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太监西洋记 - 第 38 页/共 64 页

毕竟不知这些将官前去功展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60回 兵过溜山大葛兰 兵过柯枝小葛兰     诗曰:      汉使乘槎出海滨,紫泥颁处动星辰。   风雷威息鱼龙夜,雨露恩深草木春。   去国元戎金咂苦,还家义士锦袍新。   远人重译来朝日,共着衣裳作舜民。      却说胡游击、黄游击二位将军,领了元帅军令,各带五百名精兵,衔枚卷甲,兼道而行。行到泼皮关,已自夜半,关外面一声炮响。这一响还不至紧,关里面连珠炮就炮响连天,杀声震地。番总兵正在睡梦之中,一惊惊醒过来,说道:“关外都是南兵还自可得,怎么关里面都是南兵?内外夹攻,背腹受敌,教我怎么抵当得住?”没奈何,只得杂在番兵之内,各自逃生去了。走了番总兵,余兵皆散。夜不收开了关,进了二位游击,一直杀进国王宫殿里去,正北上一声炮响,杀进一彪军马去,当头一员大将,是征西游击大将军黄彪。正南上一声炮响,杀进一彪军马去,当头一员大将,是征西游击大将军胡应凤。二路军马,自外而入。狼牙棒张柏领了五十名铁甲军,自内而出,把个番王只当笼中之禽,槛内之兽,活活的捉将出来。到了明日,宝船收到码头上。这码头地名叫做别罗里,却远远的望见水面上有许多的泡沫浮沉。元帅道:“水中必有缘故。”道犹未了,左手下闪出一员水军都督解应彪来,顺手就是八枝赛犀飞,飞下水去,须臾之间,血水望上一冒一冒,冒出八个尸首来。元帅说道:“水底头还有奸细。”解都督又是八枝赛犀飞,飞下水去。须臾之间,又冒出三四个尸首上来。元帅道:“水底头人已自惊散了,许诸将各人用计擒拿。”一声将令,一个将官,一样计较。十个将官,十样计较。百个将官,百样计较。      一会儿,就拿了一百多个番兵出水,也有死的,也有活的,死的枭首,活的解上帐来。元帅道:“你们都是哪里来的?”番兵道:“小的们都是本国的水军。”元帅道:“谁叫你伏在水里?”番兵道:“是俺总兵官的号令,小的们不敢有违。”元帅道:“是哪个总兵官?”番兵道:“就是把守东门的。”元帅道:“你们伏在水里,怎么安得身?”番兵道:“小的们自小儿善水,伏在水底头,可以七日不食,七日不死。”元帅道:“你总兵官教你们伏在水里做甚么?”番兵道:“总兵官叫小的们伏在水里,用锥钻凿通老爷的宝船。”元帅道:“你们一总有多少人?”番兵道:“小的们一总有二百五十个人。”元帅道:“众人都哪里去了?”番兵道:“因见老爷们兵器下来得凶,各自奔到海中间去了。”元帅大怒,说道:“这等的番王,敢如此诡诈!”      道犹未了,马公公同了这一干将官,解上番王来,听元帅处治。元帅正在怒头上,骂说道:“番狗奴,你敢如此诡诈!你不听见我的头行牌上说道:‘从实呈揭玉玺有无消息,此外别无事端。’我以诚心待你,你反敢以诡诈欺我。叫刀斧手过来,枭了他的首级。”番王只是吓得抖衣而战。口里纥纥继继说不出话来,情愿受死。却又是国师老爷替他方便,走近前来,说道:“阿弥陀佛!看贫僧的薄面,饶了他罢。”元帅再三不肯,国师再三讨饶,元帅终是奉承国师,就饶了番王这一死。番王连忙的磕头礼拜,他这礼拜又有些不同,两手直舒于前,两腿直伸于后,胸腹皆着地而拜。      元帅道:“你叫做甚么名字?”番王道:“小时叫做亚烈若奈儿。”元帅道:“你那把守东门的总兵官,叫做甚么名字?”番王道:“叫作乃奈涂。”元帅道:“他原是哪里人?”番王道:“原是琐里人氏,到小的国中来讨官做,小的见他有些勇略,故此升他做个总兵官。不想昨日为他所误。”元帅道:“他如今到哪里去了?”番王道:“昨日在把守泼皮关,今日关门失守,不知他的生死存亡。”元帅道:“这不过是个纤芥之事,何足介意!”吩咐左右:“这番王既是饶了他的死,岂可空放回他。讨一条铁索来,穿了他的琵琶骨眼,带他到前面去。明日回朝之时,献上我万岁爷,请旨定夺。”番王唯唯受锁,谁敢开言?元帅正欲择吉开船,到了明日,只见正西上一彪番兵番卒,骑了三五十只高而且大的象,蜂拥而来。元帅传令:“谁敢出马,擒此番奴?”道犹未了,帐下闪出一员大将来,长身伟貌,声响若雷,打一个拱,禀说道:“末将不才,愿擒此番贼。”元帅起头视之,原来是征西游击将军刘天爵。王爷道:“刘将军英勇过人,正好他去。”老爷道:“多了他是个象战,也不可轻视于他。”刘天爵道:“末将自有斟酌,不敢差池。”王爷递他一杯酒,与他壮行。三通鼓响,刘将军领兵出阵,高叫道:“番狗奴,敢如此无礼!你可认得我刘爷么?”番总兵道:“你是南朝,我是西洋,你和我甚么相干?你何故灭人之国,执人之君?偏你会欺负人,偏我们怕人么?”举起番刀,照头就砍。刘将军一枪长有丈八,急架相迎。战不上三合,番总兵哪里荡得手。刘将军咬牙切齿,立意要活捉番官。争奈他牛角喇叭一声响,一群三五十只高象,齐拥将来。那象本身是高,本身是大,经了那番官的鞭策,只晓得向前,哪肯退后。若只是打不在话下,饶你戳上一枪,抽出枪来,就没有了枪眼;饶你砍上一刀,收回刀来,就没有了刀口。刘将军看见事势不谐,只得收兵而退。      元帅道:“今日功展何如?”刘将军道:“一则象势高大,二则不怕刀枪,故此不曾得功。容末将明日收服他,献上元帅。”元帅道:“你有了破敌之策没有?”刘将军道:“有策。”王爷道:“老公公有何高见?”老爷道:“咱学生只一个字,就是破敌之策。王老生儿,你有何高见?”老爷道:“我学生只两个字,就是破敌之策。不知刘将军你有几个字,才是破敌之策?”刘将军道:“末将有三个字,才是破敌之策。”王爷道:“我和你都不许说破,各人写下各人的字,封印了放在这里,到明日破敌之后,拆开来看,中者赏,不中者罚。”刘将军道:“可许相同么?”王爷道:“只要破得敌,取得胜,哪管他同与不同!”三宝老爷说道:“言之有理。”即时叫过左右,取过文房四宝来,各人写了,各人封号了,收在元帅印箱里面。      到了明日,刘将军出阵,兵分三队:前面两队,都是火炮、火铳、火箭之类;后一队,一人手里一条赛星飞。怎么叫做赛星飞?原来是个一条鞭的样子,约有八尺多长,中有八节,能收能放,可卷可舒,中间都是火药,都是铅弹子,随手一伸,其火自出,疾如流星,故此叫做赛星飞。番总兵只说还是昨日的样子,乘兴而出,一声牛角喇叭响,一群大象蜂拥而来。刘将军吩咐左右,说道:“今日之事,有进无退。进而捷者,一队必重赏;退而衄者,一队必尽诛。俱以喇叭响为号。”一声喇叭响,头一队火炮、火铳、火箭一齐连放。象还不退。又是一声喇叭响,第二队火炮、火铳、火箭又是一齐连放。象还不退。又是一声喇叭响,第三队赛星飞一齐连发,星流烟飞,雷击电走,霹雳之声,不绝山谷。都是震动的,任你是个甚么象,还敢向前来?一齐奔回本阵,满身上都是箭,都是火伤,死的死,爬的爬。刘将军借着这个势儿,挺枪当头。后面三队军马,一齐奔力。      一会儿,那些番兵番卒杀的杀了去,捉的捉将来,止剩得一个总兵官,藏躲不及,刘将军走向前去,狠是一枪。这一枪不至紧,从背上戳起,就戳通了到胸脯前直出。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旋。见了元帅,献上首级。      元帅大喜,吩咐左右:“印箱里面取出昨日的字来,当面拆开。”只见三宝老爷一个字,是个“火”字;王爷两个字,是“赤壁”两个字;刘将军三个字。是“赛星飞”三个字,彼此都大笑了一场,都说道:“智谋之士,所见略同。”三宝老爷道:“前日解都督一个赛犀飞,今日刘将军一个赛星飞,怎么有这两样好兵器?”王爷道:“解都督的是个袖箭的样儿,利于水,故此叫做赛犀飞。刘将军的是个流星样儿,利于火,故此叫做赛星飞。水火不同,成功则一。”老爷道:“俱该受赏。”即时颁赏,上下将官兵卒,俱各有差。刘将军禀道:“这些首级,怎么发放?”元帅道:“俱要把个绳儿穿起来。各人的首级,还是各人看守。”      明日开船,行了七八日,却到溜山国。早有个铁甲军上船报事。元帅道:“这里是个甚么国?”军人道:“这里是个溜山国。”老爷道:“是哪个公公在这里?”军人道:“是洪公公在这里。”元帅道:“是哪个副都督在这里?”军人道:“是后哨吴爷在这里。”元帅道:“叫你来报甚么事?”军人道:“小的领了洪公公差遣,报元帅老爷得知。这个溜山国王看见虎头牌,不胜之喜,写下了降书降表,备办了进贡礼物,专一等候元帅宝船,亲自来叩头礼拜。只是这几日中间,有两个头目心上有些不服,煽惑番王教他不善。故此洪公公差小的先来迎接,禀知这一段情由,望元帅老爷也要在意,提防他一二。”      元帅道:“我自有个道理。”即时吩咐左右,带过锡兰王来。琵琶骨上一条铁索,坐着一个囚笼。囚笼上竖一面白牌,白牌上写说道:“各国国王敢有负固不宾者,罪与此同。”又吩咐刘游击队里原斩来的首级,逐一点过,挂将起来,首级外竖一面白牌,白牌上写说道:“各国头目敢有倔强无礼者,罪与此同。”只消这两面白牌,这叫做先声足以夺人之气。探听的小番们,看见这个番王坐在囚笼里面,看见这些首级挂在竿子上面,看见两面白牌上写着两行大字,逐一的报上番王。番王叫过左右头目来,说道:“你教我负固不宾,你就作与我进囚笼里去。”左右听见小番这一报,也说道:“我们的头也是要紧的,怎么又敢倔强?”即时同着洪公公,迎到宝船之上,进上降表。元帅吩咐中军官安奉。又奉上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溜山国国王八儿向打剌谨再拜致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惟麾下,提貔虎以震天威,深入山川之阻;取鲸鲵而摅国愤,永贻宗社之休。岂惟蹇蹇以匪躬,每见多多而益善。某等遐陬路阻,窥管见迷。仰斧钺之辉煌,识师干之布列。愿言庆忭,倍异等伦。伏冀包涵,不胜铭刻。      书毕,又献上礼物进贡。元帅接过单来,展开来一看,只见单上计开:      银钱一万个,海贝二十石(其国堆积如山,候肉烂时,淘洗洁净,转卖于他国),红鸦呼十枚(宝石也,其色微红,故名),青鸦呼十枚(宝石也,其色微青,故名),青叶蓝十枚(蓝宝色面,有青柳叶纹),昔剌泥十枚,窟没蓝十枚(俱宝石,番名如此),降真香十石,龙涎香五石(其香最佳,价与银同 ),椰子杯一百副(以椰子壳镟作酒钟,镶以金银花梨做脚,用番漆涂口,极标致),丝嵌手巾一百条(细密最胜他处 ),织金手帕一百方(其制绝精,富家男子以之缠头,每幅价值五两),鲛鱼干一百石(一名溜鱼,成块,淡干味佳)。      元帅受其礼物,吩咐内贮官收下,回敬国王以冠带、袍笏之类。叫过左右头目来,吩咐他道:“你做头目的,只晓得教国王以不善。你可晓得天命有德,天讨有罪,顺之则吉,逆之则凶?你可曾看见锡兰王坐在囚笼里面么?你可曾看见锡兰国的总兵官挂起头来么?”左右头目只是磕头礼拜,哀求说道:“总望元帅老爷饶命罢!”元帅道:“你们之恶尚未形,我这里也不深究你,不坐罪于你。只是你自今以后,要晓得有我天朝在南,年年进贡,岁岁称臣,才是个道理。”左右头目又磕上几个头,说道:“小的们知道了,再不敢为非。”元帅吩咐军政司赏他酒肴之类。国王谢了赏,两个头目也谢了赏,俱各自回国去了。      宝船又开行两三日,到了大葛兰国。侯公公同着左哨黄全彦,领了大葛兰国国王利思多,磕头迎接。侯公公道:“这个国王甚通大义,接着虎头牌,听见说‘此外别无事端’这一句,他就有万千之喜,对着牌,他就拜上八拜。尽有个一天威不违颜咫尺之意。只是小国民顽,都不习诗书,不知文字。故此没有降书降表,也没有通关牒文,只是尽着他的土产进贡天朝。”元帅道:“即是他有分诚意,不可不恭,一一受他的就是。”只见摆下礼物,苦无奇异的:      金钱一百文,彩缎五十匹,花布二百匹,青白花瓷十石,胡椒十担,椰子二十担,溜鱼五千斤,槟榔五千斤。元帅受了他的礼物,赏赐他巾服、袍笏,教他升降揖逊,礼乐雍容。国王感谢而去。      宝船又行,行了三五日,却又到了小葛兰国。只见五名铁甲军上船回话。元帅道:“你们禀甚么军情?”军人道:“小的们奉王公公差遣,特来这里迎接老爷。”老爷道:“王公公在哪里?”军人道:“王公公到了这个国中,国王不敢违拗,诚心诚意,归附天朝。昨日又有报事的小番传说道:‘元帅老爷囚了锡兰王,斩了总兵官的首级。’愈加心惊胆裂,唯唯奉承。王公公晓得他心无外慕,故此差小的们五个人在这里伺候元帅老爷船到。公公起身到前面去了。有此一段军情,特来禀上。”元帅道:“这叫做甚么国?”军人道:“这叫做小葛兰国。”元帅道:“国王在哪里?”元帅道:“国王就在船头上。”元帅道:“可有降书降表么?”军人道:“这个国中国小人顽,不习诗书,不通文字,故此没有降书降表,只有些土产礼物进贡天朝。”元帅道:“昨日大葛兰国也没有降书降表,只因他有一念之诚,故此受他礼物,反赏赐与他。既是这个国王也是诚心诚意,叫他进来。”      国王看见船头上囚着一个锡兰王,竿子上高挂了那些首级,吓得魂不附体,魄不归身。见了元帅,只是磕头,磕了又磕;只是礼拜,拜了又拜。元帅道:“起来罢。”过了半晌,却才爬将起来。元帅道:“你这是个甚么国?”国王哝了一会,说道:“小国叫做小葛兰国。”元帅道:“你叫甚么名字?”国王又哝了一会,说道:“小人叫做利多理多里。”元帅道:“你们怎么不习诗书,不通文字?”国王又哝了一会,说道:“小人愚顽,故此不曾学得,故此不曾有降书降表,望乞元帅恕罪!”元帅道:“只你们有归附之诚,胜似降书降表。”国王道:“小人还有些土产礼物进贡天朝,伏乞元帅海纳。”元帅吩咐内贮官收下:      金钱一百文,银钱五百文,黄牛十只(每只重四五百斤),青羊二十只(其毛青,足高三尺),胡椒十石,苏木五十担,干槟榔五十石,波罗密五百斤,麝香一百斤。      元帅收了他的礼物,却又取出中国的衣冠、袍笏、靴带之类,回敬番王。又教他升降揖逊,进退周旋,国王感谢不尽。宝船又开行了两日,却又到了一个国,东边靠着大山,西边滨着大海,南北俱有六路可通。泊了宝船,只见王公公同着右哨许以诚上船迎接。元帅道:“这是个甚么国?”王公公道:“这叫做柯枝国。”元帅道:“国王是哪里人氏?”公公道:“国王是锁里人氏。头上缠一段黄白布,上身不穿衣服,下身围着一条花手巾,再加一匹颜色苎丝,名字叫做‘压腰’。”元帅道:“国王叫甚么名字?”公公道:“国王叫做可亦里。”元帅道:“国中百姓何如?”公公道:“国中有五等人:第一等是南昆人,与国王相似,其中剃了头发,挂绿在头上的,最为贵族;第二等是回回人;第三等叫做哲地,这却是有金银财宝的主儿;第四等叫做革令,专一替人做保,买卖货物;第五等叫做木瓜,木瓜是个最低贱之称,这一等人穴居巢树,男女裸体,只是细编树叶或草头遮其前后,路上撞着南昆人或哲地人,即时蹲踞路旁,待他过去,却才起来。这就是五等人。”元帅道:“国中风俗何如?”公公道:“国王崇奉佛教,尊敬象和牛。盖造殿屋,铸佛像坐其中。佛座下周围砌成水沟,旁穿一井。每日清早上撞钟擂鼓,汲井水于佛顶浇之。浇之再三,罗拜而去。又有一等人,名字叫做浊肌,就是奉佛的道人,也有妻小,不剃头,不梳头。头发织的成毡,分做十数绺,或七八绺,披在脑背后。却将黄牛粪烧成灰,搽在身上。身上不穿寸纱,只是腰里系着一根大黄藤,口里吹着海螺响,后面跟着老婆,只有一块布遮着那些丑物,沿门抄化过来。这些风俗最是丑的。”元帅道:“国中气候何如?”公公道:“时候常热,就像我南朝的夏月天道。五六月间,日夜大雨,街市成河,俗语说道:‘半年下雨半年晴’,就是这里。”元帅道:“国王顺逆何如?”公公道:“国王看见虎头牌的来意,半句不违。只是中间有三个南昆人,有四个哲地人,都有谋害我师之意,国王晓得,骂说道:‘这厮造逆,不是加福于我,止是加祸于我,要我和锡兰王去对坐也!’即时传令,拿下了这七个人,绑缚在这里,听元帅发落。”元帅道:“国王在哪里?”公公道:“就在门外。”元帅吩咐着他进来。国王拜见元帅,元帅以宾待之。递上降表,元帅叫中军官安奉。递上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柯枝国国王可亦里谨再拜致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闻天命有德,天讨有罪;顺之者吉,悖之者凶。某等僻处海洋,罔知顺逆,荷蒙旌钺,籍以彰明;剪覆凶渠,抚存疑贰。威首行而德洽,诛才及而恩加。和气远周,迈七旬之干羽;仁风溥畅,宁六月之车徒。获奉升平,不胜感戴;忭跃之至,倍万恒情。      元帅大喜。国王又进上礼物,元帅道:“彼既以诚待我,不得不以诚相还。”吩咐内贮官收下:      佛画塔图一幅,菩提树叶十张,金佛像一尊,金钱一百文,银钱一千五百文(银钱十五文金钱之一),珍珠四颗(俱重四分半,以分数论价,每四分重,彼处值银一百两),珊瑚树四枝(哲地人亦论秤轻重,彼处人亦能雇倩匠人,剪断车镟成珠,洗磨光净秤,分两而卖),胡椒一百石,龙涎香五百斤,各色花布五百匹,莲蓬奈一十石(肉红味甘,夷人干之以附远)。      元帅受了他的礼物,吩咐内贮官收下。却又取出南朝带去的冠带、袍笏之类,回敬国王。国王不胜之喜,拜谢而去。宝船又开行了数日,元帅道:“这几个小国,幸而无事。只前面那个古俚国,却不知王明在那里怎么?” 第61回 王明致书古俚王 古俚王宾服元帅     诗曰:      汉家大使乘輶轩,击筑高歌出帝前。   烽烟广照三千里,伐鼓拟金度海垣。   野骑车来猎边土,天王号令更神武。   大将今数霍嫖姚,儒生持节称谋主。   黍谷卢龙瀚海傍,霞标六月飞清霜。   锦袍十道秋风满,碣石高悬关路长。      却说王明领了元帅将令,驾上海鳅船,来了二十多日,才找到古俚国。只见四个全真,镇日间在那里提兵遣将,防备刀兵。王明心里想道:“这等四个毛道长,又在这里来弄喧。我如今倒有些不好处得。怎么不好处得?我奉元帅的国书,欲待不投递之时,违了元帅军令,欲待投递之时,却又瞒不过这四个全真,他肯放松了我半毫罢?”好个王明,眉头一蹙,计上心来。 到了明日,把头上的头发挑将下来,挽做个髡头,把身上的衣服定将过来,充做个道袍。手里拿着一面招牌,上一段写着“拆字通神”四个大字,下一段写着“治乱兴衰,吉凶祸福”两行小字。翩然走到闹市之中,大摇大摆。一会儿拿出隐身草来,不看见他在那里。一会儿收起隐身草去,又看见他在街市上摇也摇的。只为这一个隐身草,却就惹动了那些番回回,都说道:“这决是个活菩萨临凡!你看他一会儿现身,一会儿不见了。”走了一日不开口,走了两日不开口,走到第三日,晓得那些番子信他得很,却才开口说道:“贫道从上八洞而来,经过贵地。你们众生是那个有缘的,来问我一个字,我告诉你一个‘治乱兴衰,吉凶祸福 ’,也不枉了我贫道在这里经过一遭。”      那些番回回正不得他开口,听见他说道“你有缘的来问我一个字”,一干番子一拥而来。内中就有一个走向前来,打个问讯。王明故意说道:“你这弟子问甚么事?先写下一个字来。”那番子写下一个“回”字。他本是个回回人家,故此写下一个“回”字。王明又问道:“哪里用的?”番子说道:“问六甲。”王明说道:“既是问六甲,只合生女。”那番子说道:“怎见得只合生女?”王明说道:“你岂不闻回也其心,三月不为人?你先前不曾做下得人,怎么会生子?却不是只合生女么!”番子大喜,说道:“这个活菩萨,三教俱通。”      道犹未了,又有一个番子走向前来,打个问讯。王明说道:“写下一个字来。”那番子写下一个“耳”字。他因是耳朵有些发热,故此写下一个“耳”字。王明问道:“哪里用的?”番子说道:“也是问六甲。”王明说道:“你这个问六甲主生子,且生得多。”番子道:“怎见得主生子,且生得多?”王明说道:“你岂不闻耳小生八九子?这却不是主生子,且生得多!”这个番子也大欢喜,说道:“好个活神仙!”      道犹未了,又有一个番子走向前来,打个问讯。王明说道:“写下一个字来。”那番子写下一个“母”字。他因是外母家里有些产业,要去争他的,故此就写下一个“母”字。王明说道:“哪里用的?”番子道:“问求财。”王明说道:“若问求财,一倍十倍,大吉大吉。”番子道:“怎见得大吉?”王明说道:“你岂不闻临财母苟得?这却不是一倍十倍,大吉大吉?”哄得个番子越发欢喜,说道:“好个活神仙也!”      道犹未了,又有一个番子走向前来,打个问讯。王明道:“写下一个字来。”那番子写下一个“治”字。他因是王明招牌上有个“治乱兴衰”的“治”字,故此就写下一个“治”字。王明说道:“哪里用的?”番子道:“问婚姻。”王明道:“若问婚姻,可主成就。”番子道:“怎见得可主成就?”王明说道:“你岂不闻公治长可妻也?这却不是婚姻成就么?”这个番子因是说得他好,他就欢天喜地,说道:“好个活神仙!我们难逢难遇,在这里也要随喜一随喜,”他即时递上十个金钱,说道:“弟子这些须薄意,奉敬老爷。”王明心里想说道:“我扯这一番寡话,原只为了耸动国王,终不然图人的财帛。若是得了人的财帛,就有些不灵神。”却故意的说道:“多谢布施。只是贫道没用钱处,不敢受罢。”那番子坚意要他受。王明说道:“你再要我受,我就去了。”刚说得一个“去”字出声,一手拿出隐身草来,早已不见了个王明在那里!一干番子都埋怨这个拿钱的,说道:“分明一个好活菩萨,正好问他几桩吉凶祸福,你偏然拿出甚么钱来,恼了他去。”中间有个说道:“若是有缘,他明日还来。”中间又有个说道:“他只在这里经过,哪里常来。”      你一嘴,我一舌,闹闹吵吵,早已惊动了那纳儿寺里四个全真。四个人商议,说道:“街市上有个陀头,只怕是那一位天神体访我们的行事。我和你不免去见他一见儿,看他是个甚么?”白毛道长说道:“我和你去见他,失了我们的体统,只好着人去请他来。”商议已定,差下一个得力的家丁,走到闹市上,伺候两三日,才请到那个陀头。王明心里想道:“我今日做了陀头,就趁着这个机关,却要把几句言话儿打动他的本性。”大摇大摆而去,见了四个全真。四个全真看见这个陀头不僧不俗,倒也老大的犯疑,问他说道:“你从何处而来?”陀头说道:“贫道从上八洞王母宴上而来。”全真道:“王母宴上可曾少了哪位神将么?”陀头就扦他一句,说道:“只有玉帝查点五方神将,少了几个,发怒生嗔来。”四个全真听见了这一句话,扦实了他的本心,诚惶诚恐,战战兢兢,都不开口,只心里想道:“这个陀头真是一位上界天仙也!”      王明心里明白,又吊他一句,说道:“四位老师父从几时到这里来的?”那四个全真就扯起谎来,说道:“来此才三五个日子。”陀头又说道:“蒙列位师父呼唤,有何见教?”全真道:“相烦拆字起数。”陀头道:“既如此,请写下一个字来。”青毛道长伸手就写个“青”字。陀头道:“何处用?”青毛道长说道:“问刀兵”陀头道:“列位师父,不要怪贫道所说,此数大凶。”道长道:“怎见得大凶?”陀头道:“‘青’字头上是四画,就应在四位师父身上。‘青’字下面却是个‘月’字,月乃太阴之象。阳明为泰,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君子道长,小人道消。阴晦为否,天地不交,万物不通,上下不交,天下无邦。君子道消,小人道长,又且‘青’字左边添一撇,是个灾的“”字,主目下有灾。‘青’字下面添一横两点,是‘责’字,主日后天曹有谴责。若问刀兵,此数多凶少吉。”王明扮着个陀头,说了这一席的话,就把四个道长丢在水棱盂里,骨竦毛酥。四个道长扯着陀头,倒地就是四拜。王明心里想道:“古人说得好:得趣便抽身,莫待是非来入耳,从前恩爱反为仇。”更不打话,一手拿出隐身草来,就不见了个陀头,一溜烟而去。四个道长好不惊慌。      这个惊慌还不至紧,早已有个小番把个陀头拆字通神的事故,一一的告诉番主,且说道:“纳儿寺里的四个道长也拜他做师父,他受了拜,化一阵清风而去。”番王听见这一席话,就说动了他的火,说道:“怎么得这个陀头和我相见,问他一个兴衰治乱,我就放心哩。”即时吩咐左右:“有哪个替我寻得那个陀头来,没官的与他一个官,有官的加他一级职。金银缎帛,不在其内。”自古道:“厚赏之下,必有勇夫。”左右的听见有官赏,又有金银缎帛赏,你也去寻,我也去找。王明心里也在想国王,拿着个隐身草,一会儿在东街,又一会儿在西巷。东街人看见,说道:“好了,我的官星来了。”西巷人看见,说道:“好了,我的官星现了。”可可的落在一个值殿将军手里。怎么就落在一个值殿将军手里?值殿将军有些力气,众人抢他不赢,着他一肩,就到殿上。      番王看见是个陀头,满心欢喜,连忙的走下来,唱上两个喏,说道:“不知大仙下顾,有失迎候。”陀头道:“贫道从上八洞王母宴上而来,经过贵地,故此叫几个有缘的来,我和他拆一个字,告诉他一段吉凶祸福,令他晓得趋避之方。即如指拨生人上路,扶持瞎子过桥,也不枉了我贫道到贵地一次。”番王道:“千难万难,难得大仙下降。弟子也有些心事,要请教一番。”陀头道:“既如此,也请写下一个字来。”番王伸手就写个“王”字。因他是个番王,故此就写个“王”字。陀头说道:“哪里用的?”番王道:“问我国家的盛衰兴废。”陀头道:“你国中本无个甚么事,目下当主大贵人临门。”只是一件,多了一干小人在中间作吵,这是你的好中不足。且看你自己的主意如何?”番王道:“怎见得主大贵人临门?”陀头道:“贫道据字所拆,半点不差。你写着是个‘王’字,上一画是个天位乎上,下一画是个地位乎下,中一画是个人位乎中。这却是个三才正位,中间添上一竖,叫做‘王’字。却不是王者一个人,就能兼天、兼地、兼人。却因这一竖来,才成得个‘王’字。这一竖,岂不是主大贵人临门。”番王道:“怎见得有一干小人作吵?”陀头道:“‘王’字侧添一点,不是个玉字?王字是个人,玉字是个物。人而变成个物,又好来,岂不是一干小人作吵?”番王道:“怎见得有一点?”陀头道:“多了。国王,你腰上有一点黑痣。”番王自家还不准信,脱下衣服来,果然腰里有一点黑痣。王明只因有那四个道长,故此胡诌。哪晓得福至心灵,偏诌得这等中节哩!      番王看见说穿了他的痣,万千之喜,只说道:“好个活神仙也!”连忙的又唱上两个喏,说道:“大仙在上,怎么教弟子一个趋吉避凶之方?”王明却将计就计,说道:“国王,你既是晓得要趋吉避凶,贫道就好告诉你了。”番王道:“弟子愿闻,伏乞大仙指教。”陀头道:“你只依贫道所言,凡有远方使客到来,一味只是奉承,不可违拗,便是趋吉避凶。”番王道:“弟子国中有四个道长,可以趋吉避凶么?”陀头道:“那四个道长,就是你腰下的黑痣哩!”番王过了半晌,却从直说出来,说道:“不瞒大仙所说,弟子也是西洋一个大国,平素不曾受人的刀兵,只因纳儿寺里这四个道长,化我金子铸佛像,化我银子盖佛殿。是我问他有何缘故,他说道:‘小国不出百日之外,有一场大灾大难。’盖了这个寺,造了这个佛,叫做镇国大毗卢,就可以替我解释得这一场灾难。弟子虽然依他的话言,留他住在这里,其实心下不曾十分准信。只见近日果有一场凶报,传说道甚么大明国差下几个元帅、一个道土、一个和尚,有几千只船,有几千员将,有几百万兵,来下西洋。一路上执人之君,灭人之国。近日囚着锡兰王,抄了锡兰国,不日就到小国来。这四个道长的话,却不是真?今日又幸遇大仙,故此特来请教。”陀头道:“依贫道所言,当主大喜。你不准信之时,门外就有一个喜信在那里。”番王哪里肯信?王明就弄松起来,拿出隐身草,掩了旁人的眼目,把个“勇”字毡帽带在头上,把个破道袍掀阔来,就披着土黄臂甲。一手元帅国书,一手一张防身短剑,直挺挺的站在朝门外,口里叫道:“送喜信的来见国王。”      国王正在不见了陀头,懊悔一个不了,只见把门的番卒报说道:“朝门外有个送喜信的,说道要见我王。”番王说道:“世上有这样的活神仙,真可喜也!快叫他进来。”哪晓得先前的陀头就是今番送喜信的王明;今番送喜信的王明,就是先前的陀头。王明见了国王,递上元帅的国书,轻轻的说道:“元帅多多拜上国王,我们宝船在大国经过,不敢惊烦,故此先上尺书,聊表通问之意。”番王看见了一封书,已自是不胜之喜;却又加王明说上这几句温存话儿,愈加欢喜。一面叫左右头目,陪着南朝的天使奉茶;一面拆封读之,书曰:      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郑某谨致书于古俚国国王位下:昔我太祖高皇帝驱逐胡元,混一区字,日所出入之邦,皆为外臣;今皇帝念西洋等诸国,僻在一隅,声教未及,故特遣官遍视,索爱猷之遗玺,取归命之表章。帝命有严,予不敢悖。受命以来,波涛不兴,舟航顺流;貔虎之师,桓桓烈烈,遂用化服诸邦。及王之都门,不欲以兵力相加。谨先遣书谕旨,惟我圣天子天所建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王宜自择,勿贻后悔!      番王读毕,说道:“这一封书,果真是个喜信也。”对王明说道:“我这里仓卒之际,不敢具书。你与我多多拜上元帅,但遇宝船到日,我这里降书降表,通关牒文,一切准备,并不敢劳元帅金神。”王明又捣他一句,说道:“俺元帅既蒙国王厚意,感谢不尽。只是国王纳儿寺里有四个全真,他还要调兵遣将,不肯甘休。”番王道:“那四个人不过是个化缘的道长,怎管得我们军国重情。”      道犹未了,只见忙忙的走上几个番兵番卒来,口里叫说是:“报……报……报……与我王知道,四个全真,一齐潦倒。”国王道:“你们报甚么军情的?”番兵道:“纳儿寺里四个全真,一齐的皮里走了肉。”番王道:“你从头彻尾说与我听。”番兵道:“四个全真一向无恙,只因前日有个甚么陀头拆字通神,四个人请他来拆一个字,拆得他日下有灾,日后多谴斥。若问刀兵,凶多吉少。四个人一齐纳闷。闷了这等两日,只见本寺里方丈后面,平白地长出一棵树来。一会儿长,一会儿大,一会儿分枝分叶,一会儿散影铺阴。四个全真心上本然是恼,看见这棵树却又吃了一惊,站在树下,站了一会,不晓得怎么样的,就一齐儿挂在树枝上,只剩得是个空壳。”番王道:“有此蜡事,可怪!可怪!前日那陀头说道,四个全真是我腰下一个痣,待我也看一看痣来。看是怎么?”解开衣服,哪里有个痣?番王道:“好活神仙!只是去得快了些,不曾问得他一个端的。”左右头目说道:“这四个躯壳,把怎么处他?”番王道:“一日卖得三个假,三日卖不得一个真。那空壳挂在树上,且自由他。待等南朝元帅兵来,只说是我们缢死他的,也见得一念归附之诚。”      道犹未了,探事的小番报说道:“南朝有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势大如山,收在我们海口上,好怕人也!”番王即时上船迎接。王明先已到了船上,见了元帅,把个装陀头的事,细细告诉一番。又把个毛道长的事,细细告诉一番。元帅道:“你怎么有这等的好本事?”王明道:“仗着朝廷洪福,元帅虎威,信口诌将出来,尽诌得有好些像哩。”元帅道:“只难得那四个毛道长就死。”王明道:“只怕其中有个缘故。”道犹未了,番王参见元帅。见了二位元帅,见了国师,见了天师,各各礼毕。元帅请他坐下,待以宾礼,问他道:“大国叫甚么国?”国王道:“小国不足,叫做古俚国。”元帅道:“大王叫甚么名字?”国王道:“卑末不足,叫做沙米的。”元帅道:“我大明国皇帝念你们僻处四夷,声教未及,特差我等前来紫诰一通,银印一颗,金币十袋,是用封汝为王。汝诸头目,各升品级,各赐冠带。我昨日致书于汝,只大约说个来意,不曾道及圣恩,盖不敢贪天功为己功也。汝国王可晓得么?”国王道:“卑末荷蒙圣恩,威戴不胜!未及远迎,伏乞恕罪!”元帅道:“远迎倒不敢劳,只问贵国中那四个道长,原是哪里来的?”国王道:“原是游方来的,卑末一时被他所惑。”元帅道:“幸喜终其天年,免得我们这一番争斗。”国王分明要扯个谎,说道:“是我们缢死他的。”看见天师、国师都是通神役鬼的主子,又不敢说将出来,倒是不曾说出来的好。      国师早已接着说道:“元帅在上,你可晓得这四个道长的归宿么?”元帅道:“因为不晓得,故此在这里动问国王。”国师道:“你看着就是。”元帅道:“看甚么?”国师道:“贫道借他纳儿寺里的树来,你们看着。”元帅道:“他这国中也有个寺哩?”国师道:“礼拜寺有三五十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