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 - 第 5 页/共 6 页
追,治也,追琢之追也。农虽赴时而天有水旱,商虽趣利而时有得失,工虽精於术而时有成败,仕虽迎合势要而或遇或否,莫非命也。上言势使然者,谓既为农矣,为商矣,为工矣,为仕矣,其势有不得不然也,世故之所使,不容自已也。
冲虚至德真经鬳齐口义卷之六竟
#1 聪:原作『听』,据明本改。
#2#3 疏:原作『跪』,据明本改。
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七
鬳斋林希逸
杨朱第七
杨朱游於鲁,舍於孟氏。孟氏问曰:人而已矣,奚以名为?曰:以名者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为贵。既贵矣,奚不已焉?曰:为死。既死矣,奚为焉?曰:为子孙。名奚益於子孙?曰:名乃苦其身,憔其心。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乡党,况子孙乎?
人而已矣,言均之为人,只为生足矣,何用名乎?名乃苦其身憔其心者,谓为名者之劳苦也。劳苦而得其名,故乘此以遗宗族之泽,遗乡党之利,而况子孙乎?此名所以有益也。
凡为名者必廉,廉斯贫;为名者必让,让斯贱。
此处合有曰:字,盖此是一转也。凡为名者,必廉必让。既康既让,则不富不贵矣,何以益子孙乎?
曰:管仲之相齐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从,道行国霸。死之后,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齐也,君盈则己降,君敛则己施。民皆归之,因有齐国;子孙享之,至今不绝。若实名贫,伪名富。
此又一转,却论名之实伪。管仲从其君而淫,从其君而奢,不求自誉,忠於谋君边速成伯业,此实名也,而其利反止於一身;田氏所为皆矫其君,盈者,骄也,降者,谦也,敛暴也,施仁也,为谦为仁,自求声誉,此伪名也,而乃终有齐国。是伪者富而实者贫也。
曰: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昔者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齐实以孤竹君让,而终亡其国,饿死於首阳之山。实伪之辩,如此其省也。
此又一转,谓名皆伪也。有实德者则不近名,好名者则无实行,凡为名者皆伪也。既以名为伪,乃借尧舜夷齐以立说,此所以为异端之书。省者,审也,言实伪之辩如此审矣。此一段先言名可自利,却归结在一伪字上。实无名,名无实,六字亦佳,但曰名者,伪而已,此则矫世之论也。
杨朱曰: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迪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偊偊王矩切。尔慎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於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音异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齐,音剂,分剂也。所弭,消弭也,犹消破也。遗,失也。介焉,至微者也,言人忻乐之时少,纵有乐时,岂能尽无微细不足之虑?谓不能全其乐也。百年之中能全其乐,欲一时顷,亦无之。美厚,美食厚衣也。遑遑,汲汲也。偶偶,伥伥也。汲汲以竞虚誉,伥伥而避是非,与囚#1梏何以异?异与异同,从心而动,动作也,不违自然之理而已。当目前之娱,可以好则好,不以慕名而去之。从性而游乐,不与万物相为忤。死后之名,固人之所好,亦不自甘於刑祸而取之,言其不杀身以求名也。然此等文字亦太露筋骨,似非所以垂训之意,《庄子》则不然。
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所以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2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无、纣,死则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生虽异而死则同,即杜子美所谓孔圣盗跖同尘埃。趣,向也。且了生前,何暇计身后?故曰: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张翰曰:且尽生前一杯酒。乐天曰: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樽前有限杯。皆是此意。
杨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卸,以放饿死。展季非亡情,矜贞之卸,以放寡宗。清贞之误,善之在此。
卸字恐是邮字传写之讹。邮与尤同,甚也,古字通用。非无情欲者,言其好恶与人同也。矜持清贞太甚,故夷以此自放而至於饥死,季以此自放而至於无嗣。寡宗,寡特其宗姓也。如此所以自误也,然则清贞之名能误为善之人如此,故曰:清贞之误,善之在此。
杨朱曰:原宪窭於鲁,子贡殖於卫。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然则窭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
殖累身,言以货殖自累也。贫则不乐,富则自劳,皆非养生之道也。
杨朱曰:古语有之:生相怜,死相捐。此语至矣。相怜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饥能使饱,寒能使温,穷能使达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锦,不陈牺牲不设明器也。
死相捐,古人死则弃之,《易》所谓不封不树,丧期无数是也。不含珠玉等语,所以讥当时厚葬之人。杨王孙、皇甫谧裸葬之说,似原於此。
晏平仲问养生於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颤;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主。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
阏,抑遏而自制之意,於此主心自废虐也,徒自苦而已。一日、一月、一年、十年,言纵乐其身心,一日比他人一月,一年比他人十年。若不然,则虽有百年、千年、万年之寿,亦何益?非吾所谓养者,言非养生之道也。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略矣者,言其不足安排,听之可也。死欲速朽,为石椁者,而言此亦矫世之论。鲍叔、黄子,二人名也,黄子恐亦寓言。
子产相郑,专国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恶者畏其禁,郑国以治,诸侯惮之。而有兄曰公孙朝,有弟曰公孙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锺,积麴成封,望门百步,醴浆之气逆於人鼻。方其荒於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内之有亡,九族之亲疏,存亡之哀乐也,虽水火兵刃交於前,弗知也。穆之后庭,比房数十,皆择雉齿婑儒隹切。靖吐火切。者以盈之。方其眈於色也,屏亲昵,绝交游,逃於后庭,以昼足夜,三月一出,意犹未惬。乡有处子之娥姣者,必贿而招之,媒而挑之,弗获而后已。子产日夜以为戚,密造邓析而谋之,曰:侨闻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国,此言自於近至於远也。侨为国则治矣,而家则乱矣。其道逆邪?将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诏之。邓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时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诱以礼义之尊乎?子产用邓析之言,因间以谒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贵於禽兽者,智虑。智虑之所将者,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耽於嗜欲,则性命危矣。子纳侨之言,则朝自悔而夕食禄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择之亦久矣,岂待若言而后识之哉?凡生之难遇而死之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礼义以夸人,矫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也。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咨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国之能夸物,欲以说辞乱我之心,荣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怜哉?我又欲与若别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於一国,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於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术而喻之,若反以彼术而教我哉?子产忙然无以应之。他日以告邓析,邓析曰:子与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谓子智者乎?郑国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
积麴成封,累土便筑糟丘台是也。婑媠,美女也。娥姣,亦美女也。弗获而后已,言百计营求至不得而后已也。孰念,深念也,与熟同。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疲惫而不得肆情於色,郭璞酒色之资恐用不尽之论也。邓析以为真人者,言其达养生之理也。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谓自乐其心者世亦未必至於乱,谓治乱皆自然之数也。此段与《庄子□盗跖》篇相似,其文亦如此长枝大叶。郭璞之语似甚背理,但以其衔刀被发登厕之事观之,彼盖知数者。逆知其身,必不能自保,故为此论。然祸福在天,修为在我,尽人事以听天命可也。街刀被发之术,已非明理者所为,而况恣於酒色乎?以此思之,《孟子》曰:寿夭不贰,修身以俟之。多少滋味,多少理义,多少受用不尽处。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其意亦在此。庄列之书,本意愤世,昏迷之人却如此捭阖其论,而又为后人所杂。读其书而不得其意,与不辩其真伪者,或以自误,此所以为异端之学也。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藉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墙屋台树,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嫔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非齐土之所产育者,无不必致之,犹藩墙之物也。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涂径修远,无不必之,犹人之行咫步也。宾客在庭者日百往,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反其子孙之财焉。禽骨厘闻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于生闻之,曰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子贡之世者,谓其后世子孙也。赋而藏之者,言敛其资而葬之。众意所惊者,言众人则以为惊怪也。诚理所取者,谓以自然之理观之,则其所行可取法也。此岂拘拘然以礼教自持者之所知?其意盖借此以非笑吾儒者也。气干,犹气骨也。
孟孙阳问阳子曰:有人於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3生之苦也乎?
好恶、安危、苦乐,言人世之事不过如此也。天下之生,一治一乱,相仍不已,故曰:变易治乱,古犹今也。言千年万年,只是此等事也。更者,更历也。我之生也,不问十年百年,所见所闻与所更历,不过如此,更千年万年亦然也。杜牧曰:浮世工夫食与眠。亦是此意。
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於其间乎?
此一转却好。人之生也,固无足乐,然不可以弃生而求死。废,无心也,废吾心思而听其自然,故曰:废而任之。能尽此念,虽废与任且无之矣,又何暇计其间迟速乎?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於肌肤,肌肤微於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一体偏枯者,言禹手足胼胝也。以我一毫而利天下,吾亦不与之;尽天下之物而以奉我,吾亦不取之。此所谓为我之学。世固非一毛之所济者,言损我一毛亦何益於世?世於一毛亦何用?假济者,言设使一毛可以济世,汝肯为之乎?杨子弗应者,不以此意尽语之也。一身一节之所积也,一节一毛之所积也,才动一毛,便是我身中之物,岂可以其微而轻忽之?此意盖谓有一分务外之心,则非自养之道。禽子曰:汝为此说,我固难答。然老聃、关尹则以汝言为是,大禹、墨翟则不以汝言为是矣。孟孙顾其徒而言他事,盖谓大禹、墨翟,我师所不为,而汝如此比并言之,可乎?孟孙阳者,杨朱弟子也。
杨朱曰: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桀、纣。然而舜耕於河阳,陶於雷泽,四体不得暂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安,弟妹之所不亲。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尧之禅,年已长,智已衰。商钧不才,禅位於禹,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穷毒者也。鲧治水土,绩用不就,殛诸羽山,禹纂业事雠,惟荒土功,子产不字,过门不入,身体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禅,卑宫室,美绂冕,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忧苦者也。武王既终,成王幼弱,周公摄天子之政。邵公不悦,四国流言。居东三年,诛兄放弟,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危惧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应时君之聘,伐树於宋,削迹於卫,穷於商周,围於陈、蔡,受屈於季氏,见辱於阳虎,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桀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内;恣耳目之娱,穷意虑之所为,熙熙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逸荡者也。纣亦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威无不行,志无不从;肆情於倾宫,纵欲於长夜;不以礼义自苦,熙熙然以至於诛。此天民之放纵者也。彼二凶也,生有从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不知,虽称之弗知,此与株块奚以异矣。彼四圣虽美之所归,苦以至终,同归於死矣;彼二凶虽恶之所归,乐以至终,亦同归於死矣。
天人者,言天下之人也。在此天下之人之中,最为穷独,最为忧苦,最为危惧,最为遑遽者也。遑遽,逼迫而不得自闲之意。天民,亦与天人同。株块者,言如朽木土块也。身灭之后,誉亦不知,毁亦不知,贤之与否亦何别乎7 此段亦太露筋骨。
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亩之园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运诸掌,何也?对曰:君见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棰而随之,欲东而东,欲西而西。使尧牵一羊,舜荷棰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之,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鹄高飞,不集污池。何则?其极远也。黄锺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谓矣。
尧舜之牧羊,不如五尺童子,此数语极佳,谓能大者不能小者。枝流者,支派小流也。《庄子□秋水》篇亦有此意。
杨朱曰: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数固不可胜纪。伏羲已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尔。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
灭矣者,言泯灭而不传也。若存若亡,若梦若觉,或隐或显,大意盖谓事之愈久则愈不可知。虽有一时之名誉,数百年之后无不消灭,为善者亦徒自苦而已。
杨朱曰:人肖天地之类,怀五常之性,有生之最灵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卫,肌肤不足以自捍御,趋走不足以逃利害,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资物以为养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虽全生,身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谓至至者也。
养性者,养生也。任智而不恃力,智存於我,力角乎物也。存我者为贵,侵物者为贱。侵物者,与之相靡也,相刃也。我身我生,不得不全其生。身外之物非我所有,非我所有则为我之累也,不容不离去之。然身固我之所以生者,物亦资以养生者,身虽可爱,亦有时而不自由,我岂得而有之?物虽可去,而有不容去者,我亦不得而有去物之心也。《庄子》所谓物莫足为而不可不为者是也。若以物为有,以身为有,皆逆天理而自私者,故曰横私。世之圣人则如此,此语自尧舜以下皆有讥侮之意。惟付吾身於无身,付外物於无物,无自私之心,此则至人也。至至者,言至此至矣,极矣,不可加也。
杨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谓之遁人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谓顺民也。天下无对,制命在内。故语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谚曰:田父可坐杀。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啜菽茹藿,自以味之极。肌肉粗厚,筋节腃驱圆切。急,一朝处以柔毛锑幕,荐以粱肉兰橘,心痟萦玄切体烦,内热生病矣。商、鲁之君与田父伴地,则亦不盈一时而惫矣。
人惟有所贪恋则有所忌畏。威者,幽明之祸福也。刑者,王法之刑戮也。遁人者,遁天而背理之人也。
如此之人,则杀活皆制於他人,故曰:制命在外。顺民者,无所矜,无所羡,无所贪恋於世,独高於天下,故曰:天下无对。其命在我而不制於人,故曰:制命在内。人生之有昏宦,情欲之所由生;君臣上下之道,以衣食而相维也。使无昏宦,则情欲可减半矣;使无衣食之累,则君臣不得以相使矣。此必自古以来所有之语。田父可坐杀者,言以田野鄙贱之人,使其闲坐,不待刀枪而可杀之,盖彼以劳苦为常,一旦忽然安处,则必至生病痟骨酸也。使商鲁之君与田野之人易地而处,虽顷刻亦不可居矣。子美曰: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此章之意似近於此。盖言人生只是习惯,若皆攻苦食淡,不知有人世荣乐之事,则人人无不足者。念头才息,则处处皆安。此语却有味。
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谓天下无过者。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於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络。顾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陟列切。於口,惨於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子,此类也。
田野之人,其所以自安,其所以自美者,谓举天下无以过此,盖安其耳目之所见而不知其有他也。缊黂,破麻絮之类。以负暄之乐而欲默以求赏,此形容其见小不见大之意。戎菽,大菽也。甘枲,好麻子也。茎芹,丝芹菜而为羹也。萍子,亦菜之类也。蜇,螫也。蜇於口,言毒烈其口也。
杨朱曰: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於外?有此而求外者,无厌之性。无厌之性,阴阳之蠹也。
四者既有,人生可以自足,而又别求功名者,是无厌也。阴阳之蠹,言其无厌自蠹损其身阴阳之气也。
忠不足以安君,适足以危身;义不足以利物,适足以害生。安上不由於忠,而忠名灭焉;利物不由於义,而义名绝焉。君臣兼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
此章亦讥忠义立名之人。言忠者必危身,义者必害生,谓之务外不务内也。安上之实出於自然,岂一人之忠所能安之?利物之道亦出於自然,岂一人之义所能利之?以一人之私而求忠义之名,名反泯灭而徒累其身。不若顺其自然,则君臣俱安而物我俱利,此所谓古道也。
鬻子曰:去名者无忧。老子曰:名者,实之宾。而悠悠者趋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宾邪?今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忧苦,犯性者也;逸乐,顺性者也。斯实之所系矣。名胡可去?名胡可宾,但恶夫守名而累实。守名而累实,将恤危亡之不救,岂徒逸乐忧苦之间哉?
去名者无忧。名者,实之宾。此言虽出於鬻子、老子,世固知之。然世之悠悠者皆趋於名而不可止,岂二师之言所能戒哉?宾,外也,然则名不得而去矣,不可得而外矣。今世之人既以有名为尊荣,以此为快乐,以无名为卑辱,以此为忧苦,以忧苦为犯其性,以快乐为顺其性,所以趋求之而不已也。斯,此也。斯实之所系者,谓以犯性顺性为切实利害之所系,不容於不求矣。然则二师之言,虽欲去其名,乌得而去之?虽,欲外其名,乌得而外之?此语既尽,却断之曰世情,於名虽不可去,不可舍矣,然守之太甚,将至於自累。其养生之实,如此,则有危亡不救之忧,岂暇分别苦乐乎?恤,忧也。此意盖谓世俗之人求令不已,必至自亡其身,是好快乐,畏忧苦,而其弊将至於自杀也。
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七竟
#1 囚:原作『因』,据明本改。
#2 是:原作『者』,据明本改。
#3 久:原作『人』,据明本改。
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八
鬳斋林希逸
说符第八
《庄子》曰《德充符》,此曰《说符》,字虽同,而义不同。符者,合也,谓至言、天人自相符合,故曰《说符》。《列子》共八篇,只首尾二篇立此名字,中间六篇只掇其首二字名之。恐其本书亦不然。
子列子学於壶丘子林。壶丘子林曰:子知持后,则可言持身矣,列子曰:愿闻持后。曰:顾若影,则知之。列子顾而观影,形枉射影曲,形直则影正。然则枉直随形而不在影,屈伸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谓持后而处先。关尹谓子列子曰:言美则响美,言恶则响恶;身长则影长,身短则影短。名也者,响也;身也者,影也。故曰:慎尔言,将有和之;慎尔行,将有随之。是故圣人见出以知人,观往以知来,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度在身,稽在人。人爱我,我必爱之;人恶我,我必恶之。汤、武爱天下,故王;桀、纣恶天下,故亡。此所稽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出不由门,行不从径也。以是求利,不亦难乎?尝观之神农、有炎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书,度诸法士贤人之言,所以存亡废兴,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
持后者,不为物先之意。能持后则可以持身,盖以谦下自处而后能自存也。若影者,汝影也。影随形而曲直,我随物而屈伸。影不先形,我不先物,能持此意则常处万物之先矣。此亦不争善胜之义也。言,声也。响之应声,亦犹影之瞳形。不求名而名自至,不贵身而身自先,以影响而不以形声,则得其道矣。圣人之道惟其如此,故言以不言而人自和之,行以不行而人自随之,此理之必然者。如出则必入,往则必来,人不知而圣人知之,此圣人之先知也,犹曰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也。度,尺度也。以尺度而量物,稽也。度在身者,言以身为度而稽考於人也。人之所爱於我者,我亦必爱之;人之所恶於我者,我亦必恶之,此言人心所同者爱恶也。汤武以此而见爱於天下;故能王天下,桀纣不由此道以见恶於天下,故亡其国。已然之事,可以稽考?稽者,稽之汤武桀纣而可见也。可稽可度者甚明如此,而人有不由其道者,是不由门而出,不由径而行,欲有利而无害,难矣。神农、炎帝、虞、夏、商、周,已验之事也,自古法士贤人,其言皆如此。欲求废兴存亡之故而不由此道,未之有也。此一段其文亦粹,其论亦正,但与此书前后之言殊不相合,岂前为诡说而此为庄语乎?抑彼此错杂非一家之书乎?
严恢曰:所为问道者为富。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子列子曰:桀、纣唯重利而轻道,是以亡。幸哉余未汝语也。人而无义,唯食而已,是鸡狗也。强食靡角,胜者为制,是禽兽也。为鸡狗禽兽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人不尊己,则危辱及之矣。
强食,争而食也。靡角者,以角相触也。力之胜者制其弱者,禽兽之事也,若人而不知,但求食而已,则是为禽兽之行,必自取危辱。此一段亦似非出於本书,其义理却甚正也。
列子学射中矣,请於关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对曰:弗知也。关尹子曰:未可。退而习之。三年,又以报关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关尹子曰:可以守而勿失也。非独射也,为国与身亦皆如之。故圣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
始者问之以中,曰不知,未得其所以中之道也。再问之以中,曰知之,已得其所以中之道也。关尹子以守勿失告,使其守此道而勿忘也。然中而知其中,则非所谓不知之知矣;守而勿失,则非化道之论矣。存亡者,可见者也。所以然者,理也。据此等议论,皆非庄列之学,却近於吾儒,所以疑其非全书也。
列子曰;色盛者骄,力盛者奋,未可以语道也。故不班白语道失,而况行之乎?故自奋,则人莫之告。人莫之告,则孤而无辅矣。贤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尽而不乱。故治国之难,在於知贤,而不在自贤。
色盛者,骄矜见於颜面也。力盛者,恃勇力以取胜也。不班白者,涉世浅,未老於世故也。涉世浅,岂知道之有是非得失?欲语且未可,而况欲行之乎?自奋,自用也。有自用之心,则谁肯以善道告之?人不我告,则我孤立而无所辅佐矣。年老而不衰,言我力虽竭而任人以代之,我智虽尽而任人以谋之,则处事而不乱。人不贵於自贤而贵於知贤,《公羊》曰:能贤贤也,使贤亦贤也。与此意同。此论甚正,未知果出於《列子》否?
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三年而成。锋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国。子列子闻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锋者,叶之有锋棱也。杀,裁剪减削处也。毫芒,叶上之文理也。繁,文理之多也。泽,其色润泽也。道化,无为也。智巧,人力也。此一喻甚好。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出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1,皆使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以人言而知我,则必以人言而罪我,言其本不相知,徒信他人之言,安可保也?卫鞅曰:君不能以子之言而用我,亦必不能以子之言而杀我。亦此类也。此似战国间人之语,亦是一件好说话。君过而遗先生食,谓君以失士为过而馈粟也。
鲁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学,其一好兵。好学者以术干齐侯,齐侯纳之,以为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悦之,以为军正。禄富其家,爵荣其亲。施氏之邻人孟氏。同有二子,所业亦同,而窘於贫。羡施氏之有,固#2从请进趣之方。二子以实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术干秦王。秦王曰:当今诸侯力争,所务兵食而已。若用仁义治吾国,是灭亡之道。遂宫而放之。其一子之卫,以法干卫侯。卫侯曰:吾弱国也,而摄乎大国之间。大国吾事之,小国吾抚之,是求安之道。若赖兵权,灭亡可待矣。若全而归之,适於他国,为吾之患不轻矣。遂刖之,而还诸鲁。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让施氏。施氏曰:凡得时者昌,失时者亡。子道与吾同,而功与吾异,失时者也,非行之谬也。且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此用与不用,无定是非也。投隙抵时,应事无方,属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术如吕尚,焉往而不穷哉?孟氏父子舍然无愠容,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
学术虽同,而所遭或异。时有得失,命也。先日,前日也。投隙抵时,视时之间隙而乘其机以应之,初无定所,此智巧之事也。故曰:应事无方,属乎智。其意盖谓汝虽知好学好兵之可以干说,而不能随时通变以取官刖之刑,是汝无智巧也。此又与恃道化而不恃智巧之意稍相戾矣。重言者,不必再拈起也。
晋文公出会,欲伐卫,公子锄仰天而笑。公问何笑。曰:臣笑邻之人有送其妻适私家者,道见桑妇,悦而与言。然顾视其妻,亦有招之者矣。臣窃笑此也。公寤其言,乃止。引师而还,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
此章与《史记□滑稽传》有相似处。其意盖谓己所不欢,勿施诸人。我能以加诸人,则人亦能以加诸我也。
晋国苦盗。有郄乞逆切。雍者,能视盗之貌,察其眉睫之间,而得其情。晋侯使视盗,千百无遗一焉。晋侯喜,告赵文子曰:吾得一人,而一国盗为尽矣,奚用多为?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盗,盗不尽矣,且郄雍必不得其死焉。俄而群盗谋曰:吾所穷者郄雍也。遂共盗而残之。晋侯闻而大骇,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郄雍死矣。然取盗何方?文子曰:周谚有言: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且君欲无盗,莫若举贤而任之,使教明於上,化行於下,民有耻心,则何盗之为?於是用随会知政,而群盗奔秦焉。
此章盖言擿奸发伏反以启民之争心。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又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便是此意。
孔子自卫反鲁,息驾乎河梁而观焉。有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弗能游,鼋鼉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将厉之。孔子使人并涯止之,曰:此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不能游,鼋鼉弗能居也,意者难可以济乎?丈夫不以错意,遂度而出。孔子问之曰:巧乎?有道术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对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从以忠信。忠信错吾躯於波流,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复出者,以此也。孔子谓弟子曰:二三子识之。水且犹可以忠信诚身亲之,而况人乎?
方将厉之,厉,渡水也。《诗》曰:深则厉,浅则揭。意者难可以济,言其难可渡也。不以措意者,不以波涛之险为意也。忠信,诚实也。以忠信而措吾身於波流之中,一毫私意无之,所以可出入於水问也。此忠信二字之义,不可以吾书之忠信求之,大抵只谓诚实而已。但此章前一半与《黄帝》篇吕梁一段全同,列子全书决不应尔,以此愈知其杂。况先以忠信,又从以忠信,此两以字下得与庄列之书全别。以则未化矣,存而未化,岂能涉此境界乎?
白公问孔子曰:人可与微言乎?孔子不应。白公问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吴之善没者能取之。日: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日:淄渑之合,易牙尝而知之。白公日:人固不可与微言乎?孔子曰:何为不可?唯知言之谓者乎。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白公不得已,遂死於浴室。
微言者,隐语也。白公欲为乱,而不敢显言以求决於孔子。孔子知其意,故不答之。以石投水,没者取之,言易得也。以水投水,似若难矣,而易牙亦知之。其意盖谓言无可隐之理,未有言之隐而人不知者。白公未悟,又有不可微言之问。何为不可者,谓微言岂有不可知者乎?知其理者则知之,知言之理不在於言而在於言之外,故曰:不以言言也。争鱼者必入水,岂不濡其身?逐兽者必入山,岂不趋走而伤气?逐物而害我,则不足以为乐。此意已隐然讥其非理之谋矣。至言者,道也,言不足以尽道,去言则为道。至为者,道也,有为不足以尽道,必无为而后为道。若以蹇浅之智而求与世争,此非知本者也。大意盖谓争心之不可萌也。白公虽知此言不能#3自已,所以终於作乱而杀其身。不得已者,不能自已也。此一章与《淮南□道应》篇全同。若《列子》已出於景帝时,淮南不应全用之,以此知非列子之本书也必矣。
赵襄子使新穉穆子攻翟,胜之,取左人、中人,使遽人来谒之。襄子方食而有忧色,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忧色,何也?襄子曰:夫江河之大也,不过三日;飘风暴雨不终朝,日中不须臾。今赵氏之德行,无所施於积,一朝而两城下,亡其及我哉。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夫忧者所以为昌也,喜者所以为亡也。胜,非其难者也,持之,其难者也。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齐、楚、吴、越皆常胜矣,然卒取亡焉,不达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主,为能持胜。
新穉穆子者,赵襄子之家臣也。翟,即狄也。左人、中人,二邑名也。遽人,邮卒也。飘风,暴雨不终朝,老子之语也。日中不须臾,日中必昃也。德行之积,未有施及於人,故曰:德行无所施於积。子产曰:无文德而有武功。即此意也。亡其及我者,恐骄以致败也。能忧者必安,自喜者必祸#4,故战胜非难而持胜者为难。此论甚正。
孔子之劲,能拓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而不肯以兵知。故善持胜者,以强为弱。
拓,举也。不以力闻,是称其德,不称其力也。公输般之为攻器最精者也,而不能攻墨子之守,至於自屈服,而墨子不以知兵名。以此二者为藏勇於怯,持胜如负者之喻。
宋人有好行仁义者,三世不懈,家无故黑牛生白犊,以问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荐上帝。居一年,其父无故而盲,其牛又复生白犊,其父又复令其子问孔子。其子曰:前问之而失明,又何问乎?父曰:圣人之言,先迕后合。其事未究,姑复问之。其子又复问孔子。孔子曰:吉祥也。复教以祭,其子归致命,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无故而盲。其后楚攻宋,围其城。民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丁壮者皆乘城而战,死者太半,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及围解,而疾俱复。
此章与塞翁得马失马意伺,言吉未必不为凶,凶未必不为吉也。先迕后合者,言不验於前必验於后也。未究者,未知其要终如何也。
宋有兰子者,以技干宋元。宋元召而使见其技。以双枝长倍其身,属其胫,并趋并驰,弄七剑迭而跃之,五剑常在空中。元君大惊,立赐金帛。又有兰子又能燕戏者,闻之,复以干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异技干寡人者,技无庸,适值寡人有欢心,故赐金帛。彼必闻此而进,复望吾赏。拘而拟戮之,经月乃放。
双枝属於胫,今人所为接脚之戏是也。双枝者,双木也。弄七剑而五剑在空中,今人亦有此戏。燕戏者,燕饮之间杂弄之技也。技无庸者,言本无用於此,偶喜而赏之。拘而拟戮者,拘系而欲罪之也。技同而所遭异,时不可必也。
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马者,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弭缴。臣之子皆下#5才也,可告以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共檐缠薪菜者,有九方皋,此其於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行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己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使人往取之,牡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於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者,乃有贵乎马者也。马至,果天下之马也。
子姓者,问其所生之子也。姓,生也。天下之马,马之绝出於天下者也。灭没亡失者,言恍惚而不定,不可以形求也。绝尘,雕尘埃而去也。弭辙者,无迹也。檐缠者,负索也。千万臣无数者,言胜於臣者踰千万数而不可穷也。天机者,得其天而遗其形也。所见者,天所见也。内所不见者,毛色牝牡之在外者也。败矣,子所使求马者,句法与何哉,汝所谓达者同。
楚庄王问詹何曰:治国奈何?詹何对曰:臣明於治身,而不明於治国也。楚庄王曰:寡人得奉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又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对以末。楚王曰:善。
此天下国家本在身之论,撰得来甚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