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 - 第 2 页/共 6 页
此数语与《庄子□达生》篇同。但庄子以为注,此以为抠,字异而义同。抠,投也。庄子以为轻内,此以为拱内。拱者,拱揠之也。钩,带也。钩重於瓦,金重於钩,谓射者之巧,於心本一,才有所顾惜,则所重在外,而内心则有所扞格而惮而惛也,虽巧亦拙矣。
孔子观於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鼋鼉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似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并流而承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於棠行。孔子从而问之曰: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鼋鼉鱼鳖所不能游,向吾见子道之,以为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并流将承子。子出而被发行歌,吾以子为鬼也,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赍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道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也?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长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吕梁,地名也。悬水,瀑布也。水沬之流,其广三十里,大也。并流,讼流而捄之也。承接也。棠行,注云:合作塘下是也。赍《庄子□达生》篇作齐,乃水之旋磨处也,赍字亦误也。汩,涌处也。出入,随水上下也。从水之道而不容私,是顺水之势而无容心也。生於陵则安於陵,长於水则安於水,皆随其自然而不知所以然。故性命三字初无分别,但如此作文耳。若以生长字强#4求意义则误矣。孟子曰:言性则故而已矣。即此故字。
仲尼适楚,出於林中,见痀瘘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王儿音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也,若撅株驹;吾执臂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测,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疑於神。其痀瘘丈人之谓乎。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问是乎?修汝所以,而后载言其上。
此段与《庄子□达生》篇同。承蜩,持竿而粘蝉者也。累丸於竿首,自二至五而不坠,则其凝定入神矣。郭象注《庄子》,下两个停审字,亦自好。撅株驹,今所谓木椿也。极,桩也。株,木之名也。驹,定也。想古时有此三字。不反不测,止是凝定也。当承蜩时,其身如木极而不动,其臂如槁木然。其心一主於蜩而不知有他物,纯一之至也。用志不分,其志不贰也。凝於神,凝定而神妙也。此虽借喻以论纯气之守,而世间实有此事,今世亦有之,但以为技而不知道实寓焉。痀瘘者,背曲也。逢衣,儒者之服也。能修汝今日之所以言,而后可以更言向上之事,此言其道之妙不止於此也。载言,更言也。语上之上也。其他与《庄子》同。王儿,《庄子》作丸。疑,《庄子》作凝字,从庄子为是。
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为无为。齐智之所知,则浅矣。
沤与鸥通用。百住而不止,言其往来之多,不止於百数也。舞而不下,疑之也。盖谓此心稍萌,则其机已露,岂能与物我相忘哉?心此喻无言之言、无为之为、不知之知,意极亲切。盖无为、无言、无知,皆无容心而已。至言则无言矣,故曰:至言去言。至为则无为矣,故曰:至为无为。人不知其所不可知,而皆以其所可知者为知,其所见浅矣,故曰:齐知之所知。齐,同也,犹皆字也。此三句与《庄子□达生》篇同。
赵襄子率徒十万狩於中山,藉仍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从石壁中出,随烟烬上下。众谓鬼物。火过,徐行而出,若无所经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窍,人也;气息音声,人也。问奚道而处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谓石?奚物而谓火?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魏文侯闻之,问子夏曰:彼何人哉?子夏曰:以商所闻夫子之言,和者大同於物,物无得伤阂者,游金石,踏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为之!子夏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虽然,试语之有暇矣。文侯曰:夫子奚不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为者也。文侯大说。
藉仍,藉草也。躝藉其草,燔烧其林,以火猎也。奚物谓石?奚物谓火?此亦不知之知之喻。涉火之说,亦与商丘开处同意。和者,大同於物。此和字,造化也。胸中与造化为一,则物无不同。初无伤碍,刳心去智,即不知之知也。试语之有暇,试,尝也,言亦专讲明此之久矣。夫子能之,能不为,便是黄檗与异僧度水,黄檗以为兴妖捏怪,彼僧回首而谢曰:大乘法器,我所不及。正此论也。
有神巫自齐来处於郑,命日季成,知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如神,郑人见之,皆避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而归以告壶丘子,曰:
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女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欤?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当试与来,以予示之。
岁月旬日,或远或近也。神巫,相者也。其言皆验若神,弃之而走者,畏其言之验也。心醉者,心服也。既其文,尽其外也。未既其实,未尽其内也。而,汝也。汝未尝尽见其实,固以为能得道乎?固字有未得谓得之意,当以语势思之。有雌雄而后有所生,卵生也。无雄又奚卵,言无心则无迹也。此一句是喻其心未能化,故可以形见之意。抗,高也。自以其道为高於世,而欲人必信之,此便是有迹处,便是未化处,故神巫得以相汝。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衿,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合作萌。乎不震合作震。不止,是殆见吾杜德几也。
湿灰者,言其生气将尽,如灰已湿而欲灭也。地文者,此犹禅家修观之名。罪,合作萌,萌乎若生而不生之意。不震,即不震也,不震,不动也。不止,合作不正,不正者,不可指定言也。此不正字,便与《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同。惟有若萌动而又不动,故神巫以为湿灰。活灰,火也,湿灰则是活火欲灭之意。杜德几,亦是修观之名。德几,生意也。杜,闭也,闭其机而不动,故有生,意欲灭之状,季咸遂以为不活矣。
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有生矣,吾见杜权矣。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几发於踵,此为杜权。是殆见吾善者几也。
杜权,不动之动也。权与机同,但机微而权则露矣。於杜闭之中而动机已露,故季咸以为全然有生意也。灰,合作全。天壤,亦是观名,犹言天田也。天上之田,非壤之壤,即自然之壤也,犹今修养家以舌为天津,以顶上为泥九之类,此是生意萌动而上之意。名实不入,即是有无俱遣。机发於踵,言其气自下而上,微而不可见,故日机。善者机,犹言性之动处也。
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斋,吾无得而相焉。试斋,将且复相之。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莫朕,是殆见吾衡气几也。
太冲莫眹,亦观名也。太冲,太虚也;莫眹,不见端倪也。衡者,平也,半也。气机之动,至於衡平一半之地而止,则是半动半静也。神巫以为不斋,言其半动半静而不定也。
鲵旋之潘为渊,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沈水之潘为渊,雍水之潘为渊,汧水之潘为渊,肥水之潘为渊,是为九渊焉。
此一段所言九渊,正修观之名也。今佛家以为观,而古人以为渊。渊有九名,想犹今十二观也。但《庄子》只言其三。此有其九,似非《列子》本书,必后人所增也。潘,合作审,从庄为是。审,信也。九渊之名,皆是借喻,故曰:喻信为某渊,某喻信为某渊也。鲵,大鱼也。旋,盘旋也。庄子作桓为是。水中有鲵,半静半动之象也,即所谓衡气机也。止水,静也。即所谓杜德机也。流水,动也,即所谓善者机也。《庄子》曰:渊有九名,此处其三。正举此三者之喻,以证其前言也。看此书语脉似失本意,以此观之,二书之是非可见。滥水,自下而涌上出者也。沃水,从上溜下者也。沈水,一作汜,合作汍,水从旁穴出曰汍也。雍水,壅遏而不流,非自止之水也。汧水,泉之潜出,水停成污池者也。肥水,《毛诗传》云:所出同而所归异是也。以上水名,多见《尔雅》,必后人以《尔雅》之名而增之。注家曰:水之湍激流止,如至人之心因外物难易,有动寂进退之容,此说误矣。郭象注《庄子》此处,亦此类尔。
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壶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猗,不知其谁何,因以为茅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已灭已失,言不可见也。未始出吾宗,亦是观名。虚,虚无也。猗移,合作委蛇,顺也。若无物,若有物,不知其如何,故曰:不知其谁何也。茅,音颓。茅靡者,拉扱也。波流者,莽荡也。言其看我不出,但见拉扱莽荡,故自失而走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狶如食人,於事无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忄分然而封戎,壹以是终。
为其妻爨代其妻执爨於鼎灶之间而不出也。食豕如食人,言集神於内而不见其外也。於事无亲者,言其虽为事而不自知,若不亲为之也。雕琢其聪明而归复於朴,谓隳肢体黜聪明也。块然独以其形立,犹木偶人也。封,有廉隅也。纷,多也。其形已如木偶,安有封畛廉隅之多乎?一以是终者,言其终身常如此也,一常如此之意。忄分,合作纷,戎,合作哉。从庄子为是,此皆传写之误也。庄列皆一宗之学,此等议论,必其乎昔所讲闻者,故二书皆有之。
子列子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惊焉。恶乎惊?吾食於十浆,而五浆先馈。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整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无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万乘之主,身劳於国,而智尽於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汝处已,人将保汝矣。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履徒跣而走,暨乎门,问曰:先生既来,曾不废药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异。且必有感也,摇而本身,又无谓也。与汝游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
奚方而反,言在何所而回也。食於十浆,而五浆先馈,其人敬己不待买而馈之,和顺积中,英华发外,此圣门之言。内诚不解,诚积而未化也。解,化也。谍,动也。形谍,形容举动也。成光者,有光仪也,即积中发外之意,而此以为有迹之学。外镇人心者,镇,服也,言我未能无迹,故人得而见之,所以心服而敬我也。赵州云:老僧修行无力,为鬼神觑破。即此意也。贵老者,老则人所敬,我今非老非贵,其人反轻彼而敬我,言敬已在於贵老之上也。整,聚也,积也。此等事积而久之必成患害,言名迹愈露则不能逃当世之患也。无多余之赢,言其赢利所余无多也。此句比《庄子》添一无字,则意异矣。赢,利也。世之有力量者则能轻重人,买浆,微者也,初无权力可以轻重人也,而能敬我如此,况为君者?身方荣而智已竭,必将求我而任用我,使我效其成功,此所谓整,其所患也。效,献也。瞀人喜之,故曰:善哉,观乎。言汝於此具一只眼也。又曰:汝止矣。谓其不必出游矣,人将归向而守汝以为师矣。处,止也。已,助字也。保,守也。归者众而守其门也。此一保字,便已有不足之意,盖瞀人之见又高一层也。户外之屦满,从学者众也。敦杖蹙之乎颐,竖立其杖而拄之於颐也。蹙,拄也。宾者,主宾客者也。提屦而走,古人坐於席,必脱屦而后入,急於迎瞀人,故不及穿屦也。废药者,教诲也,开发而药石之也。废者,置也。已矣,休言之意。我前此已言人将守汝矣,汝不能使人无保汝者,即《庄子》所谓忘我易,使人忘我难也。而焉用之者?而,汝也。用,为也。言汝之所为何以如此感动人也?人之感动而悦豫於汝者,必汝不能自晦,使乖异出见乎其外而致然也。故曰:感豫出异也。汝既如此,非惟形见於外者不能自隐,必且有所感触,而摇动汝之本身尤无益也。无谓,即无益也,又尤之意也。与汝游者,汝之朋友也。所学未至,其言浅近,故曰:小言,其言皆为人之毒害。又无以与汝相规正者,则汝终无所觉悟。谁复问汝为汝何也?相孰相#5谁,何也?相借问之意也。此段与《庄子□列御寇》篇同,但一二字不同耳。
杨朱南之沛,老聃西游於秦,邀於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也。杨朱不答。至舍,进渲漱巾栉,脱履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请夫子辞,行不间,是以不敢。今夫子间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杨朱蹙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请问其过者,言夫子谓我不可教,其,过在何处也?睢睢吁吁矜持而不自在之貌。谁与居者,言其物我未忘,常若与人同居也。大白若辱者,明而自晦之意。盛德若不足者,言其虽有而不自居也。迎将,迎送也。家公,旅邸之主也。执席,执巾栉奉承之也。炀者,炊者也。避舍避灶,敬之也。争席者,不知其可敬也。未闻《老子》之言之先,有矜持自名之意,故人见而敬之。既得点化,则退然自晦,而人视之以为常人矣。此段与《庄子□寓言》篇全同,但涫字《庄子》作盥,义亦通。
杨朱过宋,东之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杨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此段与《庄子□山木》篇同。美者自美,自矜夸也。恶者自恶,慊然自以为不足也。行贤而去自贤之行,谓有贤者之德而无自矜之行,则随所往而人皆爱乐之。此一节亦是人生受用亲切处。《孟子》以杨朱为为我,据此数处,则杨朱似为老子之学,岂杨朱初学老子,后自为一宗乎?
天下有常胜之道,有不常胜之道。常胜之道曰柔,常不胜之道曰强。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强,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己,则殆矣。先出於己者,无所殆矣,以此胜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谓不胜而自胜,不任而自任也,
柔可常胜,强则不胜,此《老子》之论。二者亦知,言二者之得失甚易知也。而人多未知之,故自古以来夸其强者视彼不己若之人,则必以我先之为快。若以此为、强,则又有强於我者必与我争,我必不胜,则危殆矣,故曰: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已,则殆矣。以柔为尚者,视世之人皆出於己之先,而我常居其后,在我者常弱常无较,则何所危殆乎?故曰:先出於己者,无所殆矣。以此道而守其身,则在我者常胜,故曰:以此胜一身若徒。若徒者,犹曰若而人也。徒,等也,能以一身常胜者即此等人也。以此道而任天下之事,则亦常胜,故曰:以此任天下若徒,言能以天下自任者亦此等人也。盖我自谓不胜,则无时而不胜,故曰:不胜而自胜。我自谓不能任则天下可以自任,故曰:不任而自任。
粥子曰:欲刚,必以柔守之;欲强,必以弱保之。积於柔必刚,积於弱必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强胜不若己,至於若己者刚;柔胜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老聃曰:兵强则灭,木强则折,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
以柔自守则常刚,以弱自保则常强。常弱常柔则为福,不能柔不能弱则为祸,故曰:观其所积,知祸福之乡。积常久#6也,以强为胜不若己者,忽其若己者,出以其刚而与我敌,我则不胜矣,故曰:强胜不若己,至於若己者刚也。以柔自守,而视世之人皆出於己上,我无所争则在我者常胜,故曰:柔胜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此举#7粥子之言也,又以《老子》数语证之。粥子自有一书,亦老子之徒。兵强则灭者,恃其兵力以争战者必亡也。木强则折者,如藤如柳则难折,木则易折也。柔弱者常生,坚强者常死,徒类也。此语见《老子》七十六章。乃人与草木生死为喻也,故曰之徒。此因上文兵木之喻,故亦曰之徒,意谓柔能胜,强必败,皆此类也。
状不必童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状童。圣人取童智而遗童状,众人近童状而疏童智。状与我童,近而爱之;状与我异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趣者,谓之人;而未必无兽心。虽有兽心,以状而见亲矣。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飞伏走,谓之禽兽;而禽兽未必无人心,虽有人心,以状而见疏矣。
童,同也,声之讹也。此意盖谓人之状貌虽异於禽兽,而其心与禽兽同者。圣人之同,不取其貌而取其心,此愤世之论。倚而趣者,相依倚而共趣向也。仰,上也。伏,下也。
庖羲氏、女蜗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夏桀、殷纣、鲁桓、楚穆,状貌七窍,皆同於人,而有禽兽之心。而众人守一状以求至智,未可几也。黄帝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帅熊、罴、狼、豹、貙虎为前驱,雕、鹖、鹰、鸢为旗帜,此以力使禽兽者也。尧使夔典乐,击石拊石,百兽率舞;萧韶九成,凤凰来仪,此以声致禽兽者也。然则禽兽之心,奚为异人?形音与人异,而不知接之之道焉。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兽之智有自然与人同者,其齐欲摄生,亦不假智於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亲;避平依险,违寒就温;居则有群,行则有列;小者居内,壮者居外;饮则相携,食则鸣群。太#8古之时,则与人同处,与人并行。帝王之时,始惊骇散乱矣。逮於末世,隐伏逃窜以避患害。今东方介氏之国,其国人数数解六畜之语者,盖偏知之所得。太古神圣之人,备知万物情态,悉解异类音声。会而聚之,训而受之,同於人民。故先会鬼神魑魅,次达八方人民,末聚禽兽虫蛾。言血气之类心智不殊远也。神圣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训者无所遗逸焉。
三圣其状异人,而有大圣之德,以此形容桀纣桓穆虽有人形,而实有兽心也。因此又言以力使禽兽者,以声致禽兽者,引此可见之事以实其说也。熊虎前驱,东汉巨无霸之事可见,雕鸢为旗,随其所指而纵之,人则从之而往,故曰:旗帜。禽兽之智,皆有所欲,亦养所生,岂人教之?故曰:不假智於人。齐,皆也。摄,养也。上古之人与鹿豕居,亦有此事,故借其说以形容人兽之论。偏知者,言其独悟而得之也,故曰:偏知之所得,惟古圣人则备知之。备,皆也。无所遗逸者,人与异类皆教之也。此意盖谓上古之世虽异类可教与人同,而末世之人皆如异类,而圣人不作,又无以化导之。此亦愤激之言也。
宋有狙公者,爱狙,养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损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匮焉,将限其食。恐众狙之不驯於己也,先诳之曰:与若芋,朝三而暮四,足乎?众狙皆起而怒。俄而曰:与若芋,朝四而暮三,足乎?众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笼,皆犹此也。圣人以智笼群愚,亦犹狙公之以智笼众狙也。名实不亏,使其喜怒哉。
此段与《庄子□齐物》篇同,而文稍异。朝三而暮四,先少而后多;朝四而暮三,先多而后少,其实皆七也。能鄙,即智愚也。物,凡物皆能相笼络也。圣人以智笼群愚,谓其鼓舞化导,使之不自知也。《庄子》则以此为无是无非之喻,却与此意异矣。
纪渻子为周宣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可斗已乎?曰:未也,方虚骄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影响。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耳。
闻响而应,见影而动,则是此心犹为外物所动也。疾视而盛气,言其神气已旺,疾视而不动也。初言虚骄而恃气,则其气犹在外;此言疾视而盛气,则气在内矣。疾字有怒之意,即直视也,却与匹夫按剑疾视不同。望之似木鸡,则神气俱全矣。此言守气之学,借鸡以为喻耳。
惠盎见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说者,勇有力也,不说为仁义者也。客将何以教寡人?惠盎对曰:臣有道於此,使人虽有勇,刺之不入;虽有力,击之弗中。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闻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击之不中,此犹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弗敢击。夫弗敢,非无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无其志也。夫无其志者,未有爱利之心也。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此其贤於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对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其贤於孔墨也远矣。宋王无以应,惠盎趋而出。宋王谓左右曰:辩矣,客之以说服寡人也。
此段与《庄子□说剑》篇略相似。刺之不入,击之不中,是争而有时乎?不胜也,弗敢刺,弗敢击,犹有心於竞我也。此二等矣;本无其志,则於我初无争心,又是一等;欢然皆欲爱利於我,则是以善养人者服天下,累三等而至於此为最上之道,故曰:四累之上也。此吾圣人之事,而以孔与墨并言,此春秋以后学者之论。蹀足,顿足也;謦欬,高声也;疾言,言之急也,皆形容其怒之状也。辩矣者,欺其能言也,意谓此客有大辩才,故能以说服我。
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二竟
#1 脱:明本作『悦』。
#2 一:原作『节』,据明本改。
#3 而:明本作『而已』。
#4 强:原作『虽』,据明本改。
#5 相:明本作『同』。
#6 久:原作『人』,据明本改。
#7 举:原作『学』,据明本改。
#8 太:明本作『上』。
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三
鬳斋林希逸
周穆王第三
周穆王时,四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孩;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且易人之虑。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路寝以居之,引三牲以进之,选女乐以娱之。化人以为王之宫室卑陋而不可处;王之厨馔腥蝼而不可飨;王之嫔御膻恶而不可亲。穆王乃为之改筑,土木之功,赭垩之色,无遗巧焉。五府为虚,而台始成。其高千仞,临终南之上,号曰中天之台。兰郑卫之处子娥女苗靡曼者,施芳泽,正娥眉,设笄环,衣阿锡,曳齐执,粉白黛黑,佩玉环。杂芷若以满之,奏《承云》、《六莹》、《九韶》、《晨露》以乐之。月月献玉衣,旦旦荐玉食。化人犹不舍然,不得已而临之。居亡几何,谒王同游,王执化人之袪,胜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宫。化人之宫,构以金银,络以珠玉;出云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据,望之若屯云焉。耳
目所观听,鼻口所纳尝,皆非人间之有,王实以为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王俯而视之,其宫榭若累块积苏焉。王自以居数十年不思其国也。化人复谒王同游,所及之处,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视;音响所来,王耳乱不能得听。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丧,请化人求还。化人移之,王若陨虚焉。既寤,所坐犹向者之处,侍御犹向者之人。视其前,则酒未清,肴未昲。方微反。王问所从来,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复。更问化人,化人曰:吾与王神游也,形奚动哉?且曩之所居,奚异王之宫?曩之所游,奚异王之圃?王间恒,疑暂亡。变化之极,疾徐之间,可尽模哉?
化人,有幻术者也。入水火以下是变物之形,与穆王游帝居是易人之虑。腥蝼,。皆臭气也。娥女苗,姿媚也。曼靡,窈窕也。阿锡,细识也。齐纨,齐整之丝纨也。芷,芳草也。若,杜若也。承云,黄帝乐名也。六莹,帝誉乐名。晨露,汤乐名。玉衣玉食,言其珍美也。舍音释,不释然,不乐也。不知下之据,言不见其基址也。望之若屯云,言多也。清都、紫微,天宫也。钧天、广乐、天乐也。累块,累土也。积苏,积草也。言自上而下视其宫室,微且小也。光影眩其目,音响乱其耳,恐悸而不凝定,精神若丧失然。陨虚,於虚无之间坠而下也。酒以浓为美,停久则稀清矣。肴未昲,未败也。默存者,坐想也。此言须臾之顷耳。叶法善与明皇游玉桥亦是此类。神游而形不动,此幻术者之事也。间於恒见者,而疑其暂亡者,适之神游暂也,今忘矣。今之所见者,常也。间,异也。以其异於寻常所见而疑之也,以其常疑其暂皆非真也。变化之有久近,岂可尽得而形状哉?徐疾,久近也。模,形模也。暂亡与忘同。
王大悦。不恤国事,不乐臣妾,肆意远游,命驾八骏之乘,右服嗣音华骝而左绿耳,右骖赤骥而左白减,音义。主车则造父为御,离齐商合为右;次车之乘,右服渠黄而左踰轮,左骖盗骊而右山子,栢夭主车,参百为御,奔戒为右。驰驱千里,至于巨搜氏之国。巨搜氏乃献白鹄之血以饮王,具牛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别日升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封之以诒后世,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乃观日之所入,一日行万里,王乃叹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谐於乐,后世其追数吾过乎。穆王几神人哉。能穷当身之乐,犹百年乃祖,世以为登假焉。
此事详见於《穆天子》,韩退之作《徐偃王庙碑》亦引用之,《左氏》有或如金或如玉之诗,亦是此事。嗣骝,即骅骝也。白减、离商渠黄、踰轮、盗骊、山子、栢夭,皆马名也。柳子厚所辩八骏图,其形又怪异此,亦未知其孰是孰非孰实也。巨搜氏之国,亦昆仑赤水之类。以鹄血为饮,以牛马之乳濯足,今北虏以马乳为酒,亦是此类。二乘,乃王之二车也。别日,又一日也。封,犹封禅也。宾,见也。觞,宴之以酒也。王母所谣,《白云诗》也。日之所入,弇山也。不盈于德,言其行有慊也。谐者,足也。德有慊而其乐自足,恐后世追数以为吾过,祁招所谓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亦此意也。以此乐其终身,至百年而后殂,世以为登假,言世人以为死,其实不死也。此章之意,盖言世外空阔,犹有无穷之乐,虽帝王之居,未足羡也。人但以耳目所见而有歆羡富贵之心,不知天人视之,其为富贵者甚微耳。
老成子学幻於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请其过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进之於室,屏左右而与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顾而告予曰: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造化之所始,阴阳之所变者,谓之生,谓之死。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难穷难终。因形者其巧显,其功浅,故随起随灭。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始可与学幻矣。吾与汝亦幻也,奚须学哉?
此章之意,盖谓人世变幻之术与造物死生变化之理其技一耳。
老成子归,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幡校四时;冬起雷,夏造冰;飞者走,走者飞,终身不着其术,故世莫传焉。
老成子虽不得其术,但深思而自悟,亦能从容变化於有无之间,故曰:存亡自在。幡校者,翻覆检校也,变幻之意也。幡校四时者,变易阴阳之节也。冬起雷,变阴为阳也;夏造冰,变阳为阴也。飞,阳类走阴类,故飞者轻,走者重。今能变易其阴阳,所以飞者走,走者飞也。其术无所着见,故世莫得传焉。
子列子曰:善为化者,其道密庸,其功同人。五帝之德,三王之功,未必尽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测之哉?
密庸者,默而用之,人不得见也。其道虽不可见,而其功用实与人同。五帝三王之所以化,亦犹老成子、尹文之所以幻也。言其不可知之神也。
觉有八征,梦有六候。奚谓八征?一曰故,二曰为,三曰得,四曰丧,五曰哀,六曰乐,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征,形所接也。
《周礼》之有六梦,此亦言六梦,却先以觉之八征言之。故者,事也,言人间百事也。为者。日间所作用也。得、丧、哀、乐、生、死,有形者之所同,故曰:形所接也。接,应也,感应之应也。
奚谓六候?一曰正梦,二曰蘁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此六者,神所交也。
六候之梦与《周礼》同。人心之中,虚灵知觉,事有兆眹,见於梦者,正也。正梦,先兆之梦也。蘁者,梦中惊蘁而觉者也。思者,因所思而成梦也。寤者,梦时见觉时事也。喜者,因有所喜而梦也。惧者,因有所忧惧而梦也。惧与蘁不同,《周礼》注中却无分别。此皆在我之神为一之,故曰:神所交也。交者,交於外境界也。
不识感变之所起者,事至则惑其所由然;识感变之所起者,事至则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则无所怛。一体之盈虚消息,皆通於天地,应於物类。
物我之所感,自有变幻,故曰感变。事者,八征是也。所由然者,言皆由心而生也。人惟不知感变之由皆自一心而始,故有所疑惑,有所惊怛,知则不惑,则无怛矣。盈虚消息皆是一理,故曰:一体我之盈虚消息。天地亦然,万物亦然,故曰:通於天地,应於物类。《语》曰:四十而不惑。亦此境界。
故阴气壮,则梦涉大水而恐惧;阳气壮,则梦涉大火而燔芮;阴阳俱壮,则梦生杀。
此三句,医书中亦有此类之语。以此而言,可见梦自吾心而出。火芮,火盛貌也。生,阳也。杀,阴也。
甚饱则梦与,甚饥则梦取。
与,予人也。取,取诸人也。此是意有所欲而梦也,如渴之梦饮然。
是以以浮虚为疾者,则梦扬;以沈实为疾者,则梦溺。
此心病也。
藉带而寝则梦蛇,飞鸟衔发则梦飞。
带与飞鸟,觉时所见也,梦中又变。
将阴梦火,将疾梦食。
处暗则思明,故将阴而梦火也。胃气不足,故将疾而梦食。皆自此心生也。
饮酒者忧,歌舞者哭。
梦饮酒者,或有忧恼之事。梦歌舞者,或有哭泣之事。梦觉常相反也。占梦书中多有此类。
子列子曰:神遇为梦,形接为事。故昼想夜梦,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梦自消。信觉不语,信梦不达,物化之往来者也。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梦,几虚语哉?
昼有所见,形遇也。夜有所梦,神遇也。凝定也,神定则无想,无想则无梦也。若高宗梦说,孔子梦周公,则非想梦也。信真也,真觉者不语,默而静也。真梦者不达,不达於理则以梦为真也。物化之往来,即梦觉是也。人惟不知此理,故以古之真人觉自忘、寝不梦为虚语,岂知真人之事哉?其觉也,如忘无所着於世也。心无所着,则虚,则一,则其寝安得有梦?释氏所谓梦觉一如,此语极好。大慧答书中有说高宗梦得说,孔子梦周公,佛梦金鼓一篇,其讲明梦觉一如处甚好。
西极之南隅有国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国。阴阳之气所不交,故寒暑亡辩;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昼夜亡辩。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觉,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
古莽之国,亦寓名尔。无阴阳,无日月,其民不衣不食而多眠,其眠五旬而一觉,故以梦者为实而觉者为妄。此亦间於常而疑暂亡之意。盖言人若常梦则觉之暂者反为妄矣。
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跨河南北,越岱东西,万有余里。其阴阳之审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昼一夜。其民有智有愚。万物滋殖,才艺多方。有君臣相临,礼法相持。其所云为,不可称计。一觉一寐,以为觉之所为者实,梦之所见妄。
齐,中也,中国亦曰齐州。此段言中国人又以觉为实,以梦为妄。审度,谓度数审的也。分察,谓察别分明也。
东极之北隅,有国曰阜落之国。其土气常燠,日月余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实,不知火食,性刚悍,强弱相藉,贵胜而不尚义;多驰步,少休息,常觉而不眠。
阜落之国,亦寓言也。日月之余光更互而照之,故其国不暝。《唐志》所言熟羊脾而日又出者,世间恐亦有此等国土,未可知也。日月常照,故其人常觉而不眠。盖谓中国之人但以昼觉夜梦为真为妄,而不知六合之间又有如此国土,不可但以耳目之所接者为是也。凡此皆欲广世俗狭小之见而已。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力精神荒散,昔昔#1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有慰喻其勤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昼夜各分。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乐无比。何所怨哉?尹氏心营世事,虑锺家业,心形俱疲,夜亦昏惫而寐。昔昔#2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眠中啽呓呻呼,彻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访其友。友曰:若位足荣身,资财有余,胜人远矣;夜梦为仆,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邪?尹氏闻其友言,宽其役夫之程,减己思虑之事,疾并少间。
昔者,夕也,言夜则梦为国君也。锺,聚也,聚其思虑以营家业也。啽呓,寐语也。并者,皆也。间者,安也。言宽其役夫工程,自减其已思虑,二人之病遂皆少间。此段以梦觉形容苦乐之事,其言甚有味。
郑人有薪於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途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者矣。室人日: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薪者之归,不厌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所梦而寻得之。遂讼而争之,归之士师。士师曰: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室人又谓梦仞人鹿,无人得鹿,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以闻郑君,郑君曰:嘻,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访之国相,国相曰: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辩也。欲辩觉梦,唯黄帝、孔丘。今亡黄帝、孔丘,孰辩之哉?且恂士师之言可也。
骇鹿,惊而走者。御,音迓,迎也。遽而藏之隍中,汲汲藏之,恐人见也。蕉,草也。顺涂,沿途#3也。讵有薪者,言岂有薪者之梦,只是汝自梦见薪者言之#4尔。汝今之梦,乃为真梦矣。不厌,不甘也。爽旦,天明也。仞与认同。梦认人鹿,无人得鹿,言汝以为初无薪者,无得鹿之人,但为梦也。士师复梦分人鹿者,言未能别白其真妄,亦如梦而已。国相乃曰:惟黄帝、孔子知辩之,谓非知道者不能定真妄也。恂与徇同。且从士师之言为之中分也。此段亦是以梦觉言真妄之不可定尔,其说自有味。
宋阳里华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与而朝忘;在涂则忘行,在室则忘坐;今不识先,后不识今。阖室毒之。谒史而卜之,弗占;谒巫而祷之,弗禁;谒医而攻之,弗已。鲁有儒生自媒能治之,华子之妻子以居产之半请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非祈请之所祷,非药石之所攻。吾试化其心,变其虑,庶几有廖乎。於是试露之,而求衣;饥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5之方密,传世不以告人。试屏左右,独与居室七日。从之,莫知其所施为也,而积年之疾一朝都除。华子既悟,乃大怒,黜妻罚子,操戈逐儒生。宋人执而问其以,华子曰:曩吾忘也,荡荡然不知天地之有无。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吾恐将来之存亡、得失、哀乐、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须臾之忘,可复得乎?子贡闻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顾谓颜回记之。
毒之,苦之也。卜巫医三者之事,今人亦有之,以见古今人情不相远也。弗占,不入卦兆也。弗禁,以为祟而弗能禁止也。攻之弗已,不可治也。自媒,自荐以为能治此疾也。化其心,变其虑者,谓此心病,非他方法所可疗也。求衣、求食、求明,是求其心犹有知觉也。独与之居而不令人见,故不知其所以治之者何施为也?既悟而怒,以世事感触能累其心,不若不知而忘之也。盖以世人忧乐、得失、存亡、好恶能乱其心,非有道者乐而忘之,则不如病忘之为愈也。末后却不肯说尽,但云非汝所及,此又是一机轴。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壮而有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尝甘以为苦,行非以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无不到错者焉。杨氏告其父曰:鲁之君子多术艺,将能已乎?汝奚不访焉?其父之鲁,过陈,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证。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昏於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觉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倾一乡;一乡之迷,不足倾一国;一国之迷,不足倾天下;天下尽迷,孰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尽如汝子,汝则反迷矣。哀乐、声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言,未必非迷,况鲁之君子迷之邮者,焉能解人之迷哉?荣汝之粮,不若遄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