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初学集 - 第 114 页/共 115 页
苍生未苏息,胡马半乾坤。议在云台上,谁扶黄屋尊?
建都分魏阙,下诏辟荆门。恐失东人望,其如西极存?
时危当雪耻,计大岂轻论。虽倚三阶正,终愁万国翻。
牵裾恨不死,漏网辱殊恩。永负汉庭哭,遥怜湘水魂。
穷冬客江剑,随事有田园。风断青蒲节,霜埋翠竹根。
衣冠空穰穰,关辅久昏昏。愿枉长安日,光辉照北原。
此诗因建南都而追思分镇之事,终以房之议为是也。牵裾以下,追叙移官之事,盖公之移官以救,而之得罪以分镇,故牵连及之也。是岁七月,上皇移幸西内。九月,置南都于荆州,革南京为蜀郡。一置一革,汲汲然欲反其父之所为,非尽为形胜也。公心痛之而不敢讼言,故曰“虽倚三阶正,终愁万国翻”。“愿枉长安日,光辉照北原”。定、哀之微词如此。
(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莫聊为《梁父吟》。
黄鹤曰:吐蕃陷京师,立广武王承宏为帝。郭子仪复京师,乘舆反正,故曰“北极朝廷终不改”。言吐蕃虽立君,终不能改命也。此说良是。“西山寇盗”,盖指吐蕃,若以剑南西山之事言之,而曰“朝廷终不改”,则迂而无谓矣。“可怜后主还祠庙”,殆以代宗任用程元振、鱼朝恩致蒙尘之祸,而托讽于后主之用黄皓也。“日莫聊为《梁父吟》”,伤时恋主,而自负亦在其中。其兴寄微婉,一句而包数义如此。
(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
伊昔临淄亭,酒酣托末契。重叙东都别,朝阴改轩砌。
论文到崔苏,指尽流水逝。近伏盈川雄,未甘特进丽。
是非张相国,相扼一危脆。争名古岂然,关键不闭。
例及吾家诗,旷怀埽氛翳。慷慨嗣真作,咨嗟玉山桂。
钟律俨高悬,鲸鲵喷迢,坡也青州血,芜没汶阳瘗。
哀赠竟萧条,恩波延揭厉。子孙存如线,旧客舟凝滞。
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
自此至篇末,学者多苦其汗漫不属。吾谓论文以下,论其文也。杨、李、崔、苏,邕同时文笔之士。邕之论文也,叹崔、苏之已逝,伏盈川而夷特进,与燕公之论相合。燕公首推盈川,次及崔、李,世皆叹其是非之当。何至于邕,则相扼不少贷?盖崔、苏已殁,而邕独与说争名,说虽忌刻,亦邕之露才扬己,有以取之。卢藏用所以致戒于干将莫耶也。“关键不闭”,用《老子》《道经》之言,言邕之不善闭也。“例及”以下,论其诗也。邕之诗可以接踵吾祖《六公》之篇,可以追配嗣真之作,所谓“钟律俨高悬,鲲鲸喷迢”也。膳部之没也,李峤以下请加命,武平一为表上之。邕既子孙如线,而已则旧客凝滞,感今思昔,此所以不能自已于哀也。
(忆昔)
忆昔先王巡朔方,千乘万骑入咸阳。阴山骄子汗血马,长驱东胡胡走藏。
邺城反覆不足怪,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
至令今上犹拨乱,劳身焦思补四方。我昔近侍叨奉引,出兵整肃不可当。
为留猛士守未央,致使岐雍防西羌。犬戎直来坐御床,百官跣足随天王。
愿见北地傅介子,老儒不用尚书郎。
《忆昔》之首章,刺代宗也。肃宗朝之祸乱,皆张后、李辅国为之。代宗在东朝,已身履其难。少属乱离,长于军旅。即位以来,焦心劳思,祸犹未艾,亦可以少悟矣。乃复信任阉宦,夺子仪之兵柄,以召犬戎之难,此不亦童昏之尤者乎?公不敢斥言,故以《忆昔》为词。其次章则追思开元之全盛,而深叹其不可复见也。
(戏题寄上汉中王)
鲁卫弥尊重,徐陈略丧亡。空余枚叟在,应念早升堂。
开元十四年,上幸宁王宪宅,与诸王宴,探韵赋诗曰:“鲁、卫情先重,亲贤尚转多。”为宪之子,故曰鲁、卫弥尊重。即用明皇诗语也。刘会孟评此诗:“鲁、卫对偶然,贵介之盛,宾客之感,其自叙亦在里许。”刘之无知妄论,一至于此。而赵子尝犹称述之,岂不异哉!
(诸将)
主恩前后三持节,军令分明数举杯。
杜鸿渐入成都,以军政委崔宁,日与僚属纵酒高会,故曰“军令分明数举杯”。追思严武之军令,实暗讥鸿渐之日饮不事事,有愧于持节而辜主恩也。《八哀诗》于严武则云:“岂无成都酒,忧国只细倾。”可以互相证明。
(承闻故房相公灵榇自阆州启殡归葬东都有作)
一德兴王后,孤魂久客间。
房相玄宗,建分镇讨贼之议,首定兴复之策,故以一德兴王许之。以贺兰进明之谮,为肃宗所恶,几致伊生婴﹃之祸,故以伊尹比之,寓意于玄、肃父子之间,亦微词也。
(舍弟观自蓝田迎妻子到江陵因寄)
庾信罗含皆有宅,春来秋去作谁家?短墙若在从衰草,乔木如存可假花。
卜筑应同蒋诩径,为园须似邵平瓜。比年病酒开涓滴,弟劝兄酬何怨嗟?
庾信、罗含之宅虽在荆州,所谓信美非吾土也。譬诸巢燕,“春来秋去”,是可以为家乎?“短墙”、“乔木”,指秦中之故居也。蒋诩隐杜陵,邵平隐青门,皆公故里之人老于田园者,非泛指寻常隐沦也。“弟劝兄酬”,言归秦之乐也。旧注不解,以为思卜居荆南,踵庾信、罗含之迹,失之远矣。
(折槛行)
呜呼房魏不复见,秦王学士时难羡。青襟胄子困泥涂,白马将军若雷电。
千载少似朱云人,至今折槛空嶙峋。娄公不语宋公语,尚忆先皇容直臣。
永泰元年,代宗命裴冕等十三人于集贤殿待制,以备询问,盖亦效贞观时瀛洲学士之意。独孤及上疏,以为虽容其直,而不录其言,故曰:“秦王学士时难羡。”叹集贤待制之臣,不及贞观之盛时也。次年国子监释奠,鱼朝恩帅六军诸将听讲,子弟皆服朱紫为诸生。朝恩遂判国子监事。集贤待制之臣,不能救正,故曰:“青衿胄子困泥涂,白马将军若雷电。”言教化陵夷,而中人子弟得以横行也。当时大臣钳口饱食,效师德之畏逊,而不能继宋之忠谠,故以“折槛”为讽。言集贤诸臣,自无魏、宋辈耳,未可谓朝廷不能容直如先皇也。
(戏为六绝句)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杨王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作诗以论文,而题曰《戏为六绝句》,盖寓言以自况也。韩退之之诗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然则当公之世,群儿之谤伤者或不少矣,故借庾信四子以发其意。嗤点流传,轻薄为文,皆暗指并时之人也。一则曰尔曹,再则曰尔曹,正退之所谓群儿也。卢、王之文劣于汉、魏,而能江河万古者,以其近于《风》《骚》也。况其上薄《风》《骚》而又不劣于汉、魏者乎?“凡今谁是出群雄?”公所以自命也。“兰苕”、“翡翠”,指当时研揣声病,寻摘章句之徒。“鲸鱼”、“碧海”,则所谓浑涵汪洋,千汇万状,兼古人而有之者也。亦退之之所谓横空盘硬,妥帖排,垠崖崩豁,乾坤雷良者也。论至于此,非李、杜谁足以当之?而他人有不怃然自失者乎?不薄今人以下,惜时人之是古非今,不知别裁而正告之也。齐、梁以下,对屈、宋言之,皆今人也,盖曰:“吾岂敢以才力出群而妄自夸大乎?”于古人则爱之,于今人则不敢薄,期于清词丽句,必与古人为邻则可耳。今人目长足短,自谓窃攀屈、宋,而转作齐、梁之后尘,不亦伤乎!则又正告之曰:今人之未及前贤,无怪其然也。以其递相祖述,沿流失源,而不知谁为之先也。《骚》《雅》有真《骚》《雅》,汉、魏有真汉、魏。等而下之,至于齐、梁、唐初,靡不有真面目焉。舍是则皆伪体也。别者,区别之谓;裁者,裁而去之也。果能别裁伪体,则近于《风》《雅》矣。自《风》《雅》以下至于庾信、四子,孰非我师?虽欲为嗤点轻薄之流,其可得乎?故曰“转益多师是汝师”。呼之曰“汝”,所谓“尔曹”也。哀其身与名俱灭,谆谆然呼而寤之也。题之曰“戏”,亦见其通怀商榷,不欲自以为是,后人知此意者鲜矣!
初学集卷一百十
○读杜二笺(下)
(收京)
仙仗离丹极,妖星照玉除。须为下殿走,不可好楼居。
屈汾阳驾,聊飞燕将书。依然七庙略,更与万方初。
此诗盖深惜玄宗西幸,不意有灵武之事,遂失大柄,而婉词以伤之也。“须为下殿走,不可好楼居。”言玄宗之西巡避难,出于不得已,而非有失国之罪,致其子之代立也。“(屈汾阳驾”,言西幸之为出,不应遂然丧其天下也。“聊飞燕将书”,言禄山使哥舒招诸将,而诸将不从,知禄山之无能为也。“依然七庙略,更与万方初”,言玄宗当归奉七庙,与万方更始。肃宗乃汲汲御丹凤楼下制册称上皇,玄宗自此绝临御之望矣。故次章有忽闻沾洒之痛焉。
汗马收宫阙,春城铲贼壕。赏应歌《大杜》,归及荐樱桃。
杂虏横戈数,功臣甲第高。万方频送喜,无乃圣躬劳?
玄宗以至德二载十二月至自蜀郡,公望其复登大位,奉事七庙。而肃宗不循子道,明年亲享太庙,玄宗退居兴庆宫久矣。故曰“归及荐樱桃”,盖伤之也。是时加封元从功臣,皆不出于上皇,故曰“赏应歌《大杜》”,亦微词也。“甲第”论功,“万方”送喜,此收京之盛事,岂知公独有一人向隅之感乎?杨盈川曰:“匈奴未灭,甲第何高?”此语于功臣亦有讽也。
(咏怀古迹)伯仲之间见伊吕,指麾若定失萧曹。
张辅《乐葛优劣论》:孔明包文武之德,文以宁内,武以折冲。殆将与伊、吕争俦,岂徒乐毅为伍哉!崔浩与毛循之论曰:“亮之相刘备,当九州鼎沸之会,英雄奋发之时,君臣相得,鱼水为喻,而不能与曹氏争天下,委弃荆州,退入巴、蜀,诱夺刘璋,伪连孙氏,守穷崎岖之地,僭号边夷之间,此策之下者,可与赵佗为偶,而以为萧、曹亚匹,不亦过乎?”谓寿贬亮,非为失实。此诗二语,括张、崔二氏之论而折衷之,所以伸辅之公言,而抑浩之党陈寿也。公诗每希风孔明,其托寄远矣。
(自平)
自平宫中吕太一,收珠南海千余日。近供生犀翡翠稀,复恐征戍干戈密。
蛮溪豪族小动摇,世封刺史非时朝。蓬莱殿前诸主将,才如伏波不得骄。
此诗言唐盛时处置蛮夷之法,而戒中官之生事也。太宗时,溪洞蛮夷来归顺者,皆授以刺史,不以时朝,比于内诸侯,姑务羁縻而已。“蛮夷豪族小动摇”,言其小小蠢动,朝廷置之不问也。“世封刺史非时朝”,不责以时朝岁贡之礼也。如此则蛮夷率俾,虽有伏波之将,不得生事于外夷也。“蓬莱殿前诸主将”,指中官掌禁军者而言。是时宦官吕太一大掠广州,以收珠阻乱。《诸将》诗云:“南海明珠久寂寥。”亦谓此也。
(狂夫)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
《北山移文》李善注,引梁简文帝《草堂传》曰:汝南周,昔经在蜀,以蜀草堂寺林壑可怀,乃于钟山雷次宗学馆立寺,因名草堂,亦号山茨,所谓草堂之灵也。李德裕《益州五长史真记》曰:益州草堂寺列画前史一十四人。注引《成都记》云:在府西七里,去浣花亭三里,草堂寺自梁有之,故德裕记又云:精舍甚古,貌像将倾。甫卜居浣花里,近草堂寺,因名草堂。志云:寺枕浣花溪,接杜工部旧居草堂,俗呼为草堂寺。此大误也。本传云: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卜居》诗:“浣花流水水西头。”《狂夫》诗:“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堂成》云:“背郭堂成荫白茅。”《西郊》诗:“时出碧鸡坊,西郊向草堂。”《怀锦水居止》诗:“万里桥南宅,百花潭北庄。”然则草堂背成都郭,在西郊碧鸡坊外,万里桥南,百花潭北,浣花水西,历历可考。陆放翁云:“少陵有二草堂,一在万里桥西,一在浣花。”万里桥踪迹不可见,放翁在蜀久,无容有误。然少陵在成都,实无二草堂也。
(杜鹃)
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
《东坡外集》载《辨王谊伯论杜鹃》云:子美盖讥当时之刺史,有不禽鸟若也。严武在蜀,虽横敛刻薄,而实资中原,是“西川有杜鹃”。其不虔王命,擅军旅,绝贡赋以自固,如杜克逊在梓州,是“东川无杜鹃耳”。涪、万、云安刺史,微不可考。其尊君者为有,怀贰者为无,不在夫杜鹃真有无也。案杜克逊事,《新旧》两书俱无可考。严武在东川之后,节制东川者,李奂、张献诚也。其以梓州反者,段子璋也。梓州刺史见杜集者,有李梓州、杨梓州、章梓州,未闻有杜也。既曰讥当时刺史,不应以严武并列也。逆节之臣,前有段子璋,后有崔旰、杨子琳,不当舍之而刺涪、万之刺史微不可考者也。所谓杜克逊者,既不见史传,则亦子虚亡是之流,出后人伪撰耳,其文义舛错鄙倍,必非东坡之言。世所传《志林》诸书,多出妄庸人假托,如伪苏注之类,而无识者误编之集中也。黄鹤本载旧本题注云:上皇幸蜀还,肃宗用李辅国谋,迁之西内,上皇悒悒而崩。此诗感是而作。详味此诗,仍以旧注为是。
(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
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
鲍钦止注引《传灯录》云:北宗神秀禅师,其门人普寂立其师为六祖,而自称七祖。李华《大德云禅师碑》:自菩提达摩降及大禅师,七叶相承,谓之七祖。心法传示,为最上乘。又《中岳越禅师记》:摩诃达摩七叶至大禅师。按《旧书》神秀弟子普寂,号大禅师,则所谓七祖者大也。而此诗之意不然。自南北分宗,荷泽会序宗派,从如来下西域震旦凡六祖。房作《六叶图序》,于是曹溪之禅法大行。北宗门人,遂立其师为六祖,以攘曹溪之统。大以中宗制统神秀法众,都城传教,二十余年。如卢奕者,咸附寂以排会,故有七祖之称,而识者或未之许也。公盖与房次律辈咸归心于南宗者,故曰“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身之所许者如此,心之所求者如此,其归心于曹溪可知矣。大鉴之门,付嘱最亲,称孔门之颜子者,无如荷泽。法嗣最广,称曹溪之冢子者,无如南岳,皆不称七祖。曹溪之后,南岳、青原,是分五家,斥荷泽为知解宗徒,亦不称七祖。独孤及《三祖碑》云:能公退老于曹溪,其嗣无闻。秀公传普寂,门徒万,升堂者六十三。盖大鉴之后,衣止不传,亦不立七祖,其师门之规矩如此,所以息斗诤于北宗,定师传于五叶也。故曰“门求七祖禅”,又曰余亦师粲、可。公之为法门眼目者微矣。
(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
四登会府地,三掌华阳兵。
按:《旧书 严武传》:武初以御史中丞出为绵州刺史,迁东川节度使,再拜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三迁黄门侍郎,拜成都尹,充剑南节度等使。杜诗所谓三掌华阳兵,主恩前后三持节者是也。惟史于武传不记其迁拜出镇之岁月,而两川之分合,《新》《旧》书志、表与诸书互异,莫能归一。余详考之,两川之分也,《旧书 地理志》云:至德二载十月,玄宗驾回西京,改蜀郡为都府,长史为尹,又分剑南西川、东川各置节度使。《新书 方镇表》亦同。而《唐会要》则云:上元元年二月,分为两川。《会要》误也。先是称剑南节度,至是更号西川节度兼成都尹。乾元二年,以裴冕为之令。两川分于上元,则裴冕何得先兼成都尹乎?武传载上皇诰合剑两川为一道。余谓合两川非上皇诰,而分两川乃上皇诰。盖西内之后,上皇之诰不行久矣。此史误也。《图经》云:至德二载,明皇幸蜀,始分剑南为东西二川,西川治益州,东川治梓州。此其证也。武以乾元元年六月贬州刺史,未久而节度东川。上元二年,段子璋反,东川节度使李奂败奔成都。武自东川入朝,当在奂前。然则武之初镇,盖在乾元、上元之间也。两川之合也,《旧书》志以为广德元年,《新书》表以为广德二年,《唐会要》则以广德二年正月八日。盖皆在武三镇之时。《旧书》武传云:上皇诰以剑两川合为一道,拜武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则合两川在武再镇之日。余谓《旧书》武传是,而志表诸书皆非也。案《高传》:剑南自玄宗还京后,于绵、益二州各置一节度。因出西山《三城置戍论》之疏奏,不纳。后绵州副使段子璋反,崔光远不能戢军,以代光远为成都尹、剑南西川使。以传考之。论罢西川节度,乃在子璋未反之前。及子璋反,李奂败,而光远不能兼制东川,故朝廷用前论,合两川为一而罢东川也。光远之罢也,武实代之。武召入,以代。失西山三州,又以武代。实代武,而武又代,谓代光远者误也。赵《玉垒记》曰:上元二年,东剑段子璋反,李奂走成都,崔光远命花惊定平之,纵兵剽掠士女,至断腕取金,监军按其罪。冬十月恚死。其月,廷命严武。此武代光远之证。宝应元年,杜有《严中丞见过》诗曰:“川合东西瞻使节。”系曰:自东川除西川,敕令两川都节制。此武再镇时合两川之证也。李奂虽重有节度,亦不能久于东川,何自奂后直至张献诚,无一人除东川者乎?故曰《旧书》武传是而他皆非也。若大历初复分两川,《旧书》云:在崔宁镇蜀之后。而《方镇表》以为元年。《会要》及卢求《成都记序》以为二年正月。按元年杜鸿渐表张献诚以山南西道兼领东川,至二年而始定。此又当以《旧书》《会要》为是也。《旧书》既失之不详,多所抵牾,而《通鉴》则尤为舂驳,武之初镇,《通鉴》既失载,而再镇则载于宝应元年六月,是年四月,召武入朝二圣山陵,为修道使。却云六月出镇,七月徐知道反,以守剑阁,武九月尚未出巴。故杜有何路出巴山之句。而云知道守要害拒武,武不得进。何背缪之甚也?胡三省泥于《通鉴》,乃云武只再镇剑南。《唐书》盖因杜诗,致有此误。则纰缪更不可言矣。谨书之以俟博闻者。
(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鲁、黄鹤辈叙《杜诗年谱》,并云开元二十五年后客游齐、赵,从李白、高适过汴州,登吹台,而引《壮游》《昔游》《遣怀》三诗为证。余考之非也。以杜集考之,《赠李十二》诗云:“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则李之遇杜,在天宝三年乞归之后,然后同为梁园、泗水之游也。东都《赠李》诗云:“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李阳冰《草堂集序》云: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归之。遂就从祖陈留采访大使彦允,请北海高天师授道于齐州紫极宫。曾巩序云:白,蜀郡人,初隐岷山,出居湖、汉之间,南游江、淮,至楚,留云梦者三年,去之齐、鲁,居徂来山竹溪,入吴。至长安,明皇召见,以为翰林供奉。顷之,不合去。北抵赵、魏、燕、晋,西陟、岐,历商于至洛阳,游梁最久。复之齐、鲁,南浮淮、泗,再入吴,转涉金陵,上秋浦,抵浔阳。记白游梁、宋、齐、鲁在罢翰林之后,并与杜诗合。《鲁城北同寻范十隐居》诗:“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亦李去官后作也。《遣怀》云:“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昔游》云:“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壮游》则云:“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在齐、赵则云苏侯,在梁、宋则云高、李,其朋游固区以别矣。苏侯注云:监门胄曹苏预,即源明也。开元中,源明客居徐、兖,天宝初举进士,诗独举苏侯,知杜之游齐、赵在开元时,而高、李不与也。以李集考之,《书情》则曰:“一朝去京国,十载游梁园。”《梁园吟》则曰:“我浮黄云去京关,挂席欲进波连山。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此去官后游梁、宋之证,与杜诗合也。《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则云:“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屈平憔悴滞江潭,亭伯流离放辽海。”《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则曰:“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言石门路,重有金樽开?”此知李游单父后,于鲁郡石门与杜别也。单父至兖州二百七十里,盖公辈游梁、宋后,复至鲁郡,始言别也。以高集考之,《东征赋》曰:“岁在甲申,秋穷季月。高子游梁既久,方楚以超忽。望君门之悠哉,微先容以效拙。姑不隐而不仕,宜其漂沦而播越。”甲申为天宝三载,盖解封丘尉之后,仍游梁、宋,亦即李去翰林之年也。《登子贱琴堂赋诗序》曰:“甲申岁,登《子贱琴堂》。”即杜诗所谓晚登单父台也。以其时考之,天宝三载,杜在东都,四载在齐州,斯其与高、李游之日乎?李、杜二公先后游迹如此。年谱纰缪,不可以不正。段柯古《酉阳杂俎》载尧祠别杜补阙之诗,以谓别甫,则宋人已知其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