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集 - 第 72 页/共 203 页
天圣中,河南诸县多盗,转运奏移渑池尉。崤,古险地,多深山,而青灰山尤阻险,为盗所恃。恶盗王伯者,藏此山,时出为近县害。当此时,王伯名闻朝廷,为巡检者皆授名以捕之。既怿至,巡检者伪为宣头以示怿,将谋招出之。怿信之,不疑其伪也,因谍知伯所在,挺身入贼中招之,与伯同卧起十余日。信之,乃出。巡检者反以兵邀于山口,怿几不自免。怿曰:“巡检授名,惧无功尔。”即以伯与巡检,使自为功,不复自言。巡检俘献京师,朝廷知其实,罪黜巡检。怿为尉岁余,改授右班殿直、永安县巡检。
明道、景之交,天下旱蝗,盗贼稍稍起其间,有恶贼二十三人不能捕,枢密院以传召怿至京,授二十三人名,使往捕。怿谋曰:盗畏吾名,必已溃,溃则难得矣,宜先示之以怯。至则闭栅,戒军吏,无一人得辄出,居数日,军吏不知所为,数请出自效,辄不许。既而夜与数卒变为盗服以出,迹盗所尝行处。入民家,民皆走,独有一媪留,为作饮食馈之如盗。乃归,复闭栅。三日又往,则携其具就媪馔,而以其余遗媪,媪待以为真盗矣。乃稍就媪,与语及群盗辈,媪曰:“彼闻桑怿来,始畏之,皆遁矣。又闻怿闭营不出,知其不足畏,今皆还也。某在某处,某在某所矣。”怿尽钩得之。复三日,又往厚遗之,遂以实告曰:“我,桑怿也。烦媪为察其实而慎勿泄,后三日,我复来矣。”后又三日往,媪察其实审矣。明旦,部分军士,用甲若干人于某所取某盗,卒若干人于某处取某盗。其尤强者在某所,则自驰马以往,士卒不及从,惟四骑追之,遂与贼遇,手杀三人。凡二十三人者,一日皆获。
二十八日,复命京师。枢密吏谓曰:“与我银,为君致阁职。”怿曰:“用赂得官,非我欲,况贫无银;有,固不可也。”吏怒,匿其阀,以免短使送三班。三班用例,与兵马监押,未行,会交趾獠叛,杀海上巡检,昭化诸州皆警,往者数辈不能定,因命怿往,尽手杀之。还,乃授ト门祗候。怿曰:“是行也,非独吾功,位有居吾上者,吾乃其佐也。今彼留而我还,我赏厚而彼轻,得不疑我盖其功而自伐乎?受之,徒惭吾心。”将让其赏归己上者,以奏稿示予。予谓曰:“让之,必不听,徒以好名与诈取讥也。”怿叹曰:“亦思之,然士顾其心何如尔,当自信其心以行,讥何累也!若欲避名,则善皆不可为也已。”余惭其言。卒让之,不听。
怿虽举进士而不甚知书,然其所为皆合道理,多此类。始居雍丘,遭大水,有粟二廪,将以舟载之,见民走避溺者,遂弃其粟,以舟载之。见民荒岁,聚其里人饲之,粟尽乃止。
怿善剑及铁简,力过数人,而有谋略。遇人常畏,若不自足。其为人不甚长大,亦自修为威仪,言语如不出其口,卒然遇,人不知其健且勇也。
庐陵欧阳修曰:“勇力人所有,而能知用其勇者少矣。若怿可谓义勇之士,其学问不深而能者,盖天性也。余固喜传人事,尤爱司马迁善传,而其所书皆伟烈奇节,士喜读之。欲学其作,而怪今人如迁所书者何少也,乃疑迁特雄文,善壮其说,而古人未必然也。及得桑怿事,乃知古之人有然焉,迁书不诬也,知今人固有而但不尽知也。怿所为壮矣,而不知予文能如迁书使人读而喜否?姑次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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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七·居士外集卷十七
◎书七首
【上范司谏书〈明道二年〉】
月日,具官谨斋沐拜书司谏学士执事。前月中得进奏吏报,云自陈州召至阙拜司谏,即欲为一书以贺,多事卒未能也。
司谏,七品官尔,于执事得之不为喜,而独区区欲一贺者,诚以谏官者,天下之得失、一时之公议系焉。今世之官,自九卿、百执事,外至一郡县吏,非无贵官大职可以行其道也。然县越其封,郡逾其境,虽贤守长不得行,以其有守也。吏部之官不得理兵部,鸿胪之卿不得理光禄,以其有司也。若天下之失得、生民之利害、社稷之大计,惟所见闻而不系职司者,独宰相可行之,谏官可言之尔。故士学古怀道者仕于时,不得为宰相,必为谏官,谏官虽卑,与宰相等。天子曰不可,宰相曰可,天子曰然,宰相曰不然,坐乎庙堂之上,与天子相可否者,宰相也。天子曰是,谏官曰非,天子曰必行,谏官曰必不可行,立殿陛之前与天子争是非者,谏官也。宰相尊,行其道;谏官卑,行其言。言行,道亦行也。九卿、百司、郡县之吏守一职者,任一职之责,宰相、谏官系天下之事,亦任天下之责。然宰相、九卿而下失职者,受责于有司;谏官之失职也,取讥于君子。有司之法行乎一时,君子之讥著之简册而昭明,垂之百世而不泯,甚可惧也。夫七品之官,任天下之责,惧百世之讥,岂不重邪!非材且贤者,不能为也。
近执事始被召于陈州,洛之士大夫相与语曰:“我识范君,知其材也。其来不为御史,必为谏官。”及命下,果然,则又相与语曰:“我识范君,知其贤也。他日闻有立天子陛下,直辞正色面争庭论者,非他人,必范君也。”拜命以来,翘首企足,伫乎有闻,而卒未也。窃惑之,岂洛之士大夫能料于前而不能料于后也,将执事有待而为也?
昔韩退之作《争臣论》,以讥阳城不能极谏,卒以谏显。人皆谓城之不谏盖有待而然,退之不识其意而妄讥,修独以谓不然。当退之作论时,城为谏议大夫已五年,后又二年,始庭论陆贽,及沮裴延龄作相,欲裂其麻,才两事尔。当德宗时,可谓多事矣,授受失宜,叛将强臣罗列天下,又多猜忌,进任小人。于此之时,岂无一事可言,而须七年邪?当时之事,岂无急于沮延龄、论陆贽两事也?谓宜朝拜官而夕奏疏也。幸而城为谏官七年,适遇延龄、陆贽事,一谏而罢,以塞其责。向使止五年六年,而遂迁司业,是终无一言而去也,何所取哉!
今之居官者,率三岁而一迁,或一二岁,甚者半岁而迁也,此又非更可以待乎七年也。今天子躬亲庶政,化理清明,虽为无事,然自千里诏执事而拜是官者,岂不欲闻正议而乐谠言乎?然今未闻有所言说,使天下知朝廷有正士,而彰吾君有纳谏之明也。
夫布衣韦带之士,穷居草茅,坐诵书史,常恨不见用。及用也,又曰彼非我职,不敢言;或曰我位犹卑,不得言;得言矣,又曰我有待,是终无一人言也,可不惜哉!伏惟执事思天子所以见用之意,惧君子百世之讥,一陈昌言,以塞重望,且解洛之士大夫之惑,则幸甚幸甚。
【与郭秀才书〈明道二年〉】
仆昨以吏事至汉东,秀才见仆于叔父家,以启事二篇偕门刺先进。自宾阶拜起旋辟,甚有仪。坐而语诺甚谨。读其辞,温密华富,甚可爱。视秀才待仆之意,甚勤而礼也。
古人之相见,必有欢欣交接之诚而不能达,乃取羔雁雉鹜之类致其意为贽。而先既致其意,又耻其无文,则以虎豹之皮、缋画之布以饰之,然后意达情接。客既至,而主人必礼以答之,为陈酒ゾ、币篚、壶矢、燕乐之具将其意,又为赋诗以陈其情。
今秀才好学甚精,博记书史,务为文辞,不以羔禽皮布为饰,独以言文其身,而其贽既美,其意既勤矣,宜秀才责仆之答厚也。仆既无主人之具以为礼,独为秀才赋《诗·女曰鸡鸣》之卒章曰:“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取其知客之来,豫储珩璜琚之美以送客,虽无此物,犹言之以致其意厚也。仆诚无此物,可谓空言之尔。
秀才年且少,貌厚色扬,志锐学敏,因进其业,修其辞,暴练缉织之不已,使其文采五色,涧泽炳郁。若贽以见当世公卿大人,非惟若仆空言以赠也,必有分庭而礼,加笾豆,实币篚,延为上宾者。惟勉之不已!
【与张秀才第一书〈明道二年〉】
修顿首致书秀才足下。前日辱以诗、赋、杂文、启事为贽,披读三四,不能辄休。
足下家籍河中,为乡进士,精学励行,尝已选于里、升于府、而试于有司矣,诚可谓彼邦之秀者欤。然士之居也,游必有友,学必有师。其乡必有先生长者,府县必有贤守长、佐吏,彼能为足下称才而述美者宜不少矣。今乃越数百里,犯风霜,干大国,望官府,下首于阍谒者以道姓名,趋走拜伏于人之阶庑间,何其勤劳乎!岂由心负其所有,而思以一发之邪?将顾视其乡之狭陋不足自广,而谓夫大国多贤士君子,可以奋扬而光远之邪?则足下之来也,其志岂近而求岂小邪?得非磨光濯色,计之熟,卜之吉,而后勇决以来邪?
今市之门旦而启,商者趋焉,贾者坐焉,持宝而欲价者之焉,赍金而求宝者亦之焉,闲民无资攘臂以游者亦之焉。洛阳,天下之大市也,来而欲价者有矣,坐而为之轻重者有矣。予居其间,其官位学行无动人也,是非可否不足取信也,其亦无资而攘臂以游者也。今足下之来,试其价,既就于可以轻重者矣,而反以及予。夫以无资者当求价之责,虽知贪于所得,而不知有以为价也。故辱赐以来,且惭且喜,既不能塞所求以报厚意,姑道此以为谢。
【与张秀才第二书〈明道二年〉】
修顿首白秀才足下。前日去后,复取前所贶古今杂文十数篇,反复读之,若《大节赋》、《乐古》、《太古曲》等篇,言尤高而志极大。寻足下之意,岂非闵世病俗,究古明道,欲援今以复之古,而翦剥齐整凡今之纷淆驳冗者欤?然后益知足下之好学,甚有志者也。然而述三皇太古之道,舍近取远,务高言而鲜事实,此少过也。
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其道,周公、孔子、孟轲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则六经所载至今而取信者是也。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及诞者言之,乃以混蒙虚无为道,洪荒广略为古,其道难法,其言难行。孔子之言道曰:“道不远人。”言中庸者,曰“率性之谓道”,又曰“可离非道也。”《春秋》之为书也,以成、隐让而不正之,传者曰“《春秋》信道不信邪,”谓隐未能蹈道。齐侯迁卫,书“城楚丘”,与其仁不与其专封,传者曰“仁不胜道”。凡此所谓道者,乃圣人之道也,此履之于身、施之于事而可得者也,岂如诞者之言者邪!尧、禹之《书》皆曰“若稽古”。传说曰“事不师古”,“匪说攸闻”。仲尼曰“吾好古,敏以求之者”。凡此所谓古者,其事乃君臣、上下、礼乐、刑法之事,又岂如诞者之言者邪!此君子之所学也。
夫所谓舍近而取远云者,孔子昔生周之世,去尧、舜远,孰与今去尧、舜远也?孔子删《书》,断自《尧典》,而弗道其前,其所谓学,则曰“祖述尧舜”。如孔子之圣且勤,而弗道其前者,岂不能邪?盖以其渐远而难彰,不可以信后世也。今生于孔子之绝后,而反欲求尧、舜之已前,世所谓务高言而鲜事实者也。唐、虞之道为百王首,仲尼之叹曰“荡荡乎”!谓高深闳大而不可名也。及夫二《典》,述之炳然,使后世尊崇仰望不可及。其严若天,然则《书》之言岂不高邪?然其事不过于亲九族,平百姓,忧水患,问臣下谁可任,以女妻舜,及祀山川,见诸侯,齐律度,谨权衡,使臣下诛放四罪而已。孔子之后,惟孟轲最知道,然其言不过于教人树桑麻,畜鸡豚,以谓养生送死为王道之本。夫二《典》之文,岂不为文?孟轲之言道,岂不为道?而其事乃世人之甚易知而近者,盖切于事实而已。
今学者不深本之,乃乐诞者之言?思混沌于古初,以无形为至道者,无有高下远近。使贤者能之,愚者可勉而至,无过不及,而一本乎大中,故能亘万世,可行而不变也。今以谓不足为,而务高远之为胜,以广诞者无用之说,是非学者之所尽心也。宜少下其高而近其远,以及乎中,则庶乎至矣。凡仆之所论者,皆陈言浅语,如足下之多闻博学,不宜为足下道之也。然某之所以云者,本欲损足下高远而俯就之,则安敢务为奇言以自高邪?幸足下少思焉。
【答西京王相公书〈景元年〉】
月日,某谨斋沐顿首,复书于相公阁下。所遣使二十一日至许州,获赐书一通,伏读周复,且惭且悸。修幸得备下吏,承宠光,日趋走于前,窃慕古人堂下一言之献,思有所陈,而恨愚无识,不足自效,徒抱区区之心者有日矣。昨以初去府,辄因奏记,陈己疏浅,得蒙大君子休德之幸,以为离去眷恋之辞既有次第,临治以来施政之善者,顾寮吏宜有助,而ウ懦独无能之过以为谢;因又妄思一言之献,以毕曩时区区之心,以为忠恳;又辄赞德美,愿广功业、益休问以为祷。其诚虽勤,其言狂惑,犹即蓍龟之神而再三黩,宜其拒以不应。伏蒙相公不即弃绝,犹辱以书,条陈晓谕以为宠,若其为赐也厚矣。然伏读求绎,似有未察其诚得,敢一终其说,以逃责焉。
某闻古之为政者,必视年之丰凶。年凶则节国用,振民穷,奸盗生、争讼多,而其政繁。年丰民乐,然后休息而简安之,以复其常。此善为政者之术,而礼典之所载也。凡某前所陈者,亦不过如是而已。其意谓夫乘凶年之后,灾消息,风雨既时,耕种既得,常平之粟既出而民有食,关西之运既重至而军不乏,不旱不蝗,下民乐利,天子不忧虑。能如是,然后务大体,简细事而已,岂有直以镇俗救民愁、无为置军食之说邪?伏惟详而察之。
昔者孔子尝为委吏,必曰称其职而已。盖苟守其官,不敢慢其事而思其他。伏惟相公所赐之书,有居官不出位之言,有以见君子用心也。然某之所陈,非谓略一邦之小而不为,须四海之广而后施,以弃职而越思也。盖愿乎进德广业,思以致君而及天下,不以一邦而止,既祷且劝之辞也。
噫!士之至贱,敢以言干其上者,有三焉:不量轻重之势,不度贵贱之位,必争以理而后止者,此直士也;蒙德思报,不计善否,务罄其诚而言者,此知义之士也;其言乖谬,不合道理,问不及而自僭者,此狂士也。然直士之言虽逆意,宜思而择,报德之言虽善,原其心之所来,宜容而纳;狂者之言既狂矣,宜不足与之辨。某,士之贱者,敢有干而云者,于斯三者有其二焉。伏惟相公择之纳之,不足与之辨而绝之,惟所赐焉。
【投时相书〈景〈元年〉】
某不佞,疲软不能强筋骨,与工人田夫坐市区、服畎亩,为力役之劳,独好取古书文字,考寻前世以来圣贤君子之所为,与古之车旗、服器、名色等数,以求国家之治、贤愚之任。至其炳然而精者,时亦穿蠹盗取,饰为文辞,以自欣喜。然其为道闳深肆大,非愚且迂能所究及。用功益精,力益不足,其劳反甚于市区畎亩,而其所得,较之诚有不及焉。岂劳力而役业者成功易,勤心而为道者至之难欤?欲悔其所难而反就其易,则复渐圣人为山一篑止焉之言,不敢叛弃。故退失其小人之事,进不及君子之文,茫然其心,罔识所向,若弃车川游,漫于中流,不克攸济,回视陆者,顾瞻徨徨。
然复思之,人之有材能、抱道德、怀智虑,而可自肆于世者,虽圣与贤未尝不有不幸焉。禹之偏枯,克之跛,丘明之盲,有不幸其身者矣。抱关击柝,栖惶奔走,孟子之战国,扬雄之新室,有不幸其时者矣。少焉而材,学焉而不回,贾谊之毁,仲舒之禁锢,虽有其时,有不幸其偶者矣。今以六尺可用之躯,生太平有道之世,无进身毁罪之惧,是其身、时、偶三者,皆幸于古人之所有者。独不至焉,岂天之所予不两足欤,亦勉之未臻欤?
伏惟明公履道怀正,以相天下,上以承天子社稷之大计,下以理公卿百职之宜,贤者任之以能,不贤者任之以力,由士大夫下至于工商贱技,皆适其分而收其长。如修之愚,既不足任之能,亦不堪任以力,徒以常有志于学也。今幸以文字试于有司,因自顾其身、时、偶三者之幸也,不能默然以自羞,谨以所业杂文五轴贽阍人,以俟进退之命焉。
【与范希文书〈景元年〉】
修顿首再拜知郡学士希文足下。自去岁在洛阳,闻以言事出睦州,及来京师,又知移常州,寻复得苏州,迁延南方,岁且终矣。南方美江山,水国富鱼与稻,世之仕宦者举善地,称东南。然窃惟希文登朝廷,与国论,每顾事是非,不顾自身安危,则虽有东南之乐,岂能为有忧天下之心者乐哉:若夫登高以望远,饮旨而食嘉,所以宣辅神明,亦君子起居寝食之宜也。
为别久矣,所怀如何?自古言事而得罪,解当复用。远方久处,省思虑,节动作,此非希文自重,亦以为天下士君子重也。谢希深学士丁家艰,将谋南归。有少私事须托营办,因通区区之诚以问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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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八·居士外集卷十八
◎书八首
【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景元年〉】
某月日,具位某谨斋沐献书枢密相公阁下。某闻《传》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君子之所学也,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见于后世。《诗》、《书》、《易》、《春秋》,皆善载事而尤文者,故其传尤远。荀卿、孟轲之徒亦善为言,然其道有至有不至,故其书或传或不传,犹系于时之好恶而兴废之。其次楚有大夫者,善文其讴歌以传。汉之盛时,有贾谊、董仲舒、司马相如、扬雄,能文其文辞以传。由此以来,去圣益远,世益薄或衰,下迄周、隋,其间亦时时有善文其言以传者,然皆纷杂灭裂不纯信,故百不传一。幸而一传,传亦不显,不能若前数家之焯然暴见而大行也。甚矣,言之难行也!事信矣,须文;文至矣,又系其所恃之大小,以见其行远不远也。《书》载尧、舜,《诗》载商、周,《易》载九圣,《春秋》载文、武之法,《荀》、《孟》二家载《诗》、《书》、《易》、《春秋》者,楚之辞载《风》、《雅》,汉之徒各载其时主声名、文物之盛以为辞。后之学者荡然无所载,则其言之不纯信,其传之不久远,势使然也。至唐之兴,若太宗之政、开元之治、宪宗之功,其臣下又争载之以文,其词或播乐歌,或刻金石。故其间钜人硕德闳言高论流铄前后者,恃其所载之在文也。故其言之所载者大且文,则其传也章;言之所载者不文而又小,则其传也不章。
某不佞,守先人之绪余。先人在太宗时,以文辞为名进士,以对策为贤良方正,既而守道纯正,为贤待制,逢时太平,奋身扬名,宜其言之所载,文之所行,大而可恃以传也。然未能甚行于世者,岂其嗣续不肖,不能继守而泯没之,抑有由也。夫文之行虽系其所载,犹有待焉。《诗》、《书》、《易》、《春秋》,待仲尼之删正。荀、孟、屈原无所待,犹待其弟子而传焉。汉之徒,亦得其史臣之书。其始出也,或待其时之有名者而后发;其既殁也,或待其后之纪次者而传。其为之纪次也,非其门人故吏,则其亲戚朋友,如梦得之序子厚,李汉之序退之也。伏惟阁下学老文钜,为时雄人,出入三朝,其能望光辉、接步武者,惟先君为旧,则亦先君之所待也,岂小子之敢有请焉。谨以家集若干卷数,写献门下,惟哀其诚而幸赐之。
【代杨推官洎上吕相公求见书〈景元年〉】
某闻古者尧、舜、禹之为君也,有皋、夔、益、稷之徒者为其臣。而汤之王也,亦有仲虺、伊尹者。周之始兴也,有周公、召公;其复兴也,有方叔、召虎、申甫之徒。下而至汉,其初也功臣尤多,而称善相者曰萧、曹,其后曰丙、魏。唐之始则曰房、杜,既而曰姚、宋者,是皆能以功德佐其君,而卓然特以名出众而见于世者。夫《诗》、《书》之所美,莫大乎尧、舜、三代,其后世之盛者,莫盛乎汉与唐。而其兴也必有贤哲之臣出其际,而能使其君之功业名誉赫然光显于万世而不泯。故每一读其书,考其事,量其功,而想乎其人,疑其瑰杰奇怪若神人,然非如今世之人可得而识也。夫其人已亡,其事已久,去数千百岁之后,徒得其书而一读之,犹灼然如在人耳目之际,使人希慕称述之不暇。况得身出于其时,亲见其所为,而一识其人,则虽奔走俯伏,从妾圉,执鞭仆,犹为幸欤!
某尝诵于此而私自为恨者有日矣。国家之兴七十有五年矣,礼乐文章,可谓太平,而杰然称王公大人于世者,往往而出,凡士之得身出于斯时者,宜为幸矣,又何必忽近以慕远,违目而信耳,且安知后之望今不若今之望昔者邪!然其实有若不幸者。某生也少,贱而愚,贱则不接乎朝廷之闻,愚故不能与于事,则虽有王公大人者并出,而欲一往识之,乃无一事可因而进焉。噫!古之君子在上,不幸而不得出其间。今之君子在上,幸而亲见矣,又以愚贱见隔,而莫可望焉,是真可闵叹也已。
然尝独念昔有闻于先君大夫者,似有可以藉而为说以干进于左右者,试一陈之。先君之生也,好学勤力,以孤直不自进于时。其晚也,始登朝廷,享荣禄,使终不困其志而少申者,盖实出于大君子之门,则相公之于杨氏,不为无恩矣。某不肖,其能继大先君之世,而又苟欲藉之以有绪于阍人,诚宜获罪于下执事者矣。然而不询于长者,不谋于蓍龟,而决然用是以自进者,盖冀万一得偿其素所愿焉,虽及门而获罪,不犹愈于望古而自为恨者邪!言狂计愚,伏惟聪明幸赐察焉。
【与黄校书论文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