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偶拈 - 第 6 页/共 11 页
济公写罢,相谢出门,径往万松岭,望毛太尉。太尉却好在那里射箭。济公向前施礼,曰:“太尉射得好。”太尉急忙歇箭,曰:“何故久不会?”济公将前事细说。太尉曰:“今日热,同你竹园中乘凉吃酒。”至晚而散,仍于府中歇住五七日。济公曰:“我还要去望陈太尉。”遂别。径到陈太尉府前,门公通报,太尉出迎。茶罢,便令安排品馔饮酒。至晚,又留在府中歇住二三日。济公猛省曰:“长老知我为人,连出来十余日,他必嗔怪。”遂别太尉,径来净慈寺。
却说德辉长老,数日不见济公,心中嗔恼,差火工四下寻觅。到长桥,只见济公在馉饳铺中。火工向前曰:“济公,长老有请。”济公便起身,入方丈见长老。长老曰:“老僧再三嘱咐,缘何不改前非?”济公跪在面前曰:“告我师慈悲。弟子许久不去望相识,偶至万松岭,蒙毛太尉留住五七日,陈太尉府里住二三日,故此担搁了。”长老曰:“我闻得二位太尉,是朝廷近侍官,如何敬你。且说你的本事,我便饶你打。”济公请纸笔,便作一词,名《临江仙》云:
粥去饭来何日了,都缘皮袋难医。这般躯壳好无知,入喉才到腹,转眼又还饥。惟有衲僧浑不管,且须慢饮三杯。冬来犹挂夏天衣,虽然容丑陋,心孔未尝迷。
长老大喜曰:“既然朝官与你好,如何做不得盐菜的化主?”济公曰:“做倒做得,争奈不怯气化来请这伙贼秃。若是长老这等相爱,休说盐菜,便一日要十个猪也有。”长老大笑道:“我寺中原有寿山福海藏殿,如今塌坏,若得三千贯钱,便可起造,你化得否?”济公曰:“非是我弟子夸口,三千贯只消三日便完。”长老便令侍者请监寺买办酒肴素食,罗列于方丈。长老亲陪济公,吃得大醉。长老曰:“要开疏头。你醉了,明日写罢。”济公曰:“我是李太白,但酒多越好。”乃令行童取过文房四宝,浓磨了墨。济公提笔,一挥而就。
伏以佛日增辉,法累长转。夫佛日者,乃佛光洞照;法轮者,是法力传流。切见南屏山净慈寺,承东土之禅宗,禀西湖之秀气,殿阁轩昂,门楼高大。近因藏殿倾颓,便觉僧家寥落,是以法轮不动,食轮怎得周全。藏殿若完,福殿自然气象,欲得寿山福海庄严,须仗达官长者欢喜,舍金赐钞。须休心下踌躇,运木担泥,且便眼前成就。轮转无休,檀那永固。募缘化主书记僧道济谨题
写罢,长老大喜。
次早济公到方丈,别了长老出门,径投万松岭来。忽听一声喝道,言太尉朝回。少顷,毛太尉近面。太尉曰:“这早何处去?”济公曰:“我早,太尉又早。”太尉曰:“我是官身,朝里去方回。你出家人,正好稳睡。”济公曰:“适有一事,睡不能熟,进府诉禀。”太尉便令整治早饭,问济公欲说甚话。济公曰:“敝寺有座寿山福海藏殿跌倒,今欲修造,须三千贯钱,因此特来。望太尉一力完成。”将出疏簿,递与太尉。太尉曰:“我那有三千贯,少些布施使得?”济公曰:“教我再化何人?”太尉曰:“既如此,可停一两月待下官凑集。”济公曰:“这个却使不得,三日内便要。”太尉曰:“你正是疯子,三千贯钱如何便有。”济公撇了疏簿,急急起身。太尉赶出去,将疏簿丢还他。济公拿起又丢入去,一径奔走。太尉吩咐门公,今后济疯子来,休放进府。
且说济公径自回寺。首座问曰:“化得若干?”济公曰:“后日皆完。”首座曰:“今日无一文,后日那得完。”济公曰:“不要你忧,我自有道理。”首座说与长老,长老亦不信。次日,众僧咸对长老,言济公今日不出去化,只在灶下捉虱子,明日如何有。第三日,毛太尉早朝,但见一皇院子来,道娘娘有旨宣。太尉急忙到太后宫中。拜舞罢,太后曰:“毛君实,梓童夜来三更时分,见一金罗汉,言净慈寺寿山福海藏殿崩塌,化钞三千贯。再言疏头在汝家,后有名字。”太尉大惊,暗思济公,非凡人也,乃启奏曰:“娘娘,两日前,净慈寺书记道济有疏头留于臣处。”太后曰:“定库内有三千贯脂粉钱。梓童共你到净慈寺,认此金身罗汉。”太后懿旨,备办鸾驾,嫔妃彩女随往净慈寺行香,毛太尉押解三千贯钞。此日济公在房中曰:“此时将及来也。”行出房门,高叫都来接施主,便去擂鼓撞钟。长老听得,急使侍者问消息。只见门公报道:有黄门使来,说太后娘娘行香。长老忙披袈裟出方丈,引满寺五百余僧迎接。只见太后凤辇到来,长老等于山门外接见。娘娘谓长老曰:“梓童昨夜三更时分,梦一金身罗汉,来化钞三千贯,修造藏殿,今日送钞在此。梓童要认这尊罗汉。”长老见说,抬着香炉,引五百余僧,团团在佛殿上看经。此时济公夹在数内,却从面前过。太后指曰:“正是此僧。”方欲下拜,济公急忙打个筋斗,裤儿不穿,露出前面这件物事,扒起便走。长老就奏娘娘曰:“此僧平日有些疯症。”太后令毛君实将三千贯交与库师收了。太后自回。长老众僧送出山门,自回方丈,令寻济公不见。忽一侍者来曰:“济公引领一伙小儿,撑一只船到西湖采莲。长老想道:济公要这藏殿完成,一时遂显灵感。今恐被人识破,故作此态。”
济公将船划地石岩桥登岸,令小儿划船回去。却自望古荡里摸去教场桥,登东厕,只见尿缸内一个虾蟆浸得涨涨的。济公曰:“苦恼亦是轮回,我与你下火。”作颂云:
这个虾蟆,死也崛强,瞑目并牙。趺合掌,佛有大身小身,即非我相人相。一念悟来,离诸丛障。咦!
青草岸边寻不见,分明月夜梨花上。
济公念罢,只见半空中有青衣童子,叫曰:“多亏师父,已得超升。”众皆喝彩。忽一人拖住济公曰:“师父同你前面行一步。”济公回头,认得是徐提点。问曰:“你要我那里去?”徐提点曰:“西溪安乐山永兴寺长老,闻清溪道士徐公,说上人清德,累欲一见,每托小子相邀。今日有缘,且去饮三杯。”二人行过古荡,径望永兴寺来。此时长老正在山门下乘凉。济公向前施礼。长老曰:“师兄何来?”徐提点曰:“此位便是济长老。”长老大喜,请入方丈,宾主坐定。茶罢,问徐提点何处相遇。徐提点述虾蟆下火之事。长老叹羡不已,令整酒馔。济公任意饮了一夜。次日又请徐提点陪侍。长老要造安乐桥,济公开疏云:
伏以山藏古寺,水接平桥,西溪市北,安乐山桥,塌损年深,往来不便。欲建连云之势,全凭驾石之功,赀金浩大,独力难成。辄持短疏,遍叩大檀。诚哉劝资,慨然乐助。叠石横空,杜预建时从古有;跨溪通道,相如题后迄今无。不惭风漱石,还爱月盈河。水流碧草环中过,人在苍龙背上行。桥梁万代,福禄无穷。
写罢,二人迤逦行至崇真寺夜宿。次日又到清溪道院。连日只在这几处盘桓,不觉过了四个月。
时值初冬天气,济公觉到身冷,思量走出来长久,须回寺去。于是别了长老并徐提点,便向石人岭来时,见上天竺忏首同一道人忙忙而走。济公认得,一把扯住,问曰:“汝等何来?”忏首曰:“你不知,我寺讲主,九月二十夜,被贼偷得一空。闻知西溪街上郑先生卜得好卦,故令我问课回来。”济公曰:“我实不知,既如此,且同你去望他。”二人落了石人岭,径至宁棘庵。讲主正在方丈中烦闷。济公向前施礼。讲主曰:“久不相会,何故来看我?”济公曰:“我今日偶遇忏首说,特来望你。”讲主曰:“老僧挣了一世,今一夜皆空。”济公曰:“出家人要财物何用,待他偷去,倒省得记挂。”讲主曰:“我积攒来,要修葺僧房,起造钟楼。今被偷去,与外人说不得,只好自知,故此烦闷。”济公曰:“如此,我作一律替你解闷。”随口题八句云:
哑吃黄莲苦自知,将丝就纵落人机。
低田缺水遭天旱,古墓安身着鬼迷。
贼去关门无物了,病深服药请医迟。
竹筒种火空长炭,夜半描龙尽向谁。
讲主大笑曰:“妙哉!双关二意。我心中多闷,你休回去,且在此相伴,闲讲一两月。”济公曰:“只怕无酒吃。”讲主曰:“别物没有,惟酒你吃不了。”济公曰:“既有酒,莫说一两月,便是一两年也在此。”众人大笑。自此济公又在天竺过了两月。看看腊近,讲主留过年。济公曰:“这却使不得,须回寺过年。”乃别了讲主,向净慈寺来。山门口撞见监寺曰:“济公一向在何处?”济公曰:“我在老婆房里。”监寺曰:“你是疯子,我不理你。”济公径入方丈,见长老施礼。长老曰:“你不告老僧,一直出去半载,是何道理?”济公曰:“偶然闲走,望长老慈悲。”长老曰:“我却不怪,反被众人笑。”济公曰:“今后再不敢如此。”自此济公只是坐禅念经。
时值三月天气,济公对长老说:“我从归寺,并不曾出门。今欲出去望望相识,特禀长老。”长老曰:“你去只可一两日便回。”济公曰:“谨领。”乃离方丈,径投万松岭来,至毛太尉府,令门公通报。太尉忙出迎接入坐。茶罢,太尉曰:“自从同太后娘娘到你寺,已半载余矣。”济公曰:“向日深亏相公完成这桩胜事。近思饮酒,特来相探。”太尉曰:“你且坐,今日园子掘得些笋,将一半进朝,一半在此,令煮与你尝新。”济公大喜,一上吃大半碗,道:“滋味极美。佛语云一寸二寸,官员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和尚要吃,直待织壁。我亏太尉得尝新,长老在寺梦也梦不见,我且盛几块持归奉长老。”太尉道:此是残剩的,不好将去。”另取一盘来,用荷叶包固。济公提荷叶包,作谢遂行。一路向净慈寺来,山门下首座曰:“手里包的,莫非狗肉?”济公道:“不是包肉之物,你们梦也梦不见。”众曰:“却是甚么??济公把包儿塞将过来,曰:“你们且闻一闻。”径入方丈。长老曰:“你今如何便回?”济公曰:“我一径到毛太尉府中去,却好尝新笋,便讨得一包与长老尝新。”长老曰:“难得。”济公令侍者取一盘来,将荷叶包解开,倾在盘内,托在长老面前。长老吃了三二块,侍者各分了些,众僧皆来讨笋吃。长老曰:“有数吃些,都分了。”济公曰:“我在毛太尉府中说禅机漏将笋来,你们只顾白口要吃。”长老曰:“你说甚禅机?”济公曰:“一寸二寸,官员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和尚要吃,直待织壁。”长老曰:“绝妙,绝妙!”众僧曰:“你化些来与我们尝新也好。”济公曰:“众僧有将新笋为题,作得一诗,我便化两担来。”长老便吟一绝云:
竹笋初生牛犊角,蕨芽新长小儿拳。
旋挑野菜炊香饭,便是江南二月天。
济公曰:“今日不许,明日也无,后日还你两担。”长老曰:“这新笋初生,如何论担?”济公曰:“休要管。”次日,济公径投万松岭毛太尉府里来。太尉迎到厅上坐定。济公曰:“昨日蒙赐笋,长老吃了,众僧都讨。我一时说了口,今日故来化两担缘。”太尉曰:“若过十余日出得广时便有,如今初放标,如何论担。”济公曰:“太尉只问园子自有。”太尉叫园子问时,答道:“昨夜笋都钻出来。”太尉大喜曰:“要化笋也要疏头。”济公请纸笔,一挥而就。疏云:
锦屏破土,便宜我等斋盂;粉节出墙,已属他人风月。正好拖泥掘出,那堪带露担来。盐油锅内,炙就黄金,汤水釜中,煮成白玉。满满盛来,没底碗子,齐齐吃去,无心道人,趁嫩正好结缘,到老难得进口。味属山僧暂尔,福归施主千秋。
太尉喜曰:“今日方透芽,且养他一夜,明早掘去,还多得些。”济公曰:“正好正好。”太尉当晚留济公在府歇了。次早同济公步入竹园中,只见掘起约有五担,发五个当值人挑送。济公谢了太尉,投净慈寺来。众僧在山门下,遥见济公领五担笋来,急报长老。济公曰:“笋便化了,你等可出三百文钞,还脚钱。”长老曰:“老僧自有。”令侍者取钞五百文,送五个送笋人去讫。长老令人煮笋与众僧吃。不在话下。
却说济公猛思灵隐寺昌长老已死,不去送得丧;闻得印铁牛做长老,要去望他。离寺过六条桥,徐步至灵隐寺前。见侍者,曰:“烦希通报。”侍者入方丈曰:“净慈寺济书记来访。”长老曰:“疯子不要睬他,你回去报不在。”侍者回报济公。济公大怒,便走到西堂房里,望小西堂亦不在,问行童借笔,去冷泉亭下作诗一律云:
几百年来灵隐寺,如今却被铁牛闲。
蹄中有漏难耕种,鼻孔无皮不受穿。
道眼如何驴眼瞎,寺门常似狱门关。
冷泉有水无鸥鹭,空使留名在世间。
写罢,付行童,又于西堂粉壁题云:
小小庵儿小小窗,小小房儿小小床。
出入小童并小心,小心伏事小西堂。
济公题毕,回寺去讫。
却说灵隐寺行童将诗白知长老,长老怒曰:“临安府赵太守是我故交,:他砟去净慈寺门外两旁松树,破他风水。”德辉长老一日共济公在方丈中,忽见侍者报曰:“山门外赵太守带百余人,要砍两旁松木。”长老曰:“如何是好?”济公曰:“长老休慌,待我去见他。”长老曰:“这官十分厉害,汝去见他,须用小心。”济公曰:“我师宽心。”言讫,出山门。太守在外叫和尚。济公向前施礼。太守曰:“你便是甚么济颠。今来见我怎么?”济公曰:“闻知相公要伐敝寺松木,小僧有诗呈上。”太守曰:“久闻你善赋诗,今日且看你的诗做得如何。”诗曰:
亭亭百尺接天高,曾与山僧作故交。
满望枝柯千载茂,可怜刀斧一齐抛。
窗前不睹龙蛇影,耳畔无闻风雨号。
最苦早间飞去鹤,晚回不见上时巢。
太守见诗,默然有惭愧之心,吩咐砍木之人,且不要动手。遂谓济公曰:“此寺山环翡翠,屋隐烟霞,汝可再作一诗。”济公又呈诗云:
白石磷磷积翠岚,翠岚深处结茅庵。
煮茶迎客月当户,采药山门云满篮。
琴挂壁间鸣素志,拂悬窗左罢清谈。
今朝偶识东坡老,四大皆空不用参。
太守叹赏不已,曰:“下官亦续一律。”太守诗云:
不作人间骨肉僧,霜威隐隐骨棱棱。
金芝三秀诗檀瑞,宝树千花法界清。
得句逃禅宁缚律,即心是性不传灯。
我来问道无余事,云在清天水在瓶。
济公曰:“相公佳作,小僧诚抛砖引玉矣。”太守曰:“下官原无砍伐松树之意,只因灵隐寺印长老有言,下官特来一观。”济公曰:“君子所至,必有恩泽。敝寺松下少一条石子街,既蒙相公光临,伏乞布施。”太守大笑,便许施五百贯,写钧帖差人库上支取送寺。济公留太守素斋,须臾斋毕,太守自回。长老入方丈谓众僧曰:“今日若非济公,谁人解得此难,反得五百贯砌街。”自此,益敬济公。
一日,济公闲行至长桥,见卖馉饳儿门上贴着斗书,吃了一惊。走入,见王婆在棺材边哭。王婆曰:“阿公和你素好,后日出殡,你来送丧,就请你下火。念阿公平日之情,说两句禅机,令他西方去。”济公曰:“如此准来。”
行到长桥上坐着。只见卖萝卜的沈乙挑了空担曰:“师父多时不见,同你饮一碗何如?”济公曰:“甚好。”二人走入酒店坐定,沈乙筛酒。济公一上吃了几碗。济公曰:“难得你这片好心,我看你巴巴碌碌,何时是了,不如随我吃几碗安乐饭也罢。”沈乙曰:“我久怀此意,若师父肯提挈,今日便跟师父。”济公引沈乙来寺参见长老。济公曰:“我寻一徒弟在此,望长老容留。”长老遂与他摩顶授记,改名沈万法。次日饭后,济公令沈万法爬起火来。万法曰:“要火何用?”济公曰:“我今日闲坐,烘几个虱子。”少顷,万法掇一盆火来。济公脱下直裰,在火上一烘,两个虱子做一块儿钻出来。济公曰:“虱子也有夫妻,我欲咬死,又恐污了口,不如就火中烧化。”便放虱子火中,口念云:
虱子,听我语汝。取类虫蚁中,只与血肉处。清净不肯生,来生我裤里。大不大如麻,亦有夫和妇。宛转如是生,咂我何时悟。我身自非久,你岂能坚固。向此一炉火,切莫生惊顾。抛却蠕动形,莫复来时路。咦!
烈焰光中爆一声,刹刹沉沉无觅处。
是日济公吩咐沈万法道:“我去长桥送王公丧了,便回。”径至长桥,丧事将起身,济公曰:“我一发替他指路。”遂念云:
馉饳儿王公,秉性最从容。擂豆擂了百来担,蒸饼蒸了千余笼。用了多少香油,烧了万千柴头。今日尽皆丢散,日常主顾难留。灵棺到此,何处相投?咦!
一阵东风吹不去,鸟啼花落水空流。
一壁起材,行至方家局烧化。济公手提火把,道大众听道:
王婆与我吃粉汤,要令王公往西方,
西方八万四千路,如今端只在余杭。
念罢,只见一后生来,在王婆面前作揖,乃是女儿的邻居。先时王婆有一女嫁在余杭,此时有孕不来送丧,昨夜五更,养得一个男儿,肋下有四朱字,写道“馉饳王公”,因此特央邻人报生。王婆听得大喜,众人大骇。济公被众人围住,便跳在桌上,打个筋斗露出下面物事来。众人大笑。济公趁笑间,一径走了。乃入清波门新官桥下,沈平斋生药铺里。他家妈妈尊敬济公,见他来,忙请入内坐定。茶罢,妈妈便令安排酒来,将一只大碗,安在济公面前。济公一上吃了十余碗,已有醉意。养娘又托出一碗辣汁鱼来。妈妈道:“再吃几碗。”济公又吃了十数碗,十分酩酊,作谢妈妈,撞到清波门,一跤跌倒。把门的并过往人围住。其中有认得的,道:“这是净慈寺济书记,能吟诗,极好,只是吃酒没正经。”济公听见说,傲起头来,曰:“谁人说人没正经?”便歌云:
本是修来四男身,疯癫作逞混凡人。能施三昧神通力,便指凡人出世津。经卷无心看,禅机有意亲。醉时喝佛骂天真,浑身不见些儿好,一点灵光绝胜人。
认得的,扶起济公,搀到十里松,又跌倒了。直到净慈寺报知长老,叫沈万法急出山门到十里松,向前道:“师父回寺去。”济公曰:“贼牛驮我去。”把沈万法吐累了一头一脸。沈万法驮到厨下面床上,放师父睡了,方去洗脸。一更时分,众人都去睡了。济公跳起来,高叫:“无名,呀呀呀!”众人都道济公酒狂,不理他。济公不住口叫:“无名发,呀呀呀!”便去敲各房门。众僧都乱起来,只见罗汉堂玻琉灯下长幡脚火起,猛火随风,焰腾腾延烧佛殿,两廊各僧房,都成灰烬。济公曰:“烧得这秃驴们好。”忽然弓兵入来,捉了两个监寺,只寻不见长老。这火直烧到次日午时,还不灭。止留得出门一境。众僧对济公曰:“许多佛力,如何不能护持。”济公口占四句云:
无名一点起逡巡,大厦千间尽作尘。
非是我佛不灵感,故要楼台一度新。
话间,官府救灭了火,就将两个监寺枷在长桥上。众僧在火场上商议,不知长老在何处,怎生救得两个监寺。济公曰:“监寺且迟迟,寻长老要紧。”众僧曰:“必定睡熟在方丈,被火烧死了。”侍者曰:“我们真个不曾见长老出方丈门。”济公说既然如此,且着火工去扒地。扒了多时,并无踪迹,只见一块砌平砖上面,惟留下八句云:
一生无利亦无名,圆顶方袍自在行。
道念只从心上起,禅机俱向舌根生。
百千万劫假非假,六十三年真不真。
今向无名丛里去,不遗一物在南屏。
济公曰:“长老自归天台山去了。”只令火工收拾些烧不尽木头,搭起几间茅屋,众僧安身。济公行至厨下,见一大锅热汤,高叫:“此间好热汤,且来洗面,我有一只曲儿,唱与你们听,可解闷。”
净慈寺,盖造是钱王。佛殿两廊,都烧了,止留得两个金刚。佛也闷,放起玉毫光,平空似教场。却有些儿不折本,一锅冷水换锅汤。
众僧齐笑:你便疯癫。两个监寺枷在长桥,你须救他。”济公一程走到长桥,见两个监寺枷在那里。济公曰:“你两个板里钻出头来,好像架子上安炮灯。”监寺曰:“阿哥,你不救我们,反来戏谑。”济公曰:“我救你,救你。”径投毛太尉家来。太尉接见曰:“回禄回禄。”济公曰:“说不得。”二人坐定,太尉便教安排酒吃。至半酣,济公曰:“多感太尉在此吃酒,两个监寺枷在长桥,望太尉一救。”太尉曰:“不妨。我写一封柬去与赵太守,就放。”次早,济公对太尉曰:“我且去火场上看看。”行至寺门,只见两个监寺回来,众僧大喜,问道:“如何得放。”监寺说:“亏了济公,央毛太尉一柬,吩咐赵太守,因此放回。”众僧俱谢济公。
首座曰:“兀谁做得本寺长老?”济公曰:“必须是蒲州报本寺松少林长老可做。”监寺曰:“此长老实好,只是年纪高大,如何肯来。”济公曰:“你们要他来,必须买酒请我。”监寺曰:“此系大家之事,见今无钱,那得酒请你。我自修书令人去请。”济公曰:“请不来时,休怪我笑。”一径望太尉府去了。
寺中众僧,修成书柬,令传使至蒲州报本寺,见了长老,呈上书柬。长老曰:“老僧年迈,如何去得。”传使再三求请。长老曰:“非为他故,实难行动。”命知客管待斋毕,传使辞谢。回至本寺,将前事惜陈一遍。首座曰:“必须济公写书,再令传使去。”众僧曰:“是。”买一坛酒请济公,一上吃了十来碗。济公曰:“前日请少林长老,传使回来,如何说??前座曰:“前日空走了一回,今特要你写书柬子?”济公笑道:“怪道你们无故请我吃酒。”即时写成封固,付与传使,起身来到蒲州投见。长老曰:“老僧前日吩咐你了,如何又来?”传使曰:“济书记今有简版在此,呈上。”长老拆开,一见大喜。书云:
象法清明,宗风淡荡。往往来来无发落,纷纷漫漫自寻芳,须仗本色高人。今日大家公议,恭惟少林大和尚,行光先哲,德庇后昆,施佛教之金锤,树法坛之鼻祖。休负诸山之望,莫辞一水之劳。惠日峰前,识破险崖之句;南屏山畔,愿全灵壁之光。慨顺人情,毋劳牵鼻。
少林长老看罢道:“此回只得去走一遭。”便令擂鼓撞钟,聚大众,选有德行者,住持本寺。押了牌,吩咐传使先回,教济书记休要出去。“老僧收拾行李,只在月内便到。”传使作别先回本寺报知,众僧大喜,留济公在寺。济公曰:“若不出去,那得酒吃。”一径便走,叫他不住。监寺曰:“若留他,每日那有钱买酒,不留他,长老来又不欢喜。”首座曰:“容易,我有一大空坛,寄在人家,将去盛了湖水,泥了坛头,只做赊的酒,直待长老来,方开,可取一笑。”监寺曰:“最好便去寻济公回来。”首座曰:“我们无钱,赊一坛好酒,你看过了,直待长老来方开。”济公曰:“不妨,你们赊来。”须臾,两个火工扛到济公面前。济公曰:“打开来尝一尝。”首座曰:“新泥的,开了要出气。”济公曰:“也说得是。”便掇一掇道:“也了得我一醉。”令火工扛在草屋下安着。过了数日,有人报长老到。众僧都远接。少林长老到寺,众僧参拜长老毕,就与济公讲话。济公曰:“不要慌,且了正事。”便将一块砖打开泥头。但闻水气,大怒,一下打碎了坛,骂道:“这伙秃驴分明弄我。”少林长老听得,问曰:“做甚么?”侍者曰:“济公要酒吃作闹。”长老曰:“济公要酒吃,胡乱买两瓶请他。”忽济公到长老面前曰:“可耐这些秃驴弄我。”长老曰:“休要与他们一般见识,我自买酒请你。”济公曰:“不曾与长老接风,甚么道理反要长老买酒请我。”少顷酒来,济公吃了,长老曰:“老僧初到,不知本寺曾立被烧募缘榜疏否?”济公曰:“这般秃驴各自做家火,那管正事。”长老曰:“今日你就与我写。”令侍者取文房四宝来。济公挥笔立就,云:
伏以祝融作衅,’一万顷之平湖;风伯助威,卷五百间之大夏。烈焰星飞于远汉,嚣尘雾琐于层峦。各携于锡以随身,共驾牛车而出宅。向来金壁,并作烟煤。过门孰不惊心,闭眼尤疑是梦。切念阿罗汉不能冷坐,放起玉毫光;可怜调御师也被熟熬,失去金花座。虽经世教,未厌人心。钟鼓重警,发于虚空,香火复追,崇于先代。毗耶城里,从来大有檀那;给孤园中,指日可成兰若。金刚不坏,铁塔证明。
长老看了,大喜,教侍者把榜挂在山门,往来看者如蚁。
越数日,济公曰:“我已化了,明日施主至了。”次早,果见朝廷差陈太尉,押到宝钞三万贯,言夜梦金身罗汉募缘,故朕助成胜事。长老众僧谢恩讫,库师收了三万贯钞。斋了太尉,送出山门,择日兴工。诸府州县官员财主无不布施。不二年间,殿宇房廊屋舍皆已落成。只有正殿上三尊大佛,不曾装金,唤匠手未来。济公曰:“装金甚么难事,也去求人。”监寺道:“济公,莫非你自家会装。”济公道:“不打紧,只将钱粮算与我,我包了工罢。”监寺禀知长老。长老已知济公手段,吩咐把工料只管付他。济公收了,尽数派在酒店上。日日去吃酒。约有月余,并不提起装佛之事。忽一日,晚间吃得大醉回寺来,大惊小怪的叫骂。众僧禀长老,道疯和尚将装佛的钱粮都吃在肚子里了,反来寺里闹吵。长老被众僧说不过,只得唤济公来,埋怨了他几句,问装佛一事几时完工。济公带醉应道:“目今就完。”长老问道:“金在那里?”济公道:“在肚里。”济公走到大殿爬在佛头上去,放喉大吐。众人听得吐音,走来看时,只见三尊佛,都被济公吐得淋淋漓漓的一般酒气冲天,兀自在佛头上说酒话。众僧想道:“莫说装金,就是洗刷干净。也得好几日。长老护短,今番看他如何。”说罢,自去了。济公就在佛桌上,睡了一夜。次早,便去撞钟击鼓,请长老上堂拜佛。长老和众僧登殿看时,吃了一惊,三尊佛遍体金装,光华照目。众僧方信济公是个活佛。
又一日,济公闲步至雷峰塔,望常长老。长老曰:“济公一向监工辛苦,今日共你作杯。”济公曰:“多感。”长老令侍者置酒于云轩下。时济公已醉,曰:“恼你多次,题诗相谢。”乃写:
极目烟波远接天,红尘疏处结三椽。
不忧风景来朝没,只恐水云到晚连。
青黛山边飞白鹭,绿杨堤畔泊渔船。
悠然此地真堪乐,半是人间半是仙。
写罢,又饮酒。只见火工来道:“长老有请。”济公忙起身谢了常长老,便回寺,入方丈来,长老曰:“那里去来?”济公曰:“闲行到常长老寺内,蒙留我饮。”长老曰:“我有酒在此,特请你。”少顷,侍者将酒至。济公又吃了十余碗,醉了,口中道:“本寺多亏长老做主,我也用心,马得这模样,只有两廊涌壁不完,我心放不下。”长老曰:“既如此,烦你完成亦好。”济公曰:“各处皆化了,惟有临安府新任王安抚,未曾化他。”长老曰:“我闻此官不及第时,去寺院投斋,被僧哄弄躲过,曾怒题其壁云:‘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至今恨着和尚,你休化他。”济公曰:“不妨,我务要化他。”众僧劝不住。济公离寺,径到府前,立于宣化桥上。安抚正在厅上,望见桥上一个和尚,探头探脑,吩咐虞候悄的捉进来。四个虞候行至桥上,一把捉住,把济公推到厅上跪下。安抚曰:“这秃驴敢如此大胆。”济公曰:“贫僧是净慈寺书记僧济颠。有段姻缘,只是相公省得,特来计较。”安抚听得,便令放起,说道:“昔日东坡居士,与秦少游、黄鲁直、佛印禅师四人共饮。东坡行一令,要一般物,两个古人名,后两句诗。你若说得好,便饶你打。若说得不好,加力重打。”众人都替济公担忧,济公不慌不忙,道相公听着:
苏东坡道:“笔毫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因何不种竹?”鲍叔曰:“只须三两竿,清风自然足。”秦少游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因何不养鹅?”廉颇曰:“白毛浮绿水,红掌漾清波。”黄鲁直道:“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因何不种梅?”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邀入。”佛印禅师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弥陀。弥陀问维摩,如何话更多。”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安抚听了大笑,请济公入后堂坐定。茶罢,便令整酒,安抚陪侍。济公曰:“敝寺因遭风火,今得十方施主鼎建一新,但有两廊涌壁未完,特求相公慨然乐助。”安抚曰:“下官到任未久,那得布施。”济公曰:“若得发心,不愁无钞。佛语云,明中舍去暗中来。”安抚曰:“既如此,下官有处。”天晚,安抚留济公宿了。次早,安抚整理俸钞三千贯,差人押送。济公径投净慈寺来。长老众僧接见,尽皆喝彩。库司收贮了钞,整斋管待来人回府。一壁请画师装画。
济公连日在寺看画,忽思量酒吃,走至九里松。有一人家起盖三间厅屋,要求两句佛语上梁。济道:“将酒来。”少顷,酒到。济公一上吃了十二三碗,忙教匠作一齐动手,将梁撑起。济公立在凳上念道:
今日上红梁,愿出千口丧。
妻向夫前死,子在父先亡。
那财主听了,心中不悦。未几,这财主有个儿子做亲不多时,死了。父哭其子,妻哭其夫,方省得济公的话都是先见。
济公又过一馄钝铺。店公是旧相识,邀入店内,请吃馄钝。济公吃了,遂把馄钝为题,借笔写在壁上云:
包罗万象,有操有守,清净为根,礼恭入手。通身上缝隙无余,镬汤里倒翻筋头。把得定横吞竖吞,把不定东走西走。宜是山僧嚼破时,泥牛满地频哮吼。
写毕,相别。又行几步,忽见一个店门前,众人围住,扰扰嚷嚷,却为有一个走路人,到店门前发急病死了。店主愁这无头人命,如何是好。济公道:“不妨,我与你做好事。”遂向死人作颂曰:
死人你住是何乡,为因何病丧街坊。
我今指与一条路,向前静处好安藏。
只见那死人爬将起来,径奔山脚下空处死了。店主并四邻十分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