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堂文集 - 第 6 页/共 36 页

○台湾随笔书后   右台湾随笔一卷,华亭徐怀祖撰。怀祖为明左佥都御史闇公中丞之侄孙,事迹未详,当为游幕之士。乙亥为康熙三十四年,而郑氏灭后之十三年也。游客著书,以此为古。书中谓番民种类甚繁,或云秦始皇时方士将童男女五百入海,盖止于兹山,而育种至今;其说甚奇。余尝以台湾二字疑则列子之所谓岱舆员峤,而方壶即澎湖,其音实同;证以方士所言,尤足征信。台湾屹立大海中,大海则渤海地。山川美秀,气候温和,长春之花,不黄之草;非所谓仙境也欤?玉山为诸峰之冠,高至一万三千六百余尺,长年积雪,其状若玉;非所谓望之如云也欤?海舟至止,猝遭风飓,回帆而走,瞬息千里;非所谓风辄引去也欤?台湾产金,世人传羡,邃古荒昧,至者绝少,遂疑黄金银为宫阙,而为仙人所居,十洲三岛,同此诡异,固无足怪。至列子所谓大壑归虚,似则澎湖之海。澎湖与台密迩,巨浸隔之,黑流所经,风涛喷薄,实维无底之谷,故名落际。又有万水朝东之险,而疑为海上仙山也。台湾虽为一岛,曩时航海者多误为二。明万历初,荷兰人连少挺舟过台湾,尝绘一图,亦分为二(此图余已模印于台湾通史)。盖自海上观之,中央诸山为云封蔽,而大甲以南,浊水以北,犹为泽国。况列子著书在二千年前,所引夏革之语更远在三千年上(列子为周考烈王时人,而夏革为商汤时人),故谓之岱舆,谓之员峤也。鄙见如此,质之高明,当有以诏我矣。   ○书陈星舟先生一遗着   人当积钱乎?钱娄多而子孙娄骄纵。人当积书乎?书娄富而子孙娄愚鲁。吾尝见衣冠之族,数传凌夷,其后人贫不能自立,日抱先人之零缣断素,入市易米,至不得一饱;甚者且举先人著作而尽焚之。故鬼有知,能无痛哭?   吾邑陈星舟先生震曜,醇谨士也。嘉庆十五年,以优行贡太学,后任陕西宁羗州知州。三十年,罢官归,宦囊萧瑟,唯携汉唐碑帖十数笥。平生著作,有小沧桑外史四卷、风鹤余录二卷、海内义门集八卷、归田问俗记四卷、东海壶杓集四卷、诗一卷,皆未刻。光绪纪元,开山议起,沈文肃奏建恒春县,则先生旧议也。文肃因访其书,请祀乡贤。越二十有五载,余撰台湾通史,曾就其家借读,为录二篇。又二十有五载,余拟刻台湾丛书,再借,则已火矣。幸余所录者,一议减戍兵添募乡勇书,一议添募屯兵书,皆在先生传中。不然,星舟一生心血,将付之烟消灰灭,宁不恫哉!   余尝谓积钱者贪,积书者痴,皆败德也,故不如积德。庄生有言:『我身非我有,是天地之委形也;性命非我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我有,是天地之委蜕也」。夫我身、性命、子孙且非我有,而何有于钱?复何有于书?   ○潜园琴余草跋   右潜园琴余草七卷,淡水林占梅着。   鹤山以华膴之身,享林泉之乐,文酒之盛,冠于北台。洎后陵替,诗稿未刊。余从李君适园借得,有南通徐树人中丞序,是鹤山所手订者。余读其诗,五律最佳,七律次之,而古体微弱。为选一百十有五首,约及全集十分之二。至南征八首,诗虽平常,事关重大,则以戴潮春之役,全台俶扰,鹤山倾家纾难,力保北台,复率练勇助克彰化。惜乎早逝,未得成名。然鹤山事功炳炳在人耳目,苟仅以诗而论之,抑小矣。雅棠跋。   ○梁钝庵诗集书后   余既辑梁钝庵之诗,因忆曩在大墩闻林无闷之言。无闷谓钝庵岑奇人也,尝自念曰:『人生世上,但得一间草茅屋,一个大脚婢,一瓮老红酒,于愿足矣』。无闷曰:『请下不字』。钝庵谓何?曰:『一间草茅屋不破,一个大脚婢不丑,一瓮老红酒不竭』。钝庵大笑。今无闷已逝,而钝庵之诗将付剞劂,追思其言,诚非易易。   ○稻江井栏记书后   稻江旧天后宫有井,不知凿自何时。光绪间,安溪林氅云先生居此,为作石栏,且假蓝鹿洲之名而记之曰:『大稻通津,天妃庙后,郑延平驻师,拔剑砍地得泉,因名淡水。康熙六十年四月乙酉,漳浦蓝鹿洲镌记』。又篆书「小剑潭」三字,旁为施世骠。而氅云亦题曰:『汲井可受福』。曩年扩大市衢,庙毁井堙,已无其迹,而石栏尚存发记茶行。余以氅云之作伪,惧误后人,不得不纠其谬。   夫淡水固土番社名,明人著书,已有其地,何乔远闽书亦言之;则非出自延平,且非出于拔剑得泉。其谬一也。延平入台,肇造承天,未曾一至北鄙。嗣王经虽讨蓬山,观兵大甲,亦仅小驻铁砧,未曾一至淡水。其谬二也。朱一贵之役,鹿洲曾参戎幕,从军入台。然一贵以五月朔日攻府治,而清军以六月十六日始克安平,则四月之间,鹿洲尚在漳浦,何以得至淡水?其谬三也。鹿洲果至淡水,当在平定一贵之后。东征集中虽有纪竹堑埔之文,竹堑今新竹,距淡水尚百数十里,狉榛荒僻,渺无居人,何有镌记之事?且康熙六十年四月,日无乙酉。其谬四也。施世骠为水师提督,率兵平台,未几卒于军中,则世骠必未至淡水,又安有「小剑潭」之名?其谬五也。大稻埕原名大佳腊,番语也,华言曝榖场,址在今之六馆仔街;建府之时,因辟市肆,乃译今名。则二百年前,安有大稻二字?其谬六也。淡水厅志修于同治七年,不载此庙,亦不载此井,则知其为建府后所筑。而乃杜撰为二百年前,自欺欺人。其谬七也。曩游厦门,见氅云先生于鼓浪屿之怡园,园有鹿泉,氅云刻记,亦言为延平拔剑砍地之迹,与此同出一辙,固疑氅云之附会。然延平驻军鼓浪,折戟沉沙,尚堪凭吊,则鹿泉事犹近实。非如此井之出于凿空也。   夫文人好事,自古已然。胜地名山,半由润色。故作史者当求其实而纠其谬。不然,以此井栏而传之数百年后,则修志者将据以成书,而不知其为氅云所欺也。   ○跋延平郡王书   延平郡王之书,世不多睹。比年以来,赝品日出,至有书大木为大目,而朱印炳然者。作伪之拙,识者■〈咶,虫代古〉之。此幅为晋江大家黄氏所藏,长三尺有□寸,宽一尺□寸,草书周子太极图说,凡五行,五十有四字。虽不足与岳忠武王之前后出师表较其大小,而英灵之气,涌于毫端,则鄂王以后一人而已。   曩者开元寺僧传芳游历至泉,闻而求之。黄氏以寺为郑氏故址,内祀延平,出以相赠。传芳携归,珍重保之。王之翰墨始镇东都。而东都之山川仍为作伪者所污乎,则我辈尤当珍重保之!   ○题谢管樵墨竹卷子   诏安谢管樵先生颖苏,号懒云山人,又号书画禅。少负奇才,喜谈兵,精技击,顾不得志于乡里。东渡台湾,历游南北。嗣参彰化林刚愍公戎幕殉死漳州,谈者以为有烈士之风。余撰台湾通史,附其行事于刚愍传中。管樵善书画,工水墨兰竹,间作山水、花卉,亦有潇洒不群之概。怀才未试,抱义以终,故其名不闻于大江之浒,然闽南士夫无不知有管樵者,亦可以不朽矣。   此卷为乡友张子振梁家藏,尤堪珍宝。戊午为咸丰八年,距今七十有三载。榕坛则海东书院之讲堂。管樵南游,久寓其地。兵燹之后,废为坵墟。不知参天老榕,尚作中宵风雨之声否?展卷怃然!庚午新春三日,题于淡北之大遯山房。   ○人文荟萃序   余以弱冠,出乏报务,所往来者,多属一时之士,迨今二十余年矣。而余亦以劳而自退矣。寄砚稻江,闭门习静,几若与世无闻。而平昔所往来者,或且以余疏懒,不复互通尺素,而余岂能漠然而忘之哉。曰者,台北远藤写真馆主以人文荟萃相示,余披而阅之,大都当世之士,聆其言,接其人,或闻其姓名,而不得晤者,而今皆获见之。庄生有言:逃空谷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嗟乎!余以隐遯,著书自娱。今得此帖,较之足音,其喜为何如耶?风晨月夕,酒后茶余,净几明窗,欢然相对,能不使余起莺鸣求友之心,而生风雨故人之感也夫!   雅堂文集卷二   传状   墓志   杂记   哀祭   书启   ○传状○   谢颂臣先生传   沈少鹤传   陈鞠谱传   林痴仙传   郭寿青传   郑慧修女士传   书何水昌   书陈三姐   书吕阿枣   书黄寺僧   书韩藩外   翁阿二   ○谢颂臣先生传   先生讳道隆,字颂臣,台中捒东上堡人。少习括帖业,入邑庠。顾不屑为章句儒,驰马试剑,内健而外柔,有古烈士风。乙未之役,台人自主建国,奉巡抚唐景崧为大总统,台中邱逢甲为谋主。逢甲与先生为世中表,素以道义相切磨,既任义勇军统领,先生慨然起纠乡里之士助之。居无何,景崧遁,逢甲亦奔。先生知事不可为,解兵归,以医术治人,困者且济以药。大甲溪为台湾巨川,源远而流急,漰湃以入于海。其右岸有山曰睦督科,俯瞰东势角西北,而西山独高。先生买之,种桃李数千株,筑坟于腹,葬其祖母,左右并营两圹,豫为夫妻窀穸。尝自念曰:『吾为战死大甲溪,以马革裹尸归尔,而竟不获志,命也』!圹成,邀文人置酒高会,自为歌诗以张之,而台人士之能歌诗,凡会与不会者,亦同而张之。邑子林痴仙辑而成集,计得百七十有六章。先生读而乐曰:『吾获此以殉,胜于玉鱼金碗矣』!越七年,乙卯夏六月日卒。子数人。次子秋管亦以医闻。   连横曰:丁未夏,余旅台中,始获交先生。聆其言论,眉棱间隐有侠气,岂非古之隐君子也欤?生圹之集既刊,逢甲在广州,为文序曰:唯君达人,知有不变者存,变也以常视之;知有不死者存,死也以生视之。乌乎!先生之平生尽之矣,余复何言。   ○沈少鹤传   余年过弱冠,交游遍南北,而与沈少鹤最笃。衣食也相解推,疾病也相扶持,道义也相切磋,患难也相匡济。余与少鹤若兄弟矣。顾少鹤方少壮,抱大有为之才,而竟赉志以没,上负老亲,下遗妻子,余能不悲哉!方少鹤病时,余日夜侍左右,医药看护,祷其不死;越数日而少鹤竟死,余又安已于情耶!   少鹤姓沈氏,讳伯龄,余妻之弟也。籍安溪。父德墨公来台经商,娶王太孺人,生少鹤及二弟,遂家于郡治。少鹤性颖悟,丰仪整秀,戚党皆爱之。初德墨公以商致富,获资十数万金。及改隶后,脑利归官,而经商又多挫。少鹤慨然谓余曰:『家君年老,诸弟又幼,余欲稍振旧业,君其有所辅助』?当是时,少鹤方与南人士合设台湾实业会社,投大资,将有所奋发,乃不数月而死,若豫知其事而以言相托也。卒哭之夕,余呼少鹤而告曰:乌乎!君其可以无怼矣。父母也余事之,弟也余教之,寡妻孤子也余嫂之侄之,有如此盟,明神鉴之!嗟乎!余及今日,其可以对少鹤也哉?   少鹤生于光绪二年,卒于明治三十有三年,年二十有五。葬宁南门外。配吴氏,生二子:长清龙,四岁;次清根,才弥月尔。   连子曰:古人有言: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少鹤既死,而余所为少鹤身后事者颇多。少鹤没四年,而其幼弟殇,次弟授室,余为之悲而喜也。又一年,德墨公逝。又五年,王太孺人亦逝。余为之治丧营葬,处家事。顾此十年间,无时不以少鹤为念。今遗孤稍长,皆肄业于学校,必有振兴之一日,亦可以慰我少鹤于地下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