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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校释 朱谦之撰
老子道经唐易州龙兴观道德经碑本
钱大昕曰:案河上公注本「道可道」以下为道经卷上,「上德不德」以下为德经卷下。晁说之跋王弼注本,谓其不析道德而上下之,犹近于古。不知陆德明所撰释文,正用辅嗣本,题云「道经卷上」,「德经卷下」,与河上本不异。晁氏所见者,特宋时转写之本,而翻以为近古,亦未之考矣。予家藏石刻道德经凡五本,惟明皇御注本及此本,皆分道经、德经为二,盖汉、魏以来篇目如此。而此本为初唐所刻,字句与他本多异。如「无」作「无」,「愈」作「俞」,「芸」作「云」,「誉」作「豫」,「荒」作「忙」,「佐」作「作」,「」作「翕」之类,皆从古字。又如「故能蔽不新成」,石本作「能蔽复成」。「师之所处,荆棘生」下,石本无「大军之后,必有凶年」二句。「上将军居右」下,石本无「言以丧礼处之」句。「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石本但云:「是以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此类皆远胜他本,聊举一二,以见古石刻之可贵也。武亿曰:分老子道经卷上,德经卷下,亦与古本相彷。
后陆放翁题跋云:「晁以道谓王辅嗣老子曰:『道德经不析乎道德而上下之,犹近于古。』今此本已久离析。」然则宋已失辅嗣定本。今邢氏论语疏引老子德经云:「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此其可征之一也。然又考汉书注,如颜氏于魏豹传,引老子道经曰:「国家昏乱有忠臣。」田横传引老子德经曰:「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楚元王传引老子德经云:「知足不辱。」严助传:老子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之」者也。师古曰:「老子道经之言也。」扬雄传「贵知我者希」,师古曰:老子德经云「知我者希,则我贵矣」。酷吏传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师古曰:「老子德经之言也。」「下士闻道,大笑之」,师古曰:「老子道经之言也。」
西域传注:老子德经曰「天下有道,却走马以为粪」。盖其所引以道、德分篇者若此,而与释文题「道经音义」、「德经音义」者并合。又贾公彦周礼师氏疏,亦以为老子道经云:「道可道,非常道。」其下案德经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章怀太子注后汉书,其于翟酺传也,则又谓老子道经曰:「鱼不可以脱于泉。」是数子于初唐时,并同所证。(梦真客碑:「稽之道经,以慈为宝。」)其必袭自晋、宋旧本,如此碑所分题,固有据也。
王昶曰:碑上卷题「老子道经」,下卷题「老子德经」,皆道、德分见,未尝混而为一,则玄宗所注,实从古本如此。董迥藏书志谓「玄宗注成,始改定章句为道德经,凡言道者类之上卷,言德者类之下卷」,非也。
吴云曰:隋书经籍志载道德经二卷,王弼注。晁说之、熊克重跋,皆称不分道德经,而今本释文实分上下二卷,或疑为刻者增入。然邢炳论语疏引老子德经「天网恢恢」二句,颜师古汉书注多引老子道经、德经,分之者当不自陆德明始。此石亦书德经,殆有据也。
孙诒让曰:老子上下篇八十一章,分题「道经」、「德经」。河上公本,经典释文所载王注本,道藏唐傅奕校本,石刻唐玄宗注本并同。
弘明集牟子理惑论云:「所理正于三十七条,兼法老氏道经三十七篇。」则汉时此书已分道、德二经,其道经三十七章,德经四十四章,亦与今本正同。今所传王注,出于宋晁说之所校,不分道、德二经,于义虽通,然非汉、唐故书之旧。
一章
洪颐烜曰:道德经王辅嗣本,今世所行,俱有分章。此本虽不记章数,然每章皆空一格以别之。其中亦有与今王本不同者,如今王本「道冲而用之」至「象帝之先」为三章,「天地不仁」至「不如守中」为四章,「谷神不死」至「用之不勤」为六章,此本皆并为一。「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今王本属十二章,此本无「故」字,二句属下章之首。「重为轻根,静为躁君」,今王本为二十七章,此本属上章之末。陆德明老子音义已为后人改变其分章,惜不得与此一本证之。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俞正燮曰:老子此二语,「道」「名」,与他语「道」「名」异;此言「道」者言词也,「名」者文字也。文子精诚云:「名可名,非常名;着于竹帛,镂于金石,皆其粗也。」上义云:「诵先王之书,不若闻其言;闻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故名可名,非常名也。」上礼云:「先王之法度有变易,故曰『名可名,非常名』也。」淮南本经训云:「至人钳口寝说,天下莫知贵其不言也。故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着于竹帛,镂于金石,可传于人者,其粗也。晚世学者博学多闻,而不免于惑。」缪称训云:「道之有篇章形埒者,非其至者也。」道应训云:「桓公读书于堂,轮扁曰:『独其糟粕在耳。』故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皆以老子「道」为言词,「名」为文字。
谦之案:俞说是也。老子着五千之文,于此首发其立言之旨趣。盖「道」者,变化之总名。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虽有变易,而有不易者在,此之谓常。自昔解老者流,以道为不可言。高诱注淮南泛论训曰:「常道,言深隐幽冥,不可道也。」伪关尹子推而广之,谓「不可言即道」。实则老子一书,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非不可言说也。曰「美言」,曰「言有君」,曰「正言若反」,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皆言也,皆可道可名也。自解老者偏于一面,以「常」为不变不易之谓,可道可名则有变有易,不可道不可名则无变无易(林希逸),于是可言之道,为不可言矣;可名之名,为不可名矣。不知老聃所谓道,乃变动不居,周流六虚,既无永久不变之道,亦无永久不变之名。故以此处世,则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四十九章)。以此应物,则「建之以常无有」(庄子天下篇),言能常无、常有,不主故常也。不主故常,故曰非常。常有常无,故曰「复命曰常」(十六章),「知和曰常」(五十五章),常即非常也。夫旦明夜暗,死往生来,安时处顺,与时俱往,庄子所云:「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四时变化,而能久成。若不可变、不可易,则安有所谓常者?故曰「道可道,非常道」也;「名可名,非常名」也。
无名,天地始;有名,万物母。
严可均曰:「无名」,各本作「无」,下皆放此。「天地始」,御注与此同。河上、王弼作「天地之始」,下句亦有「之」字。
魏稼孙曰:严校云:「各本作『无』,下皆放此。」后「行无行」一条,校语同。按是刻道经皆作「无」;德经前作「无」,「行无行」以下作「无」。此条当云「道经放此」。
罗振玉曰:景龙本、敦煌本「无」皆作「无」,下并同,御注石本作「无」。又景龙、御注、敦煌三本均无二「之」字,河上本有。
谦之案:经典释文卷二周易音义云:「『无』音无,易内皆作此字。说文云:『奇字无也,通于元,此虚无道也。王育说天屈西北为无。』」俗作「旡」,非。旡音暨,「」等字从之。老子作「无」,与易同。又王弼、傅奕、范应元本均有「之」字。范本「万」作「万」。「无名天地始」,史记日者传引作「无名者,万物之始也」。王弼注:「凡有皆始于无,故未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似两句皆作「万物」,非。案「始」与「母」不同字义。说文:「始,女之初也。」「母」则「象怀子形,一曰象乳子也」。以此分别有名与无名之二境界,意味深长。盖天地未生,浑浑沌沌,正如少女之初,纯朴天真。经文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四十章:「有生于无。」此无名天地始也。「天下万物生于有」,有则生生不息;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有名万物母也。又庄子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亦皆「天地」与「万物」二语相对而言。
常无,欲观其妙;常有,欲观其徼。
范应元曰:古本并河上公、王弼、李若愚、张君相「常无」上并有「故」字。又引音辩云:「常无、常有,合作断句。」
王应麟曰:首章以「有」「无」字断句,自王介甫始。
严可均曰:御注与此同。「观」上,河上、王弼有「以」字,下句亦然。
罗振玉曰:敦煌三本均无「故」字及二「以」字。又「徼」,敦煌本作「皦」。
俞樾曰:按易州唐景龙二年所刻道德经碑无两「以」字,当从之。司马温公、王荆公并于「无」字绝句,亦当从之。
易顺鼎曰:按庄子天下篇:「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常无有」即此章「常无」「常有」,以「常无」「常有」为句,自庄子已然矣。
谦之案:御注、邢玄、景福、庆阳、楼正、磻溪、顾欢、彭耜、高翿均无「故」字。「徼」,傅、范本与碑本同,宜从敦煌本作「皦」。十四章「其上不皦」,景龙本亦作「皦」,是也。一切经音义卷八十四引:「说文『徼』作『循也』,以遮遏之。」是徼有遮训,在此无义。又卷七十九、卷八十三引:「说文『皦』从日,声,二徐本无。」田潜曰:「案慧琳引埤苍『明也』,韵会云『明也』,未着所出。诗『有如皦日』,诗传云:『皦,光也。』说文古本旧有『皦』字,后世或借用『皎』。『皎』,月之白也,诗『月出皎兮』是也。或借用『皦』,皦,白玉之白也,论语『皦如』是也。字义各有所属,『有如皦日』之『皦』,碻从日,不从白也。」(一切经音义引说文笺卷七)经文「常无观其妙」,妙者,微眇之谓,荀悦申鉴所云:「理微谓之妙也。」「常有观其皦」,「皦」者,光明之谓,与「妙」为对文,意曰理显谓之皦也。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
谦之案:陈景元藏室纂微篇以「此两者同」为句。严复曰:「同字逗,一切皆从同得。」惟「同出」「异名」为对文,不应于「同」字断句。又蒋锡昌曰:「『此两者同』下十二字,范本无。」案续古逸丛书范本有此十二字,蒋误校。又四十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此两者盖指有无而言。有无异名,而道通为一。
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谦之案:「玄」字,绩语堂碑录因避清帝讳,改为「元」,当据原碑改正。以下仿此。盖华夏先哲之论宇宙,一气而已,言其变化不测,则谓之玄。变化不测之极,故能造成天地,化育万物,而为天地万物之所由出。鸢飞鱼跃,山峙川流,故曰「众妙之门」。张衡曰:「玄者无形之类,自然之根;作于太始,莫之能先;包含道德,构掩乾坤;橐钥元气,禀受无形。」(御览引玄图)扬雄曰:「玄者,幽摊万类而不见形者也。」(太玄经玄摊图)义皆出此。
【音韵】李道纯曰:「此经文辞多协韵。」邓廷桢曰:「诸子多有韵之文,惟老子独密;易、诗而外,斯为最古矣。」刘师培曰:「欲考古韵之分,古必考周代有韵之书;而周代之书,其纯用韵文者,舍易经、离骚而外,莫若老子。」今试以江有诰老子韵读为主,参之以吴棫之韵补,顾炎武之唐韵正,江永之古韵标准,姚文田之古音谐,邓廷桢之双砚斋笔记(卷三),李赓芸之炳烛编,推求经文古韵,句求字索。又刘师培、奚侗、陈柱及高本汉之老子韵考(Bernhard Karlgren:The poetical parts in Lao-Tsi)说老子古音,颇多臆说,亦有可取者,间附以己见,然后知五千文率谐声律,斐然成章。韵理既明,则其哲学诗之为美者可知矣。以下试分章述之。
此章江氏韵读:道、道韵(幽部),名、名韵(耕部),始、母韵(之部,母,满以反),妙、徼韵(宵部,徼,去声),玄、门韵(文、真通韵,玄,胡均反)。
谦之案:「玄」,真部,「门」,文部,文、真通韵。姚文田:玄、玄、门韵,余同。又高本汉:同、名为韵,非。邓廷桢:道、道,名、名,无韵,亦非。
右景龙碑本五十四字,敦煌本同。河上本(宋刊本)、王弼本(古逸丛书本)、傅奕(经训堂本)、范应元(续古逸丛书本)并五十九字。严可均曰:「『众妙之门』句下空一字,所以分章,御注不空。河上于『道可道』前,题『体道第一』,王弼题『一章』。此无标目,下皆放此。」今案老子着书上下二篇,后世乃有分章,有分五十五,六十四,六十八,七十二,八十一之殊,碑本虽不记章数,然每章皆空一格以别之,与河上、王弼、傅、范诸家分章略同,今即以诸家所传分章为准。又此章范本题「道可道章第一」。
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谦之案:淮南道应训引下句作「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彭耜曰:「达真、清源『皆知善之为善』上,并有『天下』二字。」范应元本同,范注云:「古本。」又论语集解义疏九引「皆知」,并作「以知」。广明本、赵孟俯本引下「已」作「矣」,李道纯本上「已」作「矣」,苏辙本、董思靖本两「已」并作「矣」。「已」「矣」古可通用。说文五:「矣,语已词也,从矢,声。」字亦作「已」。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
谦之案:敦煌本、遂州碑本、顾欢本无「故」字。六「相」上,广明、景福、庆阳、磻溪、楼正、室町、彭耜、傅、范、高翿、赵孟俯本,及后汉书朱穆传注均有「之」字,王弼、河上本无。李道纯曰:「『有无相生』已下六句,多加一『之』字者非也。」
严可均曰:「相形」,王弼作「相较」,见释文。
谦之案:作「相形」是也。毕沅曰:「『形』,王弼作『较』,陆德明亦作『较』,并非。古无『较』字,本文以『形』与『倾』为韵,不应用『较』又明矣。」刘师培曰:「案文子云:『长短不相形。』淮南子齐俗训曰:『短修相形。』疑老子本文亦作『形』,与生、成、倾协韵,『较』乃后人旁注之字,以『较』释『形』,校者遂以『较』易『形』矣。」案:淮南齐俗训「故高下之相倾也,短修之相形也」,有二「也」字。「长」,因避父讳改「修」。
马叙伦曰:「较」,各本并作「形」。说文「荆」之古文作「○」,则古文「形」或亦有作「○」者。「爻」旁与「○」字之「爻」旁相同。或老子本作「○」,传写脱讹成「爻」,读者以为义不可通,加车成「○」,后世「较」行「○」废,因为「较」字矣。
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谦之案:「前」,敦煌本作「先」,遂州碑本、顾欢本、强思齐本亦作「先」。蒋锡昌曰:「按顾本成疏『何先何后』,是成『前』作『先』。强本严君平注:『先以后见,后以先明。』是严亦作『先』。老子本书『先』『后』连言,不应于此独异。如七章『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六十六章『欲先民,必以身后之』,六十七章『舍后且先』,皆其证也。」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谦之案:遂州碑本「人」下有「治」字,敦煌本同。成玄英疏:「故云『是以圣人治也』。」又群书治要卷三十四引无「治」字。
万物作而不辞,
毕沅曰:河上公、王弼并作「万物作焉而不辞」。陆希声及太平御览引皆无「焉」字。
罗振玉曰:景龙、御注、景福三本均无「焉」字。
谦之案:遂州碑本、傅奕本亦无「焉」字。又「不辞」,遂州、敦煌、傅、范本作「不为始」。范应元曰:「王弼、杨孚同古本。」是范所见王本亦作「不为始」。
易顺鼎曰:考十七章王注云「大人在上,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为始」数语,全引此章经文,是王本作「不为始」之证,但比傅本多一「焉」字耳。
谦之案:作「不为始」是也,当据订正。
毕沅曰:「古始、辞声同,以此致异,奕义为长。」劳健曰:「说文『○』籀文从台作『』,夏竦古文四声韵引石经『词』作『○』,古孝经『始』作『○』,盖二字古文形本相近。」今按吕氏春秋贵公篇曰:「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万物皆被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又审分篇曰:「全乎万物而不宰,泽被天下,而莫知其所自始。」盖皆出老子此章,作「始」义长。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
罗振玉曰:「生而不有」,敦煌本无此句。
谦之案:遂州碑本亦无。群书治要卷三十四引同此石。
成功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严可均曰:御注、王弼作「功成不居」,河上作「功成而弗居」。
罗振玉曰:景福本作「功成不居」,敦煌本作「成功不处」。又「夫唯弗居」,景龙、御注二本「弗」均作「不」,敦煌作「不处」。
马叙伦曰:王弼注曰:「因物而用,功自彼成,故不居也。」则王作「不居」。今王「不」作「弗」者,或后人据河上改之。
蒋锡昌曰:按淮南道应训及后汉书朱隽传注引「弗」并作「不」,易系辞正义引「而弗居」作「不居」。强本严注:「夫唯不敢宁居。」是严「弗」作「不」。强本引成疏经文「成功不处」,是成作「成功不处」。古本所引「弗」皆作「不」。二十四章「故有道者不处」,三十八章「不居其薄,不居其华」,七十七章「功成而不处」,「不居」或作「不处」,「居」「处」盖可互用。惟「弗」均作「不」,以老校老,可证老子原本如此。
谦之案:王注旧刻附孙矿古今本考正云「『弗居』,一本作『不居』。」又纪昀校据永乐大典本「功成而弗居」,无「而」字,「弗」与「不」同,作「不」是也。又论衡自然篇曰:「故无为之为大矣。本不求功,故其功立;本不求名,故其名成。」亦即此章「夫唯不居,是以不去」也。盖天下之物,未有无对待者,有矛盾斯有前进。故有美者,则有更美者与之相争,而美之为美斯不美已。有善者,则有更善者与之相争,而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一对待也;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此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一对待也;难以易显,易以难彰,无难则无以知易,无易则无以知难,此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一对待也;寸以尺短,尺以寸长,无长则无以明短,无短则无以见长,此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一对待也;山以谷摧,谷以山颓,无山则无以见谷,无谷则无以知山,此高下之相倾也。音声,一对待也;安乐悲怨,其出不同,无悲则无以知乐,无乐则无以知悲,此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一对待也;先以后见,后以先明,无后则无以知先,无先则无以知后,此先后之相随也(用严君平义)。由此观之,天下之物,无处不有矛盾,即无处不在其对待之中各自动作。夫唯无心而顺自然者,不求功,不求名,因天任物而治。「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深澈乎万物相反相成之理,消息盈虚,与时俱行。万物并作,而吾不为始;吾所施为,而不以迹自累;功成事遂,退避其位。不可得而美,故不可得而恶;不可得而先,故不可得而后。立于对待之先,是谓不居;超乎有无六境之外,是谓不有。有而不有,物不能先;居于不居,是以不去也。
【音韵】此章江氏韵读:生、成、形、倾韵(耕部),和、随韵(歌部,随,徐禾反),事、教、辞、有、恃韵(之、宵合韵,教协音记,辞,去声,有音以),居、居、去韵(鱼部,去,平声)。姚文田、邓廷桢同,惟未及事、教。又陈柱以已、已为韵。
谦之案:「辞」,敦、遂本、傅、范本作「始」,「居」,敦本作「处」。高本汉以始与事、教、有、恃协韵,处、处与去协韵。又教,宵部,事、辞、有、恃,之部,之、宵合韵。
顾炎武曰:「随」,古音句禾反,引老子「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和、随为韵。旁证:管子白心篇:「人不倡不和。」又「不始不随」。韩非解老:「大奸作则小盗随,大奸唱则小盗和。」又「故竽先则钟瑟必随,竽唱则诸乐皆和」(唐韵正五支)。
江有诰曰:辞,似兹切,按古有「去」声,老子养身篇「万物作焉而不辞」,与「事」「教」合韵。又曰:「居」,九鱼切,按古有「去」声,当与御部并收。老子养身篇「功成而不居」,与「去」协(唐韵四声正七之、九鱼)。
右景龙碑本七十八字,敦煌本八十五字,河上、王弼本八十八字,傅奕本九十三字,范应元本九十七字。河上本题「养身第二」(一作「美善章」)。王弼本题「二章」,范本题「天下皆知章第二」。
三章
不上贤,使民不争;
严可均曰:各本「上」作「尚」。
罗振玉曰:敦煌本作「不上宝」。
谦之案:作「上」是也。「宝」字疑误。「上」与「尚」同。淮南齐俗训:「故老子曰『不上贤』者,言不致鱼于木,沉鸟于渊。」引亦作「上」,与景龙、敦煌、遂州诸本同。遂州「民」作「人」,下句同。
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盗;
谦之案:河上、王、傅、范各本,「盗」下均有「为」字,遂州、敦煌、御注本与此石同省。北堂书钞二七引作「不贵货,使民不盗」,是所见本亦无「为」字。
不见可欲,使心不乱。
严可均曰:「使心不乱」,王弼「使」下有「民」字。
毕沅曰:河上公作「使心不乱」,无「民」字。案淮南子引亦无「民」。
易顺鼎曰:晋书吴隐之传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文选东京赋注、沈休文钟山诗注两引亦皆无「民」字。素问卷一王冰注引老子亦无「民」字。
纪昀曰:原本及各本俱无「民」字,惟永乐大典有之。据弼注「故可欲不见」,上承「没命为盗」,则经文本有「民」字。
刘师培曰:文选东京赋注引作「使心不乱」,易艮卦孔疏引此文亦无「民」字,盖唐初避讳删此字也。古本实有「民」字,与上两「民」一律。
谦之案:纪、刘之说非也。王弼注:「穿窬探箧,没命而盗,故可欲不见,则心无所乱也。」是王本并无「民」字。永乐大典盖沿袭吴澄本妄增「民」字。刘氏谓无「民」字乃唐初避讳所删,不知古本实无「民」字,唐初群书治要卷三十四引亦无「民」字。此如与避讳有关,则何不并上两句「民」字删之?此非妄删,直妄增耳。但吴澄亦有所本,褚遂良贞观十五年跋之王羲之帖本,作「民心不乱」,与傅、范本同,知其误已久。傅、范虽称古本,实亦为后人所改,其字句均较他本为繁,此其一例耳。
圣人治:
严可均曰:各本句上有「是以」二字,王弼「人」下有「之」字。
吴云曰:傅本「圣人之治」下,有「也」字;李道纯无「之治」二字。
谦之案:有「之」字是。
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罗振玉曰:释文:「『强』,又作『强』。」敦煌本作「强」。
谦之案:楼正本亦作「强」。又群书治要卷三十四引「是以圣人之治,常使民无知无欲」,缺「虚其心」四句。
常使民无知无欲,
严可均曰:「常使民」,御注作「使人」。
罗振玉曰:御注本避讳作「人」。
谦之案:王羲之本无「常」字,遂州本无「民」字。
使知者不敢为,则无不治。
严可均曰:「使知者」,各本「使」下有「夫」字。「不敢为」,各本句下有「为无为」三字,王弼有「也为无为」四字。
罗振玉曰:「知」,今本作「智」,释文出「知者」二字,注音「智」,知王本作「知」。景龙、御注、敦煌三本亦作「知」。又景龙、御注、敦煌、景福四本「为」下均无「也」字。
谦之案:据罗氏影印贞松堂藏西陲秘籍丛残校敦煌本,「敢」下有「不」字,罗考异中失校。又遂州碑本亦作「不敢不为也」。强思齐引成玄英疏:「前既舍有欲无欲,复恐无欲之人滞于空见,以无欲为道,而言不敢不为者,即遣无欲也。恐执此不为,故继以不敢也。」是成疏本亦作「不敢不为」。惟顾本成疏作「而言不敢为者,即遣无欲也」,脱此「不」字。今案「不敢」、「不为」乃二事,与前文「无知、无欲」相对而言,「不敢」断句。经文三十章「不以取强」,各本「不」下有「敢」字,「敢」字衍文。但六十七章「不敢为天下先」,六十九章「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七十三章「勇于不敢则活」,以「不敢」与「不为」对,知顾本成疏经文有误脱。老子原意谓常使一般人民无知、无欲,常使少数知者不敢、不为,如是则清静自化,而无不治。
又案不敢、不为,即不治治之。论衡自然篇曰:「蘧伯玉治卫,子贡使人问之:『何以治卫?』对曰:『以不治治之。』夫不治之治,无为之道也。」谊即本此。盖老子之意,以为太上无治。世之所谓治者,尚贤则民争;贵难得之货,则民为盗;见可欲则心乱。今一反之,使民不见可尚之人,可贵之货,可欲之事。如是,则混混沌沌,反朴守醇,常使民无知无欲,则自然泊然,不争不盗不乱,此所以知者不敢不为。至德之世,上如标枝,民如野鹿;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此则太古无为而民自化,翱翔自然而无物不治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