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注 - 第 21 页/共 26 页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恬苦之性殊,则美恶之情背。
虽所美不同,而同有所美。各美其所美,则万物一美也;各是其所是,则天下一是也。夫因其所异而异之,则天下莫不异。而浩然大观者,官天地,府万物,知异之不足异,故因其所同而同之,则天下莫不皆同;又知同之不足有,故因其所无而无之,则是非美恶,莫不皆无矣。夫是我而非彼,美己而恶人,自中知以下,至于昆虫,莫不皆然。然此明乎我而不明乎彼者尔。若夫玄通泯合之士,因天下以明天下。天下无曰我非也,即明天下之无非;无曰彼是也,即明天下之无是。无是无非,混而为一,故能乘变任化,迕物而不慑。
都忘宜,故无不任也。都任之而不得者,未之有也;无不得而不和者,亦未闻也。故放心于道德之闲,荡然无不当,而旷(三)然无不适也。
体夫极数之妙心,故能无物而不同,无物而不同,则死生变化,无往而非我矣。故生为我时,死为我顺;时为我聚,顺为我散。聚散虽异,而我皆我之,则生故我耳,未始有得;死亦我也,未始有丧。夫死生之变,犹以为一,既睹其一,则蜕(四)然无系,玄同彼我,以死生为寤寐,以形骸为逆旅,去生如脱屣,断足如遗土,吾未见足以缨茀其心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嫌王骀未能忘知而自存。
嫌未能遗心而自得。
夫得其常心,平往者也。嫌其不得平往而与物遇,故常使物就之。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夫止水之致鉴者,非为止以求鉴也。故王骀之聚众,众自归之,岂引物使从己耶(四)!
动而为之,则不能居众物之止。
夫松柏特禀自然之钟(五)气,故能为众木之杰耳,非能为而得之也。
言特受自然之正气者至希也,下首则唯有松柏,上首则唯有圣人,故凡不正者皆来求正耳。若物皆有青全,则无贵于松柏;人各自正,则无羡于大圣而趣之。
幸自能正耳,非为正以正之。
非能遗名而无不任。
冥然无不体也。
所谓逆旅。
人用耳目,亦用耳目,非须耳目。
知与变化俱,则无往而不冥,此知之一者也。心与死生顺,则无时而非生,此心之未尝死也。
以不失会为择耳,斯人无择也,任其天行而时动者也。故假借之人,由此而最之耳。
其恬漠故全也。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羞与刖者并行。
质而问之,欲使必不并己。
常以执政自多,故直云子齐执政,便谓足以明其不逊(一)。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悦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此论德之处,非计位也。
笑其矜说在位,欲处物先。
事明师而鄙吝之心犹未去,乃真过也。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若是形残。
言不自顾省,而欲轻蔑在位,与有德者并。计子之德,故不足以补形残之过。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多自陈其过状,以己为不当亡者众也。
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为彀中。夫利害相攻,则天下皆羿也。自不遗身忘知与物同波者,皆游于羿之彀中耳。虽张毅之出,单豹之处,犹未免于中地,则中与不中,唯在命耳。而区区者各有所遇,而不知(四)命之自尔。故免乎弓矢之害者,自以为巧,欣然多己,及至不免,则自恨其谬而志伤神辱,斯未能达命之情者也。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则一生之内,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动静趣舍,情性知能,凡所有者,凡所无者,凡所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理自尔耳。而横生休戚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五)。
皆不知命而有斯笑矣(六)。
见至人之知命遗形,故废向者之怒而复常。
不知先生洗我以善道故耶?我为能自反耶?斯自忘形而遗累矣(七)。
忘形故也。
形骸外矣,其德内也。今子与我德游耳,非与我形交也,而索我外好,岂不过哉!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已悟则厌其多言也。
踵,频也。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人之生也,理自生矣,直莫之为而任其自生,斯重其身而知务者也。若乃忘其自生,谨而矜之,斯轻用其身而不知务也,故五藏相攻于内而手足残伤于外也。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去其矜谨,任其自生,斯务全也。
责其不谨,不及天地也。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闻所闻而出,全其无为也。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全德者生便忘生。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以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怪其方复学于老聃。
夫无心者,人学亦学。然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其弊也遂至乎为人之所为矣。夫师人以自得者,率其常然者也;舍己效人而逐物于外者,求乎非常之名者也。夫非常之名,乃常之所生(二)。故学者非为幻怪也,幻怪之生必由于学;礼者非为华藻也,而华藻之兴必由于礼。斯必然之理,至人之所无柰何,故以为己之桎梏也(三)。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欲以直理冥之,冀其无迹。
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今仲尼非不冥也。顾自然之理,行则影从,言则向随。夫顺物则名迹斯立,而顺物者非为名也。非为名则至矣,而终不免乎名,则孰能解之哉!故名者影向也,影向者形声之桎梏也。明斯理也,则名迹可遗;名迹可遗,则尚彼可绝;尚彼可绝,则性命可全矣。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泛然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恶,丑也。
明物不由权势而往。
明非求食而往。
明不以形美故往。
非招而致之。
不役思于分外。
夫才全者与物无害,故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而为万物之林薮。
未经月已觉其有远处。
委之以国政。
宠辱不足以惊其神。
人辞亦辞。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纯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翦爪,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食乳也。
夫生者以才德为类,死而才德去矣,故生者以失类而走也。故含德之厚,(者)(二)比于赤子,无往而不为之赤子也,则天下莫之害,斯得类而明己故也。情苟类焉,则虽形不与同而物无害心;情类苟亡,(虽)则〔虽〕(三)形同母子而不足以固其志矣。
使形者,才德也。
翣者,武所资也。战而死者无武也,翣将安施!
所爱屦者,为足故耳。
翣屦者以足武为本。
全其形也。
恐伤其形。
采择嫔御及燕尔新昏,本以形好为意者也。故形之全也,犹(六)以降至尊之情,回贞女之操也。
德全而物爱之,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