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四解 - 第 24 页/共 29 页
不伪不足以招利。
卢曰:行实者无其名,求名者无其实,故不伪则利不彰也。
昔者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
伪实之迹,因事而生。致伪者由尧舜之迹,而圣人无伪也。
伯夷、叔齐实以孤竹君让,而终亡其国,饿死於首阳之山。实伪之辩,如此其省也。省,犹察也。
卢曰:伪者取名而无实,真者实行而忘名。尧舜之与夷齐炳然如此,真伪之迹耳不易察哉。世人若不殉名利而失真,则溺情欲而忘道矣。天下善人少,不善人多,则殉名者稀,从欲者众。虽有智者,亦无可奈何,盖俱失中也。
政和:圣人无名,而人与之名,故所谓名者皆宾其实。贤士殉名,而名或过於实,故所谓名者多取以伪。虽然,古之圣人无为名尸,惟恐名之累己也。名亦既有,则实伪奚辩?故有以实而得名者,有以伪而得名者,有以实而为伪者,有以伪而为实者。而管仲、田氏方且与尧、舜、夷、齐、争名实伪之间,此《庄子》之论养生所以欲为善无近名也。
范曰:康而无求则不免於贫,逊而无争则不免於贱,若是则名何益哉?然名一也,有实伪之不同。实名贫,管仲是也;伪名富,田成是也。推而上之,若尧舜之逊天下,若夷齐之逊国,或不失天下而享禄百年,或终亡其国而至於饥死,殆亦实与伪之间欤。
杨朱曰: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偊偊尔顺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於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
异,异也,古字。
卢曰:举俗之人咸以百年为一生之期,而复昼夜哀苦之所减矣。泰然称情者无多时焉,称情之事不过称声色美味,而复以刑赏名教之所束缚,不得肆其情,亦何以异乎囚系桎梏者?此皆滞情之言也。
政和:《庄子》曰:至乐治身,唯无为几存。人之生也,与忧俱生,所乐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则大忧以惧,终身役役,以求至乐,其为乐也,亦疏矣,故唯无以乐为者是为至乐。今且劝禁於刑赏。进退於名法,顺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以求吾乐,乃与重囚累梏者无以异,恶足活身哉?
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
生实暂来,死实长往,则世俗常谈。而云死复暂往,卒然览之,有似字误。然此书大旨。自以存亡往复,形气转续,生死变化,未始绝灭也。注《天瑞篇》中已具详其义矣。
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观。
为善者不近名者。
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
为恶者不近刑者。
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卢曰:举太古之人者,适其中也。夫有生有死者,形也。出生入死者,神也。知死生之暂来暂往也,则不急急以求名;知神明之不死不生也,则不遑遑以为道。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也,娱身而已矣。何用於名焉?故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嗜也,适意而已矣,何惧於刑焉?是以名誉年命,非所料量也。娱身适意者,动与道合,非溺於情也。
政和:死於此,未必不生於彼,则死生特往来之暂耳。心有起灭,性无加损,故从心而动者不去当身之娱,从性而游者不取死后之名。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言在己者因其固然;从性而动,不违万物所好,言在外者顺其自尔。不为名所观,此《庄子》所谓无近名也;不为刑所及,此庄子所谓无· 近刑也。若是者,身后之名固非所观,而当身之娱亦曾不足累,则名誉先后,年命多少,岂遑恤之哉?
范曰:人生天地间,譬犹一涯之在水也,生化而死,成已俄坏,死化而生,坏已俄成。惟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从心而动,从性而游,当身之娱非所去也。为善无近名而已,故不为名所劝,死后之名,非所取也。为恶无近刑而已,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未尝容心於其间,又曷尝拘迫遑遽,措一身於重囚累梏之间为哉?
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
皆自然尔,非能之所为也。
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
皆同归於自然。
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此讥计后者之惑也。夫不谋其前,不虑其后,无恋当今者,德之至也。卢曰:生者,一身之报也。死者,一报之尽也。贤愚贵贱,生物之殊也,故为异焉;臭腐消灭,死物之常也,故为同焉。世人皆指形以为死,生不知形外之有神。神之去也,一无知耳。故贤愚贵贱、臭腐消灭皆形所不自能也。不自能则含生之质未尝不齐,人皆知其所齐,不知其所以异,且竞当生,不暇养所生,故有道者不同於兹矣。
政和:达生之情者,知生暂来,况於为死而不已者乎?知有生必有死,有始必有终,齐死生,同贤愚,等贵贱,则百虑一致尔。为死后之计,是惑也。
范曰:役於阴阳之机缄,范於造化之炉冶,以身为大患,以生为有涯,不能悦其志意,养其寿命,皆非通道者也,何者?贵贱贤愚以生则异,臭腐消灭以死则同。十年亦死。百年亦死,彭祖、殇子无久近之分也。仁圣亦死,凶愚亦死,仲尼、盗跖无善恶之间也。又孰以身为殉,而规死后之余荣哉?
杨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卸,音尤,以放饿死。守饿至死。展季非亡情,矜贞之卸,以放寡宗。清贞之误,善之若此。
此诬贤负实之言,然欲有所抑扬,不得不寄责於高胜者耳。
卢曰:殉名之过实以至於此,非所以体真全道、忘名证实者也。
政和:人不能无欲,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则欲与人情之有也。伯夷矜清非无欲,展季矜贞非无情,以放於饿死,以放於寡宗,非所谓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者也。
范曰:伯夷之饿死,展季之寡宗,皆未免於有所矜者,是直论其制行之迹以矫好名之弊而已。读是书者,必得意忘言然后可。
杨朱曰:原宪窭於鲁,子贡殖於卫。
窭贫也。殖,货殖。
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然则窭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生者不窭,
足己之所资,不至乏匮也。
善逸身者不殖。
不劳心以营货财也。
卢曰:固穷而不力求,损於生者也,货殖而为命,累於身者也。唯有道者不货殖以逸其身,不守穷以苦其生。乐道全真,应物无滞也。
政和:能尊生者,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原宪之窭损生,为其以利累形也;子贡之殖累身,为其以养伤身也。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非所谓乐生者,故善乐生者不窭。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尽用,非所谓逸身,故善逸身者不殖。
范曰:原思块坐於环堵之室,其窭可知;子贡鬻财於齐鲁之间,其殖可知。斯二者,一则损生,一则累身,吾未知其可也。
杨朱曰:古语有之:生相怜,死相捐。此语至矣。相怜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饥能使饱,寒能使温,穷能使达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锦,不陈牺牲,不设明器也。
卢曰:知相怜相捐之道为至矣,皆人不能至焉,何则?相怜在於赡济乎生,相捐在於无累乎形,此为至当矣。若生不能赡之令安,死则徒埋珠宝以眩名,招寇盗以重伤,是失其宜矣。
政和:天下之事,唯实与诚。勤能使逸,饥能使饱,寒能使温,穷能使达,此相怜之实也。不含珠玉,不服文彩,不陈牺牲,不设明器,此相捐之诚也。
范曰:生相怜者疑若悦生,死相捐者疑若恶死。死生异道,固未能以是为一体也。杨子於此殆亦有为而言耶?
晏平仲问养生於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关。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管仲功名人耳,相齐致霸,动因威谋,任运之道既非所宜,且於事势不容此言。又上篇复能劝桓公适终北之国,恐此皆寓言也。
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阏塞。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颤;
鼻通曰颤颤。音舒延切。
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主。废,大也。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
任情极性,穷欢尽娱,虽近期促年,且得尽当生之乐也。
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
惜名拘礼,内怀於矜惧忧苦,以至死者,长年遐期,非所谓贵也。
卢曰:夷吾之才足以相霸主,振颓纲,而布奢淫之情足以件将来,败风俗。故夫子赏其才也,则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忽其失理也,则曰:管仲之器小哉,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列子因才高之人以极其嗜欲之志,令有道者知其失焉。然纵耳目之情,穷声色之欲者,俗人之常心也。故极而肆之,以彰其恶耳,非所以垂训来世,法则后人者也。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
晏婴,墨者也,自以俭省治身,动遵法度,非达死生之分。所以举此二贤以明治身者,唯取其奢俭之异乎。
卢曰:俗人殉欲之志深,送死之情薄。薄则易为节,深则难为情,故厚其生则众心之所喜,薄其死则群情所易从。列子乃因侈者以肆情,因俭者以节礼。故王孙之辈,良吏谴之,失其中道也。
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当其有知,则制不由物;及其无知,则非我所闻也。
卢曰:既不由我矣,则任物以处之,此世人谓死为无知者也。若由我者,肆情以乐之,此世人谓顺情为贵者也。若然者,尧、舜、周、孔不足为俗人重,桀、纣、盗跖可为后代师矣。岂有道者所处也?至人忘情,圣人制礼。情忘也,则嗜欲不存矣,何声色之可耽耶?礼制也,则生死迹着矣,何焚露之可薄耶?纵情之言,皆失道也。
政和:贵生者不足以养生,唯乐生者乃能养生;哀死者不足以送死,唯捐死者乃能送死。肆之而无所拘,而视听言行勿违吾之心,此养生而肆之之道也。任之而无所系,而沈瘗焚露勿异吾之情,此送死而捐之之道也。达死生之分如此,是之谓尽其道。
范曰:管仲以其君伯,晏子以其君显,是直尊主强国之人,其於生死之道未必能达。列子记此,盖寓言救弊故耳。
子产相郑,专国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恶者畏其禁,郑国以治,诸侯惮之。而有兄曰:公孙朝,有弟曰公孙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锺,积麴成封,望门百步,糟浆之气逆於人鼻。方其荒於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内之有亡,九族之亲疏,存亡之哀乐也,虽水火兵刃交於前,弗知也。穆之后庭,比房数十,皆择稚齿婑媠者,婑,乌果切。媠,奴坐切。以盈之。方其耽於色也,屏亲昵,绝交游,逃於后庭,以昼足夜,三月一出,意犹未惬。乡有处子之娥姣者,必贿而招之,媒而挑之,弗获而后已。子产日夜以为戚,密造邓析而谋之,曰:乔闻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国,此言自於近至於远也。乔为国则治矣,而家则乱矣。其道逆邪?将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诏之。邓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时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诱以礼义之尊乎?卢曰:喻以性命,诱以礼义者,欲止其贪逸之情,啖其轩冕之位,此皆世俗名利之要归也。
子产用邓析之言,因间以谒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贵於禽兽者,智虑。智虑之所将者,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耽於嗜欲,则性命危矣。子纳乔之言,则朝自悔而夕食禄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择之亦久矣,
觉事行多端,选所好而为之耳。
岂待若言而后识之哉?凡生之难遇而死之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礼义以夸人,矫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矣。
达哉此言。若夫刻意从俗,违性顺物,失当身之暂乐,怀长愁於一世,虽支体具存,而实邻於死者。
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国之能夸物,欲以说辞乱我之心,荣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怜哉?我又欲与若别之。别之犹辩也。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於一国,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於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术而喻之,若反以彼术而教我哉?子产忙然无以应之。
卢曰:殉情耽欲之人,诡辞邪辩,足以塞圣贤之口,乱天下法。故桀纣之智,足以饰非;少卯之辞,足以惑众。虽不屈於一时,亦鼓倡於当代。故夫子屈盗跖之说,子产困於朝穆之言,不足多悔也。而惑者以为列子叔之以畅其情,张湛注之以为达其理,斯乃鄙俗之常好,岂道流之雅术乎?
他日以告邓析,邓析曰:子与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谓子智者乎?郑国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
不知真人则不能治国,治国者偶耳。此一篇辞义,太径挺抑抗,不似君子之音气。然其旨欲去自拘束者之累,故有过逸之言者耳。
卢曰:夫当才而赏之,择德而任之,则贤者日进,而不肖者退矣。任必以才,善人之道亨通矣;退必不肖,小人之道不怨矣。使贤不肖各安其分、适其志,则郑国之治当矣。彼二子酣酒而爱色,礼义所不修,不因父兄之势以干时,纵心嗜欲而不悔,此诚真人也。而乃欲矫其迹,为其心,取禄位以私之,是国偶然有以理,非子之至公也,岂得为智乎?此言真人者,非真圣之人,乃真不才之人。
政和:劳形怵心者役於或使,解心释形者近於自然。或使者疑於妄,自然者全其真。朝穆荒湛于酒色,而动不顾名声之丑、性命之危,盖解心释形而无所累者也。子产矜礼义法度之治,矫情性荣禄之美,唯恐其身之不治,盖劳形怵心而有所拘者也。无所累者足以善其死。有所拘者不足以乐其生,则苦身劳生者为妄,而任情纵心者为真矣。故朝穆自以为所治者内,而以子产之治为外,曰: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非真人,孰能达此哉?
范曰: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子产犹众人之母也,能食而不能教。乘舆之济,圣人非之。则於治国,犹有未至,故与真人居而不知也。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修然而往,修然而来。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於体;怵惕之恐,欣欢之喜,不监於心。又曷尝苦心劳形而以危其真为事?
冲虚至德真经四解卷之十七竟
冲虚至德真经四解卷之十八
杨朱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藉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墙屋台榭,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嫔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偏边非齐土之所产育者,无不必致之,犹藩墙之物也。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涂径修远,无不必之,犹人之行咫步也。宾客在庭者日百往,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
达於理者,知万物之无常,财货之暂聚。聚之非我之功也,具尽奉养之宜。散之,非我之施也,且明物不常聚。若斯人者,岂名誉所劝,礼法所拘哉?
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反其子孙之财焉。禽骨又屈厘闻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闻之,曰: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政和:达生之情者,纵而勿阏;知分之定者,积而能散。人之所欲为,无不为也;意之所欲玩者,无不玩也。纵心之所欲而勿阏焉,非远生之情者,何以与此?散之邑里,弃其藏积,积而能散,非知分之定者,何以与此?穷当年之乐,不顾身后之忧,唯达者能通之。故无瘗埋之资可也。国人相与赋而藏之亦可也。禽骨厘以常德责其行,故以为辱祖;段干木以达德得其心,故以为过祖。索之於外,此众意所以惊;索之於内,此诚理所以取。卫之君予以礼教自持,则拘於形骸之内,是恶知此意,故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范曰:体道之人睹物,寄之傥来,知货财之暂聚,认而有之,皆惑也。故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若端木叔,可谓知此矣。
孟孙阳问杨子曰:有人於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
设令久生,亦非所愿。
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
夫一生之经历如此而已,或好或恶,或安或危,如循环之无穷。若以为乐耶,则重来之物无所复欣;若以为苦耶,则切己之患不可再经,故生弥久而忧弥积也。
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
但当肆其情以待终耳
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尽。
制不在我,则无所顾恋也。
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於其间乎?
政和: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理也。贵身爱生,以蕲不死,是岂达於理者哉?夫有生则复於不生,故生非贵之所能存;有形则复於无形,故身非爱之所能厚。若是而蕲久生,是益惑也。夫情之好恶,有以怵於内;体之安危,有以迫於外;世事苦乐,有以累吾心;变易治乱,有以动吾行。自古及今,闻见而更之者,可以前料而逆知,则百年之生有终身之忧,而无一朝之乐也。故方且厌其多而苦其久,尚可蕲久生之为乎?此孟孙阳所以闻杨子之言而遂欲速亡也。然蕲久生者固非达於理,而欲速亡者亦未为通於道,是二者胥失也。唯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则无伤生之患。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尽,则无恶死之患。可以生而生,可以死而死,生死无变於己,此之谓达。
范曰:贵其生者不自贼,以役於物,疑若能存矣,而生非贵之所能存;爱其身者不自贼,以困於物,疑若能厚矣,而身非爱之所能厚。虽欲久生而不死,得乎哉?又况五情之好恶,四体之安危,世事苦乐,变易治乱,又复终始如环无端。所历既久矣,所阅既众矣,百年犹厌其多,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之是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所谓不羡久生,盖有在是。昧乎此者,乃以速亡为愈於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殊不知既生,则废而任之,肆其情而无所撄拂,非以生为悦也,将死,则废而任之,顺其适而无所觊觎,非以死为恶也。无不废,无不任,安时处顺,尽其所受於天者,岂遽迟速於其间哉?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政和:不以一毫利物,为己者也;不以一身自利,为人者也。为人者不可以失己,为己者不可以失人。若夫损一毫而利天下,有所不与;悉天下以奉一身,有所不为。人我之分各足而止,则其为人太少,其自为太多,固不足以治天下。而杨朱之道术独有在於是,此一曲之士也。
范曰:伯成舍国而隐耕,为己者也;大禹过门而不入,为人者也。虽制行之迹不同,而救世之心则一。古之人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况损一毫乎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取诸人,况悉天下乎哉?杨朱之行,失之为我,不拔一毛而利天下,孟子固尝禽兽之矣。子列子有取焉者,当是时,天下之俗谲诈大作,质朴并散,虽世之学士大夫未有知贵己贱物之道者,於是弃绝乎礼义之绪,夺攘乎利害之际,趋利不以为辱,殒身不以为怨,渐清陷溺以至於不可救已。故是篇所载,有取於杨朱者,殆亦有意矫天下之弊而然耶。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