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太监西洋记 - 第 15 页/共 64 页

日里赤蛟争,夜有苍龙吼。   苍龙吼,还有个猪婆龙在江边守;   江边守,还有个白鳝成精天下少。”      原来姓江的是个江猪,姓鄢的是个海燕,姓夏的是个虾精,姓沙的是个鲨鱼,姓白的是个白鳝,姓口天的是个吞舟鱼,姓朱的是个猪婆龙,身上花的是条赤蛟,项上有鳞的是条苍龙,长于是条白鳝。天师谢了天神,骂道:“孽畜岂敢无礼!”即时亲自步出船头,披了发,仗了剑,问道:“水族之中何人作吵?”只见江水里面,大精小怪,成群结党,浮的浮,沉的沉,游的游,浪的浪,听见天师问他,他说道:“管山吃山,管水吃水。你的宝船在此经过,岂可是脱个白罢?”天师道:“不消多话了,我这里祭赛你一坛就是了。”众水怪道:“你既是祭赛,万事皆休。”天师回转玉皇阁,对着三宝爷说了。老爷转过帅府宝船,吩咐杀猪杀羊,备办香烛纸马。祭物齐备了,方才请到天师。天师带了徒弟,领了小道士,念的念,宣的宣,吹的吹,打的打,设醮一坛。祭祀已毕,那些水神方才欢喜而去。只是一个白鳝精威风凛凛,怪气腾腾,昂然在于宝船头下,不肯退去。天师道:“你另要一坛祭么?”见见他把个头儿摇两摇。天师道:“你要随着我们宝船去么?”只见他又把个头儿摇两摇。天师道:“左不是,右不是,还是些甚么意思?”猛然间计上心来,问他道:“你敢是要我们封赠你么?”只见他把个头几点了两点。天师道:“我这里先与你一道敕,权封你为红江口白鳝大王,待等我们取宝回来,奏过当今圣上,立个庙宇,置个祠堂,叫你永受万年之香火。”只见白鳝精摇头摆尾而去了。这时风憩浪静,宝船自由自在,洋洋而行。      正行得有些意思,三宝老爷叫了一个小内使,过到天师玉皇阁问道:“这如今船进了海也不曾?”天师道:“才到了有名的白龙江。”小内使回复老爷说道:“才到了有名的白龙江。”道犹未了,只见蓝旗官报:“江上狂风大作,白浪掀天,大小宝船尽皆颠危之甚,莫说是行,就是站也站不住哩!”三宝老爷心里想道:“这分明是我的不是,叫起妖精作祸殃。”好个老爷,即时请出王尚书来,同去玉皇阁上拜见天师。行到天师船上,只见:      万里茫然烟水劳,狂风偏自撼征艘。   愁添舟楫颠危甚,怕看鱼龙出没高。   树叶飘飘归朔塞,家山渺渺极波涛。   多君宋玉悲秋泪,雁下芦花猿正号。      却说三宝老爷同了王尚书来见天师,天师正在玉皇阁上说:“这个风浪不妥。”只见乐舞生报道:“二位元帅老爷来拜。”天师倒身相迎,迎到玉皇阁上坐下。天师道:“有劳二位元帅龙步。”三宝老爷道:“特来相候。请问这个白龙江是甚么处所?这等的风狂浪大,宝船不得前行,好忧闷人也。”王尚书道:“这风浪又是个甚么妖精作吵么?”天师道:“贫道适来看见这个风浪,不知其由。是贫道袖占一课,课上带头、带角、带须、带鳞。依贫道愚见,多敢是个惫懒的蛟龙。”王尚书道:“事在危急,既是不知他的端的,怎么好处置他?不免再去请问国师来。”天师道:“言之有理。”      王尚书辞了天师,邀了三宝老爷,同到国师船上。国师已在千叶莲台上打坐。只见徒孙云谷报道:“二位元帅老爷相拜。”国师道:“为着风浪而来。快请他进来。”云谷忙步出来,请着二位老爷进去。二位元帅竟到千叶莲台之上,长老相见。相见已毕,分宾主坐定。长老道:“有劳二位仙车,未及迎候。”老爷道:“轻造了。”王尚书道:“无事不敢轻造,只因这个风狂浪大,宝船不行,特来请教。”长老道:“这是个白龙江有名的神道。”尚书道:“是个甚么有名的神道?”长者道:“倒也不曾详考他,不知天师晓得么?”尚书道:“适来天师袖占一课,课中带头、带角、带须、带鳞。”长老道:“似此课上就是龙哩!”尚书道:“因是不知他个端的,不好处置他,故此特来请教。”长老道:“此事有何难处!贫僧和二位同到悬镜台,挂起照妖镜来,就见明白。”果真三位老爷同到悬镜台上。长老吩咐放下镜来,早有个徒弟非幻、徒孙云谷两个人解开了索,放下那个宝镜来。那个宝镜也不是小可的,那个镜台有三丈多高,这个宝镜方圆就有三丈多大。正是:      月样团圆水样清,不因红粉爱多情。   从知物色了无隐,须得人心如此明。   试面缁尘私已克,摇光银烛旭初晴。   今朝妖怪难逃鉴,风浪何愁不太平。      却说悬镜台上挂起了照妖的宝镜,长老道:“请二位元帅亲自看来。”二位元帅看来,只见是一个老白龙,口里不住的在吃人哩!二位元帅道:“原来真是一个白龙。只是口里要吃人,有些不好处他。”长老道:“此事只凭天师裁处罢。”二位元帅好费心,也辞了长老,又到玉皇阁来。天师接着,说道:“国师怎么说来?”三宝老爷道:“国师也没有甚么话说,他只是悬镜台上挂起个照妖宝镜来,照得这个孽畜是一条白龙,口里不离的要吃人哩,故此相请天师做个处置。”天师道:“有些不好处置。”尚书道:“怎么不好处置?”天师道:“贫道只说是老龙已去,又是甚么新到的妖魔。若是那个老龙,他原是黄帝荆山铸鼎之时,骑他上天,他在天上贪毒,九天玄女拿着他,送与罗堕阁尊者。尊者养他在钵盂里,养了千百年,他贪毒的性子不灭,走下世来,就吃了张果老的驴,伤了周穆王的八骏。朱浮漫心怀不忿,学就个屠龙法,要下手他。他藏到巴蜀中橘儿里面。那两个着棋的想他做龙铺,他又走到葛陂中来,撞着费长房,打了一棒,忍着疼,奔到华阳洞。哪晓得吴绰的斧子又厉害些,受了老大的亏苦,头脑子虽不曾破,却失了项下这颗珠,再也上天不得。恨起来,在这个白龙江大肆贪毒。喉咙又深,食肠又大。”尚书道:“怎么叫做喉咙深,食肠大?”天师道:“他只是要人吃,一吃就要吃五百个,少一个也不算饱,也不心甘。”尚书道:“这等说起来,就是个难剃头的。”三宝老爷道:“天下事有经有权,我和你钦承皇命,征进西洋,还要深入虎穴,探得虎子,岂可就在家门前碍口饰羞,逡巡不进?”天师道:“若要风平浪静,宝船安稳,须得五百名生人祭赛了他,他才心满意足,放我们经过。”老爷道:“五百名也是难的,依我说,只不离他一个 ‘五’字,就是把五十个生人祭他也罢。”天师道:“这五十名生人从何处得来?”老爷道:“我有个处置。”天师道:“是甚么处?”老爷道:“这两日有许多的军士递病状到我处来,我把这个递病状的叫来,当面审一审,看得他果是病势危急,不可复生,选出五十名来,把他祭了江也罢。”      天师和三宝老爷说了这一席话,王尚书只是一个低头不语。正是:      眉头捺上双簧锁,心内平填万斛愁。      天师道:“司马大人为何不悦?”尚书道:“我思想起来,人命关天,事非小可,我们虽是职掌兵权,生杀所系,却是有罪者杀,无罪者生。这五十名军士跟随我们来下西洋,背井离乡,抛父母、弃妻子,也只指望功成之日,归来受赏,父母妻子迩有个团圆之时。岂可今日方才出得门来,就将些无辜的人役祭江,于心何忍!”这王尚书说的话,都是个正正大大的道理。谁无个恻隐之心,把个三宝老爷撑了个嘴,把个天师张真人扫了一树桃。只是老爷门下有个马太监,倒也是个饥餐上将头,渴饮仇人血的。他说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费,小不忍则乱大谋。掌三军、封万户,岂可这等样儿的匹夫之勇,妇人之仁?咱爷的雄兵几十万,哪里少了这五十名害病的囚军。只请他下水便罢!”马太监这一席话,老爷和天师闻之,心上有些宽快。王尚书闻之,越加愁闷。天师道:“司马大人意下何如!”尚书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况兼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虽得天下不为也。五十个人的性命,平白地致他于死,天理人心何安!”天师又听了王尚书一番这等的慈悲说话,他只是一个不开口。三宝老爷说道:“作舍道傍,三年不成。这如今事在呼吸存亡之顷,哪顾得这些。”叫声:“小内使过来,吩咐传令各营,凡有害病的军人,许同伍合队者抬来相验。”小内使跑将出去,传了号令,说道:“各营中凡在害病军人,许同伍合队者抬来相验,果是病重,将来祭江。”可怜这一行害病的军人,听说病军祭江,哪一个不挨挨拶拶爬将起来。张也说道,张的病好了;李也说道,李的病好了。这都是个真害病的。还有一等老奸巨猾推假病的,猛然间听知要病军祭江,你看他一个一毂碌爬将起来。也有三五日不曾吃饭的,都爬起来三五碗的吃饭;也有七八日不曾梳洗的,都爬起来梳了头,洗了脸,裹了网巾儿,带了“勇”字大帽。这些军士为着哪一件来?岂不闻蝼蚁尚且贪生?岂可一个活活的汉子,就肯无辜一命丧长江?      却说三宝老爷坐在帅府之上,立等着这些病军相验,只见队长、伍长领着一干军人,跪在老爷跟前,齐来回话。老爷见了这些没病的军人,即时大怒,骂说道:“你这些狗娘养的,没有耳朵听着,也有鼻子闻着。咱这里要害病的军人相验,你怎么领着一干没病的军人到这里来搪抵咱们?”那些队长和伍长吓得个屁股震葫芦,都说道:“这一干军人,就是前日害病的。”老爷道:“害病的军人,岂可是这等精壮?”众军人说道:“小的们前日害病,这两日都好了。”老爷道:“你这些狗娘养的,都到咱们这里胡塞赖。咱们有个话儿对你讲,叫过管册籍的都公来。”只见管册籍的都公连忙的跑将来,跪着说道:“元帅老爷有何事呼唤?”老爷道:“你把前日各营里递来的病状,都拿来咱们看着。”都公道:“病状都在这里。”即时把个病状都放在老爷公案之上。老爷自家逐一的指名叫过,逐一的有人答应。答应的都是些精壮汉子,并没有个害病的军人。老爷道:“你们既不害病,怎么到咱们这里乱递病状?”众军人道:“自古说得好,昨日病,今日愈。小的们一则是托赖朝廷的洪福齐天,二则是生受老爷们恩深似海,故此旧病全安,苟延残喘。这都是实情,怎么敢有虚话?”原来人情却是好奉承的,三宝老爷看见这些军士奉承他两句,把个心肠就软了。王尚书看见三宝老爷心上有些不忍处,他就开口道:“有病的军人且犹不可,况兼这如今都是些没病的军人,岂可活活的推他下水。”老爷道:“事在两难,凭老先儿主裁罢。”王尚书道:“也难凭我学生一人之愚见,莫若去请教国师一番来,看他是个怎么处法。”      天师不行,只是两个元帅竟过碧峰宝船上去,直上千叶莲台之上。长老见了两个元帅过来,已知其意。笑一笑道:“阿弥陀佛!做元帅的都会活埋人也。”老爷道:“怎么说个活埋人?只是孽畜使风作浪,没奈何处。”长老道:“二位元帅可曾看过《三国志》么?”二位元帅道:“也曾略节看过来。”长老道:“既是看过《三国志》来,岂不闻诸葛亮祭泸水之事乎?”长老只是这一句话儿不至紧,正叫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莫说是救了五十个军人的性命,这都是佛爷爷运用之妙,把个二位元帅说得满天欢喜,计上心来,抚掌大笑。三宝老爷又有些痨气,说道:“只怕算不得哩!”尚书道:“岂不闻梁武帝宗庙以面为牺牲,享帝享亲且可,何况一妖精乎?”老爷说道:“是,是,是!”      二位即时辞了长老,归来本船,叫过得力的圆牌校尉来,附耳低言,教他如此如此。那校尉依计而行。直至黄昏,左侧立了供案,献了生人。天师带了道士、道童,念经拜忏。二位元帅亲自行香。礼数已毕,把个供案生人一齐推将下水。方才下水,飕地里一阵响风,刮得个风篷乱转,把捉不来。恰好的船艄上篷脚索打一拽,拽将两个军人下水去了。后面马船上流星的搭救,救了一个上来,还有一个不曾救得。蓝旗官报与老爷知道。老爷道:“五十个也要舍得,这一个军人好打紧哩!”原来那长老的计策高强,二位元帅的设施巧妙,圆牌校尉的手段伶俐。怎见得伶俐?那校尉领了二位元帅军令,即时选上些妙手,把个纸来糊在篾圈儿上,装做一个军人,却又裹的病军的网巾儿,戴的是病军的帽儿,里面穿的是病军的小衣服,外面穿的是病军的海青,脚下穿得是病军的鞋袜。且又一个人肚里安上些猪羊鹅鸭肠肚血脏。祭赛已毕,掀将下去。那白龙精看见是个人,吃的又是血,即时俯首而去,浪静波恬,宝船照直而走。      只是可怜那个军人掉在水里,不曾顾得起来。那个掉在水里的,把册籍来查一查,原来是南京水军右卫一个军士,姓李名海。掉在水里,一连沉了几个没头,吃了好几口水,随波逐浪,淌了有二三百里之遥。天色将晚,忽然一阵潮来,推到一个山脚下。那海口的山都是石头的,年深日久,浪洗沙淘,石头却都是空的。李海推到山脚下石岩之中,权且歇息一会,才醒转来。只见衣服又湿,天色又昏,只是喜得石头岩里暖煨煨的,倒不冷。把些湿衣服脱下来,拧干了水。及至明日早晨,衣服干了,仍旧穿起来。只是孤身独自,不知道哪是东西,哪是南北,这里还是哪个去处。又没有个舟船往来,又没有个人来搭救。起头一望,只见天连水,水连天,正是仰面叫天天不应,翻身入地地无门。昨日下午推到这里,今日又是日西,肚子里虽是水灌得饱,心里其实是凄惶。一会儿想起宝船来:“此时风平浪静,稳载而行,不知走到哪里了。我如今怎么再得到他的船上?”一会儿想起南京来:“京城地面花花世界,雨花台踏青儿,文定桥游船儿,我如今怎么得去踏个青、游个船?”一会儿想起家里来:“父母在堂,妻儿老小在房,我如今怎么得见我父母的面?怎么得见我妻子的面?”转思转想,越悲越伤。初然间还哝哝唧唧哭了两声,到其后不觉的放声大哭。放声大哭不至紧,早已惊动了山崖上一位老妈妈。这一位妈妈原是弥罗国王之女,两个哥,一个为王,一个封公。三个弟,一个封伯,一个封子,一个封男。平生好养的是个麻鹊儿。养一个麻鹊儿,过了五百年,能言能语,自去自来。忽一日飞到终南山上耍子,撞着后羿,一箭射死了他的。他就吃了一恼,竟过中国来告诉周天子。周天子下堂,替他唱个喏。后来秦始皇要谋他做正宫皇后,他又不肯从。走遍天下只见淮上漂母留他吃饭,冤家便多。韩信又来调戏他,是他狠着,掂一巴掌,把个韩信打疯了。从高祖提着他监禁了,直至三后七贵人来才得脱。他说道:“南膳部洲难过日子,走到东胜神洲花果山上去住。”又着孙行者吵得慌。却才飞进海口,占了这个山头。这个山叫做个封姨山,他在这里住了,倒猴。生下也有好多年,东钩西扯,养下了有四个孩儿。原来是一只老母的四个小孩子,就是四个小猴儿。这一日老猴正在洞中打坐,只听得山岩之下有人啼泣,打动了慈悲念头,即时叫声:“小的个都在哪里?”只见那四个小猴儿听见老母猴叫唤,一拥而至,问说道:“母亲呼唤孩儿有何吩咐?”老猴道:“山岩下有人啼哭,莫非是个过洋的客人遭了风浪,打破了船只?你与我去看一看来。”那些小猴儿不敢违命,一直跑到倒挂岩上,跨着一块石磴,扯着一条葛藤,低着头,撑着眼,望着山岩之下打一瞧来。只听得人便是有个啼哭,不曾看见个人躲在那厢儿。      却不知是个甚么人在此山岩之下啼啼哭哭,却不知那些小猴儿寻着那个啼啼哭哭的怎么样儿搭救他,且听下回分解。 第20回 李海遭风遇猴精 三宝设坛祭海渎     诗曰:      遭风谁道不心酸,岩洞之中斗样宽。   曲颈坐时如鸟宿,屈腰睡处似鳅蟠。   拍天浪沸浑身湿,刮地风生彻骨寒。   喜有白猿修行满,平施恻隐度云端。      却说四个小猴承了母命,竟望山岩之下打一瞧,只听得有个哭泣之声,却不曾看见是个甚么样儿的客子。这些小猴儿着实吆喝一声,说道:“甚么人啼哭哩?”却说李海在个山岩之下啼哭,猛听得有人问他,他心里想道:“这等大海之滨,终不然有个‘茅屋鸡鸣隈海曲’,终不然有个‘渔翁夜傍江干宿’,怎么岩上有个人声?”心里一则犯疑,二则巴不得有个人来才有个解手,故此收拾了眼泪,闪到洞门外面,抬起头来望上瞧着。那些猴儿看见岩下委果是个生人,连忙的又问道:“君子,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为哪一件事故撇在这个岩洞之中?你若是告诉明白,我这里救你的性命。”李海抬头一看,只见是一班小猴儿,叹上一声气,说道:“运去奴欺主,时乖鬼弄人。我今日遭此大难,谁想一伙猴子也来戏弄我哩!”那山上的猴子听见他叹气,高声大叫:“汉子,你不消叹气哩!你但从实的说个来踪去迹,我这里搭救你上山来。”李海心里想道:“这些猴儿话语儿轻,喉咙儿清,想必也是有些气候的。我欲待不告诉,我也到底是个死;倒不如告诉这一段苦情,或者又有个生活处,未可知也。”这叫做是个“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到如今碍口饰羞的事做不得了。没奈何,高声答应道:“我乃是南朝朱皇帝驾下钦差下海取宝的军士,本贯水军右卫先锋,姓李名海的便是。为因宝船行至白龙江下,风浪大作,宝船有颠覆之危。当有我朝国师高登悬镜台,挂起照妖镜,看见江水里面是一条白龙精,困厄一千余载,专一在此颠风作浪,破坏往来舟船,除是生人祭赛,才得平安。众官商议,不忍杀生害命。又是国师远效梁武帝宗庙牺牲,近仿诸葛亮泸水祭品,彼时陈设祝赞,是小人站在宝船艄上,却不知是个祭物不周,又不知是个孽龙贪毒,陡然间一口怪风吹转篷脚,推得小的下水,救援不及,以致飘流此间。你们若是救得我的残生,恩当重报!”那些小猴儿听知他这一席话,说得好不苦楚哩!即时转身报与母猴知道,把李海的话儿细说了一遍。      老猴听知,掐个爪儿算了一算,早知其事,满心欢喜,不觉的笑一个嘎嘎。小猴说道:“母亲为何如此大笑?敢又是个好馒头馅儿来也!”老猴道:“你还想着要吃人哩!你就不记得骨光骨良 头磕了你嗓子的时候。”小猴道:“终不然因噎废食罢?”老猴道:“只你们有这些气淘哩!”小猴道:“不是淘气,只因母亲笑的不是。”老猴道:“我笑,不是要吃人。”小猴道:“既不吃人,笑些甚么?”老猴道:“我适来把个前定数算了一算,却算得此人有一条金带之分,且我与他有一十八年前世的宿缘,故此发了一笑。”小猴道:“却怎么得他上来?”老猴道:“你到洞里取出那些葛藤来,拣选几根长大的,又要坚韧的,接续了放将下去,救他上山来,我自有个道理。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与我快去救来。”      那些小猴领了母亲尊命,不敢有违,随即取了藤,接了索,放下山来,高声叫道:“汉子,你休要害怕哩!我奉母亲之命,救你上山来。”李海接着这一根葛藤在手里,心里想道:“上去也是死,不上去也是死,拚着一个死,且上去走一遭来。”硬着个心,拚着个命,把个葛藤拴在腰里,叫声道:“你上面拽着哩!只见山上四个小猴儿拽了半日,拽上山来。李海心里想道:“人将礼乐为先,树将花果为园。我今日到此,也不知是凶是吉,且把个礼来施他一施。”好个李海,解下丁葛藤,抖一抖衣袖,对着四个小猴儿一个人唱上一个喏。那四个小猴儿看见他一个人唱上一个喏,好不快活哩!即时领他到洞里相见老猴。李海跟着他轻移三两步,便是洞门前。李海提着个胆子,走进洞中,双膝跪下,把个眼儿悄悄的瞧着。原来是一个老猴婆,金睛凹脸,尖嘴索腮,浑身上一片白毛。那白毛长有五六寸。正是:      独自深山学六韬,依稀一片白皮毛。   枝头喜共猿奴戏,月下宁同狗党嚎。   冠沐已经轻楚客,拜封犹自重齐髦。   几回颠倒埋儿戏,为道胡孙醉浊醪。      李海也是没奈何,双膝跪着,口里说道:“小人是南朝朱皇帝御前先锋,姓李名海,下海取宝,不幸遭风被难至此,望乞老爷救命,生死不忘。”那老猴走下座来,双手挽着李海,说道:“请起,请起,你原来是南朝一个将军。李将军,实不相瞒你说,是我在这里打坐,听知你的啼哭之声,是我算你一算,虽然眼下一惊,日后有条金带之福分,且与我有些夙世姻缘,故此专命小儿接你上山来。你且权住在此,待等你的宝船取得宝来,必然在此经过,我还送你上了宝船,同回京去,岂不是好?”这个老猴话儿虽是说得好,其实像貌儿有些跷蹊,李海心上有些害怕。老猴早已知其中情,说道:“李将军,你不要怕我。我在此中已经修行了有上千百余年,全是人身,你不信我,待我穿起衣服来你看着。”叫声:“小的个,拿衣服来与我穿着。”只见四个小猴儿蜂拥而来,拿衫儿的递了衫儿,拿罗裙的递了罗裙,拿鬏髻的递了鬏髻,拿钗环的递了钗环,一会儿撮撮弄弄,恰好是一个妇人。正是个:      翠翘金凤绝尘埃,画就蛾眉对镜台。   携手问郎何处好?绛帷深处玉山颓!      却说老猴变成了一个妇人,又叫声:“小的个,都要穿起衣服来。”只见四个小猴儿跑出跑进,指东话西,一会儿就是四个齐整小厮。正是:      紫衣年少俊儿郎,十指纤纤玉笋长。   借问美人何所有?为言赢得内家装。      老猴是个妇人,小猴又是四个小厮,这会儿李海心事才定。老猴又且殷勤,叫声:“小的个,拿仙茶、仙酒、仙桃、仙果之类来,我与李将军压惊。”一时酒果俱到,两个对饮对漉,不觉天色已晚,老猴精就缠住李海,凤枕鸾衾,偎红倚翠。正是:      一线春风透海棠,满身香汗湿罗裳。   个中好趣惟心觉,体态惺忪意味长。   鱼水相投意味真,不交不漆自相亲。   一团春色融怀抱,谁解猴精变底人?      一个李海,一个猴精,日近日亲,情浓意密,问无不言,言无不尽。李海每日早晨睡在床上,只听得山顶上响声如雷,心上常是疑惑。这一日问着老猴说道:“你这山上可是有个雷公窖么?”老猴道:“那里雷公有个窖之理。”李海道:“不是雷公窖,怎的三日两日,这等狠狠的响?”老猴道:“不时雷响。”李海道:“不是雷响,还是甚么响?”老猴道:“我这山上有一条千尺大蟒,他时常间下山来戏水。下山之时,鳞甲粗笨,尾巴拗挢,招动了山上的乱石,故此响声如雷。”李海道:“有这等的异事。”老猴道:“也不是甚么异事。我在这山上,住了有千几百余年,他在这山上,过了有千多年,何足为异。”李海道:“他与你无相妨碍么?”老猴道:“公修公得,婆修婆得,自是不相妨碍。”李海道:“我要看他看儿,可通得么?”老猴道:“看也通得,只要闪在洞里面,不可露出身子来。”李海紧记在心。      过了几日,山上又在雷响,李海谨守老猴的教诲,闪在洞门里偷眼瞧着,真个是好一条老蟒哩!身长百丈有余,鳞甲斗般的大,一张丧门血口,一对灯笼眼睛。李海看罢回来,问着老猴,说道:“怎么大蟒下山,面前又有一对灯笼照着?”老猴道:“不是灯笼,是两只眼睛。”李海道:“眼睛怎么这等发亮哩?”老猴道:“它项下有一颗夜明珠,珠光射目,越添其明,故此就像一对灯笼照着的。”李海心里想道:“夜明珠乃是无价之宝,若能够取得这颗珠,日后进上朝廷,也强似下西洋走一次。”又问老猴说道:“大蟒的珠,我要取它的,可通得么?”老猴听知,大笑了一声,说道:“螳臂当车,万无一济。这条大蟒身材长大,力量过人,假饶你千百个将军,近它不得;何况独自一人,如何近得它也。”李海口里答应着是,心里一边就在忖个计策。终是个南朝人物,心巧神聪,眉头一蹙,计上心来。问声道:“这大蟒几日下来戏水一次?”老猴道:“不论阴晴,三日下山一次。”李海又问道:“大蟒下山,还有几条路径?”老猴道:“它走了一千年,只是这一条路。”李海讨实了它的行藏,心中大喜,每日间自家运用,月深日久,计策坚勚,瞒着老猴,安排布置。      安排已定,布置已周,心里想道:“明日大蟒遭我手也。”又对老猴说道:“我夜来一梦甚凶,心怀疑虑。是我适来起一个数,原来这个凶梦应在大蟒身上,大蟒数合休囚了。”老猴闻之,吃了一惊,却自家掐着爪儿算他一算,说道:“咳!真个是大蟒数合尽也。李将军,你也晓得数?你既晓得,还是个甚么数哩?”李海道:“我是诸葛孔明马前神数。”老猴道:“你可曾和我起个数哩?”李海道:“也曾起个数来。”老猴道:“数上何如?”李海道:“你的数上千年不朽,万年不坏,积慈成圣,累妙成空,得了朝元正果的。”李海这几句话儿,把个老猴奉承得欢天喜地。老猴又问道:“我这四个小的,不知他日后何如?”李海道:“我也曾起个数来。”老猴道:“数上何如?”李海道:“他的数上,比你差不得几厘儿。”老猴道:“怎么只差几厘儿?”李海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就只好差得几厘儿。”道犹未了,只听得山上又在响雷。老猴道:“那话儿来了。”李海道:“我和你去瞧一瞧来。”老猴道:“不可造次。”李海道:“数尽之物,畏之何为?”      两个携手而出。才出得洞门,恰好是那个终生自山而来。头先向下,不知怎么样儿,项下吃了些亏。终生性子又燥,抬起头来,尽着力气,望山下只是一溜,快便是去得快,哪晓得身子儿已是劈做了两半个。到得水次之时,三魂逐水,七魄归天。李海急忙的走近前去,把颗夜明珠即时捞在手里了。老猴见之,又惊又爱,心里想道:“南朝人不是好相交的。我这如今事到头来不自由,不如做个君子成人之美罢。”猛然间把只手儿望西一指,说道:“西边又有一条大蟒来也。”李海听知又有一条大蟒,吓得心神缭乱,抬起头来,望西上去瞧。老猴趁着这个空儿,就把李海的腿肚子一爪,划了一条大口子,一手抢过夜明珠来,就填在那个口子里,吐了一口唾沫,捶上了一个大拳头。及至李海回头之时,一个夜明珠好好的安在自家腿肚子里了。李海道:“这是怎么说来?”老猴道:“夜明珠乃是活的,须得个活血养它。你今日安在腿肚子里,一则是养活了它,二则是便于收藏,三则是免得外人争夺。”李海道:“明日家去,怎么得它出来?”老猴道:“割开皮肉,取它出来,献上明君,岂不享用个高官大爵?”李海闻言,心中大喜,说道:“多谢指教了。”      老猴道:“我且问你来。”李海道:“问我甚么事?”老猴道:“这个大蟒虽是合当数尽,怎么样儿身子就劈开了做两半个?”李海不敢瞒他,从直告诉他,说道:“是我用了一个小计。”老猴道:“还是个小计,若是大计,岂不粉骨碎尸。你且把个小计说来与我听着。”李海道:“一言难尽。我和你同去看来就是。”李海携着老猴的手,照原路上打一看,原来路上埋的却都是些铁枪儿。老猴道:“你这一副家伙,是哪里得来的?”李海从直说道:“不是个铁枪,就是你这山上的苦竹,取将来断成数段,一根一根的削成签儿,日晒夜露,月深日久,以致如此。”老猴闻之,心里老大的有些个怕李海。李海也知其情,每事小心谨慎,毫厘不敢放肆,心里只在等待宝船转来,带它归朝。      却说宝船自从祭赛之后,风平浪静,照直望前而行。正是船头无浪,舵后生风,不觉的离了江,进了海。只见总兵官传出将令,尽将大小宝船,一切战船、座船、马船、粮船,俱要下篷落锚,一字儿摆着海口上。三宝老爷会了王尚书,会了国师,会了天师,商议已毕,站着船头上一望之时,只见:      今朝入南海,海阔不可临。   茫茫失方面,混混如凝阴。   云山相出没,天地互浮沉。   万里无涯际,云何测广深。   潮波自盈缩,安得会虚心。      时备办祭品,陈设已周,两位元帅排班行礼,中军官开读祭文。文曰:      维我大明,祥开戴玉,拓地轴以登皇;道契寝绳,掩天纟厷 结而践帝。玄云入户,纂灵瑞于丹陵;绿错升坛,荐祯图于华渚。六合照临之地,候月归深 ;大罏覆载之间,占风纳贡。蠢兹遐荒绝壤,自谓负固凭深。祝禽疏三面之恩,毒虺肆九头之暴。爰命臣等,谬以散材;饬兹军容,忝专分阃。鲸舟吞沧溟之浪,鲨囊括鄯善之头。呼吸则海岳翻腾,喑哑则乾坤摇荡。横剑锋而电转,疑大火之西流;列旗影以云舒,似长虹之东下。俯儋耳而椎髻,誓洞胸而达腹。开远门揭候,坐收西极之狼封;紫薇殿受俘,重睹昆丘之虎绩。嗟尔海渎,礼典攸崇;赫兮天兵,用申诰告。      祭毕,连天三炮响,万马一齐奔。只见舟行无阻,日间看风看云,夜来观星观斗。行了几日,中军帐上有几个军士,整日家目合目合,只是要瞌。原来三宝老爷手下的小内使,也是这等目合目合 要瞌。王尚书船上伏侍的军牌校尉,也是这等目合目合 要瞌。传令前哨后哨、左队右队,各色军士人等,也都是这等目合目合 瞌。问及天师船上,天师船上那些道官、道童、乐舞生,也都是这等目合目合 要瞌。问及国师船上,只有国师船上一个个眉舒目扬,一个个有精有神。细作的报与三宝老爷。老爷道:“其中必有个缘故。”竟往碧峰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