不知贤姐姐属意于何等?”此时辛小姐酒己酣酣,不禁笑说道:“小妹之愿甚奢,除非贤姐变作良人,则小妹甘抱衾裯而往矣。至于假贵公侯,借荣朱紫,皆非小妹之心。但恨天意不能从人,往往相左。”因拈笔伸纸,信手作—首《满江红》的词儿道:
造化无知,生得人、不尴不尬。恰恰是、两簇蛾眉,一双云黛。才也眷才性与命,美之比美恩和爱。
奈之何偏不是鸳鸯,空相对。
这姻缘,来生债,这相思,当面害。受一霎欢欣、一番惊怪。良士风流渺不得,淑人才美偏偏在。
愿芳卿速变作男儿,心方快。
辛小姐词做完,甘颐与贾小姐争看,俱赞羡其词意之风流不己。甘颐因说道:“姐姐若定要貌比潘安,才同子建之人,便恐难得了。若但只以小妹为画图求,则指顾可得,何须怅望。”辛小姐道:“姐姐不要自看得小了。潘安便怎么,子建便怎么,亦不过一时偶得其名耳。若贤姐姐者,指顾间可多得耶?妾不信也。”贾小姐道:“辛小姐也不必争,甘姐姐既说指顾可得,只问她要就是了。若是无人,权且罚酒何如?”辛小姐也笑道:“贾姐姐说得有理。”因叫侍妾斟一满觞,奉与甘颐。甘颐笑道:“非小妹谦词,实实有人,久当自见。”辛小姐道:“姐姐说指顾可得。指者,手也;顾者,目也。请指于何处,顾于何方?倘指顾不出,且请进觞。”甘颐笑道:“指顾实可指顾,但此时不便,只得勉饮此觞,以尽二位贤姐姐之意。”因忙忙饮干,也拈笔伸纸,信手作一首《满江红》词儿,步韵以答之道:
造化情奇,弄得人、尴尴尬尬。偏抹杀、白面书生,拨撩青黛。错认相逢自见恶,相逢不错方知爱。
得并肩携手是鸳鸯,非空对。
这姻缘,非真债,这相思,何须害。请打点欢欣、不劳惊怪。淑女风流既不减,良人才美依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