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太监西洋记 - 第 36 页/共 64 页
第57回 金碧峰转南京城 张三峰见万岁爷
诗曰:
以汝真高士,相从意气温。
规中调气化,动处见天根。
宇宙为传舍,乾坤是易门。
丹砂授祖气,同上谒轩辕。
张守成道:“我仙家有五等。哪五等?原来是天、地、人、神、鬼。惟有天仙最难,彼此道高行全,得了正果,上方注了仙籍,却又要下方人王帝主,金书玉篆敕封过,他方才成得天仙,方才赴得蟠桃大宴。若纵然得道,没有人王敕封,终久上不得天,只是个地仙而已。”佛爷心里想说:“此人只说天仙、地仙,不说人仙、神仙、鬼仙,可见他只是个地仙。却待我来度他一度。”说道:“张大仙,我如今要邀你同往北京,参见万岁爷人王帝主,讨过金书玉篆的敕封来,送你到天仙会上去,你意下何如?”张守成道:“若得佛爷爷慈悲方便,真乃千载奇逢,万年胜遇。”连忙的拜了四拜,权谢佛爷爷。佛爷爷道:“我和你起身罢。”道犹未了,一道金光,一个佛爷,一个大仙,径到北京城黄金台旧基上。有一篇《金台赋》为证。赋曰:春秋之世,战国之燕,爰自召公,启土于前;传世至今,已多历年。慕唐虞之高风,思揖让于政权;援子之以倒持,流齐宣之三涎。昭王嗣世,发愤求贤;筑崇台于此地,致千金于其巅。以招夫卓荦奇特之士,与之共国而雪冤。于是始至郭隗,终延邹剧;或盈粮景从于青齐之陬,或闻命星驰于赵魏之邑;智者献其谋,勇者效其力;储积殷富,士卒乐怿;结援四国,报仇强敌;谈笑取胜,长驱逐北。宝器转于临淄,遗种还于莒墨,汶涅植于蓟丘,故鼎返于历郅。内以摅先世之宿愤,外以褫强齐之战魄。使堂堂大燕之势,重九鼎而安磐石。乃知士为国之金宝,金乃世之常物;将士重于圭璋,视金轻于沙砾。惟昭王之贤称重,千载犹一日。是宜当时见之而歆羡,后世闻之而叹息。居者被其耿光,过者想其遗迹。因酌古而寓情,惜台平而事熄。
此时已自有了二更天气。佛爷道:“张大仙,你这北京城里五府六部、六科十三道,大小衙门,你可认得哪一位么?”张守成道:“相识满天下,知己能几人!”佛爷道:“张大仙,还是有相识的?还是有知心的?”张守成道:“相识的不消讲他,只说知心的倒有一位。”佛爷道:“是哪一位?”张守成道:“是礼部的胡尚书老爷。”佛爷道:“你怎么与他知心?”张守成道:“是他少年时节,弟子曾将金丹一粒度化他来。”佛爷道:“既是这等,正用着他。”张守成道:“佛爷有何事用他?何不见教?”佛爷道:“是贫僧领了万岁爷钦旨,征取西洋,兵至撒发国,遇着一个金毛道长,神通广大,变化无穷。手里拿着一杆旗,只要磨动来变换世界。”张守成道:“岂不是七星旗么?”佛爷道:“张大仙,你也晓得这个旗的厉害?”张守成道:“弟子曾闻师父们说道:‘玄帝爷有一杆七星旗,磨一磨,任你甚么天将,都要落马 ;磨两磨,饶你是佛爷爷,也要坠云;磨三磨,连天地、日月、山川、社稷,都要变成黄水,改换世界。’故此弟子知道他的厉害。”佛爷道:“正是这个冤家。”
张守成道:“金毛道长是个甚么人?敢弄动玄天上帝的旗么?”佛爷道:“因是玄天上帝临凡,故此水火四将弄出这个喧来。”张守成道:“当今万岁爷,按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仁威上帝,何不到这里寻个赢手?”佛爷看见张守成说的话,正合他的意思,满心欢喜,说道:“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弹。我正是为着这些,才相烦大仙到此。”张守成道:“但凭佛爷爷吩咐,弟子无不奉行。”佛爷道:“也没别的缘故,只要你去见了万岁爷,取他的真性,前去收服四将。”张守成道:“弟子自去见万岁爷就是。佛爷怎么又说道用着礼部尚书老爷?”佛爷道:“张大仙差矣!你岂不闻古人说得好:‘ 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张守成心上明白了,把个头连点几点,说道:“晓得了,晓得了!”
好个张躐蹋,驾云而起,竟落到礼部门前来。此时正是二更将尽,三鼓初传。张守成睁开两只眼瞧一瞧儿,只见礼部大门里共有二十四名巡更的更夫,睡的睡,坐的坐,吆喝的吆喝,走的走。张守成穿的是一领蓑衣,背的是一个斗蓬,走到大门外,铺着蓑衣,枕着斗蓬,鼾鼾的就是一觉。那鼾又不是不可的,其响如雷。自古道:“卧榻边岂容鼾睡。”一个礼部衙门前岂当耍子?打更的都说道:“是哪个这等鼾响?却不怕惊动了里面爷爷。”你说道:“是我。”我说道:“是你。”你说道:“不是你。”我说道:“不是我。”大家胡厮赖一场。内中有个知事的说道:“都不要吵,我们逐名的查点一过,就晓得是个甚么人。”一查一点,全全的二十四名,哪里有个打鼾的!仔细听一听,原来是大门外一个人打鼾。
连忙的开了大门,只见是个道士。一包臭烧酒吐得满身。身上又都是些烂疮烂疥,那一股恶气越发挡不得鼻头。众人都说道:“这等一个道士,吃了这等一包酒,睡到这等一个衙门前来。你也不想,礼部祠祭司,连天下的僧道都管得着哩!”内中有个说道:“明日禀了爷,发到城上,教他吃顿苦楚,问他一个罪名,递解他还乡。”内中又有个说道:“哥,公门渡口好修行。况且自古道:‘ 天子门下避醉人。’这个道士也不知他是哪个府州县道,抛父弃母,背井离乡,沦到这里。若是拿他到官,问罪递解,岂不伤了我们的天理。不如饶他罢休!”内中又有个说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咱们愚见,不如齐手抬起他来,抬到御道上,等他酒醒之时,自家去了罢。若只睡在这里,到底明日不当稳便。”众人都说道:“说得有理。”内中就走出一个人去,架起他来。一个架不起,添了两个;两个也架不起,添了三个;三个也架不起,三个添到九个;九个也架不起,九个添到十二个;十二个也架不起,十二个添到二十四个。
二十四个都架不起,众人一齐的恼起来,都说道:“好意抬举他,他越发撒起赖儿来。”内中一个说道:“抽过门拴来,着实的溜他两下,看他撒赖儿。”内中就有一个果真的抽出门拴来,照头就打。张躐蹋心里倒好笑,想说:“是这等一门拴,倒不断送了我这个臭皮袋子。”轻轻的把个指头儿指着门拴弹一弹。这一弹不至紧,一门拴就打着那个抽门拴的仇人身上。那个有仇的人眼也是见不得,怎么禁得溜他一门拴?他却不晓得是张大仙的妙用,只说是哪个人故意的溜他,公报私仇。复手把个门拴一掣,就掣将过来,扑冬的丢到二十五里远去了。这个抽门拴的原出于无意,不曾提防,可可的吃他一掌,就打出一个泰山压顶来。这个手里也晓得几下,就还一个神仙躲影,溜过他的这个,说道:“你怎么打起我来?”那个说道:“我打你?你倒擘头子溜我一门拴。”一则是两个人有些宿气,二则是黑地里分不得甚么高低,那个一拳,打个喜雀争巢;这个一拳,打个乌鸦扑食。那个一拳,打个满面花;这个一拳,打个萃地锦。那个一拳,打个金鸡独立;这个一拳,打个伏虎侧身。那个一拳,打个高四平;这个一拳,打个中四平。那个一拳,打个井栏四平;这个一拳,打个碓臼四平。那个一拳,打个虎抱头 ;这个一拳,打个龙献爪。那个一拳,打个顺鸾肘;这个一拳,打个拗鸾肘。那个一拳,打个当头抱;这个一拳,打个侧身挨。那个一拳,打个闪弱生强;这个一拳,打个截长补短。那个一拳,打个一条鞭;这个一拳,打个七星剑。那个一拳,打个鬼蹴脚;这个一拳,打个炮连珠。那个一拳,打个下插上;这个一拳,打个上惊下。那个一拳,打个探脚虚;这个一拳,打个探马快。那个一拳,打个满天星;这个一拳,打个抓地虎。那个一拳,打个火焰攒心;这个一拳,打个撒花盖顶。到其后,你闪我一个空,我闪你一个空;你揪我一揪,我蹴你一蹴。揪做一堆,蹴在一处。众人只说是打道士,都说道:“不当人子。”哪晓得道士鼾鼾安稳睡,自家人打自家人。吵了一夜,吵到五更三点,宅子里三声梆响,开了中门。
尚书胡爷出到堂上,正要“侵晓入金门,侍宴龙楼下”,只听见人声嘈杂,喧嚷一天。尚书老爷吩咐拿过那些喧嚷的来。拿将过来,原来是二十四名巡夜的更夫。老爷道:“你们巡更的更夫,怎敢在我这门前喧嚷?”众更夫却把个道士的事,细诉了一遍。老爷道:“既是个酗酒无徒的,让他过去就是。”众人道:“因是支架他不起,故此小的们才喧嚷,冒犯了老爷。”胡爷道:“再着几个人架起他去。”又添了七八个跟轿的,又架不起去。老爷道:“既是架他不起去,着更夫看着他。待我早朝回来,审问他一个来历。”自古道:“大臣不管帘下事,丙吉不问杀人人。”一竟就出门来要去。
张三峰心里想道:“放过了这位老爷,怎么能够见得万岁。”你看他一毂碌爬将起来,把个脸皮儿抹—抹,把个身子儿抖两抖。众更夫都说道:“原来一个标标致致、香香喷喷的道士。好奇怪也!”那张三峰才拿出个仙家的体格来。甚么体格?大凡做仙家的,睡如弓,立如松,行如风,声如钟。他就三步两步,走到尚书老爷面前,高叫道:“胡老爷,小道张守成在这里叩首哩!”老爷一时还想不起,他又叫道:“小道是张三峰,混名张躐蹋,曾经奉上一粒丸药,孝顺老爷来。”这道士把一席的话,撮拢来做一句说了,胡爷就兜很上心来,说道:“原来是张三峰高士。”为甚么这老爷认得他,就叫他一声高士?当原日老爷未进黉门之先,得了一个半身不遂,百药无功,吃了老大的惊吓。后来之时,遇着这个张三峰。张三峰认得老爷是个天上星宿,不敢差池,奉上一粒金丹,一服而愈。老爷道:“多亏你妙剂,无物可酬。”张三峰说道:“目今不用酬谢。直到相公明日做了当朝宰辅,紫阁名公,那时节叫一声我张三峰,我贫道就荣于华衮。”老爷彼时节就说道:“贫贱之交不可忘,怎么说个只叫你一声?”老爷是个盛德君子,久不忘平生之言,故此说出个张三峰来,他就肯认他,就叫他声高士。张三峰说道:“自从老爷荣任以来,已经三二十载,贫道不曾敢来浑扰。今日特地来到京师,磕老爷一个头。”老爷道:“我如今要去早朝,高士,你且坐在厢房里面,待我回来请教。”张三峰道:“实不相瞒老爷说,贫道正要去见万岁爷。老爷肯替贫道先奏一声么?”老爷道:“我就去奏!”老爷一边行着,一边吩咐看马来,张三峰骑着,老爷走进朝去。只见:
百灵侍轩后,万国会涂山。
岂如今睿哲,迈古独光前。
声教溢四海,朝宗引百川。
锵洋鸣玉佩,灼烁耀金蝉,
淑景辉雕辇,高旌揭翠烟。
庭实起王会,广乐盛钧天。
既欣东户日,复味《南风》篇。
愿奉光华庆,从兹万亿年!
老爷进了朝,百官表奏已毕。老爷独自奏道:“臣启万岁,朝门外有一位大罗天仙,口称愿见圣驾。小臣未敢擅便,特请圣旨定夺施行。”万岁爷一则是重胡爷平素为人,言不妄发;二则说是大罗天仙,也是难见的。龙颜大悦,即时传出一道旨意,宣他进朝。
张三峰听见宣他进朝,整顿衣衫,来见万岁。万岁爷看见他鹤发童颜,自有一种仙风道骨,飘飘然有超世之表,昂昂然有出尘之姿。圣心欢亭。张三峰照依五拜三叩头,连呼三声万岁。万岁爷金口玉言,叫上一声道:“大罗天仙。”张三峰在下面连忙的叩头谢恩。为甚的就叩头谢恩?书上说得好:“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王言如纶,其出如浡。”万岁爷金口玉言,叫了他一声大罗天仙,就是敕封了他做大罗天仙,张三峰就实受了大罗天仙之职,故此叩头谢恩。这都是佛爷爷的妙用。张三峰无任之喜!
万岁爷道:“仙家何不深藏名刹,炼性修真?今日来到金銮,有何仙旨?”张三峰道:“贫道得闻万岁爷‘视刀如伤,望道而未之见 ’,故此特来恭叩天庭。”万岁爷听见他说出这两句书来,心里想道:“这道士原来是个三教弟子。”心上愈加欢喜,说道:“朕深居九重,居隐未悉,不知闾阎之下,有多少啼饥号寒的,焉得不‘视之如伤’。”张三峰道:“尧仁如天,舜德好生,万世之下,谁不钦诵!今日万岁言念及此,社稷苍生之福。即尧舜再生,不过如此。”万岁爷道:“人生在天地之间,怎么能够脱离得这些苦难,就是好的。”张三峰道:“乐因乐果,苦因苦果。这些人都是些苦因苦果。”万岁爷道:“假如你出家人何如?”张三峰道:“贫道这些出家人,都是些乐因乐果。”万岁爷道:“你说你们出家人的乐来,与朕听着。”张三峰道:“贫道出家人,心不溷浊,迹不彰显。朝暮间,黄粱一盂,苜蓿一盘,既适且安。有时而披鹤氅衣,诵《黄庭经 》。蜗篆鸟迹,心旷神怡。有时而疑坐,存心太和,出入杳冥。有时而为九衢十二陌之游,水边林下,逍遥徜徉。或触景,或目况,或写怀,或偶成。出其真素,以摅幽怀。与风月为侣,不亦乐乎!”
万岁爷道:“你说他们众人苦的与朕听着。”张三峰道:“农蚕的,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这不是苦?读书的,三更灯火五更鸡,铁砚磨穿没了期:这不是苦?百工的,费尽工夫作淫巧,算来全不济饥寒:这不是苦?商旅的,戴月披星起,涉水登山过:这不是苦?为官的,四鼓冬冬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这不是苦?就是万岁爷,为国而晚眠,念书而早起:岂不是苦?”万岁爷道:“这些话儿也都说得是。却怎么就能够免得这苦?”张三峰道:“为人要知止知足。有一曲《满江红》的词儿说得好:
胶扰劳生,待足后,何时是足?据见定,随家丰俭,便堪龟缩。得决浓时休进步,须知世事多翻覆。漫教人白了少年头,徒碌碌。谁不爱黄金屋?谁不羡千钟粟?奈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费心神空计转,儿孙自有儿孙福。不须采药访蓬莱,但寡欲。
又有一曲《水调歌头》说得好,说道:
富贵有余乐,贫贱不堪忧。那知天路幽险,倚伏互相酬。请看东门黄犬,更听华亭清唳,千古恨难收。何似鸱夷子,散发弄扁舟。鸱夷子,成霸业,有余谋。致身千乘卿相,归把钓鱼钩。春昼五湖烟浪,秋夜一天明月,此外尽悠悠。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州。
似此知止的便不耻;似此知足的便不厚。”万岁爷道:“这个知足的事,也是难的。”张三峰道:“若不知足,就是万岁爷,也难免着一旦无常。”万岁爷道:“也难道就一旦无常?”张三峰道:“万岁爷今日转进宫中之时,有膳进不得,有衮龙穿不得,也就是一个小无常。”万岁爷听见他说出这两句话来,龙颜大怒,着锦衣卫校尉把这个道士打将出去。龙袍一展,圣驾转宫。此时张三峰已是得了万岁的真性,掣身回来,取出一个小小的药葫芦儿,付与佛爷爷。佛爷爷得了,不胜之喜,一道金光,竟到西洋撒发国宝船之上。
却说宝船上看见国师老爷封了门,入了定,这些内相都心上有些疑惑,都说道:“这国师敌不过道士,没有面目见人,故此封了门,包羞忍耻去了。”有个说道:“虽则是包羞忍耻,却不饿坏了人么?”又有个说道:“女人家禁得三日饿,男子汉禁得一七饿,哪里就会饿坏了他?”内中只有马公公口又快,气又歹,就认是真说道:“国师若有些甚么不测,我和你转南朝的事就都假了。不如趁着这个时候,请出他来,做个长处还好。”侯公公道:“既是如此,我和你抢门而进,有何不可?”这正叫做内官性儿一窝蜂,一声撞门,果真的蜂拥而去,把个佛堂上的封条先揭了,又把个禅堂上的封条后揭了。四个公公刚跨得一只脚进去,只见里面站着四个七长八大的汉子,都是一样的三个头,都一样的六只臂,都一样的青脸獠牙,朱砂头发,都一样的口似血盆,牙似削拐,齐声喝道:“是甚么人敢进这里来?”这一喝不至紧,把四个公公一个一筋斗,跌翻在禅堂里面,三魂渺渺归阴府,七魄茫茫赴九泉!
亏了非幻禅师看见四个公公跌翻在地上,连忙的走近前来,飞上一道还魂符,送上一口受生丹,却才醒了一个又一个,醒了一个又一个,都说道:“怎么就错走了路头,走到阴司鬼国里面来了?那神头鬼脸的好怕人也!”非幻禅师说道:“列位公公为何到此?”马公公却把个猜疑的事,细说了一遍。禅师道:“列位差矣!俺师父自从见了万岁爷之后,显了多少神通。俺师父自从宝船离京之后,经了多少凶险。饶他就是王神姑七十二变,也脱不得俺师父的手。莫说只是这等一个道士,岂可不奈他何!就封上门含羞忍耻去了?”众公公道:“是我们一时之错。”非幻道:“你们请出去罢。”众公公离了禅堂,走到佛堂门外。马公公说道:“禅师老爷,你千万指引咱们一条阳路,咱们还要到阳间过得几年哩!切不可指我到阴路上行,就坏了你出家人的阴骘。”非幻说道:“阿弥陀佛!人不欺心终得命,不消半晌便还魂。列位公公,只管放心前去。”
道犹未了,只见迎面一个人喝声道:“咄!”这一声喝不至紧,就把四个公公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云中,只说又是那个三头六臂,青脸獠牙的鬼打将来。看了一会,原来是征西右营大都督金天雷。四个公公认真了,却才放下心来。马公公道:“金将军,你来此何干?”金天雷说道:“奉元师军令,特来问候国师。”马公公道:“怎么今日就来问候国师?”金天雷说道:“国师封门,今朝已经七日,圆满了。”马公公道:“咱们只在禅堂里面跌得一跌,就是七日哩。”金天雷道:“老公公,你岂不闻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之事乎?”马公公道:“咱们才在禅堂里面出来,并不曾看见个国师的模样。”非幻道:“你们说是不曾看见家师,这如今哝也哝念经的是哪个?”金天雷是个莽撞将军,一径跑到禅堂里面,只见逼真的是个国师老爷坐在那里念经。
金天雷看见国师老爷的金面,又不敢进去,又不好回来,只得双膝跪下,禀道:“末将金天雷奉元帅钧令,特来问候国师老爷。”国师道:“连日军务何如?”金天雷道:“连日金毛道长百般讨战,元帅专候国师,未敢擅便。”国师道:“金将军,你去拜上元帅,作速点齐五十名钩索手,今日要立马成功。”金天雷道:“既承国师老爷吩咐,莫说只是五十名,就是五百名,五千名,五万名,都是有的。”国师道:“也不须许多。你先回去,贫僧即时就来。”金天雷回话,恰好的金毛道长又来讨战。国师旋一旋圆帽,抖一抖染衣,摇摇摆摆走出阵去。那金毛道长一见了国师,就高叫道:“好僧家,你还不退兵?你还不知道我的厉害么?”国师道:“阿弥陀佛!说个甚么厉害不厉害,各人收拾些罢。”金毛道长大怒,说道:“你又把个大言牌来捱我么?我也不和你闲讲,只是磨旗。”道犹未了,一手拿起个旗来就磨。
毕竟不知这个旗磨得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58回 国师收金毛道长 国师度碧水神鱼
诗曰:
千叶莲台上,昼门为掩关。
偶同静者来,正值高云闲。
寂尔方丈内,莹然虚白间。
千灯智慧心,片玉清赢颜。
黛色落深井,涛声寒阴山。
金毛称道长,立地绝人寰。
却说金毛道长一手拿过旗来,说声“磨”,起手就磨。佛爷爷更不多话,轻轻的捧出个紫金药葫芦来,旋开了顶盖,一道金光,直射北天门上。金毛道长才在动手,猛听得半天之上一个人叫道:“哪个敢擅自磨旗哩?”金毛道长起头一看,你说是哪个?原来是个“披发仗龙泉,扫荡人间妖孽;化身坐金阙,护持天下生灵”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仁威上帝。这正叫做国有王,家有主。金毛道长见了真武爷,岂再敢胡乱?只得据了旗,飞身而起。金光射处,早已现出一个黑脸兜须大元帅来,一会儿又现出一个丹陵胜火大元帅来,一会儿又现出一个皎陵圣水大元帅来。真武爷道:“你们四将怎敢擅离天门,下方作乱?”四将道:“小将们有罪,总乞仁慈!”真武爷喝了一声,即时化出四朵白云,一个神将站在一朵白云之上。真武爷念动真言,宣动密咒,只见那四朵白云,就变成了四座冰山,把四位神圣收拾得连声叫苦。
真武爷说道:“你有甚么本领?假充甚么护国军师,假称甚么金毛道长!你们众人怎么又敢助他为虐?怎么又敢欺侮佛爷?”叫声:“阴山鬼判在哪里?”阴山鬼判答应一声:“有!”真武爷道:“我这水火四圣,不遵玉皇爷爷圣意,擅离天门,下方作乱。你与我把他都打到阴山之地,教他永世不得翻身。”阴山鬼判举起手来就行不善。
佛爷爷早知其事,一道金光,径到北天门上,见了真武爷,说道:“看贫僧薄面,饶了这四位大圣罢。”真武爷道:“这厮都不守我令旨,擅离天门,擅自吵乱下方世界,情理难容!”佛爷道:“差了。是贫僧相请你来,你若贬他到阴山之地,却不坏了我佛门中德行。”真武爷听知道坏了佛门中德行,即时依允。四座冰山,仍旧是四朵白云;四朵白云,仍旧是水火四圣。怎么真武爷听知坏了佛门中德行,即时依允?原来真武爷由玄门中出身,归佛门中正果,你不看他道号南无无量寿佛,因归佛门,故此怕坏了佛门中德行,即时依允。水火四圣磕头再拜,各归方位。
佛爷爷又拿起个紫金药葫芦来,收了真武爷的真性,一道金光,又转到南瞻部洲北京城上。张守成看见佛爷来,不敢怠慢,绕佛三匝,礼佛八拜。佛爷道:“万岁爷龙体如何?”张守成道:“自从真性转北天门,龙体渐觉违和。”佛爷道:“你快捧这个紫金葫芦儿去。”
张守成双手捧着,戴着斗篷,披着蓑衣,径落到长安街上,摇摇摆摆,疯又不像疯,醉又不像醉。早有一个番儿手说道:“这戴斗篷的道士,却不是那个张躐蹋么?”这一声张躐蹋不至紧,就哄动了九门民快,五城兵番,漫街塞巷的人,都拥住了个张躐蹋。一拥拥到演象所,张躐蹋说道:“你们都拥着我做甚么?”众人齐声道:“你还敢说道做甚么?你是个钦犯。礼部大堂老爷出得有榜文在外面,拿住你的官给赏银百两。”张躐蹋道:“怎么我是个钦犯?我有何罪,出下榜文拿我?”众人道:“自从你这个躐蹋道士惊动了当今万岁爷,万岁爷龙颜不展,减膳撤乐,连累礼部尚书老爷,费尽了多少心机,耽尽了多少惊恐,正没处拿你。你还敢在这里大摇大摆,开大口,说大话,欺负人不晓得你么?”张躐蹋道:“你们不消罗唣,只拿我去见礼部老爷就是。”众人拥他到礼部堂上。礼部堂上带他到朝门外,听候旨意发落。朝里传出一道旨意来,着道士锦衣卫监候。张躐蹋说道:“不消监候,只消贫道看了万岁爷的龙脉,即时病愈,万寿无疆。”
传奏官传进宫闱里面,却又有一道旨意,着朝文武百官,谁肯保举张道士看脉?又是礼部尚书老爷出班保奏。保奏既毕,尚书老爷说道:“龙脉还是怎么样看?”张躐蹋道:“贫道是个方外人,万岁爷是个当今帝主,谁敢把个手去看脉。你叫过一个宫内老公公来,教他拿了一根大红丝线,却要百丈之长,里面那一头放在万岁爷的脉上,外面这一头递与贫道。不是贫道夸嘴,可以包看包愈,万寿无疆。”尚书老爷依他所言,逐一奏过。即时准了,连忙唤了一个老公公,递出一根大红丝线来。张躐蹋接在万岁爷的脉上抚摩。九重官里,龙颜大喜,百病消除。怎么这个道士竟医得病愈?原来紫金葫芦儿里面的真性,借着这根大红线儿,透到了心窝内。号脉只是个衍文,故此传流到今,都说道:“太医院号脉是红线脉。”这正叫做以讹传讹。世上的俗说如此。这佛爷爷的运用妙不妙?张三峰的过付高不高?
却说万岁爷尧眉转采,舜目重明。顷刻里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万岁爷升殿,只见:
秋风阊阖九门开,天上呜鞘步辇来。
万乐管弦流紫府,千官簪佩集钧台。
华胥云雾凝仙杖,南极星辰入寿怀。
既醉太平均五福,明良赓载咏康哉。
万岁爷升殿,两班文武诚欢诚忭,稽首顿首,不胜之喜。圣旨一道,宣上礼部尚书老爷,钦赏彩帛金花,特进宫保。尚书老爷叩头谢恩。又有圣旨一道,宣道士张守成。都说道:“这道士今番时来运来,受用不尽。”哪晓得这个道士先前去了,满朝内外哪里去寻个张守成?就是满城内外也没处去寻个张守成。圣旨一道,敕封大罗天仙。仍着两京十三省大小衙门,如遇张三峰到处,许指实奏闻,以便宣召。张守成只作不知,跳在半天之上,回复了佛爷爷的话,归到名山洞府。
佛爷爷一道金光,又来到西洋撒发国宝船之上,见了元帅。元帅说道:“昨日承国师尊命,五十名铁甲军拿住那个金毛道长。哪晓得那个道长又是一个王神姑。”国师道:“怎么又是一个王神姑?”元帅道:“只得一副披挂,皂罗袍,白玉带,束发冠,哪里有个道长皮儿罢。却又不是一个王神姑?”国师老爷却把个先转南朝取真武爷的真性,收服了这个金毛道长,后转南朝送真武爷的真性,敕封了张三峰各件的事故,细说了一遍。这一说不至紧,把二位元帅吃了老大的一惊,都说道:“有这等的事?国师老爷有这等的神通?”马公公道:“终不然南京移在北京去了。却不知北京城里,比南京还是何如?”洪公公道:“北京城里,不知司礼监做得何如?”侯公公道:“北京城里,不知我们内相府做得何如?”王公公道:“北京城里,不知可有南京的烧鹅、烧鸭、烧鸡、烧蹄子么?可有南京的坛酒、细酒、璧清酒、三白酒、靠柜酒么?”
三宝老爷道:“你们有这些闲讲,只说这个金毛道长,怎么不见了形影?”国师道:“比如得道的神仙尸解一般。”元帅道:“既如此,这道长再不来了。”国师道:“贫僧费尽了这许多心事,怎么他又会来?”元帅道:“既如此,差哪一员将官进城去取下降书降表,倒换通关牒文,再往前去罢。”国师道:“且拿过那碧水神鱼来,我这里问它。”左右的解上碧水神鱼来。国师道:“你是个甚么鱼?”神鱼道:“小的是个碧水神鱼。”国师道:“你原是个甚么出身?”神鱼道:“小的原是一条曲鳝修行了有千百多年,成了一条龙。成龙之后,却又错行了雨,玉皇大帝见责,贬小的做个碧水神鱼。”国师道:“你当初为龙,怎么今日又为鱼?”神鱼道:“连小的自己也不知道。就像鲁牛哀得疾,七日化为虎。形体变易,爪牙施张,其兄将人槿而食之。当其为人,不知将为虎;当其为虎,不知将为人。”国师道:“你这千百年修行,分明也到好处,哪晓一旦成空。”神鱼道:“小的正是习上千日不足,习下一日有余。”国师道:“你还归海去罢!”神鱼道:“小的幸遇佛爷爷,望乞佛爷爷超度。”国师道:“你拿出手来,我与你一个字儿去罢。”碧水神鱼伸起手来,接了佛爷爷一个字,叩头而去。元帅道:“国师在上,怎么得这个国王的降书降表?”国师道:“既没有了金毛道长,但凭元帅高裁。”
元帅即时传下将令,着前后左右四营大都督,各领兵一枝,攻拔四门,务在旦夕,不得有违。又传一道将令,着左右先锋各领兵一枝,左右策应。将令已出,各将官领兵前去。未久之时,蓝旗官报道:“左营大都督黄栋梁败阵而归,鬼见愁的疾雷锤都不济事。”道犹未了,又有—个报道:“右营大都督金天雷败阵而归,神见鬼的任君锐也不怎么。”道犹未了,又一个报道:“前营大都督应袭王良败阵而归,喜得流金马瓜千里马还跑得快些。”道犹未了,又—个报道:“后营大都督武状元唐英败阵而归,险些儿烂银盔都丢掉了。”道犹未了,四营大都督败阵而门,若不是个左右先锋先后策应,就一败涂地,无了无休。二位元帅方才捉了金毛道长,讨一个喜;闻着这—场凶报,又添了一忧。
老爷道:“敢是金毛道长不曾死么?”王爷道:“国师之言,岂有虚诳。只问这些败兵之将,便晓得是个甚么缘由。”道犹未了,四营大都督一齐回话。元帅道:“怎么你四个将官一齐败阵?”四将道:“非干末将们不才败阵,争奈四门上四个将官,都是个天神天将,统领的都是些天兵天卒,末将们不是他的对头,故此败阵。”元帅道:“是个甚么天神天将?”四将道:“东门上一员大将,自称青毛道长;南门上一员大将,自称红毛道长;西门上一员大将,自称白毛道长;北门上一员大将,自称黑毛道长。都有三十多丈长,只是面貌、服饰不同。一个喷火,一个就弄烟,一个呼风,一个就唤雨。任你有万夫不当之勇,没去用处,故此末将们大败而回。”元帅道:“还请国师来,看他怎么处治。”王爷道:“连日难为国师,不如去请天师来罢。”即时请到天师。
天师不敢怠慢,收拾出马。那四员番将看见天师,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齐吆喝道:“你做天师的人,怎么枉刀杀人?”天师不知其情,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遣下一员天将。天将还不曾看见来在那里,东门上青毛道长狠一声呼,只见青天白日一个响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