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注 - 第 12 页/共 26 页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鲁国观其礼,而颜回察其心。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耗精。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非吾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尽死生之理,应内外之宜者,动而以天行,非知之匹也。
简择死生而不得其异,若春秋冬夏四时行耳。
已简而不得,故无不安,无不安,故不以生死概意而付之自化也。
所遇而安。
不违化也。
死生宛转,与化为一,犹乃忘其所知于当今,岂待所未知而豫忧者哉!
已化而生,焉知未生之时哉!未化而死,焉知已死之后哉!故无所避就,而与化俱往(二)也。
夫死生犹觉梦耳,今梦自以为觉,则无以明觉之非梦也;苟无以明觉之非梦,则亦无以明生之非死矣。死生觉梦,未知所在,当其所遇,无不自得,何为在此而忧彼哉!
变化为形之骇动耳,故不以死生损累其心。
以形骸之变为旦宅之日新耳,其情不以为死。
夫常觉者,无往而有逆也,故人哭亦哭,正自是其所宜也(四)。
夫死生变化,吾皆吾之。既皆是吾,吾何失哉!未始失吾,吾何忧哉(五)!无逆,故人哭亦哭;无忧,故哭而不哀。
靡所不吾也,故玄同外内,弥贯古今,与化日新,岂知吾之所在也!
言无往而不自得也。
梦之时自以为觉,则焉知今者之非梦耶,亦焉知其非觉耶?觉梦之化,无往而不可,则死生之变,无时而足惜也。
所造皆适,则忘适矣,故不及笑也。排者,推移之谓也。夫礼哭必哀,献笑必乐,哀乐存怀,则不能与适推移矣。今孟孙常适,故哭而不哀,与化俱往也。
安于推移而与化俱去,故乃入于寂寥而与天为一也。自此以上,至于子祀,其致一也。所执之丧异,故歌哭不同。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
资者,给济之谓也。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言其将以刑教自亏残,而不能复游夫自得之场,无系之涂也。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不敢复求涉中道也,且愿游其藩傍而已。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言天下之物,未必皆自成也,自然之理,亦有须冶锻而为器者耳。故此之三人,亦皆闻道而后忘其所务也。此皆寄言,以遣云为之累耳。
夫率性(二)直往者,自然也;往而伤性,性伤而能改者,亦自然也。庸讵知我(三)之自然当不息黥补劓,而乘可成之道以随夫子耶?而欲弃而勿告,恐非造物之至也(四)。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皆自尔耳,亦无爱为于其间也,安所寄其仁义!
日新也。
自然,故非巧也。
游于不为而师于无师也。
颜回曰:「回益矣。」
以损之为益也。
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
仁者,兼爱之迹;义者,成物之功。爱之非仁,仁迹行焉;成之非义,义功见焉。存夫仁义,不足以知爱利之由无心,故忘之可也。但忘功迹,故犹未玄达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
礼者,形体之用,乐者,乐生之具。忘其具,未若忘其所以具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无物不同,则未尝不适,未尝不适,何好何恶哉!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同于化者,唯化所适,故无常也。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此二人相为于无相为者也。今裹饭而相食者,乃任之天理而自尔耳,非相为而后往者也。
嫌其有情,所以趋出远理也。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言物皆自然,无为之者也。
《庄子.内篇.应帝王第七》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夫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
夫有虞氏之与泰氏,皆世事之迹耳,非所以迹者也。所以迹者,无迹也,世孰名之哉!未之尝名,何胜负之有耶!然无迹者,乘群变,履万世,世有夷险,故迹有不及也。
夫以所好为是人,所恶为非人者,唯以是非为域者也。夫能出于非人之域者,必入于无非人之境矣,故无得无失,无可无不可,岂直藏仁而要人也!
夫如是,又奚是人非人之有哉!斯可谓出于非人之域。
任其自知,故情信。
任其自得,故无伪。
不入乎是非之域,所以绝于有虞之世。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以己制物,则物失其真。
夫寄当于万物,则无事而自成;以一身制天下,则功莫就而任不胜也。
全其性分之内而已。
各正性命之分也。
不为其所不能。
禽兽犹各有以自存,故帝王任之而不为,则自成也。
言汝曾不知(三)此二虫之各存而不待教乎!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
问为天下,则非起于大初,止于玄冥也。
任人之自为。
莽眇,群碎之谓耳。乘群碎,驰万物,故能出处常通,而无狭滞之地。
言皆放之自得之场,则不治而自治也。
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其任性而无所饰焉则淡矣。
漠然静于性而止。
任性自生,公也;心欲益之,私也;容私果不足以生生,而顺公乃全也。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卷,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猿狙之便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
言此功夫,容身不得,不足以比圣王。
此皆以其文章技能系累其身,非涉虚以御乎无方也。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天下若无明王,则莫能自得。令(一)之自得,实明王之功也。然功在无为而还任天下。天下皆得自任,故似非明王之功。
夫明王皆就足物性,故人人皆云我自尔,而莫知恃赖于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