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初学集 - 第 111 页/共 115 页
许彦周云:“祸乱既作,惟赏罚当则再振,否则不可支矣!元礼首议诛国忠、太真,无此举,虽有李、郭,不能奏兴复之功,故以活国许之。”予谓“微尔人尽非”,犹云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也,其推许之至矣。
(行次昭陵)
旧俗疲庸主,群雄问独夫。谶归龙凤质,威定虎狼都。
天属尊《尧典》。神功协《禹谟》。风云随绝足,日月继高衢。
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直词宁戮辱?贤路不崎岖。
往者灾犹降,苍生喘未苏。指麾安率土,荡涤抚洪炉。
壮士悲陵邑,幽人拜鼎湖。玉衣晨自举,石马汗常趋。
松柏瞻虚殿,尘沙立暝途。寂寥开国日,流恨满山隅。
(此诗,《草堂诗笺》叙于北征之后,盖肃宗收京后作也。“往者灾犹降”,言安、史之乱,乃隋末之灾,再降于今日也。指麾、荡涤,序收复之功也。“石马汗常趋”,潼关之战,昭陵奏是日石人马皆流汗,事见《安禄山事迹》。李义山《复京》诗:“天教李令心如日,可要昭陵石马来?”韦庄《再幸梁洋》诗:“兴庆玉龙寒自跃,昭陵石马夜空嘶。”皆记此事也。黄鹤叙于天宝五年,今人多仍其谬,故正之。
(洗兵马)
已喜皇威清海岱,尝思仙仗过崆峒。
《雍录》:崆峒山在原州高平县,即笄头山,泾水之所发源也。肃宗自灵武起兵,而杜诗云云者。《元和志》:陇山在陇州之北,即灵州。灵州即灵武也。肃宗即位灵武,南回自原州入,即崆峒在回銮之地矣。
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花绕。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
肃宗即位后下制曰:复宗庙于函、雒,迎上皇于巴、蜀。道銮舆而反正,朝寝门而问安。朕愿毕矣。上皇至自蜀,即日幸兴庆宫,肃宗请归东宫,不许。已而听李辅国谗间,遂有移仗之事。其端已见于此。此诗盖援据寝门问安之诏,引太子东朝之礼以讽谕也。鹤驾龙楼,不欲其成乎为君也,其词严矣。湖州有颜鲁公《放生池碑》载其上肃宗表云:一日三朝,大明天子之孝;问安侍膳,不改家人之礼。东坡云:“鲁公知肃宗有愧于是,故以此谏也。”
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
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
“攀龙附凤”,指灵武劝进之人。灵武之事,公心所不与。是时方加封蜀郡、灵武元从功臣,肃宗之意独厚于灵武,故婉词以讥之。“岂知蒙帝力”,“不得夸身强”,即介子推所谓二三子贪天功以为己力也。郭《高力士传》云:辅国趋驰未品,小了纤人,一承攀附之恩,致位云霄之上,欲令猜阻,更树勋庸。移仗之端,莫不由此。与公诗意正相吻合。关中既留萧丞相,谓房也,自蜀奉册,留相肃宗,故曰既留也。张子房谓张镐也。时镐方代为相,故曰复用。与镐皆玄宗旧臣,遣赴行在,肃宗用之而不终者也。萧丞相或以谓指杜鸿渐,据《新书》“卿乃我萧何”之语,失之远矣。
初学集卷一百七
○读杜小笺(中)
(晚出左掖)
退朝花底散,归院柳边迷。
《雍录》:宣政殿下有东西两省,别有中书、门下外省。又在承天门外,两省官亦分左右,各为廨舍。杜诗:“退朝花底散,归院柳边迷。”其曰散,曰归,分班而出,东西各归其廨也。
(紫宸殿退朝口号)
宫中每出归东省,会送夔龙集凤池。
《雍录》:政事堂在东省,属门下。自中宗后,徙堂于中书省,则堂在右省也。杜甫为左拾遗,作《紫宸殿退朝》诗云云。凤池者,中书也。左省官方自宫中退朝而出,则归东省者,以本省言也。已又送夔龙于凤池,殆左省官集政事堂白六押事邪?杜之为左拾遗在中宗后,则政事堂已在中书矣。故归东省而集于西省者,就政事堂见宰相也。岑参为右补阙,故杜答参诗曰:“窈窕清禁闼,罢朝归不同。”言分东西班,各退归本省也。又云:“君随丞相后,我往日华东。”丞相罢朝,由月华门出,而入中书,凡西省官,亦随丞相出西也。左省官仍自东出,故曰“我往日华东”也。
(曲江对酒)
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谩焚香。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旁。
此亦怀玄宗南内之诗也。玄宗用万骑军以平韦氏,改为龙武军,亲近宿卫。今深居南内,无复昔日驻辇游幸矣。兴庆宫南楼下临通衢,时置酒眺望。然欲由夹城以达曲江、芙蓉苑,不可得矣。曰“深驻辇”,“谩焚香”,则其深宫寂莫可想见矣。金钱之会,无复开元之盛,虽对酒感叹,意亦在上皇也。程大昌以谓龙武军中官主之,最为亲昵,初时拟幸芙蓉,后遂留驻龙武,盖有讥也。予以为不然。
(至德二年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
此道昔归顺,西郊胡正繁。至今残破胆,应有未招魂。
近侍归京邑,移官岂至尊?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
(公自拔贼中,间关九死,得达行在。近侍未几,移官远出。此诗盖深叹肃宗之少恩也。题云“自金光门出”,又云“因出此门”,此诗之题即序,亦即诗也。《招魂》曰:“魂兮归来,入修门些!”经年之后,再出国门,痛定思痛,犹有未招之魂。比《招魂》之言,尤可伤矣!“移官岂至尊”,犹云岂至尊乎?盖不忍斥言之也。“驻马望千门”,正古人去不忘君之义。公之移官,以上疏救房也,素负重名,驰驱奉册,致位宰相。肃宗以其为玄宗建议制置天下支庶,悉领大藩,心忌而恶之,乾元元年六月,下诏贬,并及刘秩、严武等,以党故也。《旧书》云:罢相,甫上言不宜罢。肃宗怒,贬为刺史,出甫为华州司功参军。按杜集有至德二载六月有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状,盖以是时罢相,公论救,诏三司推问。以张镐救,敕放就列。至次年六月,复与俱贬也。然而诏书不及者,以官卑耳。镐代相,亦以是时罢。镐亦蜀郡旧臣,坐党也。公诗于、镐及武,深所推服,而代、肃间论时事,则始终以封建为得策,盖公与同心若此。然吾观贺兰进明之谮曰:“昨于南朝为圣皇制置天下。”又曰:“于圣皇为忠,于陛下非忠也。”肃宗恶,尽出其党,下诏表暴其罪。盖忠于圣皇之语,有以深中其心也。移仗之事,其端已见于此。李辅国特探其邪心而成之耳。公与之贬谪,关系玄、肃父子间事。此其事君交友,生平出处之大端,故表而出之。作年谱者,至谓公不知论何事而出,其陋甚矣!
(寄张十二山人彪)
时来故旧少,乱后别离频。世祖修高庙,文公赏从臣。
商山犹入楚,渭水不离秦。存想青龙秘,骑行白鹿驯。
耕岩非谷口,结草即河滨。
至德二载,蜀郡、灵武元从功臣,皆加封爵。次年四月,九庙成,备法驾自长安迎神主入新庙,故曰:“世祖修高庙,文公赏从臣。”借汉、晋以为喻,而宗庙之焚毁,阙廷之匡复,皆尽于十字之中矣。叙事简妙若此,真攒簇五行手也。商山、源水,不出秦、楚疆域,喻西都丧乱,而山人仍隐于嵩阳也。当天地翻覆之时,耕岩结草,想青龙而骑白鹿,静者之妙如此。此数句隐显映带,其妙处未易名言,亦可以悟作长律之法。肃宗赏功,独厚于灵武从臣,故曰“文公赏从臣”。引介子推之事以讥之也。传曰:定、哀多微词。公于玄、肃之际,其多微词如此。
(天末怀李白)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魑魅喜人过”,喜其来而择人以食也。即《招魂》之意。
(送远)
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
草木岁月晚,关河霜雪清。别离已昨日,因见古人情。
亡友顾云鸿朗仲曰:“亲朋一哭,鞍马孤城,送远之事尽矣。归而思之,草木之岁月如彼,关河之霜雪如此,别离之况,倏已昨日。因以见古人之情,莫深于送别,良有以也。”朗仲,恨人也,故其言如此。
(观兵)
北庭送壮士,貔虎数尤多。精锐旧无敌,边隅今若何?
妖氛拥白马,元帅待雕戈。莫守邺城下,斩鲸辽海波。
乾元元年,郭子仪领九节度围安庆绪于相州。明年,史思明引众来救,官军败而解去。先是李光弼请与朔方兵同逼魏城,则邺城必拔,鱼朝恩不可而止。而汾阳与光弼谋议不同,遂列大阵于城南十里。此诗谓官军当直捣幽、燕,破思明之巢穴,不当坚守城下以老师也。时汾阳与光弼不协,故败。光弼盖出公策,而汾阳亦千虑之失也。公岂徒诗人也哉?
(散愁)
百万传深入,寰区望匪他。司徒下燕赵,收取旧山河。
(此诗作于上元元年光弼胜贼河阳之后,所谓司徒下燕、赵者,盖喜而望之,非实事也。旧注失之。
(漫兴)
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
《老学庵笔记》:“相”字从入声读。白乐天用“相”字,多从俗语,作思必切,如“为问长安月,如何不相离”是也。北人大抵以“相”字作入声,至今犹然。
(戏为六绝句)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卢、王之文体,虽劣于汉、魏,而其源流实出于《风》《骚》,此所以“不废江河万古流”也。“劣于汉、魏近《风》《骚》”,“别裁伪体亲风雅”,公于此点出金刚眼睛矣。
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元裕之诗云:“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唾壶歌。风云若恨张华少,温李新声奈尔何!”又云:“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别,分别也。裁者,裁而去之也。“别裁伪体”,以亲《风》《雅》,文章流别,可谓区明矣。又必“转益多师”,“递相祖述”,无效嗤点轻薄之流,而甘于未及前贤也。裕之诗云:“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又云:“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别裁之道,思过半矣。
(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
窦侍御,骥之子,凤之雏。年未三十忠义俱,骨鲠绝代无。
炯如一段清冰出万壑,置在迎风寒露之玉壶。
蔗浆归厨金碗冻,洗涤烦热足以宁君躯。政用疏通合典则,戚联豪贵耽文儒。
兵革未息人未苏,天子亦念西南隅。吐蕃凭陵气颇粗,窦氏检察应时须。
运粮绳桥壮士喜,斩木火井穷猿呼。八州刺史思一战,三城守边却可图。
此行入奏计未小,密奉圣旨恩宜殊。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
省郎京兆必俯拾,江花未落还成都,肯访浣花老翁无?为君酤酒满眼酤,
与奴白饭马青刍。
(《高传》:剑南自玄宗还京后,于绵、益二州各置一节度使,百姓劳弊。因出西山三城置戍论之请,罢东川节度,以一剑南,西山不急之城,稍以减削。疏奏不纳。公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亦请罢东川兵马,悉付西川,与议合。而是时在成都,与公往来草堂,则罢东川捐三城之奏,必与公谘议而后行也。此诗云:“此行入奏计未小,密奉圣旨恩宜殊。”盖以此疏托侍御入奏,故题曰《入奏行》也。“兵革未息”以下,隐括入奏之语。“江花未落”以下,望其奉圣旨以苏蜀民,相与酤酒相贺,白饭青刍下及奴马,宴喜之至也。浣花老翁,参预国家大计,关心如此,良可感矣!
(渔阳)
渔阳突骑犹精锐,赫赫雍王都节制。猛将飘然恐后时,本朝不入非高计。
禄山北筑雄武城,旧防败走归其营。系书请问燕耆旧,今日何须十万兵?
赵亻叟曰:公初闻雍王统兵,作此诗以讽河北诸将,谓飘然而来,犹恐后时,乃拥兵不入本朝,岂高计乎?故又举禄山往事以戒之。旧注以后事傅会,非公本意也。
(有感五首)
幽蓟余蛇豕,乾坤尚虎狼。诸侯春不贡,使者日相望。
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大君先息战,归马华山阳。
是时史朝义下诸降将奄有幽、魏之地,封王节镇,骄恣不贡。代宗懦弱,不能致讨。此诗云:“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安有节镇之近,不修职贡,而顾能从事远略者乎?盖叹之也。“息战”、“归马”,谓其不复能用兵,而婉词以讥之也。李翱云:“唐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正此意也。旧注以谓戒人主不当生事夷狄,真痴人说梦耳。
雒下舟车入,天中贡赋均。日闻红粟腐,寒待翠华春。
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
自吐蕃入寇,车驾东幸,天下皆咎程元振。又以子仪新立功,不欲天子还京,劝帝且都洛阳,以避蕃寇。代宗然之。子仪因兵部侍郎张重光宣慰回,附章论奏。代宗省表垂泣,亟还京师。其略曰:东周之地,久陷贼中。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矧其土地狭厄,才数百里间,东有成皋,南有二室,险不足恃,适为战场。明明天子,躬俭节用,苟能黜素冫食之吏,去冗食之官,抑竖刁、易牙之权,任蘧瑗、史之直,则黎元自理,寇盗自平。中兴之功,旬月可冀。公诗云:“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正隐括汾阳论奏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