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山集 - 第 37 页/共 43 页

宋 张耒 撰   论   敦俗论   所谓人主之利势者惟其能供天下之所求而我无所求于人故能奔走天下使其进退取舍莫不在我而天下之人虽欲去之而不得盖惟其能贵故天下之贱者尊之惟其能富故天下之贫者宗之使之脱然舍去斯二者则天下之人谁肯以区区之名而役之哉故富与贵者人君操之以用其下者也虽然天下之利惟富贵而后可为则先王之治宜其隆势利重权位使其民惟富贵之知而见其巳之尊严然其率天下也何其退约亷逊教其民务为安贫乐贱之事而深抑好争务胜之心者何也夫天下之人不可使求为利也夫使天下之人惟利之为求则大者簒小者叛惟其得之而已矣呜呼使人皆欲得其上之所乐则将日仇其上而夺之夫如是则吾之立于天下之上不亦甚殆哉是故先王思所以长享富贵之利求其安而无乱服而无争是故为是亷耻冲退之道使之轻禄位而贱权势而惟仁义之知公卿之爵人之所欲也然三逊而后受万钟之禄人之所甚贪也然无名而不敢当呜呼使天下之人皆仁义之人耶则吾捐国而与之有不受者矣三代之厯年后世莫及而攷其教化风俗之美诗书之所载后世亦无有继之者然则其效可知也余尝悲夫自圣人之亡后世之治天下者不明乎此也开功名权利之门以诱天下而使其民汲汲然惟利之知而幸其区区之功利尚功而贱徳贵才而废道奬胜而羞退进位而卑齿故天下始嚣然皆有乐富好贵之心而不安其分反顾其贫贱而恶之而日思其所以去之之术夫惟人恶其贫贱而求去之而天下之乱起矣故后世之所谓利其国而自安者未始不亡其国而自危也昔者秦之俗盖若此矣方其疾战不顾以取诸侯也使其人惟攻战争夺之为求故秦之民皆忘其上而利其身功成战克而后天下之人移其胜敌之志为仇君之心盖其平日之所养耳目之所习有以使之而无足怪也呜呼争之不可启也如此养虎之肉不敢全而生委之惧其决裂以动其怒而况持争具而授之欤夫先王之道其始若钝而后能利其始若迂而效最切老子曰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夫成其私而惟私之求则天下去之夫惟公以得天下之情者天下之所归也天下之所归而有不能得其所欲者乎盖梁惠王问孟子以利而孟子对以仁义其説以为上下交征利而国危又曰未有仁而遗其亲未有义而后其君者利非危国而其极至于国危仁义者若非所以自利也而其效也使人不敢遗而后之则圣人之所以安其身者岂匹夫匹妇之浅道欤呜呼孟子可谓知利之实矣   法制论   昔者圣人之立法告天下以其意而已故常立其大防而其节目委曲所以施于事者听夫人之自为而不必其一切先立于我是故法立而意行意行而利至盖天下之事繁细琐屑其情状变故不可以一致以吾一人区区之聪明而先为之经画于此而使之一从于我则事将有格而不得成者夫其势不可以有成而必求行焉则物有受其者矣天下之法常坏于此而世之惑者未之或知也今夫世之敢战者其为行列什伍亦不过数者而巳彼岂不欲尽欤势有所不可也何则敌人之智百出而不可测而我安能委曲而预测之耶必曰必如是而后胜如是而后败其委曲琐屑一切先为之所使无顾于敌者之何如而惟我之为听夫如是则必败而已矣善教人者晓之以其道而不示以其事故告天下使无违吾意则其委曲琐屑虽小不尽而吾之意犹在也呜呼三代之圣人其聪明睿智足以深见天下之赜隐然其制法也亦何以异于此欲均天下之田而为之井田欲分天下之地而为之诸侯九夫为井人得百亩而耕之使夫大之不得以兼小彊之不得以并弱而后又为沟洫之制自一夫而积之至于万夫公之地方五百里而男之地方百里使之大小有序而又列为九服之逺近夫分田建国之法如是而巳矣夫天下之地高卑之不齐广狭之不一水泉畎畆之差殊与夫名山大川污池薮泽之地常居十五则亦安能较然如画于一枰之上哉彼圣人之法不为之纎委琐屑以尽之而特设其大端而已何也盖圣人之告天下者特其意而已当是时公卿凢当其职者皆得出其智以尽天下之变因规而为之规因矩而为之矩使之各称其宜而不乱是以天子恭已优防于上而所以均齐天下之理亦莫不如意而天下安享其利人人皆得措手足于其中初若莫可依据而吾之法卒立乎天下此先王之所以有所动作而天下乐之虽天下之大事而为之无难者也不善为法者则不然穷析天下之理于一身之聪明恃区区目前之智而断万里未来之势故其法不患于不详而天下卒不能行而不知其患乃出于好详是故善用兵者有违法无违意不善用者有违意无违法法可违也意不可违也夫天下之情常乐于有所为而困于龃龉而不得放夫使人人足以自致而其终不失吾之所欲则亦足矣何必区区使之从我而后可也   用大论   能用大而后能治天下而用大之术为最难夫惟有所不治而后能用大矣何则治大者莫若立法有所不治而后法立矣屦人之为屦也非量国人之足而为之也度其中而为之夫一国之足虽不能尽合于吾屦而中者居多故虽不知国人之足而吾不失鬻屦之利必将人人而较之则吾之为工不亦甚劳而长短小大之差要之不可尽得呜呼使吾之为屦足以半国之人足矣虽有所遗而何害吾之大利哉通此説者其知用大乎夫立法以治天下者而吾之法果足以尽天下之理包罗笼络使天下之智巧不足以用其奸乎吾知其必不能也夏后氏之为忠也使禹不知后世之将野则禹不智也知而为之是禹亦无如之何也商之质周之文亦犹是也夫以圣人之智犹有所屈于事物之变则立法以求尽天下之理吾知圣人有所不能故立法于此足以通天下之情至于聪明之不及思虑之所难测出于人情之外者吾有所不治也而吾之法立矣且吾之法果何为而起欤无乃出于天下之大情万物之常理耶嗜脍炙者百人而恶之者一人脍炙之美未害也使吾法足以当国人之十九则吾之利多矣其所不及焉吾可以无防矣非不欲防也势不可也呜呼自尧舜三代以来更数圣人其讲天下之法亦详矣然后世可攷者如井田封建车徒之制亦不过为大法而而世之惑者徒见其为法之略以为不可施于事而不知圣人示之大法不以臆度之区区而预尽天下之委曲茍有不合亦付之人而巳一丝之不齐无害其为裘一粒之不精无害其为食故曰有所不治而后法立矣传曰小有所治者大有所失近有所遗者逺有所包此逹于治体之论也或曰量国人之足而为屦不畏劳者能之尽天下之情以立法不厌详者能之吾未见其不可也应之曰非劳与详之避也国人之足可以尽量天下之情可以尽得虽费于终身之力而为何惮焉吾知决不可为也吾不若从其逸而择夫为利者为之也呜呼何至屑屑然语治天下之劳哉知所以立法而后知用大知用大而后能不出户而天下无遗虑矣   悯刑论上   昔者先王之时议事以制不为刑辟者何也夫天下之情无穷而刑之所治有极使天下之吏操有限之法以治无穷之情而不得少议于其中而惟法之知则天下之情无乃一枉于法而失其实欤是以先王之时一权诸人而不任法是故使法出于人而不使人出于法至于后世其所以治天下之具不能如先王之盛时淳厚之徳衰而吏有率私以立法恃其无法而放肆者故后始有刑法之书以治天下然天下之虽不可以不救而天下之情不可枉也是故法简网踈而人与法两立而不偏废穆王之刑以为轻重诸罚有权夫五刑之属止于三千者法之所不可移惟其轻重之间有所谓权者是故犹不废行法者之志方是时罪入于法之内则归之法罪出于法之外则归之权虽不如先王之盛时而天下犹未受呜呼奈何一归之法而不任人也自秦汉以来治天下之具茍且灭裂务使天下为不可欺而待天下之吏以为不可使少行其意也故一切任法而废人予尝悲夫后世任法之也盖其非独法不足以尽其情而其极乃至于变其情而合诸法盖罪无必而易移法有限而难动故罪轻而法重也不幸无轻刑以处之则有入之重者矣罪重而刑轻不幸无重刑以当之则有出之轻者矣变罪而附法失情而合文不畏情之不尽而虑法之不合盖其间有所谓疑虑而上诸有司者十不过一二而已呜呼任法以治天下而天下无正刑矣予尝推其原而后悲夫天下之事未始不自夫贤不肖始也先王之时天下之事简肃而精修其人才皆足以过絶天下而上有圣哲之絶徳故尧舜之际与夫三代之盛时至于鸟兽之无情隂阳之不可测而人之才智皆能为之故其后有豢龙御龙之官而四时之官皆能天地之气导驭其节而制其和由是言之则人之所以深思极虑以治事赴功者何如哉自圣人之亡其后世比于先王之盛固巳少减而天下之事日以烦乱诡伪生于其中而信厚之徳薄人之贤者不及于先王之时而间之以不肖混乱而不可知天下之事日以废缺夫惟得如先王之时故可以舍法而不任而贤不肖之相半也故人与法并行后世非无贤而要以不可知故一归之法推其原求其本则法之盖出于人之也夫惟能隆任人之术详于择人而后法可以少简姑无望其不为刑辟人与法并行者可庶几矣   悯刑论下   立法以纠天下之过者必欲天下行之而不敢逆然而常至于沮而不行者何也是其立法非人之情故也何谓非人之情夫天下之所共恶者而时轻之天下之所共怒者而时重之不当恕而彊为之仁不必恶而过为之罚凢此者天下之情所不安者也今夫天下之情有极很恶而不逞举国皆恶之者幸而入于刑而考于法则轻而不足以惩之则夫行法者必有不平之心故必入而处之于重夫如是则是好为轻者之有所不行也夫人固有不幸而入于刑者有诚犯而其心无他者不幸而遇刑而攷于法则重则行法者必有不忍之心焉是故有出而寘之轻夫如是则好为重者之有所不行也昔者圣人之于天下其言无不聴其令无不信然卒不可变者天下之好恶也惟其然故天下之所恶者圣人不彊恕以为仁天下之所哀者圣人之不深治也故法立而天下安之传之后世乆而不敢易夫犯天下之所恶当天下之所恕而吾寛之以所欲则天下之吏虽不如吾法之所为而人固已隂服之矣吾之法因彼之情故也故欲吾之法立于天下者莫若原天下之情而无所出入使天下无不乐之心而后可也后之惑者不深求先王之意而求夫恩威之名而不究其实以为恩主于贷而有罪者舍之以为恩思有所禁则小过者刑之以威行之者不快而被之者不服则何怪乎吾法之不立哉或曰吾之法过于威耶则不惟行吾法者有不乐于其心而固取乱于民使过于轻耶民将怀我彼行吾法者之不快是何怪也呜呼是大不然也天下之情自顾其所为诚有拂于人而人不加怒彼固以为可欺而罔人之心至矣故人之不察其过而知徳者君子也尚何怀之有哉夫治天下者何必茍为惠以謟天下之情也杀之而当其罪虽日杀而天下悦服矣   驭相论   天子能使天下之权在宰相而进退宰相之权在天子夫如是者可谓知驭相矣夫天子之所以必尊宰相者非以私宰相也而其势乃所以自尊今以天子之辅相左右朝夕之所接以取谋而使天下之人有轻之之心则天子之势亦卑矣夫人之情涉江河而畏险则终身不敢行海何则彼以为江河为可畏而况于海乎彼且以为宰相为不可慢而况其君乎呜呼又非特如此也使天子之力足以办天下之事则何所俟于相以吾为不能独治也而后择相而委之委人以事而夺之权犹为不任而巳矣故必使之可取可舍可赏可罚舍吾疑之之心而使少行其意而后彼得以自尽夫如是故不幸而有过吾有以责之夫使宰相之势无以异于羣有司必使之一听于我而后可则彼有罪而吾将无以责之而彼且有借有口矣故曰宰相不可以无权夫与人以权者必使之其利在我以为与尔以权者凢以为我也斯可矣使窃吾权以据之乆而不还以为巳私利则吾将折而受制此天下之大患也今夫世之畜犬与鹰者方其逐禽于野则必解羁弛禁纵之而不制然至不顺而害人则吾必能制其命夫纵之而不足以收之则几何其不为患也诚得天下之至贤如伊尹周公霍光孔明之徒不以天下易匹夫之命者而任之则何所复求然天下之贤不可以常得而吾之任人或有才而忘其汚或以功而舍其素未必皆天下之至贤也夫使擅天下之权于掌握之间而吾无以制之而望其不乱其庸可得乎故古之待大臣者天子为之尽恭致礼而至其有罪则不恕有杀而无罚夫惟君致礼则宰相尊至有罪而不恕也此所以为天子之权欤故曰必使进退之权在天子曹操司马懿父子初不过能窃天子之权攻伐出处放意恣行而巳而汉魏之主惟其无有以制之是故养其势固其身而卒盗其位若唐徳宗则疑宰相而不任惩奸臣之而谓天下之人举不可信乃一切自用其聪明当时宰相奉行文书而巳故当是时藩臣有轻朝廷之心彼一人之聪明而当天下之亹亹则数见其所穷而左右大臣皆有茍且之志而无出力死难之意则宜其陵犯而无忌也呜呼与人以权而我不能收汉魏之主是也畏权之去我而夺人之职者唐徳宗是也是二者皆过矣呜呼天下之事不可以无术也而驭臣为最难或者不知其故以为先王之时一本于忠信而无术不亦缪乎夫坤之道臣道也而象为马吾未见马之可以亡驭也驭之以术何害于忠信耶   柯山集巻三十四   钦定四库全书   柯山集巻三十五   宋 张耒 撰   论   秦论   贾生论秦曰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世以为确论予独谓之不然夫攻守殊而事相闗异施设而同利害其守之安危观其攻之善恶其报应如表影声响之不差也譬如人之殖产也耕我之田尽力以事之嵗收千石封之仓廪而食之贾百金之货干邻国而赢千金焉邻里不我怨有司不我罪如是乃安坐享其福而贻之子孙则安乐而无后患今有人侵人之田夺人之产又杀人于道而夺之金如是乃欲封之仓廪藏之廐库而守之以君子长者之事怨仇百作而披攘之矣故如是而取之必如是而失之安有以盗贼所以取之而能以君子之道守之欤秦王始灭韩齐大率十年间耳皆灭人之国虏人之君其毒至惨也夫此六国诸侯者其上世皆有功于民又皆据国数百年其本根深结于人心者固一旦芟夷荡覆之其势必不帖然而遂已如塞大水伐大木其渐渍之末流播散之余种将且复涨而暴兴不得其寂寥气尽则不止秦虽欲反其所以取之道守之而其机必成其势必复矣故秦之事不可为也呜呼秦灭六国不十余年而六国并立秦以不祀其效岂不然欤故贾生之论戏论也乐毅贤将一战胜齐下城七十齐不能支曽未三年七十城者翻然为齐乃无一城为毅守者以是失之岂不然哉毅贤尚然况于暴秦   魏晋论   呜呼魏晋之乱亡其可悲也国中之人皆恐惧服从大盗招之而无不应举国以与人而犹恐其不受也其所循致而至此者何也葢其国轻久矣夫国重者存国轻者亡何谓重其人可以御侮旁观者有所忌则重矣鱓鳣王鲔之在江湖非不大也然渔者徒手取之鲙之俎上而无难曽不如蛇虺之据穴国之轻亦犹是矣人主非不尊公卿大臣非不畏百司庶府非不惧然皆庸怯和易説之如发防举之如挈虚朝之虑不至夕今日之智不及明日夫如是国之存大盗拱手举之矣是谓国轻凡人臣之能为国重者非有服天下之名节则必有过天下之才智成汤既没太甲失道伊尹放之可谓乱矣而诸侯不争商卒以安者伊尹之节天下之所不敢议也晏子之在齐叔向之在晋宫之竒之在虞诸侯不敢议其后管仲之智未易与为敌也郭子仪存而吐蕃罢兵李徳裕草檄而泽潞亟灭此以才智为重也夫天下之人其好争未尝一日忘也非有大愧耻于其心而不忍为则必有大恐惧于其身而不敢为夫名节者所以愧耻天下之不义而才略者所以恐惧天下之好乱舍是二者虽圣贤无他道矣魏之亡也司马师杀其君如屠犬马而大臣震悸莫敢太息王祥郑冲举国而与之夫是数人者亦知是为不义也而不敢不听者彼惟素无以动其国人而又取诸其胸中而无有也晋之臣才者先叛王敦桓温才过一时卒皆不臣刘裕才过数人者而遂取之何则国中之人莫与之敌故也夫挟好乱之资而顾其国莫与之敌则取之之心生矣故为国之患莫大于不崇名节而销天下之精鋭彼晋之公卿朝夕从事者非毁名节则尚无心方此时虽有有志之士亦且去之矣此蔡谟之所以不为司徒而曰吾恐后世之笑也天下之事有名实不可以不辨也轻名节者曰吾恶天下之矫激也黜才能者曰吾尚徳也夫矫激者安能真为名节也利至则变矣世葢有利至不回害至不避而可以矫激亿之哉夫如是而未免于矫激则庸庸者而后可矣且东汉之乱而曹操之雄至死不敢取惟畏天下之清议故也党锢虽弊犹能存国古之所谓徳也非无才之云也才不足以言矣传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有徳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徳夫言与勇才之类也而仁与徳必能兼之则世有无勇之仁不能言之徳乎子产恵人也谓之众人之母可谓徳胜矣然其抗晋楚何其勇且辩也夫以无所用之质而冐之以仁义之容文之以礼乐之言治国而不能靖民临难而不能却敌而谓之有徳此固天下英雄之所侮也呜呼为国者盍察诸此矣   晋论   天下有大分君臣是也夫以天下之众而事一人攷其势较其力则多寡异矣然天下之人不间于贤不肖俯首听从莫敢或较一有不顺则有起而诛之夫非独君臣之分为然也自是而下之至于一乡一邑之际茍有尊卑大小之分者莫不皆然夫天下之分惟其出于父子兄弟之际者此其天属宜无足怪下至于一乡一邑而上至于君臣是乃设为尊卑而不敢犯何为而然也葢尝求之以为天下之分起于天下之理夫理者本于天地而莫知其所从始者也惟其理设而不可易故分立而不可犯夫生民之初未有君臣以相临官师以相治也纷纷借借以力相胜于是民始大病之而后有能服其党者焉夫能服一乡则一乡尊之能服天下则天下尊之是故君臣之分遂立而不可变夫民之于君乃其自立以自治也夫惟其仰之以自治是故顺命受教俛首听从而无足怪自是而推之至于一乡一邑亦犹是也予尝悲夫晋之事也自三代以来其国之多故者莫如晋外有刘石之强内有大臣之变泯絶荒乱有不忍观者然后裂为东晋至于东晋而晋亦微矣然犹相与维持至十余世力尽势穷凌迟百端而刘裕乃得之自刘元海以来天下分为十六国若苻坚石勒之徒皆有过人之才辟地数千里据有甲兵士民之众又有忠智効死之臣其所建立亦有足观者然皆不过一再传而遂亡方其兴也宜若可以久安至其一败遂灭不振葢尝观苻坚之败于夀春此其力犹足以善其后然提其余众困穷而无所归葢思之主于君臣之分而后近得其説夫晋之有天下积久而天下之所服也夫惟人安于所服故天下遂守其君臣之分而不敢犯人人惟恐其失之是以播迁流徙甚弱而难灭忠臣义士力以救其败若苻石之强虽兵甚强势甚盛然天下之情不爱其徳而恶其乱不幸不能制而后使得倔强于须臾幸其败也则起而共亡之矣或以为君臣之分其始出于相制茍为君臣焉斯有分矣晋与苻石何择也夫天下之情固有所习也习而安者众之所归也婴儿爱其乳之者邻人之母乳之则不爱也均为乳也而爱恶存焉习与不习故也然则晋之初天下固习乎魏也而晋之不亡何也十六国之颠沛此败于分之不正者惜哉   唐论上   昔者天下之事常患于不得巳而为之夫事至于不得巳而为者非其心之所乐而势有所廹故也勉强而为之既立而不可变则将拱手而待患是故古之圣人其深谋逺见所以忧虑天下之故者莫不备其害先为之防曲为之备使天下不幸有不测之变而吾常从容制之而不能乱无卤莾茍且之计以为后世之患呜呼此先王之制后世之所以不可及欤窃尝譬之世之浅人有居于河濒而幸水之不至也则安然而不为之备一旦水至则徬徨四顾莫知所为于是毁室徙薪而塞之而后免于没溺之患然是人也能解目前之患而退有失所之忧既已失于其初而后将复之则薪与木者既已习于水而不可动夫彼其初岂不爱室与薪哉势有所廹故也故天下之事亦何以异于此圣人者惟先见其害而预为之备而已然岂有他术哉是亦筑防以忧溺贮水以救焚者之智也昔节度之制起于景云开元之间然其所治者不过于边方控制之邦而已天寳之乱安史横行于中原而莫之禁天子兵弱而不能制则其势不得不倚节度之兵而节度既巳有功则虽欲变之而不可大抵至徳之后天下之兵无虑皆属于节度之府是以天下之兵仰食于度支赏罚于天子而权归于将军天子养之于上而将军实收其权于下故驱之以不义之名寘之于可畏之地则俛首尽力而不敢辞及天下既平前日之乱已去而节度之患固已不胜其深矣呜呼天下之情不可使茍有所安也使安于义耶则吾固无求乎其他使其不义而安之则吾将欲改而不可得彼天下之兵其势既巳如此则人人有当然之心虽欲改之其道无由葢肃宗之时大盗既平而天子之威不足以大屈天下则其所不能变节度之弊宜无足怪然以宪宗之英明锄荡刬革而卒亦不能一之呜呼势之所习不亦甚固哉葢尝谓唐之末年其君非有可亡之实也夫文武宣之三君其才可与有为而一时之臣又非大不可用而其纪纲法度不须臾而壊葢其大势已去虽有絶巧无所施之矣故唐之患不起于河北之继袭而起于节度之有功呜呼使天寳之际不为茍且急廹之制则僖昭之患何自而起而使吾初不倚节度之功则河北之区区虽欲传袭其可得哉   唐论中   天寳承平兵不知战大盗起四海震动御之无策君播国残哥舒之败固无足道者明皇欲下诏亲征而奸臣嬖妾沮挠其事意当是时天子临戎其有济乎愚尝论之天寳盗起虽上有昏徳聪明杜塞抑当时朝廷无人矣故为是猖狂不审之谋夫天子临戎其利有二天下莫能当而明皇皆不得行之幸而不行使果行之其狼狈有甚于此者何谓之利一者压之以尊名重势敌人虽强不忍冐犯顺之危而起侮上之怒二者天子所统必天下之重兵选卒天下不能抗也明皇之时天下之势其重在西北而京师轻也久矣大狱屡兴缙绅切齿用兵无度百姓怨苦内扇淫泆荒乱失度尊名之不竞也甚矣禄山教战久矣其将卒皆蕃戎劲卒非复唐人也彼惟恐犯顺之不深侮上之不快则明皇之于尊名重势所不得行之一也天下劲兵皆在西北藩臣握之府兵既壊天子侍卫长征彍骑而已有急而募不过得长安市人子而以之抗燕代之劲骑此驱羊战狼则明皇于重兵选卒所不得行之二也亲征不可则无策乎曰知兵者必知敌人所恃与所恶使之行所恶而违所恃如是者百战不殆禄山之利速战也所恃范阳也十年教其民千里而用之其锋不可当虽太公穰苴必姑避之故贼必乘其锋而用之彼惟恐战之不速敌人之不我拒也然禄山势虽强渡河而南则覊客也故心不固而易摇其恃范阳如豹之在山林急则必投下以自藏方禄山之南也厚集潼闗之师深沟高垒勿与之战委河南而与之是时李光弼郭子仪皆在河北遣一将范阳之虚往必得志彼进则不得入闗退则已失范阳独守空虚之东都不过半年其势溃矣此至计也其后禄山既死庆绪北走而史思明已有范阳庆绪卒困死河朔以此知禄山失范阳则必于河朔诸师也其后史思明陷东都李光弼牵之于河阳而思明不能西以此知厚集潼闗之师不战以老之而禄山无能为也禄山倾国逺鬬委其所恃而不顾固已犯天下之至危而唐之君臣不知出此唐为无人也夫   唐论下   昔者先王之兵爱其君而后死其将以为凡吾所以致力不顾以卫其将者无他焉谓吾兵之胜负者非吾将之利害而所系者吾之君耳是故功成事立而其君安然享之而无虞其不善用者则不然其兵死其将而忘其君方此之时三军之士惟其将之为听故不患将之不足以立功而患乎功成而上不享其利夫惟欲兵之爱其君而死其将则莫若兵出于府而将出于卫使将之于兵得以用而不得以有之方其有事也厉兵秣马以问有罪将军之恩恵虽足以取信于下而士卒之顾其将非我终身之所仰则虽爱而不私夫惟爱而不私是故驱之以义则有功而不可使为不义之行彼死其将而忘其君者是节度之兵也方是时天子能使其将而不能用其兵可使征可使战而不能得其私天子常敛士卒之怨而将军者实尸养士之恩呜呼此岂非天下之大患欤葢自天寳以来藩镇之祸迭起而不可制而河北之镇天下指为僣乱不臣之邦弃之而不问以为是诚不可得而为也呜呼盍亦深思其术哉夫以汉之时而七国连衡以叛其上而诸侯擅地天子无有以制之此其为患岂特唐之方镇也哉其后主父偃为之一言使得自封其子弟而汉之君臣无一镞之费而坐享太山之安彼唐之节镇何以异此欤彼桀黠而不顾肆傲以慢上者是诚何恃而敢为尔哉葢其股肱肘臂有为之出死力以为之者使其孑然而自为则吾一将之敌耳故李愬之平蔡一得李祐则呉元济束手而无能为矣然一节度之所领不下数郡之地而我何不遣一介之乘假赏功之令抜其臣属之尤才者使帅其属城而为之使如是而隂离之使其兵分地坼则昔之豪黠而难制者不过一二耳提一空城而守之虽欲不臣其可得哉或曰彼臣属将佐安能叛其素所爱耶名为裂地而谋相通则安在其为利哉是大不然夫人惟贫也而后肯役于富惟贱也故肯役于贵故两贵不能相使两富不能相下彼其臣属将佐之爱其帅者岂有他哉惟其有功能赏之有才能用之是故恃之以自固使其位有节度之势则将反顾其上而疾之何则势均位等则必有相疑之心呜呼使彼诚相乱而生疑则吾之计行矣或曰我一日尽斥其臣佐则彼安肯安然而遣之者耶使彼遏吾命而不行则无乃益召天下之乱乎是又大不然也夫使彼受命而遣之耶则吾固何求使彼敢遏吾命而不行则反手而内祸及之何者使人有可以得富贵之门而有蔽于其前则必羣撃而竞排之彼一日于行伍之间而有一节度之权我则顾其私而止之夫如是而能安者世之所未尝有也昔者乌重为沧景节度凡属城之刺史各还于朝廷使得自其州兵尝曰使二千石各有镇兵虽有安史无如之何而河北之所以能拒命正以能夺刺史县令之权耳当是时惟重之镇独禀命受代然则分其地而离其兵者真弱节度之术也   读唐书二首   古之人主自中庸以上为理所屈皆能行之而诚未必加也若汉文帝之于务农唐太宗之于从谏防于诚矣或问二君之诚孰愈予谓文帝之言不足而意有余未尝为外貎观美繁于词令而形于制度不过诏令丁宁而已而身之所履则可信不诬矣知稼穑者必尚俭彼身衣弋绨足履革舄集书为殿帷罢露台郤走马此其意可见也太宗每见贤臣则求谏援引古今出入经传玩慨古昔语必成文此虽无害于闻过而有好名之心焉此于诚有所不及也意有余者忘言实已修者忘名理之必然也文皇尝恨不扑杀此獠文徳皇后问谁帝曰魏徴夫太宗之信用徴如此而犹有杀心焉则其平日之厚敬而深信之或未必诚也且好谏者不讳其过而魏徴以谏草与史臣帝闻而怒遂有仆碑罢婚之事何怒之深也如此二事或疑其不信予谓或有之高宗之淫昏孱暗又内为悍妻所制外聚羣小逞于朝而祸不及其身者有以也非幸也其智葢有以自卫者彗见东方言者以为高丽将亡之祥帝曰高丽小夷且亦吾民也夫是言能出其口则有不可欺者以废子贤之故怒其人尝与贤交通令其父训其子父杀之帝闻而不喜也更贬其父夫刑政能如是则希其意必相戒而天下闻之必有父子之义焉夫能约理而不尽欺叅以义而其谄有所不受使其应物之际十五出此足以完其身矣   又读唐书二首   李徳裕制变应事之分裴度有所愧然度之制变务出于中和故事出而人不惊事巳而身安徳裕矜才而快意者也故其所发竦动人之观听而后多悔宦者刘承偕监刘悟军悟不堪其侮而言朝宪宗以其有宠于母后问计于度请斩之又曰不能斩则流之夫斩之则风采足以震动而于事也徤然茍求下足以厌悟意上不伤太后心流之亦足矣何必求动人之视听哉此度过人者也刘稹之叛计策出于郭谊为多稹势巳穷蹙谊斩稹以降此在稹为可赏徳裕以为刘稹小子安知反谊始教之而终卖稹以求生卒斩之徳裕之出此不过欲明大义立风声以竦动视听耳若谊者置而不问斯可矣何必求名而杀之耶是时强藩叛镇力足以拒王命而所深忌者左右之窃发也诛郭谊而叛臣始安心于其下其为虑葢已踈矣徳裕恶牛僧孺其倾僧孺也曰僧孺闻刘从谏灭而慷慨又搆成其往来之迹夫倾大臣惟有交友者之罪为无以加人主之所不恕僧孺由此遂窜徳裕于复怨则快矣而君子岂忍为是哉故一失势羣起而挤之身没南荒非偶然也   人主当务好要而不当务无为夫无为之言为妙矣此羲农尧舜得道者之事也而庸君昏主闻其説而乐之深居奥处蔽塞耳目是非过前而不察奸臣愚弄而不悟视人之利害国之存亡若越人问秦人之疾痛者曰我无为也耽乐饮酒便嬖女色晏朝早罢逰荡无度亦曰无为也是故莫若好要吾不治事付人以事而观其成吾不吝权分人以权而观其趋事成而利则可成而害则必治其故而赏罚行焉分吾之权而志于公则任之盗吾之权而行其私则弃之而用舍分焉此之谓要知好要则进乎无为矣唐明皇用李林甫十余年尽失贤者之助太宗之法度废革略尽贞观之风俗变壊无遗林甫朝夕所从事者非聚敛奢侈以荡移人主之心意则罗织刑狱以破灭人之家族也闺门之内干戈碪未尝絶而间为神仙鬼神之説以动其心而明皇恬不为虑漫不知察利器去手而不觉一败涂地没世不复凡此者其皆好无为之説者也后之人主可不戒哉   五代论   春秋时季梁在随宫之竒在虞皆明安危晓利害强国惮之而不敢易予窃怪五代之君虽起武夫悍卒未尝学问不足以得士而一时将相谋臣当其败亡之际皆足蹈坎井头抵株木安受祸患而无策事成则相与苟且富贵事败则拱手受戮岂纷乱之极而人才亦从而不振欤予深考之而得四人焉皆智士也或用或不用也则系时君之昏明安重诲在明宗世常恨不为国家去潞王时潞王葢一罢镇节度也而重诲独知祸之原在此其后卒覆国者潞王也清泰帝时石敬瑭在太原欲叛有状时廷臣有吕琦者言于朝曰敬瑭必结契丹为援可先以重币结契丹以分敬瑭之援卒之立晋者契丹也使明宗与清泰信其言而先为之所可以纾祸也必矣契丹大举入晋志吞南夏而其母述律乃独非之曰譬之吾国以一汉人为主可乎耶律徳光果不能安于南狼狈客死于路大劳甚费而于契丹初无大利也徳光防归其母不哭曰待国中人马如故然后葬汝呜呼若此媪亦智矣李谷韩熈载少以功名相期熈载将仕江南与糓别熈载曰江南如用我当长驱以定中原糓曰中原见用取江南如探嚢中物耳已而相周世宗遂臣江南兵不劳而国不费信乎其如探囊也何者自古秦灭楚晋灭呉隋灭陈长江复山不能为固天下有定势非智力可强诸葛孔明且不能用蜀取魏江南岂有长驱中原之理乎糓于审天下之势亦明矣此四人者三见忽而一用呜呼天下何尝无士哉   柯山集巻三十五   钦定四库全书   柯山集巻三十六   宋 张耒 撰   论   汉文帝论   昔者绛侯既平吕氏亲握国玺授之孝文当是时刘氏之后惟大臣所立文帝为诸王特以其贤而取之其初未可以必得也绛侯以天下与所不可必得之人恩徳至厚也文帝之报绛侯者宜如何哉虽分国而王之天下未以为过也然内难既定君臣之分既明爵赏禄赐所以慰答昔日之功者未闻有卓然过于常时何其不旋踵而遂去之速也予尝观汉之大臣少全武帝以来不啻如杀囚独文帝时公卿被诛者无防人然则文帝之待大臣亦有恩矣当是时大臣之有恩者宜无有过绛侯然匹夫一言罪辜未明廷尉折简以召之如取孤囚侵夺困苦仅免于死文帝非昏蔽无知之君何独于勃少恩若是哉葢尝深思其故而得其説夫高祖之将大有功者至文帝时防尽矣非以逆诛则以疑死彼皆心有所恃矜其功能日邀其上不得所欲则狼顾而起绛侯吹箫之羁民也用兵十余年习见天下之势喜事而尚功其骁勇之习岂能帖然无毫厘于心哉以英雄之资挟立君之威临视其上无异于保妇之提婴儿如是而不骄者伊尹周公之所难也骄则纵纵则乱因以生文帝岂无爱勃之心哉视前日之诛死族防者皆恃君邀功骄蹇放纵之所致而绛侯之迹异于韩彭者无防耳吾亦畏其有所恃而骄骄而不巳则乱乱而不诛则废法从而诛之则伤恩甚矣呜呼理至于是曽不如抑逺困辱使之慊然内顾而无所恃锄去其骄慢之心全其生保其家使其子孙长有国土之为愈也然则文帝之恩亦深矣且能尊霍光者莫如孝宣委天下之政与之而不敢専光死又立其子兄弟聨兵女充后宫赏赐宠锡不以数计天下翕然以为孝宣无负于霍氏矣然光死未防妻子为戮以天下与人而身死之后弱子单孙之祭曽不得享天下之人闻之者谁不为霍光痛心哉呜呼使宣帝既正君臣之分则遂揽天下之政光既死视子孙之贤愚而授之官与之财而收其权取其尤无良者而屏逺之霍氏虽欲为乱不可得也然则霍光无后者非宣帝谁为之哉天下之事要其终而后知君子之用心绛侯无祸于身则知文帝之所以裁之者乃所以深报之也霍光无后于汉则知宣帝之所以宠之者乃所以深害之也语曰婴儿常病伤于饱也贵臣常祸伤于宠也然则文宣之报功其得失可攷也   汉景帝论   景帝称窦婴惉惉自喜多易不足以任宰相因持重而相卫绾夫自喜多易固不足以持重是也而求持重者必如卫绾则己甚矣古之知人者不观其形而察其情得其妙而遗其似夫天下之善恶其似者固未必是而其真者或不可以形求也绾车戏之贱士也其椎鲁庸钝偶似夫敦厚长者之形耳夫敦厚之士其用之也必有防其利者矣岂谓其无是非可否如偶人而己者也茍以是为长者而用之则世之可谓持重者多矣夫恶马之奔踶不可也求其无奔踶可矣得偶马而爱之可乎景帝之相绾也是爱偶马之类也帝之恶周亚夫也曰此鞅鞅非少主臣也卒杀之夫天下之情其未见于利害之际者举不可知而要之易刼以势者易动以利不轻许人之私者不轻行其私亚夫之不纳文帝于细桞与夫不肯侯王信可谓不可以势刼而无私意矣仗节死义与夫见利而心不动非轻势而防私者莫能可以相少主共危难者意非亚夫不可而帝乃反之是徒以其刚劲不茍其形若难制而嫚上者故杀之而不疑呜呼景帝者求人于形似而失之者也葢昔者高祖求传如意者而不可得一周昌能强项靣折而高祖遂以赵王委之夫昌之不能脱如意于死其势葢有所廹而所以任昌者固相危弱之道也嗟夫周昌以此见取而亚夫乃用是不免则景帝之与高祖其观人也亦异矣   唐代宗论   予尝论代宗唐之庸主也而安史坏乱之后肃宗草创事出一切人情震摇易以生变此非常才所能定而代宗承之又尝一为吐蕃所惊逃奔于陜然国遂以定不及其身者何也予考代宗行事有类英主者二焉诚率是道而充之其身安而国定葢无足怪何也能容大功之臣背之而不疑犯之而不怒而外无姑息之迹一也仆固怀恩李光弼二人之功着矣怀恩之恃功犯上自敌以下谁能忍之而代宗不与之较故优容包纳卒待其自毙岂不曰与之较力则彼骁犷也与之较理则彼异也其乘气而凶悖也葢将亡也是其料怀恩于目中矣李光弼身兼将相功无与二而幸陜之后坚坐不应此其意非持两端则高卧以观变也代宗恩礼终始不衰岂不曰光弼之功而伤之天下其谓我何彼之不赴吾急吾不问则已问之则必讨焉彼非束手受死者而吾使谁敌之哉代宗之待二臣如是天下不谓之姑息者理当尔也徳宗之于怀光则姑息之迹不可胜揜矣人有当其意则用之众怒不与则必杀之其用其杀莫或能间之者焉始用元载委已聴之恶载之甚诛而不疑宠鱼朝恩防危郭子仪然其横也则杀之程元振之宠固矣桞伉一言而逐之易如反掌卒弃不用元载之狱问目皆从中出则是平日载虽擅权于外而代宗居中无不知也去三大奸如杀犬羊中外不惊上下厌服观此则昏且孱者不能为也是二者英主之所难代宗有焉所以能保国而安身也哉   唐徳宗论   徳宗愤藩镇之强僭有鞭挞海内之志竭其帑藏空其禁卫以从事于伐叛然师出无功兵连祸结大盗窃发身播国残防亡之祸间不容髪自是之后乱不得熄至于宪宗用一裴度决防出师淮西既平山东河北强藩大镇弭耳聴命终宪宗之世海内略定二帝于用兵伐叛则同而功烈何其相反也葢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徳宗始使马燧李抱真讨田悦魏镇自承嗣以来兵强国富屹然大镇非可易攻者也二将之力于田悦而王武俊朱滔相煽而起自魏至燕数千里间莽为战塲而四方诸侯始轻京师淮西虽积于叛然数郡之地也暴取其才虐用其民为日久矣危亡之机已见而元济昏庸倔强其间此特不欲取耳取之可以必得岂与河朔诸镇比哉宪宗乘其机察其时一举而防之而李师道王承宗之徒或诛或臣而四方靡然效顺矣此无他徳宗先攻其坚敌未已而已之气先索力先矣已索之气既之力人所易侮此朱泚李怀光所以陆梁而不忌也宪宗先攻其易碎其巢穴戮其鲸鲵兵虽未出而气己震于天下师道承宗所以消沮而不能抗也有扛鼎之力者使之负石而趋终日则必蹶立谈之间而磔婴儿则贲育在旁必且心悸此攻坚攻瑕之论也   唐庄宗论   古之善战者不患乎敌强而不我若而所大患者与之为敌而两无有以相制也夫两无有以相制则势足以相扰而不可以有成惟其旷日持久两惫而不振如是而后有起而收之者虽然非有优游久逺之心谁能安坐而待之而至其两惫而不振也吾亦安能必其变之所在则是吾与敌人常战于不可知之间夫岂不殆哉是故古之善战者必有以审天下之势而为之计取之以可必之计而待之以可成之功夫如是而后能有立今夫天下之勇夫其才足以相胜其力足以相困奋臂角力以战其死其势终日而不能解至其能者则不与之致争于手足之间而独徘徊待伺一发而捣其虗中其要害之地而使之虽有手足之技不能以与吾较夫知是者胜敌之道也故力弱于敌则谋之力倍于敌则乘之力敌势均则捣其虗袭其所忌而不可战葢昔者唐人以河东之地南靣以争天下百战而无功以朱温之强亲冒矢石与唐人从事于河上不能有河北尺寸之地其力之不足以相制亦明矣譬如两人终日而也代胜代负而不决胜者欲罢而负者留之负者欲返而胜者激之葢终朱温李克用之世更胜迭负而卒不得其志至于庄宗力战不顾思决成败而不可得方其盘桓于杨刘徳胜之间葢尝蹙而不振矣其后郭崇韬为之决入汴之防而后天下归于唐夫梁人之有汴是犹人之有腹心也使吾之力虽不足以过之耶一日而溃其腹心则彼手足虽全而不为用此捣其虚袭其所忌之道也故庄宗之取天下其要在此而或者犹归罪于段凝之区区何异夫披心腹而责手足之不救也昔者荘宗与刘鄩战于莘刘鄩越黄泽乘虚而袭太原中道而败乃不能进夫刘鄩之袭太原是庄宗趋汴之防也彼鄩以为人得粮十斛而后可以有成彼诚见天下之势非朝夕之所能成其决防不顾以趋太原所以捣唐之腹心也欤夫庄宗能知其势而为之防故唐不亡而梁人惟不能蔽其所忌故庄宗得志夫古之善战者观天下之势而后战从之者此之谓也   子产论   天下之大患莫大于不量力而不量力之患起于好高今夫使人皆量力而无慕于贤己者宜若怠惰而无志而不知夫力之所受于天者莫不有极强任而过使之则将有祸呜呼怠惰而无志不犹愈于祸欤吾知量力之不可废也今夫天下之才自匹夫以至圣人其别无穷然大要有三而己上智中人下愚是也昔者圣人之治天下使民畏也有不待刑使人爱也有不待赏夫无刑赏而畏爱行焉此天下之纯徳也夫惟圣人而后能之而使中人之才其为治也去赏与刑以求天下之畏爱曰吾将学圣人也则亦败而己矣使量力而行之治刑以明威信赏以施爱其谁曰不可以为徳不及于圣人耶不犹愈于败乎夫乌获之力至于举千钓而弱者至不举一石以一石之力而负千钧则膂絶而死此又天下之所知也昔者郑国有灾有劝子产使迁国者子产曰吾不足以定迁矣夫迁国以免灾与安坐以待不测之祸二者孰利也然子产知其力之不能及则宁为安坐之计姑求其力之所及者而行之岂其心以为不能定迁则其患将甚于安坐而待患欤葢子产尝铸刑书而叔向非之子产卒行之也彼以为议事以制不为刑辟者非我之所能故也予读书至此未尝不窃叹古之君子其智虑深逺而较利害也详量分审力而不诱于天下之浮説而深悲后世之説者夫宋襄公之求诸侯徐偃王之行仁义卒无所就而败随之而世之人遂悲仁义之不效而予不知二人者果能为文武之事者欤非仁义之负二人二人之负于仁义也或曰天下之士不可好卑而务近而量力之论不可以训呜呼使无妄学圣人者是岂使无学其徳耶吾恶夫无其徳而僭其事者也彼圣人之为圣岂好高而为之哉其中之所有举而措之而已使诚有其徳吾何爱圣人之事而不使为之哉   呉起论   吾读呉起传观与田文论功发三问文不得一然则起之才岂浅浅者耶及曰文为之言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当是时属之子乎属之我乎起曰属之子矣吾尝疑起才何独短于此而不敢与文较及观起之相楚方悼王之死未防而楚之宗臣大臣起而杀呉起方是时悼王死起相新君可谓主少国疑矣起也于是乎不免然则起之才是诚短乎此则其始无以抗田文之言葢无足怪而田文之于知人也亦明矣然则田文之知起之不足以处此者何説也起之为人也明厉而不逹于变从事于法而不知权是二者盖相疑国辅少主亲未附而安不信者之所深忌也昔者郑国有难而子孔当国乃为载书以序位聴政辟而子产请焚之夫子孔之为载书叙羣臣而使之聴政岂有所不可哉而子产请焚而郑国果定何也葢诚未加于物则吾之所为众之所疑故急之则乱绳之则怨方是时法有所不行是非有所不较徒知吾法之不欺而不顾物之情此取祸之道也故曰众怒难犯专欲难成葢当新造之国与夫众情反侧之际者不可以求定乎法而取必于理之是非而其权乃在夫人情可否之际此子产所以焚之而国定也史称呉起治楚明法守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踈逺者夫起当新难之国辅未壮之主而驭不附之大臣与不信之百姓而其所行顾若是而不知变是其死也不亦宜乎呜呼智士因变圣人乘时一龙一蛇与化推移庸得而制之哉吾悲呉起之志故论其説云   商君论   昔者商君之治秦贵利尚功明赏罸信号令使其日夜趋于功利之域而无闲暇乐生之心勇于公战怯于私鬬葢凡所以求生者非从事于公不得也不过十年而秦遂以强后世因之以有天下葢始皇之王自商君启之而世之议者以为秦以商君而兴而不知商君之术是秦之所由亡也今夫世之善养生者和其血气平其心志安养而徐用之导引屈伸以宣其滞而导其和故药石食饮平易而舒缓惟其然故其效也得其所欲而无后害有贱丈夫焉不知其为如此不能忍岁月之勤而急其效于耳目之前于是服毒石饵恶草以激之方其效也刚壮勇力倍于平时然不过数年之后草石之力巳尽而遗毒余孽溃裂四出故痈疽壊决之变一日皆作而不可制至于是而不死者未之有也呜呼用民之道亦何以异于此昔者三代之圣人也其得天下也不为旦夕之谋揉伏其民而和辑其国一出于恺悌忠厚之政使其民无勉强不得已之心故其功成事立而民莫有厌之意是以享国长久而无后忧彼商君以为仁人之术非所以速功朝有所为而夕望其利日夜峻治其刑罚以驱廹其民斩艾惩创以齐肃其怠惰之气汲汲然常若不可以终日故方其效也所求者得所敌者破徭役使令莫不如意然至于后世天下己定而吾之所欲己得而后前日怨毒之志乃始大发而不可制故更二世而秦亡原其所以取怨于下者岂一日之积欤呜呼商君实首之也夫民之力人之血气一也可以徐治而不可以求近功夫欲求近功则必出于深刑痛罸毒石恶草夫四者用而危亡之祸可立而待故曰商君之术是亡国之术也   陈轸论   陈轸之辩不及苏秦张仪然轸常从容于战国之际而仪秦汲汲不能补其所不及周流诸国不得少休用智巧而为力劳何也葢逰説不可取必于一端而仪秦之术一定故也何者苏秦必于纵张仪必于横夫一室之人不同心一日之心不同事以叛散相倾之六国而使之一心以为纵虽孺子知其不可以久此苏秦之所穷且天下尝见为纵之利矣一日而散为横虽足以解约然合散未可必此张仪之蔽也纵者不敢横虽见横之利而不敢陈也而逰説以非之是附其所不亲横者不敢纵虽见纵之利亦不敢陈而强词以乱之是谗其所不怨附其所不亲是交胡越之道也谗其所不怨是间兄弟之道也天下未有胡越之可亲而兄弟之可闲者也天下有胡越之可亲而兄弟之可间者矣然其亲与间之际劳矣且夫胡越者是必亲之而后可兄弟者必间之而后可中道不幸而谋失者必败故仪秦之身颠沛而频于祸者数矣秦以此死而仪竟以免故纵横危道也常负天下之责纵而散者苏秦负其责横而合者张仪任其咎然天下之势故不一要之合散必不可以一定夫操不可以一定之势而身当其任故曰纵横危道也陈轸之智不逮二子而不主纵横之任乘势伺变而行其説故其为不劳而其身处安故轸者説士之巨擘者也   应侯论   吾观应侯之入秦其心未尝不在穰侯也彼其困苦展转既濒于死而求报于魏也切骨腐心不可终日故其夺穰侯之位而代之也慎重周审不敢輙发非如朝逰夕説之士徼幸一言而胜之何者其怨魏之心重故倾穰侯之心必倾人之心必则其计求出于万全故其上秦昭王书曰其深者不敢载之于书及见秦王乃先言越韩魏以伐齐之非计也阳陈外事以当秦王之心而自顾其权势已成因乃一言穰侯太后之専恣不终朝而逐之则睢之惮穰侯而不敢轻发岂不甚哉太史公之序睢事如此乃言睢之始见秦王误入永巷闻有穰侯太后而不闻有王也何言之误耶且睢与秦王相得数年而后敢言穰侯太后之事者知己之与王处密势定而计穰侯之不能夺之也其始不敢载之于书一见秦王而不敢及之者知徒婴其锋不足以成吾事而吾将受其祸故也且一见秦王而语穰侯太后之恶如此彼独不畏穰侯之闻之欤以匹夫无援之分而斥骨肉子母之亲非独取患于穰侯秦王亦且逐之矣彼睢之入闗料穰侯恶诸侯之客下车而逃之其为计如此万一有幸而得见王徐徐而图之何所不可而遽为是卤莾之计哉且秦自孝公以来操法绳下最严于宫闼之禁所以自卫者皆以峻法防其下故荆轲刺始皇而殿下之兵不敢輙动安有悮入永巷事耶扬子曰子长多爱爱竒也此亦好竒之过欤   柯山集巻三十六   钦定四库全书   柯山集巻三十七   宋 张耒 撰   论   乐毅论   吾观夏侯太初之论乐毅称毅之书谓伊尹放大甲而不疑太甲受放而不怨以知毅之心不止于兼并而称毅之不取莒与即墨谓明信义于天下将纵二城而降之以为王业之所起呜呼何其言之过欤毅战国之雄耳其智岂足以知王者之事哉一説昭王而平齐复其数年之仇毅之才尽是矣何以知毅之有心于王者之事哉且以战国之际士驰説以干时君惟恐其言之不足以动人其所説一切不出于情实则毅之称伊尹太甲之事是果其心欤且毅将燕师一战而破齐虏获其重器而逐其君燕国之弱小而五嵗勤师于外亲所下者凡七十余城则士卒亦少敝而国之转输应接亦少劳矣故顿于二城之下盘桓而不能取且不终毅之计而骑刼代之矣由是观之毅之不拔二城者是力有所不足未得尽用其计谋而攷毅之用心固未始有纵二城以收民明信而有意于王业之事也且毅尝一至临淄尽取齐寳财物祭器输之于燕而下七十余城其所杀伤不知几何而即墨之大夫出死干战齐民之视毅不啻若防仇而乃欲以不攻二城以明信示民毅之为计必不若是之愚者且方是时田单守即墨单善为兵故其守即墨固而不易防耳何夏侯生之妄论也司马迁称异时事类苏秦者皆附之秦故战国防士之所载多不足而迁之所载毅事未始有此故余皆不信之   鲁仲连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