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初学集 - 第 110 页/共 115 页
洪武十五年三月,命济宁侯顾时子敬袭爵。
《实录》不载敬所终。按《昭示奸党录》老济宁侯妻舅李赛儿招云:姊夫领大舍顾敬,时常到丞相家商议。十九年五月,小济宁侯以给亲具奏,今因事发提问。则二十三年敬以胡党连坐明矣。推国史不书卒之例,则敬之伏法可知。郑晓《异姓诸侯传》云:先是坐党,上特释时,以故子得嗣侯,后竟除。时殁时,党事未发,故身得赠谥,子得嗣侯。安有党事已败,而独释时之理乎?郑氏之传妄矣。然庚午诏书,独列顾时而不及其子敬者,何也?盖当时诸小侯从胡谋逆者,若顾时之子敬,陈德之子镛、杨之子通,皆其父谋逆,而其子亦与谋,故诏书列其父,而不及其子,举其重而书之也。至如申国公邓镇、小淮安侯华中,则其父不与逆,而其子自为之也。故独列其子之名,以著其为首恶也。诏书之书法简严,真不减于《春秋》矣。
洪武十七年三月戊戌朔,曹国公李文忠薨。
(按:曹国之薨,太祖痛悼辍朝,恩恤备至。而王世贞《史乘考误》载野史云:文忠多招纳士人门下,上闻而弗善也。又劝上裁省内臣。上大怒,尽杀其门客。文忠惊悸暴卒。上杀诸医及侍者百人。世贞初疑其诬,后以十九年景隆袭爵诰文考之,而知野史之言有自来也。诰云:非智非谦,几累社稷,身不免而自终。又云:尔其鉴前人之失,保尔富贵。太祖之叮咛告诫,不释然于曹国也,可谓深切著明矣。曰身不免而自终,其与夫获考令终者,则有间矣。俞本《记事录》云:文忠病,淮安侯华中侍疾进药。上疑其有毒致薨,贬淮安侯,放家属于建昌卫,医士全家被诛。淮安进药之事,与刘诚意之死状略同。胡惟庸之毒诚意也,奉上命挟医而往。淮安之侍药,岂亦传上命耶?惟庸之于诚意,淮安之于曹国,与夫德庆之于龙凤,卒皆用以致辟,岂其事亦有相类者耶?若曹国得罪之故,史家阙如,无可征考,吾不得而知之矣。呜呼!亲则甥舅,功则元勋,殁享大,生传带砺。五刑无隐,谁薄卫医之鸩?万岁为期,如赐汉仪之酒。若乃中山马肝之谤,开平杜邮之疑。汲冢之科斗,与孔壁而并传;隐、桓之异辞,征宝书而莫辨。悠悠百世,可为陨涕者也。
洪武十七年四月,进封征南功臣傅友德等。
洪武十二年,封仇成等十二侯。惟成以旧勋,余皆以征西有功也。食禄皆二千石,子孙世袭指挥使。至十七年四月,论征云南功,进封颍川侯傅友德为颍国公,副总兵永昌侯蓝玉、安庆侯仇成、定远侯王弼等,先为有功,身受侯封。今功著南征,当爵及子孙,食禄二千五百石,仍各赐铁券。《实录》但举永昌、安庆、定远三侯,而不及其他。然其他多世袭,如安陆侯之子杰、宣国侯之子镇,则皆以十九年四月袭封矣。凤翔侯之孙纲,宣德十年犹乞袭封矣。盖十二侯皆于十七年论功加世爵,而《实录》纪之,从省文耳。安陆、宣德皆先卒,其功自当与十二侯并论,考《袭封底簿》自明。
洪武二十年,靖宁侯叶进讨东川诸蛮,平之。
黄金《开国功臣录》载梁国公胡显,以洪武二十一年讨东川功得封。显,昭敬皇妃之父也。显之姓氏,始终不见于《实录》。考《实录》二十一年讨东川者,靖宁、景川也。二十二年讨九溪者,靖宁、东川、普定也。靖宁独得贼首,颁赏最厚。不闻援信国、颍国之例,自彻侯进封。而从征之胡显,以椒房故,猎封大国。圣祖慎恤名器,岂宜有此?且国封大事,国史虽多脱略,宁有没而不书之理耶?二十三年五月诏书,自三年大封以后,条例封公侯者凡五十七人,独不及显。洪武末年封爵,诏书不载者,惟永定、越隽二侯,皆二十三年五月以后封者也。显果以二十二年七月封,何不在建功一十五人之列耶?显之不封,此其明证也。王世贞云:据兵部黄及胡氏亲供甚明。余考吏部《公侯伯袭封底簿》皆据兵部贴黄,绝无梁国袭封始末。王氏又何从见之?斯亦妄矣。又按《楚昭王行实》云:王生母昭敬太充妃胡氏,都指挥同知胡显之女。《昭王行实》为王孙季所编,载充妃为显之女。而《开国功臣录》谓充妃为泉之妹,显之姑,则纰缪甚矣。《行实》称显止云都指挥同知,则其未尝开国封又明矣。《行实》载昭王事迹甚详,若有入奏召还胡显之事,安得不备载耶?其为傅会无疑也。余故据《楚昭王行实》,合之国史诏书,径削去之。恐后人尚承其讹,故存其辨于靖宁之后。
洪武二十一年十月,常袭封开国公。
按:《实录》自二十一年袭封,同诸功臣屡出练兵。自二十六年二月陕西召还之后,遂无闻焉。《公侯伯袭封底簿》载茂有弟常,生继祖,发云南临安卫安置,而不记之所终。郑晓《名臣记》:靖难兵至浦子口,与魏国公分道力战,已而见上得释。诸家记革除事,皆为立传,参列于魏、曹二国之间。今以《逆臣录》考之,则为蓝玉之甥,初与通谋,玉既伏诛,又于三山聚兵谋逆。反状已具,爰书胪列,而得免于圣祖之刑﹃,有是理乎?然则以二十六年伏法,无可疑者。《袭封簿》不记其所终,盖讳之也。既伏法,又安置其子于云南者,茂既无嗣,不忍复诛之子,此议功议亲之法也。若如郑晓所记,则于拒战得释之后,成祖遂释而贳之乎?抑亦既释而终不免乎?若释而贳其罪,则既得释矣,不应又放其子于临安也。若既释而仍不免,则以怒之故,放其子于临安,不应两年之内,旋召见而厚赐之也。故常之事,当以《逆臣录》《袭封簿》二书为正。其它革除诸书所载,一切削去可也。王世贞撰《开平世家》云:抗靖难师得罪,安置临安,以忧卒。此尤为附会,不足置辨。
洪武二十三年五月,赐李善长从子佑及吉安侯陆亨等死。
按洪武《实录》,延安、吉安、平凉、南雄四侯,皆吉安家奴封帖木所告,与胡惟庸等同谋为变者也。《实录》于五月乙卯,但记赐善长从子佑及陆亨等死,而不详其事。延安等三侯,既不为立传,亦不载其所终。黄金《开国功臣录》于四侯皆云二十六年卒。王世贞《高帝功臣表》皆书二十六年卒,追论奸党,国除。仲亨之赐死,国史既大书其事,无可疑者。然延安三侯,皆与惟庸等约日为变,厥罪惟均。既赐亨死,则胜宗、聚庸,安得同罪而异罚耶?《实录》书云:赐亨等死。曰亨等,则其非一人可知。以书法推之,盖包括胜宗、聚庸而为之词,其必以同时赐死无疑也。按《昭示奸党第二录》,载延安侯唐胜宗招云:今蒙提问胡党情节,从实开招于后。又载平凉侯费聚全招,则胜宗与亨等俱下狱即讯明矣。又延安家人汪成招云:洪武二十三年正月,延安侯往黄平公干,差成往苏州。闰四月,成到黄平回话回还。彼时胡党事正发,恐本官家被人招出,藏匿江宁县旧识人吕二家,本人同高里长赴官首告送问。按《实录》二十三年正月,胜宗讨平贵州平越苗蛮,即命同凤翔侯往黄平等处屯田练兵,与汪成招相合。汪成自黄平还,即恐胡家事发,藏匿人家,旋被首告。则胜宗之逮问,亦必以是年闰四月也。《实录》云:上复命诸司官谳之,亨等皆具伏。曰亨等皆具伏,则胜宗、聚庸举在其中矣。《实录》自二十三年五月后,延安四侯皆不复见,其以五月被诛可知。二十三年六月,载从胜宗之请,给云南诸卫耕牛。盖胜宗在黄平请之也。《实录》云:先是胜宗请给,至是诏给与之。则是年六月,胜宗不在黄平,又可推矣。黄金于功臣之诛,皆从讳词,概云二十六年薨。殊为失实。世贞曾见国史,多所援据,而于延安诸侯,悉因黄金旧文,不可晓也。今悉从庚午诏书及《昭示奸党三录》,又参互以实录,一一厘正如左。
平凉三侯与吉安同罪同辟,无可疑者。《开国功臣录 费聚传》云:二十三年,自云南召还,赐金帛还乡优老。二十六年卒,上为辍朝遣祭。黄金未见国史,故妄为粉饰如此。郑晓《异姓诸侯传》云:聚坐胡党。上曰:“聚往征姑苏,朕尝詈责,遂有反谋。”后竟得释。郑氏所记,亦出庚午诏书,第未见其全文。所谓后竟得释者,则因《功臣录》记其卒于二十六年,且有祭恤之典,求其说而不得,而曲为之词也。史家乖缪不可考信如此。
洪武二十四年,东川侯胡海卒。
海之卒也,史为立传记,上为辍朝致祭。镏三吾又为撰墓志,其获考死无疑矣,然赠谥恩恤,概未有闻焉。《实录》云:海尝有罪,收其公田。蓝玉对胡王云:“你家也是为事的。”则知海虽死牖下,其实亦伏罪而没也。是时蓝党未发,其亦以胡党牵连者与?黄金《录》云:当时党论一兴,元功宿将,惴惴焉朝不谋夕。海独摆脱众中,一辞莫逮。卒荷宠灵,考终牖下。其亦以得托肺附之故,幸而免哉?东川三子,长斌以从征死,次玉坐蓝党,次观尚主卒,其子忠授孝陵指挥。观之子得不坐蓝党者,或以南康之故。而东川之有罪与其得免,则史既不书,他亦无可考也。
洪武二十五年八月,江夏侯周德兴以帷薄不修伏诛。
王世贞《开国功臣表》大书于德兴之下曰:十八年,坐乱宫死。考庚午诏书,条列临川侯胡美罪状,盖如世贞所书。而德兴则以帷薄不修伏诛,见于国史,未可以美之罪坐之也。岂世贞所见庚午诏书,载在《九朝野记》者,首尾脱略,不及深考,而误系于德兴之下耶?或如《逆臣录》所载王诚之招,则德兴之子骥实犯禁而并坐德兴耶?抑国史所记帷薄不修,盖亦史官之微词耶?余于诸招,自临川侯外,如李善长之二子,及费聚之子越,杨之子通、达,德兴之子骥,皆削而不载。后之取征者,考《奸党》《逆臣》二录全招,则知之矣。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凉国公蓝玉谋反,与吏部尚书詹徽等俱伏诛。
郑晓《异姓诸侯传》云:蓝玉反,狱上,集群臣廷议。玉强辨,转展扳染不肯服。詹徽叱玉吐实,无徒株连人。玉大呼曰:“徽即吾党。”遂并执徽。按《逆臣录》载徽招云:近日上位好生疑我,必是连我也拿下。则玉先伏诛,而徽后始败露也。郑晓所记,盖出稗史,近于戏矣。又史敬德招云:二月初九日,詹尚书对敬德说:“凉国公见拿在卫,你可打听,如招我,便来报我知道。”此招亦可以征郑记之妄。
洪武二十八年二月,宋国公冯胜卒。
(按:《实录》于宋公之卒,书其日月,又为立传。然考国史之例,书卒而以诛死者,王弼是也。书卒且立传而以诛死者,廖永忠是也。宋公之卒也,国史书其卒,则如颍国、定远,书其卒而立传,则又如德庆。然而宋公实以诛死,则国史正用二公之例,不可得而掩也。胜之得罪,不独以北征之故,如平凉之役,代大将军总制军事,不俟朝命,辄自引还,跋扈不臣,罪状显著。高帝岂能贳之?二十七年手诏,以家人违令琐事,频烦戒谕,至云祸福之来,皆人自致,念卿兄弟相从,开国有功,且连姻亲,不忍不为卿。君臣之际,猜疑切责如此,求其令终,岂不难哉!本传记北征之事,但云上以此深责之,其有所讳耶?抑亦使人习其读而问其传耶?俞本《记事录》云:宋国公胜、颍国公友德等为党逆事伏诛,家属悉令自缢,毁其居室而焚之。非俞本之录大书特书,则宋、颍被诛之事,遂不可考矣。凉国之诛在洪武二十六年,而宋、颍相继伏诛,俞本云为党逆事,其为蓝玉之党可知也。宋、颍诛而开国之元功尽矣。丰、沛旧臣,如晨星之仅存者,惟长兴、武定耳。呜呼!微孝庙之继绝,则开平之苗裔,尚夷愍隶;微世庙之议礼,则青田之帷幄,孰与享?又况菹醢陨身,参夷湛族者乎?史家疏缪,不稽本末,昧丹书之惨酷,悼信誓之凌夷,斯则文献无征,可为叹息者矣。
又按黄金《开国功臣录》,凡功臣赐死与伏诛者,皆讳而书卒,李善长、陆仲亨之类是也。郑晓《大事记》及列传,别起一例,于李善长、傅友德之类,皆书曰暴卒,惟蓝玉书伏诛。以暴卒别于伏诛,所以别诸公于玉也,晓之微指也。考之《实录》,则义例尤错互不一。有直书自经及赐死者,善长、亨之类是也;有直书其事而曰伏诛者,蓝玉、周德兴之类是也;有于卒之年月立传,且书其赙恤而实以诛死者,廖永忠也;有于卒之年月立传,而不载赙恤者,冯胜也;有卒之年月但书曰卒,而别立传于封爵之年月者,傅友德也;有止书其卒,而封爵之年月并不立传者,王弼也;有其人以诛死而没其事,并不记其所终者,胡美、黄彬之类也;有不记其所终,而略举其事,或在奉朝请之下,或在封爵之下者,陆聚、孙恪之类是也。国史大书特书,发凡起例,在诸公必信而有征,立乎定、哀以指隐、桓,将使谁正之哉?夫班、马传汉,不没韩、彭之婴﹃;欧、宋书唐,必著文静之抚膺。山河之誓未干,麒麟之图安在?逝者不作,来者难诬。安用出入多端,掩沉魂于青史;推敲只字,寄隐狱于丹书也哉?愚不能深知国史之微词,亦不敢妄效诸公之别例,传疑传信,良惧厚诬前人;知我罪我,庶几俟诸百世云尔。
初学集卷一百六
○读杜小笺(上)
归田多暇,时诵杜诗,以销永日。间有一得,辄举示程孟阳。孟阳曰:“杜《千家注》缪伪可恨,子何不是正之以遗学者?”予曰:“注诗之难,陆放翁言之详矣。放翁尚不敢注苏,予敢注杜哉?”相与叹息而止。
今年夏,德州卢户部德水刻《杜诗胥钞》,属陈司业无盟寄予,俾为其叙。予既不敢注杜矣,其又敢叙杜哉?
予尝妄谓自宋以来,学杜诗者莫不善于黄鲁直;评杜诗者,莫不善于刘辰翁。鲁直之学杜也,不知杜之真脉络,所谓前辈飞腾,余波绮丽者,而拟议其横空排,奇句硬语,以为得杜衣钵,此所谓旁门小径也。辰翁之评杜也,不识杜之大家数,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者,而点缀其尖新俊冷,单词只字,以为得杜骨髓,此所谓一知半解也。弘、正之学杜者,生吞活剥,以寻扯为家当,此鲁直之隔日疟也,其黠者又反唇于西江矣。近日之评杜者,钩深抉异,以鬼窟为活计,此辰翁之牙后慧也,其横者并集矢于杜陵矣。呜呼!大雅之不作久矣。德水北方之学者,奋起而昌杜氏之业,其殆将箴宋、元之膏肓,起今人之废疾,使三千年以后,涣然复见古人之总萃乎?苫次幽忧,寒窗抱影,纟由绎腹笥,漫录若干则,题曰《读杜诗寄卢小笺》,明其因德水而兴起也。曰小笺,不贤者识其小也。寄之以就正于卢,且道所以不敢当序之意。癸酉腊日虞乡老民钱谦益上。
(游龙门奉先寺)
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蔡绦《西清诗话》:黄鲁直较本云:王荆公言天阙当作天阅,对云卧为亲切。予读韦述《东都记》,龙门号双阙,以与大内对峙,若天阙焉。此游龙门诗也,用阙字何疑?程大昌《演繁露》亦引《水经》以证之。予按韦应物《龙门游眺》诗:“凿山导伊流,中断若天阙。”又云:“南山郁相对。”此杜诗注脚也。荆公妄改,殊不足信。
(冬日雒城北谒玄元皇帝庙庙有吴道子画五圣图)
配极玄都,凭高禁长。守祧严具礼,掌节镇非常。
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
仙李盘根大,猗兰奕叶光。世家遗旧史,道德付今王。
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
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发,旌旆各飞扬。
翠柏深留景,红梨迥得霜。风筝调玉柱,露井冻银床。
身退卑周室,经传拱汉皇。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
(唐自高祖追崇老子为祖,天宝中,见像降符,不一而足,人主崇信之极矣。此诗直记其事以讽谏也。“配极”四句,言玄元庙用宗庙之礼为不经也。“碧瓦”四句,讥其宫殿壮丽逾制为非礼也。“世家遗旧史”,谓开元中奉敕升老子、庄子为列传之首,序《伯夷》上。然太史公不列于世家,终不能改易旧史,盖微词也。《道德》付今王,谓玄宗亲注《道德经》及置崇玄学,然未必知《道德》之意,亦微词也。“画手”以下八句,记吴生画图也。世代之寥廓如彼,画图之亲切若此。冕旒旌旆,眩翟(耳目,不亦近于儿戏乎?“翠柏”四句,叙冬日之景也。“身退”以下四句,始略见大意。以谓《老子》五千言,其要在清净无为,理国立身。是故身退则周衰,经传则汉盛,即令不死,亦当藏名养拙,岂肯凭人降形,为妖为神,以博人主之崇奉乎?此诗虽极意讽谏,而铺张盛丽,语意浑然,所谓言之无罪,闻之足戒者也。
(投赠哥舒开府)
受命边沙远,归来御席同。轩墀曾宠鹤,畋猎旧非熊。
哥舒翰与安禄山、思顺并为节度使,禄山在范阳,思顺与翰分控河陇,故曰“受命边沙远”也。翰素与二人不协。天宝十一载并来朝,玄宗使高力士于城东崔驸马池亭宴会,赐热洛河以和解之,故曰“归来御席同”也。“宠鹤”、“非熊”,即御席之人,分别言之。言禄山、思顺,轩墀之鹤耳,岂如翰为畋猎之非熊乎?以卫懿公托讽玄宗,讥其昵于私幸,不能屏禄山、思顺而专任翰也。刘辰翁漫评之曰:“此语深愧士大夫。”实不知作何解,可为一笑。
(丽人行)
本朝杨慎云:古本多“足下何所著,红蕖罗袜穿镫银”二句。遍考宋版并无之。杨氏《诗话》,往往改窜伪托,以欺后人。流俗多为所误,故辨之于此。
(送高三十五书记)
崆峒小麦熟,且愿休王师。请公问主将,焉用穷荒为?
吐蕃每至麦未熟时,即率部众至积石军获取之,呼为吐蕃麦庄。哥舒翰遣将邀击,匹马不还。此诗记其事,又戒以勿逢迎人主好武之意,穷兵于石堡、河曲也。高为翰掌书记,故曰军事留孙楚。刘辰翁云:“崆峒,犹言一大地也。”纰漏至此,稍知《兔园册》者不为,而世犹宗之,何也?
(上韦左相)
霖雨思贤佐,丹青忆旧臣。应图求骏马,惊代得麒麟。
沙汰江河浊,调和鼎鼐新。韦贤初相汉,范叔已归秦。
天宝十三载,霖雨六十余日,天子以宰辅或未称职,命杨国忠精求端士,故曰“霖雨思贤佐”,非寻常使霖雨故事也。上以见素经事相王府,有旧恩,可之,故曰“丹青忆旧臣”。他本作老臣、直臣,皆非也。范叔归秦,此句托意最为深远。盖见素虽为国忠引荐,公深望其秉正,去国忠以匡时,故以范叔归秦讽之。国忠之在唐,犹穰侯以外戚擅秦也。今范叔已归秦矣,穰侯其可少避乎?盖诡词以劝之。见素虽不能用公言,然公之谋国,用意深切如此,千载而下,可以感叹也。旧注以为喻见素父凑仕隋归唐。凑以永淳二年释褐,未尝仕隋。旧注纰缪,多此类也。
(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三山老人曰:“此诗讥天宝时事也。‘秦山忽破碎’,喻人君失道也;‘泾渭不可求’云云,言清浊不分,而天下无纪纲文章也;虞舜、苍梧,思古之圣君而不可得也。瑶池、日晏,言明皇方耽于淫乐而未已也;贤人君子,多去朝廷,故以黄鹄哀鸣比之,小人贪禄恋位,故以阳雁、稻粱刺之也。按:此诗首言高标、烈风,登兹百忧,登高视下,岌岌乎有漂摇崩折之恐,正起兴也。‘泾、渭不可求’,长安不可辨,所以回首而思叫虞舜。‘苍梧云正愁’,犹太白云‘长安不见使人愁’也。唐人多以王母喻贵妃,瑶池、日晏,言天下将乱,而宴乐之不可以为常也。”宋人诗说多支离可笑,三山老人论此诗殊近理,故取之。程孟阳曰:“玄宗游宴,贵妃皆从幸。苍梧云正愁,暗指二妃之事也,故以瑶池、日晏惜之。”
(白丝行)
缲丝须长不须白,越罗蜀锦金粟尺。象床玉手乱殷红,万草千花动凝碧。
已悲素质随时染,裂下鸣机色相射。美人细意熨帖平,裁缝灭尽针线迹。
春天衣著为君舞,蛱蝶飞来黄鹂语。落絮游丝亦有情,随风日宜轻举。
香汗轻尘污颜色,开新合故置何许?君不见才士汲引难,恐惧弃捐忍羁旅。
(《傅咸集》曰:河南郭泰机,寒素后门之士,不知余无能为益,以诗见。激切可施用之才,而况沉沦不能自拔于世。余虽心知之,而末如之何。此屈非复文辞所了,故直戏以答其诗云。郭诗曰:“白素丝,织为寒女衣。寒女虽巧妙,不得秉杼机。天寒知运速,况复雁南飞。衣工秉刀尺,弃我忽若遗。人不取诸身,世士焉所希?况复已朝餐,曷由知我饥?”此诗用泰机之言而反之。泰机以白丝寒女自喻,而致憾于衣工之弃我,以冀咸之相荐。此诗谓白丝素质,不自贵重,而随时染裂春天衣著,随风轻举,亦可谓妙于趋时者矣。然而有“香汗轻尘”之污,有“开新合故”之置,向之汲汲求进,徒自点耳。所以才人志士,深思汲引之难,恐惧弃捐,而忍于羁旅也。此诗全用《选》诗,而属意尤为深婉,故曰熟精《文选》理。岂欺我哉!
(哀王孙)
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
玄宗凌晨自延秋门出,亲王已下多追之不及,故曰骨肉不待同驰驱也。王孙不肯道姓名,但乞为奴,困苦若此,且窜逃荆棘,身无完肤,形容变尽,几不可辨识矣。然隆准之子孙,千人亦见,其能免于逆胡之物色乎?故曰“龙种自与常人殊”,“王孙善保千金躯”,危之也,亦戒之也。禄山使孙孝哲杀霍国长公主及王妃驸马等,刳其心以祭庆宗。又杀皇孙及郡县主二十余人。王侯将相扈从入蜀者,子孙兄弟,虽婴孩皆不免刑戮。当时降逆之臣,必有为贼耳目,搜捕王孙妃主以献奉者。如张均者不难为贼毁阿奴三哥家事,又何有于王孙?故曰慎勿出口他人狙,又曰哀哉王孙慎勿疏,盖嘱其慎防此辈,不独如孙孝哲为贼宠任者也。有宋靖康之难,群臣为金人搜索,赵氏宗室,遂无遗种。逆臣媚子,千载如一辙,读此诗可为流涕。
(哀江头)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城北。
此诗兴哀于马嵬之事,专为贵妃而作也。苏黄门曰:“哀江头,即《长恨歌》也。”斯言当矣!清渭、剑阁,寓意于上皇、贵妃也。玄宗之幸蜀也,出延秋门,过便桥渡渭,自咸阳望马嵬而西,则清渭以西,剑阁以东,岂非“蛾眉宛转”、“血污游魂”之地乎?故曰“去住彼此无消息”。行宫对月,夜雨闻铃,寂寞伤心,一言尽之矣。“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即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也。宋人谓一秦一蜀,托讽玄、肃父子之间,非也。“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城北”。兴哀无情之地,沉吟感叹,瞀乱迷惑,虽胡尘满地,至不知城之南北,此所谓有情痴也。陆放翁但以避死惶惑为言,殆亦浅矣。
(塞芦子)
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边兵尽东征,城内空荆杞。
思明割怀卫,秀岩西未已。回略大荒来,崤函盖虚尔。
延州秦北户,关防犹可倚。焉得一万人,疾驱塞芦子?
岐有薛大夫,旁制山贼起。近闻昆戎徒,为退三百里。
芦关扼两寇,深意实在此。谁能叫帝阍?胡行速如鬼。
是时贼据长安,史思明、高秀岩重兵趋太原,崤、函空虚。公以为得延州精兵万人,塞芦关而入,直捣长安,可以立奏收复之功也。首言“五城”、“荆杞”,惜其单虚,无兵可用也。思明自博陵寇太原,舍河北而西,故曰割怀、卫。秀岩自大同与思明合兵,故曰西未已。两寇欲取太原,长驱朔方、河陇,而长安西门之外,皆为敌垒,故曰“回略大荒来,崤、函盖虚尔”也。“疾驱塞芦子”,言塞芦子而疾驱长安,非壅塞之塞也。薛景仙守扶风,关辅响应。取道扶风,与景仙合力,则收复尤易也。寇方从事于西,而我出奇芦关以捣其虚,故曰“芦关扼两寇”。此公之深意也。兵贵神速,不可使寇知而备之,故曰谁能叫帝阍?胡行速如鬼”也。王深父以为不当撤西备而争利于东,宋人又有谓塞芦子以拒吐蕃者,荆公极推深父,不应无识至此。
(晚行口号)
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
江总十八解褐,年少有名。侯景之乱,崎岖累年。至会稽郡,曰梁江总,以总在梁遇乱,尚少年也。刘辰翁云:“著一梁字,见其自梁入陈,又自陈入隋,归尚黑头也。”强作解事,可笑。不知总入隋年七十余矣。刘之不学如此!总后有《自梁南还寻草宅》诗云:红颜辞巩雒,白首入辕。”其非黑头可知矣。
(北征)
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