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注 - 第 11 页/共 26 页
有无情之情,故无为也;有无常之信,故无形也。
古今传而宅之,莫能受而有之。
咸得自容,而莫见其状。
明无不待有而无也。
无也,岂能生神哉?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斯乃不神之神也;不生天地而天地自生,斯乃不生之生也。故夫神(三)之果不足以神,而不神则神矣,功何足有,事何足恃哉!
言道之无所不在也,故在高为无高,在深为无深,在久为无久,在老为无老,无所不在,而所在皆无也。且上下无不格者,不得以高卑称也;外内无不至者,不得以表里名也;与化俱移者,不得言久也;终始常无者,不可谓老也。
道,无能也。此言得之于道,乃所以明其自得耳。自得耳,道不能使之得也;我之未得,又不能为得也。然则凡得之者,外不资于道,内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独化也。夫生之难也,犹独化而自得之矣,既得其生,又何患于生之不得而为之哉!故夫(四)为生果不足以全生,以其生之不由于己为也,而为之则伤其真生也。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
闻道则任其自生,故气色全也。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外,犹遗也。
物者,朝夕所须,切己难忘。
都遗也。
遗生则不恶死,不恶死故所遇即安,豁然无滞,见机而作,斯朝彻也。
与独俱往。
夫系生故有死,恶死故有生。是以无系无恶,然后能无死无生。
任其自将,故无不将。
任其自迎,故无不迎。
任其自毁,故无不毁。
任其自成,故无不成。
夫与物冥者,物萦亦萦,而未始不宁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物萦而独不萦,则败矣。故萦而任之,则莫不曲成也(二)。
玄冥者,所以名无而非无也。
夫阶名以至无者,必得无于名表。故虽玄冥犹未极,而又推寄于参寥,亦是玄之又玄也。
夫自然之理,有积习而成者。盖阶近以至远,研粗以至精,故乃七重而后及无之名,九重而后疑无是始也。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足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沴,陵乱也。
不以为患。
夫任自然之变者,无嗟也,与物嗟耳。
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浸,渐也。夫体化合变,则无往而不因,无因而不可也。
当所遇之时,世谓之得。
时不暂停,顺往而去,世谓之失。
一不能自解,则众物共结之矣。故能解则无所不解,不解则无所而解也。
天不能无昼夜,我安能无死生而恶之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夫死生犹寤寐耳,于理当寐,不愿人惊之,将化而死亦宜,无为怛之也。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以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琊!』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自古或有能违父母之命者矣,未有能违阴阳之变而距昼夜之节者也。
死生犹昼夜耳,未足为远也。时当死,亦非所禁,而横有不听之心,适足悍逆于理以速其死。其死之速,由于我悍,非死之罪也。彼,谓死耳;在生,故以死为彼。
理常俱也。
人耳人耳,唯愿为人也。亦犹金之踊跃,世皆知金之不祥,而不能任其自化。夫变化之道,靡所不遇,今一遇人形,岂故为哉?生非故为,时自生耳。务而有之,不亦妄乎!
人皆知金之有系为不祥,故明己之无异于金,则所系之情可解,可解则无不可也。
寤寐自若,不以死生累心。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语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
夫体天地,冥变化者(一),虽手足异任,五藏殊官(二),未尝相与而百节同和,斯相与于无相与也;未尝相为而表里俱济,斯相为于无相为也。若乃役其心志以恤手足,运其股肱以营五藏,则相营愈笃而外内愈困矣。故以天下为一体者,无爱为于其间也。
无所不任。
忘其生,则无不忘矣,故能随变任化,俱无所穷竟。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若然者岂友哉?盖寄明至亲而无爱念之近情也。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人哭亦哭,俗内之迹也。齐死生,忘哀乐,临尸能歌,方外之至也。
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夫知礼意者,必游外以经内,守母以存子,称情而直往也。若乃矜乎名声,牵乎形制,则孝不任诚,慈不任实,父子兄弟,怀情相欺,岂礼之大意哉!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病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愤愤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
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宏)〔冥〕(二)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见〕(三)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夫见形而不及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睹其与群物并行,则莫能谓之遗物而离人矣;睹其体化而应务,则莫能谓之坐忘而自得矣。岂直谓圣人不然哉?乃必谓至理之无此。是故庄子将明流统之所宗以释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称仲尼之如此,或者将据所见以排之,故超圣人之内迹,而寄方外于数子。宜忘其所寄以寻述作之大意,则夫游外(宏)〔冥〕内之道坦然自明,而庄子之书,故是涉俗盖世之谈矣。
夫吊者,方内之近事也,施之于方外则陋矣。
皆冥之,故无二也。
若疣之自县,赘之自附,此气之时聚,非所乐也。
若肒之自决,廱之自溃,此气之自散,非所惜也。
死生代谢,未始有极,与之俱往,则无往不可,故不知胜负之所在也。
假,因也。今死生聚散,变化无方,皆异物也。无异而不假,故所假虽异而共成一体也。
任之于五藏犹忘,何物足识哉!未始有识,故能放任于变化之涂,玄同于反复之波,而不知终始之所极(五)也。
理而冥往也。
所谓无为之业,非拱默而已;所谓尘垢之外,非伏于山林也。
其所以观示于众人者,皆其尘垢耳,非方外之冥物也。
子贡不闻性与天道,故见其所依而不见其所以依也。夫所以依者,不依也,世岂觉之哉!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以方内为桎梏,明所贵在方外也。夫游外者依内,离人者合俗,故有天下者无以天下为也。是以遗物而后能入群,坐忘而后能应务,愈遗之,愈得之。苟居斯极,则虽欲释之而理固自来,斯乃天人之所不赦者也。
子贡曰:「敢问其方?」
虽为世所桎梏,但为与汝共之耳。明己恒自在外也。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问所以游外而共内之意。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一】。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二】。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三】。」
子贡曰:「敢问畸人?」
所造虽异,其于由无事以得事,自方外以共内,然后养给而生定,则莫不皆然也。俱不自知耳,故成无为也。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各自足而相忘者,天下莫不然也。至人常足,故常忘也。
问向之所谓方外而不耦于俗者,又安在也。
夫与内冥者,游于外也。独能游外以冥内,任万物之自然,使天性各足而帝王道成,斯乃畸于人而侔于天也。
以自然言之,则人无小大(一);以人理言之,则侔于天者可谓君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