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集 - 第 70 页/共 203 页
【湘潭县修药师院佛殿记〈景三年〉】
湘潭县药师院新修佛殿者,县民李迁之所为也。迁之贾江湖,岁一贾,其入数千万。迁之谋曰:夫民,力役以生者也,用力劳者其得厚,用力偷者其得薄。以其得之丰约,必视其用力之多少而必当,然后各食其力而无惭焉。士非我匹,若工农则吾等也。夫琢磨煎炼,调筋柔革,此工之尽力也;斤锄夷,畎亩树艺,此农之尽力也,然其所食皆不过其劳。今我则不然,徒幸物之废兴而上下其价,权时轻重而操其奇赢。游嬉以浮于江湖,用力至逸以安,而得则过之,我有惭于彼焉。凡诚我契而不我欺,平我斗斛权衡而不我逾,出入关市而不我虞,我何能焉,是皆在上而为政者有以庇我也。何以报焉?闻浮屠之为善,其法曰:“有能舍己之有以崇饰尊严,我则能阴相之,凡有所欲,皆如志。”乃曰:盍用我之有所得,于此施以报焉,且为善也。于是得此寺废殿而新之,又如其法,作释迦佛、十八罗汉塑像皆备。凡用钱二十万,自景二年十二月癸酉讫三年二月甲寅以成。
其秋,会予赴夷陵,自真州假其舟行。次浔阳,见买一石,砻而载于舟,问其所欲用之,因具言其所为,且曰欲归而记其始造岁月也。视其色,若欲得予记而不敢言也。因善其以贾为生,而能知夫力少而得厚以为幸,又知在上者庇己而思有以报,顾其所为之心又趋为善,皆可喜也,乃为之作记。问其寺始造之由及其岁月,皆不能道也。九月十六日记。
【游亭记〈景五年〉】
禹之所治大水七,岷山导江,其一也。江出刑州,合沅、湘,合汉、沔,以输之海。其为汪洋诞漫,蛟龙水物之所凭,负涛晦冥之变怪,壮哉!是为勇者之观也。
吾兄晦叔为人慷慨喜义,勇而有大志。能读前史,识其盛衰之迹,听其言,豁如也。困于位卑,无所用以老,然其胸中亦已壮矣。
夫壮者之乐,非登崇高之丘,临万里之流,不足以为适。今吾兄家荆州,临大江,舍汪洋诞漫,壮哉,勇者之所观!而方规地为池,方不数丈,治亭其上,反以为乐,何哉?盖其击壶而歌,解衣而饮,陶乎不以汪洋为大,不以方丈为局,则其心岂不浩然哉!
夫视富贵而不动,处卑困而浩然其心者,真勇者也。然则,水波之涟漪,游鱼之上下,其为适也,与夫庄周所谓惠施游于濠梁之乐何以异?乌用蛟鱼变怪之为壮哉?故名其亭曰游亭。景五年四月二日,舟中记。
【淅川县兴化寺廊记〈明道二年〉】
兴化寺新修行廊四行,总六十四间,匠者某人,用工之力凡若干,土木圬墁陶瓦铁石之费、匠工佣食之资凡若干。营而主其事者,僧延遇。延遇自言余杭人,少弃父母,称出家子。之郓州,拜浮图人,师其说。年十九,尚书祠部给牒称僧,遂行四方。淳化三年,止此寺,得维摩院废基筑室,自为师,教弟子以居。居二十有三年,授弟子惠聪而老焉。又十八年,年七十有一矣,乃敛其衣盂之具所余,示惠聪而叹曰:“吾生乾德之癸亥,明年而甲子一复,而又将甲焉。弃杭即淅四十有三岁,去填墓不哭其郊,闻吴俞不怀其土,吾岂无乡闾亲戚之仁与爱而乐此土邪?吾惟浮图之说,畏且信以忘其生,不知久乎此也。今老矣,凡吾之有衣食之余,生无乡闾宗族之,没不待岁时尝之具,盍就吾之素信者而用焉?毕,吾无恨也。”于是庀工度材,营此廊。廊成,明道二年之某月也。
寺始建于隋仁寿四年,号法相寺。太平兴国中,改日兴化,屋垣甚壮广。由仁寿至明道,实四百四十有四年之间,凡几坏几易,未尝有志刻,虽其始造之因,亦莫详焉。至延遇为此役,始求志之。予因嘉延遇之能果其学也。惠聪自少师之,虽老,益坚不坏。又竭其所有,期与俱就所信而尽焉。夫世之学者知患不至,不知患不能果。此果于自信者也。年月日记。
【偃虹堤记〈庆历六年〉】
有自岳阳至者,以滕侯之书、洞庭之图来告曰:“愿有所记。”予发书按图,自岳阳门西距金鸡之右,其外隐然隆高以长者,曰偃虹堤。问其作而名者,曰:“吾滕侯之所为也。”问其所以作之利害,曰:“洞庭天下之至险,而岳阳,荆、潭、黔、蜀四会之冲也。昔舟之往来湖中者,至无所寓,则皆泊南津,其有事于州者远且劳,而又常有风波之恐,覆溺之虞。今舟之至者皆泊堤下,有事于州者,近而且无患。”问其大小之制,用人之力,曰:“长一千尺,高三十尺,厚加二尺,而杀其上得厚三分之二,用民力万有五千五百工,而不逾时以成。”问其始作之谋,曰:“州以事上转运使,转运使择其吏之能者行视可否,凡三反复,而又上于朝廷,决之三司,然后曰可,而皆不能易吾侯之议也。”曰:“此君子之作也,可以书矣。”
盖虑于民也深,则其谋始也精,故能用力少而为功多。夫以百步之堤,御天下至险不测之虞,惠其民而及于荆、潭、黔、蜀,凡往来湖中,无远迩之人皆蒙其利焉。且岳阳四会之冲,舟之来而止者,日凡有几!使堤土石幸久不朽,则滕侯之惠利于人物,可以数计哉?夫事不患于不成,而患于易坏。盖作者未始不欲其久存,而继者常至于殆废。自古贤智之士,为其民捍患兴利,其遗迹往往而在。使其继者皆如始作之心,则民到于今受其赐,天下岂有遗利乎?此滕侯之所以虑,而欲有纪于后也。
滕侯志大材高,名闻当世。方朝廷用兵急人之时,尝显用之。而功未及就,退守一州,无所用心,略施其余,以利及物。夫虑熟谋审,力不劳而功倍,作事可以为后法,一宜书。不苟一时之誉,思为利于无穷,而告来者不以废,二宜书。岳之民人与湖中之往来者,皆欲为滕侯纪,三宜书。以三宜书不可以不书,乃为之书。庆历六年某月某日记。
【孙氏碑阴记〈皇三年〉】
皇三年夏,元规以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为陕西都转运使,道出南京,遇疾,留河上。予时往问之。元规疾少间,出其皇祖少师之铭,而谓予曰:“此太子太傅杜公所书也。吾家世德,杜公之父荣公实铭之。惟吾二家,皆为当世盛族,五代之乱,播于吴越而不显,然其同禄仕,通婚姻,子孙之好至今而不绝也。自吴越国除,衣冠之族皆北。予以不幸少孤,既壮而后禄养。其为御史谏官,以言事谪守处州,始得过故乡,识其耆老,而求杜氏之铭不可得也。今十有五年而始获于斯。自荣公之铭孙氏,三世百年,至于小子,幸承祖考忠义之训,今得进被荣显于朝廷而列于侍从。杜公以道德名望相明天子,荷天之福,眉寿于家。惟吾二家之盛衰,与时治乱而上下,故屈于彼而伸于此。其世德遗文,由后有人,克保不坠,故晦于昔而显于今。将刻铭于碑,表之墓隧,以昭示来世子孙,其以为如何?
予曰:呜呼!为善之效无不报,然其迟速不必问也。故不在身者则在其子孙,或晦于当时者必显于后世,其孙氏、杜氏之谓乎。刻之金石以遗二家之子孙而劝天下之为善者,不亦宜哉!
【三琴记〈嘉七年〉】
吾家三琴,其一传为张越琴,其一传为楼则琴,其一传为雷氏琴,其制作皆精而有法,然皆不知是否。要在其声如何,不问其古今何人作也。琴面皆有横文如蛇腹,世之识琴者以此为古琴,盖其漆过百年始有断文,用以为验尔。
其一金徽,其一石徽,其一玉徽。金徽者,张越琴也;石徽者,楼则琴也;玉徽者,雷氏琴也。金徽其声畅而远,石徽其声清实而缓,玉徽其声和而有余。今人有其一已足为宝,而余兼有之,然惟石徽者,老人之所宜也。世人多用金玉蚌琴徽,此数物者,夜置之烛下炫耀有光,老人目昏,视徽难准,惟石无光,置之烛下黑白分明,故为老者之所宜也。
余自少不喜郑卫,独爱琴声,尤爱《小流水曲》。平生患难,南北奔驰,琴曲率皆废忘,独《流水》一曲梦寝不忘,今老矣,犹时时能作之。其他不过数小调弄,足以自娱。琴曲不必多学,要于自适;琴亦不必多藏,然业已有之,亦不必以患多而弃也。
嘉七年上巳后一日,以疾在告,学书,信笔作欧阳氏三琴记。
【大明水记〈庆历八年〉】
世传陆羽《茶经》,其论水云:“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又云:“山水,乳泉、石池漫流者上。瀑涌湍漱勿食,食久,令人有颈疾。江水取去人远者,井取汲多者。”其说止于此,而未尝品第天下之水味也。至张又新为《煎茶水记》,始云刘伯刍谓水之宜茶者有七等,又载羽为李季卿论水次第有二十种。
今考二说,与羽《茶经》皆不合。羽谓山水上,乳泉、石池又上,江水次而井水下。伯刍以扬子江为第一,惠山石泉为第二,虎丘石井第三,丹阳寺井第四,扬州大明寺井第五,而松江第六,淮水第七,与羽说皆相反。季卿所说二十水:庐山康王谷水第一,无锡惠山石泉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扇子峡蛤蟆口水第四,虎丘寺井水第五,庐山招贤寺下方桥潭水第六,扬子江南零水第七,洪州西山瀑布第八,桐柏淮源第九,庐山龙池山顶水第十,丹阳寺井第十一,扬州大明寺井第十二,汉江中零水第十三,玉虚洞香溪水第十四,武关西水第十五,松江水第十六,天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郴州圆泉第十八,严陵滩水第十九,雪水第二十。如蛤蟆口水、西山瀑布、天台千丈瀑布,羽皆戒人勿食,食之生疾,其余江水居山水上,井水居江水上,皆与羽经相反。疑羽不当二说以自异。使诚羽说,何足信也?得非又新妄附益之邪?其述羽辨南零岸时,怪诞甚妄也。
水味有美恶而已,欲求天下之水一一而次第之者,妄说也。故其为说,前后不同如此。然此井,为水之美者也。羽之论水,恶氵亭浸而喜泉源,故井取多汲者,江虽长,然众水杂聚,故次山水。惟此说近物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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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五·居士外集卷十五
◎序八首
【传易图序】
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夫孟子好学者,岂独忽于《书》哉?盖其自伤不得亲见圣人之作,而传者失其真,莫可考正而云也。然岂独无《书》之如此,余读经解,至其引《易》曰“差若毫厘,谬以千里”之说,又读今《周易》有“何谓”、“子曰”、者,至其《系辞》则又曰“圣人设卦”“系辞焉”,欲考其真而莫可得,然后知孟子之叹,盖有激云尔。
说者言当秦焚书时《易》以卜筮得独不焚。其后汉兴,他书虽出,皆多残缺,而《易经》以故独完。然如经解所引,考于今《易》亡之,岂今《易》亦有亡者邪,是亦不得为完书也。昔孔子门人追记其言作《论语》,书其首必以“子曰”者,所以别夫子与弟子之言。又其言非一事,其事非一时,文联属而言难次第,故每更一事必书“子曰”以起之。若《文言》者,夫子自作,不应自称“子曰”。又其作于一时,文有次第,何假“子曰”以发之?乃知今《周易》所载,非孔子《文言》之全篇也。盖汉之《易》师,择取其文以解卦体,至其有所不取,则文断而不属,故以“子曰”起之也。其先言“何谓”而后言“子曰”者,乃讲师自为答问之言尔,取卦辞以为答也,亦如公羊、谷梁传《春秋》,先言“何”、“曷”,而后道其师之所传以为传也。今《上系》凡有“子曰”者,亦皆讲师之说也。然则今《易》皆出乎讲师临时之说矣,幸而讲师所引者,得载于篇,不幸其不及引者,其亡岂不多邪?
呜呼!历弟子之相传,经讲师之去取,不徒存者不完,而其伪谬之失其可究邪!夫系者,有所系之谓也,故曰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言其为辞各联属其一爻者也。是则孔子专指爻辞为系辞。而今乃以孔子赞《易》之文为上、下《系辞》者,何其谬也!卦爻之辞,或以为文王作,或以为周公作。孔子言圣人设卦系辞焉,是斥文王、周公之作为系辞,必不复自名其所作又为《系辞》也。况其文乃概言《易》之大体,杂论《易》之诸卦,其辞非有所系,不得谓之《系辞》必也。然自汉诸儒已有此名,不知从何而失之也?汉去周最近,不应有失。然汉之所为《系辞》者,得非不为今之《系辞》乎?《易需》之辞曰:“需于血,出自穴。”《艮》之辞曰:“艮其限,列其夤。”《暌》之辞曰:“见豕负涂,载鬼一车。”是皆险怪奇绝,非世常言,无为有训故、考证,而学者出其臆见,随事为解,果得圣人之旨邪?《文言》、《系辞》有可考者,其谬如此,而其非世常言无可考者,又可知矣。今徒从夫臆出之说,果可尽信之邪?此孟子所叹其不如亡者也。
《易》之传注比他经为尤多,然止于王弼。其后虽有述者,不必皆其授受,但其传之而已。大抵《易》至汉分为三:有田何之《易》,焦赣之《易》,费直之《易》。田何之《易》传自孔子,有上、下二篇,又有《彖》、《象》、《系辞》、《文言》、《说卦》等,自为十篇,而有章句。凡学有章句者,皆祖之田氏。焦赣之《易》无所传授,自得乎隐者之学,专于阴阳占察之术。凡学阴阳占察者,皆祖之焦氏。费直之《易》亦无所授,又无章句,惟以《彖》、《象》、《文言》等十篇解上、下经。凡以《彖》、《象》、《文言》等参入卦中者,皆祖之费氏。田、焦之学,废于汉末。费氏独兴,递传至郑康成。而王弼所注,或用康成之说,〈比卦六四之类。〉是弼即郑本而为注。今行世者,惟有王弼《易》,其源出于费氏也,孔子之古经亡矣。
【张令注周易序】
《易》之为书无所不备,故为其说者,亦无所不之。盖滞者执于象数以为用,通者流于变化而无穷,语精微者务极于幽深,喜夸诞者不胜其广大,苟非其正,则失而皆入于贼。若其推天地之理以明人事之始终,而不失其正,则王氏超然远出于前人,惜乎不幸短命,而不得卒其业也。
张子之学,其勤至矣,而其说亦详焉。其为自序,尤所发明。昔汉儒白首于一经,虽孔子亦晚而学《易》。今子年方壮,所得已多,而学且不止,其有不至者乎!庐陵欧阳修序。
【删正黄庭经序】
无仙子者,不知为何人也?无姓名,无爵里,世莫得而名之。其自号为无仙子者,以警世人之学仙者也。其为言曰:“自古有道无仙,而后世之人知有道而不得其道,不知无仙而妄学仙,此我之所哀也。道者,自然之道也,生而必死,亦自然之理也。以自然之道养自然之生,不自戕贼夭阏而尽其天年,此自古圣智之所同也。禹走天下,乘四载,治百川,可谓劳其形矣,而寿百年。颜子萧然卧于陋巷,箪食瓢饮,外不诱于物,内不动于心,可谓至乐矣,而年不过三十。斯二人者,皆古之仁人也,劳其形者长年,安其乐者短命,盖命有长短,禀之于天,非人力之所能为也。惟不自戕贼而各尽其天年,则二人之所同也。此所谓以自然之道养自然之生。后世贪生之徒,为养生之术者,无所不至,至茹草木,服金石,吸日月之精光。又有以谓此外物不足恃,而反求诸内者,于是息虑绝欲,炼精气,勤吐纳,专于内守,以养其神。其术虽本于贪生,及其至也,尚或可以全形而却疾,犹愈于肆欲称情以害其生者,是谓养内之术。故上智任之自然,其次养内以却疾,最下妄意而贪生。
世传《黄庭经》者,魏、晋间道士养生之书也。其说专于养内,多奇怪,故其传之久则易为讹舛,今家家异本,莫可考正。无仙子既甚好古,家多集录古书文字,以为玩好之娱。有《黄庭经》石本者,乃永和十三年晋人所书,其文颇简,以较今世欲所传者独为有理,疑得其真。于是喟然叹曰:“吾欲晓世以无仙而止人之学者,吾力顾未能也。吾视世人执奇怪讹舛之书,欲求生而反害其生者,可不哀哉!矧以我玩好之余拯世人之谬惑,何惜而不为?”乃为删正诸家之异,一以永和石本为定,其难晓之言略为注解,庶几不为讹谬之说惑世以害生。是亦不为无益,若大雅君子,则岂取于此!
【月石砚屏歌序〈庆历八年〉】
张景山在虢州时,命治石桥。小版一石,中有月形,石色紫而月白,月中有树森森然,其文黑而枝叶老劲,虽世之工画者不能为,盖奇物也。景山南谪,留以遗予。予念此石古所未有,欲但书事则惧不为信,因令善画工来松写以为图。子美见之,当爱叹也。其月满,西旁微有不满处,正如十三四时,其树横生,一枝外出。皆其实如此,不敢增损,贵可信也。
【七贤画序〈皇五年〉】
某不幸,少孤。先人为绵州军事推官时,某始生,生四岁而先人捐馆。某为儿童时,先妣尝谓某曰:“吾归汝家时,极贫。汝父为吏至廉,又于物无所嗜,惟喜宾客,不计其家有无以具酒食。在绵州三年,他人皆多买蜀物以归,汝父不营一物,而俸禄待宾客,亦无余已。罢官,有绢一匹,画为《七贤图》六幅,曰此七君子吾所爱也。此外无蜀物。”后先人调泰州军事判官,卒于任。比某十许岁时,家益贫。每岁时设席祭祀,则张此图于壁,先妣必指某曰:“吾家故物也。”后三十余年,图亦故ウ。某忝立朝,惧其久而益朽损,遂取《七贤》,命工装轴之,更可传百余年。以为欧阳氏旧物,且使子孙不忘先世之清风,而示吾先君所好尚。又以见吾母少寡而子幼,能克成其家,不失旧物。盖自先君有事后二十年,某始及第。今又二十三年矣,事迹如此,始为作赞并序。
【仁宗御集序〈英宗皇帝密旨代作治平二年〉】
在昔君臣圣贤,自相戒敕,都俞吁叹于朝廷之上,而天下治者,二帝之言语也。号令征伐,丁宁约束,而其辞彬彬笃厚纯雅者,三代之文章也。尧、舜、夏、商、周之盛,邈乎远出千载之上,而昭然著见百世之下者,以其书存焉。此典谟训诰之文,所以为历代之宝也。
惟我仁考神文圣武明孝皇帝之作,二帝之言语而三代之文章也,是宜刊之六经而不朽,示之万世而取法。矧余小子,获承统业,其所以继大而显扬之者,方思勉焉,其敢失坠!乃诏尚书刑部郎中、知制诰邵必,右谏议大夫、天章阁待制吕公著,悉发宝文之旧藏而类次之,以为百卷。而必公著勉朕以叙述之,曰:“是不可阙也。
予惟圣考在位四十有二载,承三圣之鸿业,享百年之盛隆,而不敢暇逸。慎重祭祀以事天而飨亲,斋庄洁精,必以诚信。故亲郊而见上帝者九,恭谢于天地、大享于明堂者皆再,耕于籍田、袷于太庙者皆一,而不为劳。若夫游娱射猎,前世贤王明主之所不能免者,则皆非所欲。岁时临幸,燕饫臣下,必问祖宗之故常,阒然非时不闻舆马之音。后苑岁春一赏,亦故事也,中废者二十余年。而时畋于近郊、曲宴于便坐者,廑才一二而已。故叙祀,享升歌,乐章藏于有司、荐于郊庙者多矣;而登临游赏之适,割鲜献获之乐,前世之所夸者,未始一及焉。至于万机之暇,泊然凝神,不见所好。惟躬阅宝训,陈经迩英,究钟律之本元,训师兵之武略,披图以鉴古,铭物以自戒,其从事于清闲宴息之余者,不过此类。呜呼!大禹之勤俭也。
夫惟一人劳于上,则天下安其逸,约于己,则天下享其丰。此禹之所以圣,勤俭之功也。惟我圣考之在御也,泽被生民,恩加夷狄。宽刑罚,息兵革,容纳谏诤,信任贤材,措民逸于治安,跻俗丰于富庶。使海内蒙德受赐,涵濡鼓舞,而不知所以然者,由勤与俭久而驯致之也。是以功成业茂,立庙建号,为宋仁宗。噫!仁之为言,尧、舜之盛德,而甚美之称也,固已巍乎与天地而亡极矣。永惟圣作,刻之玉版,藏之金匮,以耀后嗣而垂无穷,庶俾知我圣考仁宗之所以为仁者,自勤俭始。呜呼!亦惟予小子是训。
【濮议序〈治平二年〉】
臣某顿首死罪言。臣闻事固有难明于一时而有待于后世者,伯夷、叔齐是已。夫君臣之义、父子之道至矣,臣不得伐其君,子不得绝其父,此甚易知之事也。方武王之作也,人皆以为君可伐;濮议之兴也,人皆以为父可绝,是大可怪骇者也。盟津之会,诸侯不召而至者盖八百国,是举世之人皆以为君可伐矣。彼夷、齐者,眇然孤竹之二羁臣也,以其至寡之力,欲抗举世之人,而力不能胜,言不见察。二子以谓吾言废,则君臣之义废,而后世之乱无时而止也,乃相与务为高绝之行以警世,于是不食周粟而饿死首阳之下,然世亦未之知也。后五百余年,得孔子而称其仁,然后二子之道显。使孱王弱主得立于后世,而臣不敢伐其君者,二子之力也。夫以甚易知之事,二子为之至艰如此,犹须五百年得圣人而后明。然则濮园之议,其可与庸人以口舌一日争邪?此臣不得不述其事以示后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