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偶拈 - 第 2 页/共 11 页

龙塲地在贵州之西北。宣慰司所属。万山丛棘中,蛇虺成堆,魍魉昼见,瘴疠蛊毒,苦不可言。夷人语言:又皆鴂舌难辩。居无宫室,惟累土为窟,寝息其中而巳。夷俗尊事蛊神,有土中人至,往往杀之以祀神,谓之祈福。先生初至。夷人欲谋杀先生,卜之于神不吉。夜梦神人告曰:“此中土圣贤也。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一夕而同梦者数人。明旦转相告语。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亲近欢爱如骨肉。先生乃教之范木为墼(音激),架木为梁,刈草为盖,建立屋宇。人皆效之。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别为之伐木构室,宽大其制。于是有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统名曰龙冈书院。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先生日夕吟讽其中,渐与夷语相习。乃教之以礼义孝悌,亦多有他处夷人特来听讲。先生息心开导略无倦怠之色。   久之得家信言逆瑾闻先生不死,且闻父子相会于南都,益大恚忌,矫旨勒龙山公致仕还乡。先生曰:“瑾怒尚未解也。得失荣辱,皆可付于度外。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脱。”乃于居后凿石为椁,昼夜端坐其中。胸中洒然,若将终身夷狄患难俱忘之矣。仆人不堪其忧,每每患病。先生辄宽解之,又或歌诗制曲,相与谐笑,以适其意。因思设使古圣人当此,必有进于此者。吾今终未能免排遣二字,吾于格致工夫未到也。忽一夕梦谒孟夫子。孟夫子下阶迎之。先生鞠躬请教。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仆从伴睡者俱惊醒。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叹曰:“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谓格物,格此者也。所谓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甚么。不勉而中,中甚么。总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为良知。所以得不繇思,中不繇勉。若舍本性自然之知,而纷逐于闻见,纵然想得着,做得来,亦如取水于支流,终未达于江海。不过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试之变化,终有窒碍。不繇我做主。必如孔子从心不踰矩,方是良知满用。故曰:无入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穷通荣辱死生之见,得以参其间哉。”于是嘿记五经,以自证其旨,无不吻合。因着五经臆说。水西安宣慰,闻先生之名,遣使馈米肉。又馈鞍马金帛。先生俱辞不受。夷人传说,益加敬礼。时正德三年,先生三十七岁事也。   明年癸巳,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号元山,亦究心于理学。素重先生之名,特遣人迎先生入于省城。叩以致知力行,是一层工夫,还是两层工夫。先生曰:“知行本自合一,不可分为两事。就如称其人知孝知弟,必是已行过孝弟之事,方许能知。又如知痛,必然已自痛了,知寒必然已自寒了。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古人只为世人贸贸然胡乱行去,所以先说个知。不是画知行为二也。若不能行,仍是不知。”席公大服,乃建立贵阳书院,身率合省诸生以师礼事之,有暇即来听讲。先生乃大畅良知之说。   正德五年,安化王置鐇反,以诛刘瑾为名。朝廷遣都御史杨一清,太监张永率师讨之。未至而置鐇已为指挥使仇针用谋擒缚。一清因献俘,阴劝张永以瑾恶密奏。永从之。武宗皇帝听张永之言:族瑾家,并诛其党张文冕等。凡因瑾得官者尽皆罢斥,召复直諌诸臣。先生得升庐陵县知县。临行之际,缙绅士民送者数千人俱依依不舍。过常德辰州,一路讲学从游者甚众。有睡起写怀诗为证:   红日熙熙春睡醒,江震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皇事,一曲沧浪击壤听。   先生时年三十九岁。既至庐陵,为政不事刑威。惟以开导人心为本,慎选里正三老坐申明亭,凡来讼者使之委曲劝谕。百姓有盛气而来,涕位而归者。繇是囹圄日清风俗大变。城中失火。先生公服下拜。天为之反风。乃令城市各辟火巷。火患永绝。   是冬入觐馆于大兴隆寺,与湛甘泉,储柴墟(讳巏)等,讲致良知之旨。进士黄宗贤等,闻其说而叹服,遂执贽称门生听讲。十二月,升南京刑部主事。湛甘泉恐废讲聚,言于冢宰杨一清。明年正月即调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时有吏部郎中方叔贤讳献夫位在先生之上。闻先生论学有契,遂下拜,事以师礼。先生赠以诗云,   休论寂寂与惺惺,不妄繇来即性情。   却笑殷勤诸老子,翻从知见觅虚灵。   是年十月。升文选司员外。明年三月升考功司郎中。弟子益进。如穆孔晖,冀元亨,顾应祥,郑一初,王道,梁谷,万潮,陈鼎,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黄绾,应良。皆一时之表表者,余人不可尽述。徐爱等亦至京师,一同受业。先生尝言:“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乍闻之,亦自骇然。其后思之既久,转觉亲切不可移动。十二月升南京太仆寺少卿。驻札滁州,专督马政。便道归省。未几至滁州。门人从者颇众。地僻官间。日与门人游遨琅琊(山在州城)瀼泉(即六一泉)之间。月夕则环龙潭(在龙蟠山)而坐者数百人。歌声振谷。诸生随地请益。先生就眼前点化。各有所得。于是从游益盛。   正德九年四月,升南京鸿胪寺卿。滁阳诸友送至江浦。不忍言别。遂各赁居,候先生渡江。先生以诗促之使归。诗曰: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相思若潮水,来往何时休。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掘地见泉水,随处无不得。何必驱驰为,千里道远相即。君不见尧羹与舜墙。又不见孔与跖,对面不相识,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盻成路人。   五月至南京。徐爱等相从。又有黄宗明,薛侃,陆澄,季本,萧惠,饶文璧,朱虎等二十余人,一同受业。正德十年。先生念祖母岑太夫人年九十有六,思一修觐,乃上疏请告,不允。时汀漳各郡皆有巨寇。兵部尚书王琼特举先生之才,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先生因得归省岑太夫人及龙山公。   正德十二年正月,赴任南赣。道经吉安府万安县。适遇流贼数百,肆劫商舟。舟人惊惧,欲回舟避之,不敢复进。先生不许。乃集数十舟,联络为阵势。扬旗呜鼓,若将进战者。贼见军门旗号,知是抚院,大惊,皆罗拜于岸上,号呼曰:“某等饥荒流民,求爷赈济活命。”先生命将船从容泊岸,使中军官传令谕之曰:“巡抚老爷知汝等迫于饥寒。一到赣后,即差官抚挿。宜散归候赈。若更聚劫乡村,王法不宥。”贼俱解散。既抵赣。即行牌所属,分别赈济,招抚流民。置二匣于台前,榜曰:   “求通民情,愿闻己过。”   因漳贼詹师富,温火烧等连年寇盗,其势方炽,移文湖广,福建,广东三省,克期进剿。赣民多受贼贿为之耳目。官府举动,贼已先觉。先生访知军门有一老隶奸狡尤甚,忽召入卧室,谓之曰:“有人告尔通贼。罪在必死。若能改过,悉列通贼诸奸民告我,我当赦汝之命。”老隶叩头悉吐其实。备开奸民姓名。先生俱密拿正法。又严行十家牌法。其法十家共一牌,开列各户籍贯姓名年貌行业日轮一家,沿门诘察,遇面生可疑之人,即时报官,如或隐匿,十家连坐。所属地方,一体遵行。又以向来远调狼达上军,动经岁年,糜费钜万,骄横难制,有损无益。乃使各省兵备官,令府州县挑选本地真正骁勇。每县多者十人,少者七八人。大约江西,福建二省,各以五六百名为率,广东,湖广二省,以四五百名为率,其间有魁杰出群通晓韬略者署为将领。所募骁勇,随各兵备官屯劄训练,无事拨守城隘。有事应变出奇。   到任十余日,调度略毕。即议进兵。兵次长富村,遇贼大战。斩获颇多。贼奔至象湖山拒守。我兵追至地名莲花石,与贼对垒。会指挥覃桓率广东兵到,与贼战,小胜遂进前合围。贼见势急,溃围而出。覃桓马蹶,为贼所杀。县丞纪用亦同时被害。诸将气沮,谓:“贼未可平,请调狼兵侯秋再举。”先生阳听其说,进屯汀州府上杭县,宣言大犒三军,暂且退师蓄锐,俟狼兵齐集征进。密遣义官曾崇秀觇贼虚实。回言贼还据象湖只等官军一退,复出劫掠。先生乃责各军以失律之罪,使尽力自效。分兵为二路。俱于二月廿九日晦日,出其不意,衔枚并进,直捣象湖夺其隘口。众贼失险,复据上层。峻壁四面,滚木礧石,以死拒战。先生亲督兵士奋勇攻之。自辰至午,呼声震地。三省奇兵从间道攀崖附木,四面蚁集。贼惊溃奔走。官军乘胜追剿,贼兵大败。先生乃分遣福建佥事胡琏,参政陈策副使唐泽等,率本省兵攻长富村,广东佥事顾应祥,都指挥杨懋等,率本省兵攻水竹大重坑。先生自提江西兵,往来接应。不一月,福建兵攻破长富村巢穴三十余处,广东兵攻破水竹大重坑巢穴十三处。斩首从贼詹师富,温火烧等七千余名,俘获贼属及辎重无算。漳南数十年之寇至是悉平。以二月出师,四月班师。成功未有如此之速者。   先生驻军上杭。久旱不雨。师至之日,一雨三日。百姓歌舞于道。先生因名行台之堂曰时雨堂。取王师若时雨之义也。先生谓,“习战之方,莫要于行伍,治众之法,莫先于分数。”每每调集各兵,二十五人编为一伍,伍有小甲。五十人为一队,队有总甲。二百人为一哨,置哨长一人,协哨一人。四百人为一营,置营官一人,参谋二人。一千二百人为一阵,阵有偏将。二千四百人为一军,军有副将。偏将无定员,临事而设。小甲选于各伍中,总甲又选于小甲中,哨长选于千百户义官中。副将得以罸偏将,偏将得以罸营官。营官得以罸哨长,哨长得以罸总甲,总甲得以罸小甲,小甲得以伍兵,务使上下相维,如身臂使指。自然举动齐一,治众如寡。编选既定。每伍给一牌,备列同伍姓名。谓之伍符。每队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总甲,一藏本院。谓之队符。每哨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哨长,一藏本院。谓之哨符。每营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营官,一藏本院。谓之营符。凡遇征调发符比号而行,以防奸伪。又疏请申明赏罸。兵士临阵退缩者,领兵官即军前斩首。领兵官不用命者,总兵官即军前斩首。其有擒斩功次,不论尊卑,一体升赏。生擒贼徒,勘明决不待时。夫盗贼之日滋,繇招抚之太滥。招抚之太滥,繇兵力之不足。兵力之不足,繇赏罸之不行。乞假臣等,以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又议割南靖漳浦之地,建立县治于大洋波,又添立巡简司,协同镇压。兵部王琼以先生之言为然,覆奏俱依拟,赐县名曰清平,改巡抚为提督军务,给旗牌假便宜,仍论平漳寇,功加俸一级。先生益得发舒其志。   再说南赣西接湖广、桂阳,有桶冈横水诸贼巢。东接广东龙川,有浰头诸贼巢。横水贼首谢志珊桶冈贼首蓝天凤,浰头贼首池仲容,俱僭号称王,伪署官职,拥众据险,出入无常。屡调狼兵进讨,不能取胜。谢志珊自号征南王,闻督府方讨漳寇,乃大修战具,并造吕公车若干,欲乘隙先破南康,乘虚入广。时湖广巡抚都御史陈金,疏请三省之师夹攻桶冈。先生曰:“桶冈,横水,左溪诸贼荼毒三省,其患虽同,而事势各异。论湖广则桶冈为腹心之疾,论江西则横水为腹心之疾。今不去江西腹心之疾,而欲与湖广夹攻桶冈,失缓急之宜矣。湖广克期以十一月朔日会集。今尚在十月。横水贼闻湖广合剿之信,必谓我先攻桶冈。又见我兵未集。师期尚远,心不准备。若出其不意,进兵疾击,可以得志。已破横水,移兵桶冈,此破竹之势也。”先生恐征横水时,浰头贼乘机扰乱,乃为告谕一通,具述利害,遣报效生员黄表,义民周祥等,招抚池仲容等,劝之立功自赎,且各赐银布,以安其心。一时贼党见谕词诚恳。莫不感动。酋长黄金巢,刘逊,刘粗眉,温仲秀等,随黄表等各引部下出投,情愿杀贼立功。先生用好言抚慰,选其精壮五百人为兵,随军征进。余老弱散遣之。先生已定出师之期,预先分定哨道密授方略。那几处哨道:   一哨,江西都司都指挥许清,率兵一千,自南康县所溪入,攻白蓝,与本院会于横水。   二哨,赣州府知府邢珣,率兵一千,自上犹县石人坑入,协攻白蓝,会于横水。   三哨,南赣守备郏文,率兵一千。自大廋县义安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四哨,汀州府知府唐淳,率兵一千,自大廋县聂都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五哨,南安府知府季敩,率兵一千,自大廋县稳下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六哨,南康县县丞舒富,率兵一千,自上犹县金坑入,径攻左溪,会于横水。   七哨,赣州卫指挥余恩,率兵一千,自上犹县独孤岭入,径攻左溪,会于横水。   八哨,宁都县知县王天与,率兵一千,自上犹县官隘员坑入,进屯横水。   九哨,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率兵一千,搜剿稽芜等处贼巢,进屯横水。   十哨,广东潮州府程乡县知县张戬,率兵一千,搜剿黄雀坳等贼巢,进屯横水。   分拨十路军马,限定十月初七日各哨齐发,又拨兵备副使杨璋,分守参议黄宏,监督各营官兵,往来给饷。先生暗谕本院标下将领,同时进发。号令虽出,衙门中寂然无闻。先生在赣院,左有旁门,通射圃。暇即与诸生讲学其中,或习射。每至夜分而散。次早则诸生入院揖谢。以此为常。出兵之前一日与诸生夜坐谈论。诸生以先生坐久,请休息。先生乃回院。及明旦诸生集于院门,欲进谢。守门者辞曰:“公进院未几。即领兵出城去。不知何往。度此际可行二十余里矣。”其神机不测如此。   先生于十月初九日兵至南康。有人出首义官李正岩,医官刘福泰,素与贼通者。先生召二人。至。以首状示之。二人力辩无有。先生曰:“即有之姑释汝罪。乃皆畱于幕下,戴罪立功。”景晚李正严,刘福泰,禀有机密事求见。先生召入,密叩之。二人齐声禀称,“欲攻桶冈必经繇十八面地方。此乃第一险要去处。乱山环拱,岭峻道狭。从来官军不能入。今有木工张保久在蛮中凡建立栅寨皆出其手。要知地利。非得此人不可。”先生问,“张保何在。”二人曰:“某等,蒙老爷不杀之恩,誓欲报效。天幸遇着张保已拘畱在辕门之外。未奉呼唤,不敢擅自引入。”先生即令二人出外,同张保入见。务要隐密不得声张其事。当下李刘二人引张保直至后堂叩头。先生曰:“闻蛮贼建立栅寨,皆出汝手。汝罪当死。”张保连连叩头答曰:“小人手艺为活。误入贼穴一时贪生伯死,受其驱使。实非得已。”先生曰:“我且不计较汝。但彼立寨之处,必然选择险要。汝在彼中,亦必备知。可细细开明左右前后大小出入之道。贼破之日,一例叙功。”张保欣然。遂请求笔砚。先生分付李刘二人监押,教他安坐开写,自己退回卧房,使亲随门子以酒食劳之。张保感激,即备细开出。某贼寨在某山,某处是进路,某处是退路,某处山头与某寨相对,路平路险。如何上山,如何下山。恰像写卖山文契的。四趾分明,滴水不漏。门子禀道,“木工开写已完。”先生复召见亲自收取看了一遍,再把好言抚慰,即畱三人于内堂厢房安歇,次早皆授义官名色。   初十日,兵进至南坪地方。使李正岩,刘福泰引着间谍,四路分探回报。众贼不虞官兵猝至。各巢皆鸣锣聚众,往来呼噪,为分头御敌之计。势甚张皇。各险隘皆设有滚木礧石。已做准备。先生乃乘夜疾进。   十一日,离贼巢三十里下寨,使人伐木立栅开堑设堠,示以久屯之形。使报效听选官雷济,义民萧廋,分率乡兵及樵竖善登山者四百人,各给旗一面,赍铳炮,钩镰,枪,使繇间道,攀崖悬壁而上,分伏各山顶高处,预堆积茅草,约定次日官军进攻各山头,将旗竖立举炮燃火相应。   十二日,官军至十八面隘。贼方据险迎敌。忽闻远近山顶炮声如雷。烟焰四起,官军呼噪奋勇,炮箭齐发。贼惊皇失措。以为巢穴已破。遂弃险奔溃。先生预遣千户陈伟,高睿分率壮士数十悬崖而上,夺其险隘,尽发其木石,官军乘胜急进,呼声震天。指挥谢昶,冯廷瑞,繇间道先入放火焚贼巢。贼退无所据。乃大败,四散奔走。遂连破长龙十八面隘等七巢。贼首谢志珊与萧贵模计议,谓:“横水居众险之中,可倚以自固。”及闻官军四进,仓卒分众阨险出御。见横水烟焰障天,铳炮之声,摇撼山谷,心胆愈裂,弃险而逃。时各哨官兵陆续俱到。邢珣兵破磨刀坑等三巢,王天与破樟木坑等二巢,许清破鸡湖等三巢,俱至横水来会。唐淳破羊牯脑等三巢,并破左溪大巢,郏文破狮寨等三巢,余恩破长流坑等三巢,舒富破箬坑等三巢,季敩破上西峰等三巢,俱至左溪。守巡各官亦随后而至。是日斩大贼钟明贵,陈曰能等数人。从贼首级千余。其自相蹂践堕崖填谷而死者,不计其数。贼于入路皆刊崖倒树,设阱埋签。官军昼夜涉深涧,蹈丛棘,遇险绝,则挂绳于崖树鱼贯而上,猿擘而下。往往失堕深谷,不死为幸。各兵至横水左溪者,皆疲困不能驱逐。会日暮,传令收兵屯劄。   至次日,大雾咫尺不辩,先生令各营,休兵享士,使乡导数十,分探溃贼何在。并未破巢穴动静。连日雾雨至十五日,尚蒙蒙不开。各乡导回报,言诸贼预于各山绝险崖壁立寨为退保计,亦有并聚于未破各巢者。诸将皆曰:“会剿桶冈期在十一月朔,日已迫矣,奈何。”先生曰:“此去桶冈,尚百余里,山路绝险,三日方达。若此处之贼未能扫尽而移兵桶冈,瞻前顾后,备多力分,非计之得也。”适搜山者檎一贼至。问之,乃是桶冈贼遣至横水探信者,姓钟名景。先生曰:“吾兵所向皆克,灭桶冈只待旦夕。汝若肯畱吾麾下效用,当赦汝罪。”钟景叩头愿降。先生因叩桶冈地利。钟景言之甚详。兼能识横水各巢路道。先生遂解其缚,赐以酒食,畱于帐下。于是传令各营,皆分兵为奇正二哨,一攻其前一袭其后,冒雾疾趋。   十六日,邢珣攻破旱坑等二巢,季敩同郏文攻破稳下等二巢。十七日唐淳攻破茅坝巢。十八日许清攻破朱雀坑等四巢。十九日余恩攻破梅坑等二巢。二十日邢珣又破白封龙等二巢。王天与破黄泥坑。二十二日舒富破白水洞巢。是日伍文定,张戬兵亦至。二十四日伍文定破寨下巢,张戬破杞州坑巢。二十五日张戬又破朱坑巢,伍文定破杨家山巢。二十六日季敩又破季坑巢,许清又破川坳巢。二十七日郏文又攻破长河洞巢,俘斩无数。谢志珊谋遁桶冈,被邢珣活捉解来。先生奉新奏准事例,即命于辕门枭首。临刑,先生问曰:“汝一介小民。何得聚众如此之多。”志珊曰:“此事亦非容易。某平日见世上有好汉,决不肯轻易放过,必多方钩致,与为相识,或纵其饮,或周其乏。待其感德,然后吐实告之。无不乐从矣。负千斤气力者五十余人,今俱被杀,束手就缚,乃明天子之洪福也。又何尤哉。”因瞑目受刑。先生他日述此事于门人曰:“吾儒一生求朋友之益,亦当如此。”后人论此语。不但学者求朋友当如此。虽吏部尚书为天下求才,亦当如此。有诗四句云:   同志相求志自同,岂容当面失英雄。   秉铨谁是怜才者,不及当年盗贼公。   考陆天池《史余》上说,先生微服与木工同入贼寨,自称工师,兼通地理。贼喜其辩说,礼为上客。先生周行其穴,密籍其险要可藏之处,绐贼以五百人随出,约伏官军营侧,克期出兵为应。贼从其计。先生至军中,悉配其人于四郊,各不相通。自选精卒千人诈降,密擕火器埋之贼境又辞归。至期率兵数万而进。贼启关出迎。洞中火炮大发。精卒从夹击,贼惶惑不能支遂大败。平贼后取五百人者,剜其目睛而全其命。   今按先生年谱,自起兵至平贼才二十日耳,如疾雷迅霆,安得有许多曲折。且自称工师,往来诱敌,旷日持久,亦非万全之策。此乃小说家传言之妄。当以年谱为据。   再说是日,诛了谢志珊。诸将遂请乘胜进攻桶冈。先生询访钟景等已知地势之详。谓诸将曰:“桶冈天险四寨,其出入之路,惟锁匙龙,葫芦洞,茶坑,十八磊,新池五处。然皆架栈梯壑,一人守之,千人难过。止有上章一路稍平,非半月不可达,奔驰之际彼已知备矣。莫若移屯近地,休兵养威,谕以祸福。彼见吾兵累胜必惧而请服。如其迟疑当进而袭之。”乃遣戴罪义官李正岩,医官刘福泰并降贼钟景,于二十八夜往桶冈,招安蓝天凤等,如果愿降待以不死。期定于十一月初一日上午,至锁匙龙送款。话分两头。却说浰头贼首池仲容绰号池大髩,原是龙川县大户出身。因被仇家告害,官府不明,一时气愤,与其弟仲宁仲安聚起家丁庄户,杀了仇家一十一口,遂招集亡命,占住三浰落草。屡败官军,渐渐势大,自号金龙霸王,伪造符印,以兵力胁远近居民,壮者收为部下,富者借贷银米,稍有违抗,焚杀无遗。   龙川大姓卢珂,郑志高,陈英三人颇有本事,各聚众千余,保守乡村。仲容欲招至入伙,卢珂等不从,互相仇杀。先生檄岭东兵备道,先招卢珂等三家。三家遂奉约束,愿出力剿贼。遂畱本村,与龙川县协同备御。仲容深恨之。及黄金巢等出降,众贼俱有纳款之意。惟池仲容不肯。谓众贼曰:“我等作贼,已非一年。官府来招,亦非一次。其言未足凭信。且待黄金巢等到官后果无他说,我等遣人出投。亦未为晚。”及闻十月十二日官兵已破横水,仲容始有惧色。适先生又使黄金巢等作书往招。仲容乃谓其党高飞甲曰:“官军既破横水,必乘胜直捣桶冈,次即及浰头矣,奈何。”高飞甲曰:“前督抚曾遣人来招安,且闻黄金巢等已蒙署官录用,不若亦遣一人出投。一则缓其来攻,二则窥覻虚实。若官军势果强盛,招安果系实情,又作计较。不然,畱仲安在彼处亦好潜为内应,一面拨人守险,多备木石,以防掩袭。”仲容以为然。乃遣其弟仲安,率老弱二百余人,往至横水投降情愿随众立功。时横水贼已全平矣。先生谓曰:“汝既是真心纳降,本院即日加兵桶冈。汝可引本部兵往上新地屯劄。如桶冈贼奔逸,到彼用心截杀,将首级来献,便算你功。”那上新中新下新三巢,是桶冈西路,去浰头甚远。先生故意调开使其难归。外示委用以安其心。此是先生妙计。   再说李正岩等至桶冈,先述督抚兵威,后述招抚之期。蓝天凤大喜,情愿就抚,方召其党商议此事。横水贼萧贵模逃入桶冈,来见天凤曰:“征南王不知守险。使官军潜入内地。是以溃败。若加意堤防,虽有百万之众,岂能飞入。今锁匙龙各隘,地皆绝险,其所收横水余兵,尚有千余。足可助桶冈为守。奈何自就死地如猪羊入屠人之手乎。”天凤意不能决。乃令各寨头目俱至锁匙龙聚议。先生遣县丞舒富率数百人,逼锁匙龙下寨,连连遣使催取天凤等款状,一面密使邢珣兵入茶坑,伍文定兵入西山界,唐淳兵入十八磊,张戬兵入葫芦洞,立限三十日,乘夜各至分地。   是夜大雨不得进。初一日早,雨犹未止。各军冒雨而入。天凤见屡使催款,正在商量。又见大雨,料难进兵,防备就懈弛了。忽闻四路兵已大进,惊曰:“王公用兵真如神矣。”急收拾兵众千人,据内隘绝壁,隔水为阵,以拒官军。邢珣率兵渡水前击。张戬之兵冲其右,伍文定又自戬兵之右,悬崖而下,绕贼傍合攻。贼不能支,且战且却,及午雨止。各兵奋击,贼大败。王天与,舒富两路兵,闻官军已入前山,亦从锁匙龙并登。各军乘胜奋击,贼悉望十八磊奔逃。正遇唐淳之兵严阵以待,又大战一塲,会日暮暂息。贼犹扼险相持。   次早诸军复合势剿杀,贼遂大败。凡破十三巢擒斩无数。初五日至十三日,陆续又破上新,中新,下新等十巢,斩萧贵模于阵。蓝天凤率败兵欲于桶冈后山,乘飞梯直入范阳大山,却先被官军把守,前后困围,计无复之,乃投崖而死。枭其首以献。岩谷溪壑之间,僵尸填满。于是桶冈之贼略尽。据先生报二处捷数目。捣过巢穴共八十四处:   擒斩大贼首谢志珊,蓝天凤等八十六名颗。从贼首级三千一百六十八名颗。俘获贼属二千三百三十六名口。夺回被虏男妇八十三名口。牛马驴一百八只。赃杖二千一百三十一件。金银一百一十三两八钱一分。   时湖广军门已遣参将史春统兵前来会剿,行至彬州,接得先生钧牌,知会桶冈贼巢俱已荡平,不必复劳远涉。史春大惊曰:“向议三省合剿打帐一年,尚恐未能尽殄。今王督院之兵,朝去夕平。如扫秋叶。真天人也。”   先生奏凯班师。百姓扶老擕幼,手香罗拜言:“今日方得安枕而卧。”所经州县关隘,各立生祠,远乡之民肖像于家堂供养。岁时尸祝。   先生谓横水桶冈各贼寨,散在大犹廋岭之间。地方窎远,号令不及。议割三县之地。建立县治,及增添三处巡司,设关保障。疏上悉依议,赐县名曰宗义。附江西南安府,赐敕奖谕。   浰头贼闻桶冈复破,愈加恐惧,乃分兵为守隘拒敌之计。先生先谕黄金巢等,密遣部下散归贼巢左近,俟官兵一到。即据险遏贼,再谕卢珂,郑志高等,用心提备。然后遣生员黄表,义民周祥等,赍牛酒复至浰头,赏劳各酋长。并诘其分兵守隘之故。池仲容无词可解,乃诈称龙川义民卢珂,郑志高素有仇怨:“今不时引兵相攻。若一撤备,必被掩袭。某等所以密为之防,非敢抗官兵也。”遂遣其党鬼头王,随黄表等回报。请宽其期,“当悉众出投。尽革伪号止称新民。”先生阳信其言:遂移檄龙川,使察卢珂等擅兵仇杀之实,谓鬼头王曰:“卢珂等本院已行察去讫,如情罪果真,本院当遣大军往讨。但须假道浰头,汝等既降,先为我伐木开道,以候官军,不日征进。”鬼头王回报。池仲容且喜且惧。所喜者,督院嗔怪卢珂等,堕其术中。所惧者,恐其取道浰头,不是好意。复遣鬼头王来谢,且禀称。“卢珂等某自当悉力捍御。不敢动劳官军。”恰遇卢珂,郑志高,陈英亲到督院具状,辩明其事。状中备述池仲容等平昔僭号设官。今又点集兵众号召远姓各巢贼酋,授以总兵都督等伪官,准备抗拒官军。先生大怒曰:“池仲容已自投招,便是一家。汝挟仇,擅自仇杀,罪已当死。又造此不根之言:乘机诬陷,欲掩前罪。本院如见肺肝。那池仲容方遣其弟池仲安领兵报效,诚心归附。岂有复行抗拒之事。”遂扯碎其状,诧之使出,“再来渎扰必斩。”却教心腹参谋,密向他说,“督府知汝忠义,适来佯怒,欲哄诱浰头自来。你须是再告。告时受杖三十,暂系数旬,方遂其计。”卢珂等依言:又来告辩。先生益怒喝,令缚珂等斩首来报。标下众将俱为叩头讨饶。先生怒犹未解。将卢珂责三十板。喝令监候。池仲安等在幕下,闻珂等首辩,心怀惊惧。及见先生两次发怒,然后大喜,率其党欢呼罗拜,争诉珂等罪恶。先生曰:“本院已体访明白。汝可开列恶款来。待我审实后。当尽收家属处斩,以安地方。”仲安益大喜,作家书付鬼头王,回报其兄仲容去讫。卢珂等既入监。先生又使心腹参随,只说,“要紧人犯在监”。不放心教他巡阅。却暗地致督府之意,安慰珂等。说,“事成之日,当有重用。你可密地分付家属,整顿人马,伺候军令差遣。”珂等感泣曰:“督府老爷为地方除害。若用我之时,虽肝脑涂地,亦无所恨。”先生又使生员黄表,听选官雷济,安慰池仲容,说督府已知卢珂等仇杀之情。汝等勿以此怀疑。仲容大排筵席,管待黄表,雷济二人。坐中夸督府用兵如神,更兼宽宏大量,来者不拒。黄金巢等俱授有官职。“你等若到麾,自当题请重用。”仲容拱手曰:“全仗先生们提挈。”黄表因私谓所亲信贼酋曰:“卢珂等说令兄恶迹多端,无非是妒忌之意。虽然督府不信。令兄处也该自去投诉。”仲宁唯唯言于仲容。仲容迟疑不行。   十二月二十日先生大军已还南赣。各路军马俱已散遣。回归本处。先生乃张乐设饮。大享将士。示谕城中云:   “督抚军门示:向来贼寇抢攘,时出寇掠,官府兴兵转饷,骚扰地方,民不聊生。今南安贼巢,尽皆扫荡,而浰头新民皆又诚心归化,地方自此可以无虞。民久劳苦,亦宜暂休息为乐。乘此时和年丰,听民间张灯鼓乐,以彰一时大平之盛。”   先生又曰:“乐户多住龟角尾。恐有盗贼藏匿。仰悉迁入城中以清奸薮。”于是街巷俱燃灯呜鼓,倡优杂沓游戏为乐。先生又呼池仲安至前谓曰:“汝兄弟诚心向化,本院深嘉。闻卢珂党与最众,虽然本身被系,其党怀怨或掩尔。不虞事不可知。今放尔暂归浰头帮助尔兄防守。传语尔兄,小心严备不可懈弛失事。”仲安叩头感谢。先生又使指挥兪恩护送仲安,并赍新历颁赐诸酋。诸酋大喜,盛筵设款。仲安又述督府散兵安民,及遣归协守之意。无不以手加额,踊跃谢天。   时黄表,雷济,尚畱寨内会饮。中间仲容说道。“我等若早遇督府,归正久矣。”表,济曰:“尔辈新民,不知礼节。今官府所以安辑劳来尔等甚厚,况且遣官颁历(历),奈何安坐而受之。论礼亦当亲往一谢。”余恩曰:“此言甚当。况卢珂等日夜哀诉,说你谋反有据。官府若去拘他,他断然拒命不来。何不试拘对理。看他来与不来即此可证反情之实。”仲容曰:“若督府来唤对理,岂有不去之理。”表,济又曰:“今若不待拘唤,竟往叩谢。须便就诉明卢珂等罪恶。官府必益信尔无他。珂等诈害是实,杀之必矣。”所亲信贼酋,亦从中力劝。仲容以为然,乃谓其众曰:“若要伸,先用屈。输得自己,赢得他人。赣州伎俩,亦须亲往勘破。”遂定计,选麾下好汉并所亲信者共九十三人,亲至赣州,来见督府。仲宁,仲安畱于本寨。余恩等先驰归报。先生乃密遣人传谕属县。“勒兵分哨付本院,不时檄到即发。”又遣千户孟俊,先至龙川,督集卢珂郑志高陈英三家兵众。又以路从浰巢经过,恐其起疑,于是另写一牌。牌上开写“卢珂等擅兵仇陷过恶,仰龙川县,密拘三家党属,解至本院问究。”却将真牌藏于贴肉秘处。孟俊行至浰头。贼党一路盘问。俊出牌袖中示之,故意嘱他。“此官府秘密事情万勿泄漏。”贼皆罗拜,争献酒肉为之向导。先出浰巢一路上。其党自相传说,无不欢喜。孟俊到了龙川,方出真牌,部勒三家兵众。巢中诸贼传闻,皆以为拘捕其党。并不他疑。   仲容等到于赣州,正似猪羊近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地。仲容把一行人众,营于教塲,单引亲信数人进院参谒。先生用好言抚慰,问此来许多人众。仲容禀曰:“随从不过九十余人。”先生曰:“既是九十余人,必须拣个极宽的去处安顿。”方好问中军官“何处最为宽闲。”中军官禀道。“惟有祥符寺。地最宽厂,房屋亦俱整齐。”先生曰:“就引至祥符寺居住罢。”又问,“众人今在何处。”中军官不等仲容开口,便禀道,“众人见屯教塲。”先生伪变色曰:“尔等皆我新民,不来见我,而营于教塲,莫非疑心本院么。”仲容惶恐叩首曰:“就空地暂息,听老爷发放。壹有他意。”先生曰:“本院今日与你洗雪,复为良民也非容易。你若悔过自新,学好做人,本院还有扶持你处。”仲容叩谢而出。既至祥符寺,见宫室整洁,又有参随数人为馆伴,赐以米薪酒肉,标下各官俱来相拜。各有下程相送。欢若同僚,喜出望外。时乃闰十二月二十三日也。参随等日导众贼,游行街市。见各营官军果然散归,街市上张灯设戏,宴饮嬉游。信以为督府不复用兵矣。又密赂狱卒,私往觇卢珂等动静。果然械系深固。狱卒又说:“官府已行牌,拘其家属,一同究问不日取斩。”仲容大喜曰:“吾事今日始得万全也。”先生复制长衣油靴,分给众贼使参随教之习礼。一日又漫给布帛,未曾开明分别赏赐,于是老少互争。参随禀知。先生曰:“本院多事,未及细开,何不教他开一花名手本。下次,照依次序给赏,老少不乱。岂不便乎。”仲容依言:开手本送上。于是尽得其九十三人名姓。   过五日。仲容等辞归。先生曰:“自此至浰有八九日程途。即今往不能到家过岁矣。新春少不得又来贺节,多了一番跋踄。况赣州今岁灯事颇盛。在此亦不寂寞。何不以正月回去。”贼中少年喜观灯,日得游于娼家,参随复借贷银钱。诸贼皆欣然忘归。   至元旦随班入贺行礼。下午仲容复入辞,先生曰:“汝谒正,尚未犒赏。奈何就去。初二日本院尚未得暇。初三日当有薄犒。”次日令有司送酒于寺馆,参随官擕妓女陪侍。众贼欢饮竟日。预悬牌于辕门。牌上写道,“浰头新民池仲容等,次日齐赴军门领赏,照依花名次序不许搀前哗乱。领赏过,三叩头即出,齐赴兵备道叩谢,事毕迳回,不必又辞。”本院参随官抄写牌面与众贼看了。无不欢喜。是夜先生密谕守备郏文,令拨经战甲士六百人,分作二十队,伏于射圃,候本院犒赏贼酋,每五名一班,鼓吹送出院门过射圃,则以甲土一队,擒而杀之。大约六人制一人度无不胜。事了之后,只用一人在龙县丞处回话。   龙县丞者名光。原是正途出身,为吉安县丞,因不善逢迎,上司不喜,要赶逐他。太守伍文定察其人可用,言其冤于先生,畱作参随。先生又召龙光分付。“汝可引甲士一队,妆做衙门公役。各藏暗器,立于大门昭墙之下,如贼党中有强力难制者,你令手下甲士上前相帮。若了事时,你便遥立屏墙,使我望见以慰我心。倘有他变,趋入报我。”又分付有司,“预备花红,羊豕,坛酒,历日,银两之类,院内军将随常排列,自有规矩。”亦密谕中军官,“只等本院号令,一齐下手。”   至初三日侵早,军门上已吹打过二次,各官俱集。池仲容引着九十三人,都穿着军门颁赐长衣油靴整整齐齐,来至院前。见巡捕官在院门上结彩,问其缘故。答道,“今日老爷犒赏新民,乃是地方吉庆之事,如何不挂彩。”须臾屠户率许多猪羊来到。参随指与仲容道,“这都是你们的赏物。”众贼预先欢喜。须臾三通吹打,放铳开门,文武属官进院作揖。仲容等亦随入叩头,礼毕。先生先唤池仲容到前说,“你自头目,倡率归顺。与众不同。”将案上大葵花银杯,赐酒三大杯,草花一对,红绢二段缠身,犒银三两,大饝饝一盘,羊肉豚肉各五斤,酒二坛,分付,“你且站在一边。看本院赏完众人。拨门上家下一名送你归寺。”仲容复叩头称谢。此时天门二门两班乐人,大吹大擂。阶下屠户杀猪宰羊,论斤分剁,好不热闹。仲容双花双红,立于泊水檐下。何等荣耀,便似新得了科第一般。不胜之喜,众贼候赏的一个个伸头舒颈,在阶下专听唱名。先生将花名手本付与中军,分付道:“依次唱名,每五名做一班,鼓乐导出。也教百姓看见,晓得从顺的好处四方传说。”中军官领诺,手执手本,高唱某某。众贼答应,每五名做一字脆着。每名草花一对,红布一匹,都是中军官与他挿缠。亦各赐热酒二杯,犒赏银一两,大饝饝十枚,羊羊豕肉各一斤,酒一小坛。贼人要将饝饝银封置于袖中。中军官道:“你若藏了不见督府老爷的恩典。须是放在外面,教众百姓们大家观看。”乃教他将衣兜子兜起饝饝,右手抱着酒坛,手中就捻着银封,左手提着猪羊肉,东脚门进,西脚门出,刚到射圃前。那三十名甲士先在那里挨次伺候,六人伏侍一个。已自众寡不敌。况且没心人对了有心人。双手又拿着许多赏物,身上穿着长衣,又被红布缠住脚下。油靴底滑,许多不方便。虽有强悍有本事的,也灭了数分。不消得十分费力,便都了当。就将五个银封缴到龙县丞处为信。这里杀人,里面热闹之际,那得知道。一五一十,只管送将出来。龙县丞在屏墙下,数过第十七队,已了过八十五人矣。算道:“院内连池仲容只有九人,不足为虑。”乃走入院门,意欲回复。先生遥见龙光走进,疑外厢有变,注目视之,见龙光行步甚缓,知其无他,心下方才安稳。龙县丞步至堂,取茶一瓯,送至先生案前,密禀曰:“都了却。”先生以头麾去。中军官又唤五名,已跪下领赏。先生曰:“汝等俱是少年后辈,前日何得与年长者争赏。须挪出捆打二十,以示教诲。”因指未赏者三人曰:“汝亦是争赏者,且只教诲你八个人。”中军官及两班勇士一齐上前挪缚。池仲容色变,肚中如七八个吊桶一上一落。好不安稳。一时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先生见各贼挪完,唤池仲容到前。说,“汝虽投顺,去后难保其心。”仲容方欲启口分辨。先生喝声中军官也与我挪着。就于袖中出卢珂等首状,当面逐款质问。“伪檄上金龙霸王印信从何而来。”仲容顿口无言。惟有叩头请死。先生命押付辕门,同八人斩首号令。仲容到辕门之外方知领赏众贼俱已杀完。悔之无及。瞑目受刑。正是:   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先生用计,不动声色。除了积年的反贼。满城官吏士民无不称快。犒贼之物,一毫不失。即以赏有功甲士。狱中放出卢珂郑志高陈英,厚加赏赐,不在话下。   时日已过午,先生退堂。一个头旋昏倒在地。左右慌忙扶起,呕吐不止。众官俱至私衙问安。先生曰:“连日积劳所致,非他病也。”幸食薄粥,稍静坐片时,安然如故矣。是夜先生发檄催各路兵。期定本月初七日,于三浰到相会,一同捣巢。那几路,从广东惠州府龙州县入者,共三路。   知府陈详兵从和平都入,   指挥姚玺兵从乌虎镇入,   千户孟俊兵从平地水入。   从江西赣州府龙南县入者,共四路。   指挥余恩兵从高沙堡入,   推官危寿兵从南平入,   知府邢珣兵从太平堡入,   指挥郏文兵从冷水迳入。   从赣州府信丰县入者,共二路。   知府季敩兵从黄田冈入,   县丞舒富兵从乌迳入。   先生自率帐下官兵,从龙南冷水迳直捣下浰大巢。   却说巢中诸贼先前得池仲容书信,说“赣州兵俱已散归,督府待之甚厚。不日诛卢珂等。”传去各巢人人信以为真,各自安居不做准备。初闻官兵四路并进,怪仲容无信到,尚不以为然。比及打听得实,官兵已至龙子岭,去贼巢甚近了。一时惊惶失措,乃悉其精锐,据险设伏,并势迎敌。官军聚为三冲,犄角而前。指挥余恩兵首先遇贼。百长王受奋勇前进,与贼大战。约莫三十余合,贼兵稍却。王受追赶里许,贼伏四起。将王受围困垓心,左冲右突,不能出去。忽闻东角头鼓噪之声。一队官军杀将入来。乃是惠州府推官危寿部下义官叶芳也。伏兵见有接应,正欲分兵迎敌。千户孟俊兵又从冈后杀到,横冲贼伏,与王受合兵。   三路军马同时剿杀,呼声震天。贼大奔溃。官军乘胜逐北。三浰大巢俱不能守。各路兵闻大巢已破,心胆益壮。各自奋勇立功,连破五花障白沙赤唐等巢穴十一处。斩级无数,其夜败贼复奔铁石障尺八岭等巢穴。   次早先生传令各哨官兵,探贼所往,分投急击。初九日知府陈祥破铁石障巢,斩池仲宁,获金龙霸王伪印,及违禁旗炮各物,于是复克羊角山等巢穴二十三处,檎斩更多。各巢奔散之贼,其精悍者尚有八百多人。高飞甲等率之,复哨聚于九连山。那九连山高有百仭,横亘数百余里,俱是顽石卓立,四面抖绝。止东南崖壁之下,一条线路可通。贼又将木石堆积崖上,只等我兵到时,发石滚木,百无一全。先生传选精锐七百人,将所获贼人号衣穿着,假作奔溃之贼,乘夜直冲崖下涧道而过。贼认做各巢败散之党,于崖上招呼。我兵亦佯与呼应。贼遂不疑。我兵已度险,遂扼断其后路。   次日黎明我兵放起炮来。贼方知是官军,并势来攻。我兵所据反在贼崖上面,从上击下。贼不能支。遂退。高飞甲与池仲安商义,分队潜遁。先生预令各哨官兵,四路埋伏。贼遇伏輙败。又杀五百余人。池仲安中箭而死,高飞甲率残党三百余人,分逃上下坪黄田坳等处。各哨官兵复约会搜捕,见贼便杀。高飞甲亦为守备郏文所斩。有名贼徒剿灭殆尽。惟张仲全等二百余人,聚于九连谷口,呼号痛哭,自言:“本是龙川良民,被池仲容等迫胁在此,与他搬运木石,只因贪恋残生受其驱役。并不曾见阵厮杀,求开生路。”先生遣报效生员黄表往验,果然。俱是老弱且从贼未久。其情可怜,乃使赣州邢知府往抚其众,籍其名数,安挿于白沙地方,复为良民。此蕃用兵自正月初七日起,至三月初八日止。通计两月内:   捣过巢穴三十八处,   斩大贼首二十九名颗,   次贼首三十八名颗,   从贼二千零六名颗,   俘获贼属男妇八百九十名口,   夺获牛马一百二十二只匹,   器械赃仗二千八百七十件,   赃银七十两六钱六分。   先生上疏奏捷。请于和平峒添设县治,以扼三省之冲。得旨准添设,名和平县。升先生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荫一子锦衣卫世袭千户。辞免不允。时正德十三年也。   诸贼既平。地方安靖,乃得专意于讲学。大修濂溪书院,将古本大学朱子晚年定论付梓。凡听教者悉赠之。时门人徐爱亦举进士。刻先生平昔问答行于世。命曰传习录。海内读其书,无不想慕其人也。江西名士邹守益等,执贽门下,生徒甚盛。先生尝论三教同异。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于虚上加一毫实。佛家说到无,圣人岂能于无上一加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来,佛家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象貌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为天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皆在于我。”正是:   道在将兴逢圣世,文当未丧出明师。   人人有个良知体,不遇先生总不知。   话分两头。却说江西南昌府宗藩宁王,乃是太祖高皇帝第十七子。名权。初封大宁因号宁王。高皇帝诸子中,只有燕王善战,宁王善谋。故封于北边以捍御北虏。后燕王将起兵靖难。以大宁降胡所聚。以计劫宁王,与之同事,富贵共之。后燕王既登大宝,改元永乐。是为成祖文皇帝。以大宁故地置朵颜三卫,欲封宁王于川广。宁王自择苏杭二处请封。文皇帝不许。宁王大恚。遂出飞旗。令有司治驰道。文皇怒。宁王不自安。屏去从人,独擕老监数人,自南京竟走至江西省城,称病卧于城楼之上。布按三司奏闻。文皇帝不得已,以南昌封之。仍号宁王。数传至于臞仙。修真好道礼贤下士。号为贤藩。   臞仙传惠王,惠王传靖王,靖王传康王。康王中年无子。悦院妓冯针儿,畱侍宫中,呼为冯娘娘。针儿有娠,康王梦蟒蛇一条飞入宫中,将一宫之人,登时啖尽,又张口来啮康王。康王大呼一声,猛然惊醒。侍儿报冯娘娘已生世子矣。康王恶其不祥,命勿畱养。遂匿于伶人秦荣之家。既长归宫。康王心终不喜。临薨时,不令入诀。   濠性聪慧,通诗史,善为歌词。然轻佻无威仪。喜兵嗜利。既袭位,愈益骄横。术士李自然言其有天子骨相,渐有异志。辇金于都下,先结交内侍李广,正德初又结交刘瑾等八党为之延誉。又贿买诸生,举其孝行。朝廷赐玺书褒奖。又谋广其府基,故意于近处放火延烧,假意救灭,折毁其房。然后抑价以买其地。又置庄于赵家园地方,多侵民业,民不能堪。每收租时,立塞聚众相守。又畜养大盗胡十三凌十一闵廿四等,于鄱阳湖中劫掠客商货物,预蓄军资。先是胡世宁为江西兵备副使。洞察其恶,乃上疏奏闻。语甚激切。宸濠亦奏,“世宁离间骨肉。”辇金遍赂用事太监,及当道大臣。都察院副都御史丛兰尤与濠密。反劾世宁狂率,拿送锦衣卫,谪戍沈阳。于是宸濠得志。凡仕江右者,俱厚其交际之礼,朝中权贵无不结交。又这人于各处访求名士,聘为门客。锦衣千户朱宁者,小名福宁儿。云南李巡简家生子也。太监钱能镇守云南,因以为养子,名钱宁。因刘瑾得引见,武宗皇帝仗侍踢毬,以柔佞得幸,赐姓朱。冒功拜官。宁转荐伶人臧贤,亦得宠。二人招权纳贿,家累巨万。宸濠俱结为心腹。武宗皇帝屡幸臧贤之家。贤于家中造成复壁。外为木橱,橱门用锁。门内潜通密室。每每驾到预藏宁府使者于复壁中,窃听。一言一动无不悉知。   安福县举人刘养正,字子吉。幼举神童。既中举不第。不复会试。制隐士服,以诗文自高,三司抚按折节其门,以得见为幸。濠以厚币招致,岁时馈问不绝。遂与濠匿。   李士实繇翰林官,至侍郎致仕。与濠为儿女亲家。士实颇有权术,以姜子牙,诸葛孔明自负。濠用为谋主。又以承奉刘吉术士李自然徐卿等,党与甚众因武宗皇帝无子,濠谋以其子二哥为皇嗣。朱宁,臧贤与诸大阉,力任其事。朝中六部九卿。科道官员亦多有为之左右者。因其事重大,未敢发言。   李士实为濠谋通于兵部尚书陆完,题复宁府护卫一面使南京镇守大监毕真,倡率南边官员人等,保举宁王孝行。及陆完改吏部,王琼代为兵部尚书。琼策濠必反谓陆完曰:“祖宗革去护卫,所以杜藩王不轨之谋。正是保全他处,宁王再三要复护卫,不知他要兵马何用。异日恐有他变必累及公矣。”陆完大悔,写书于濠欲其自以己意缴还护卫。濠不从。借护卫为名,公然招募勇健,朝夕在府中使枪弄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