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 第 112 页/共 121 页
胡百万便开言:在城外贪着玩,几日没到宣武院。听的二姐接了客,烦你给我传一传,我和长官见一面。老鸨儿忙叫丫头,快与他通报一番。
且说那万岁正合佛动心闷坐,丫头上楼说道:“下边有胡百万待来拜姐夫哩。”万岁说:“他是个什么人?”二姐说:“他是个秀才,极会吹弹,我也曾跟着他学筝来。”万岁自合王龙恼了,就是小六哥三两日来看看,又不能住下,兀自没人散闷。听说胡秀才在行,心中大喜,便说:“叫他进来。”丫头即忙下楼,说:“姐夫有请。”秀才闻请,就上楼来了。
胡百万进楼房,将万岁细端详,翻身倒拜南楼上。万岁才待拱一拱,见他跪倒费思量,只说还是那帮闲的样。万岁爷连声请起,胡百万悚惧而恐惶。
胡百万爬将起来,站在一边。万岁说:“请坐。”胡百万说:“不敢。”让了两三回,方才坐下。万岁说;“我合你一个朋友家初见面,怎么这样谦恭?这到着我心里不安。”那丫头见他磕头,也都笑他。胡百万也不肯当面说破。
胡百万坐在旁,丫头们笑他赃,给人磕头是那里的账?百万明知是天子,却又不肯撒了汤。说爷是个王侯相,望后日风云得志,看一眼莫要相忘。
万岁说:“我果然封了王侯,你的终身都在于我;只怕你那学业无准,可也罢了。”
万岁爷笑颜生,叫秀才你是听:只怕你那咀儿不灵应。若还过日封王侯,凡事都与你尽情,些小富贵也保的定。但只是封侯何日,你给我说个分明。
胡百万说:“学生学问浅薄,这个日子可就定不出来。”万岁说:“也罢,我听的说你吹弹的极好,有琵琶在此,你弹一套我听听罢。”
胡百万抱琵琶,切四象按九牙,弹了一套客窗话。万岁听罢微微笑,便叫二姐你听咱,这弹和你相上下。一半点像内府传授,但只是节奏还差。
胡百万说:“军爷真正知音。小生这琵琶从一个御乐的亲戚学来,原没有真传,怎么入的爷的尊耳!”万岁说:“你的武艺那一件精呢?”胡百万说:“都不精。”二姐说:“他的筝好。”万岁便说:“拿筝来。”
胡百万接银筝,一回重一回轻,两手不住忙忙弄。起初好似搪前雨,次后还如百鸟鸣。皇爷听罢龙颜动,说二姐你学嗄来,十停只得了三停。
胡百万抓罢,万岁大喜说:“这筝就是御院里也没有。”胡百万惯帮嫖,帮衬语极会叨,奉承的万岁心欢乐。回头便把二姐叫,没有别人你休嚣,把那新学的琵琶领领教。佛动心一回弹罢,百万说我也会了。
二姐跟着万岁学了一套,弹出来委是中听。胡百万不住的喝彩。弹完了,胡百万说:“我也会了。”万岁不信,就叫他再弹。胡百万真蹊跷,听一遍不曾学,就照着样儿弹一套。旁人听着齐喝彩,真正不差半分毫。万岁听毕微微笑,这琵琶还差点死手,从今后休对弹了。
胡百万遂磕了一个头,起来说:“什么死手,军爷说了罢。”万岁鼓掌大笑道:“不对你说。”胡百万说:“我再吹吹那笛给军爷听听,咱交易了罢。”万岁说:“你先吹吹我看,换过了换不过呢?”胡百万真会玩,将笛儿吹一番,悲切好似离群雁。二姐没嘎可当板,头上拔下风头簪。万岁敲着连声赞,说这笛委是大妙,得二姐唱一个昆山。
万岁说:“这笛真妙。二姐,你唱一个和他一和。”
佛动心唱起来,可人意开人怀,教人魂散九霄外。百万玉笛忙和起,听不出是两声来。万岁听罢龙心爱,将酒杯一口饮尽,说一声妙哉妙哉!
万岁说:“佛动心唱的第一,胡百万吹的第一。劳苦了您俩了,咱吃酒罢。我行一个令儿,要破一个谜,猜不方的罚。”胡百万说:“请爷先说,好做个样子。”万岁说:“地上没有天上有,人人没有一人有。”二姐说:“是龙。”万岁说:“二姐猜方了。”胡百万罚一盅。二姐又说:“地下也有,天上也有,人也有。里头不见外头的见。”万岁说:“这是云。”胡百万说:“人那里的云?”万岁说:“云布、云锦、云履,穿着里头便不见,穿着外头便见了。”胡百万说:“是呀。我却说什么?”有金墩在旁里斟酒,胡百万说:“你替我寻思寻思。”万岁说:“不许替。”金墩嘻嘻的只顾笑。万岁说:“你若是有么,你就说,算你的。”金墩说:“人不知他知,他不觉我觉。”万岁说:“这是什么东西?”胡百万说:“这个我可猜方了,这是他那肚子里那私孩子。”万岁大笑说:“我输了。”罚了一盅。“你可说么?”胡百万说:“我也有了。人不知他知,他不觉我觉。”万岁说:“该罚!人说了的你怎么又说?”胡百万说:“我这个不合他一样。”万岁说:“是嗄?”胡百万说:“是我这裤子里的破烂流丢的,惟止家下给我胡做时他才知道。”万岁大笑道:“胡百万,你有百万之名,可怎么还没有条囫囵裤子?”胡百万说:“这是人诮我,起了一个绰号。”万岁说:“我管给你成就了这个名子。”
万岁爷笑呵呵,胡百万你听着:放心有我也不错。果然由了那封侯的话,百十万银子值什么,情管着你自在过。胡百万慌忙跪下,磕的头比那碎米还多。
胡百万磕头谢恩。万岁说:“你休要忒认真了,我的王侯万一封不成,可不搭了你那些头么?”胡百万说:“搭不了。”
武宗爷心里欢,不由的开笑言,叫了一声胡百万。我若得了王侯位,给你本儿去转钱,监商茶客从你的便。你若是做上几载,运来时百万何难?
胡百万说:“小生命薄,本儿大了担不的,给我一个别的头向罢。”万岁说:“有一个头向你极会做的。”胡百万说:“什么头?”万岁说:“给你一个都篾片头,你可愿做么?”
万岁爷开玉言,叫秀才且耐烦,将采封你个都篾片。帮闲嫖客属你管,打那姐儿忘八的课税钱,这个营生你干不干?丫头们嗤嗤的怪笑,胡百万喜地欢天。
胡百万说:“这个头向就强的别的。但只是口说无凭,求爷给一个帖儿做个凭信。”便拿了一幅柬帖来,递在万岁面前。万岁此时有些醉意,乘着酒兴大写道:“钦差巡视两京各院等处地方,都理嫖务,兼管天下帮闲都篾片。”胡百万拿在手里,磕头谢恩。万岁自从进院,不曾开兴吃酒,今日不觉大醉。胡百万见爷醉了,便说:“小生告辞,军爷睡了罢。”万岁说:“夜已深了,你合那丫头们在楼下睡了,明日再玩。”
万岁爷醉沉沉,叫秀才夜已深,你且合那丫头们困。明日起采再玩耍,省的差人把你寻,休要去的无音信。胡百万连声答应,爷自睡不要担心。
胡百万答应一声,下楼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游妓院万岁观花 吹玉笛美人献技
话说那万岁醉了,睡到天明,便说:“二姐,夜来那胡百万进来就磕头,只怕他认出我来了。”二姐说:“也是有的。他相极好的面。人都笑我等皇帝,他不笑我。”万岁说:“着人去叫他来罢。咱再合他玩耍,我可盘问他盘问。”二姐便叫丫头去请他。丫头说:“今夜里任凭怎么留他,他不住下,自己打着个灯笼,飞跑的去了。”
万岁爷笑一声,叫丫头你是听:想是他嫌你不干净。他家住在什么巷,隔着这里几里程?若是不远你蹭一蹭。果然他宿在家里,拉他来休要放松。
丫头说:“我去找他去。”略不停时,丫头回来说:“他夜来不曾归家。”二姐说:“有了。”
佛动心想一周,半夜里何处收留?有个去处他去的溜。东院里有我好姐姐,名子叫做百花羞,秀才惟只合他厚。情管是在他那里,不消去别处搜求。
丫头说:“我就忘了呢,就是就是。”慌忙去了。
有丫头到东厢,胡百万才下床,脸儿洗得没停当。骂了一声天杀的,着俺像找白侍郎,你可弄那自在像。穿搭上流水去罢,这早晚还只顾麽仓。
胡百万穿衣裳,骂一声,卜淫娼,上头扑面的什么样?我这问您二姐姐,文书着他给一张,我可合你算算账。那丫头连推带打,一阵风拉上楼房。
万岁说:“你干的好事!我着,你休去,你怎么就逃了?”胡百万说:“他们又不留我,怎么可强插白赖的死塞呢?”丫头说:“好嚼舌根子的!我没说你休去罢?”万岁说:“这自然是你的不是。你竟扬长去了,又不怕人担嚣;我封了你一个大大的官儿,你又不早来谢恩。罚你给丫头作个揖罢。”胡百万说:“我宁只给佛动心磕头,这揖可难作。”万岁说:“你为什么半夜里逃走了呢?你作揖还拣主么?”胡百万说:“不是拣主,他们都担不的,看折煞他了。”丫头们笑哈哈,胡百万你忒也夸,自家估着自家大。你说作揖就担不的,你跪上试试看怎么?秀才说话就恁么乍。百万说你留情意,再留我定是住下。
万岁说:“着了极了,饶了你罢。我且问你:你会相面,你相着我现如今是什么人?若说着,赏银二百两。”
胡百万笑吟吟,俺有眼也有心,你说俺就恁么夯。头上戴着檐毡帽,腰束皮鞋带一条根,自然长官何消问。这两日运气极好,又插上这二百两的白银。
万岁说;“你可相差了,就没有装做军家的?”胡百万说:“拿银子来罢。”万岁说:“相不着怎么还敢要银子?”胡百万说:“军爷请自家说是个什么人,我就不要了。”万岁说:“我现是个京官。”胡百万说:“若是个京官,我情愿挖下眼来搓了。”万岁说:“我实对你说罢,我是个皇帝。”胡百万问二姐姐道:“真果么?我不信,我不信!谁家皇帝出来嫖院来?还肯自家说是皇帝?拿银子来罢。”
万岁爷笑哈哈,我本是盘问他,谁想倒着他盘问下。就给你银子二百两,休要拿着当土合沙,做条裤子好支架。你领我院中看看,那有名的都是谁家。
万岁说:“二百银子这是小事,我可不是为你相的那胡突面。听说院中三千姊妹,你就认的两千七八。那名妓多少,你都领我去看看。”胡百万说:“这自然是都篾片的职掌,怎敢推辞。”万岁大喜,即时吃了酒饭,一同下楼。胡百万说:“二姐没本是走不去罢?”万岁说:“也罢,你在家叫人摆下酒席,回来咱好玩耍。”转街巷曲弯弯,皇帝后秀才前,领着万岁沿门串。出色名妓八十个,武艺精通件件全,拣着门儿从头看。看了勾五十余家,爷才信自古才难。
二人走了五十余家,有住下吃一盅茶的,有略坐坐就走了的,有合胡百万骂几句的;都知道是二姐接的那军家,也都不甚尊敬,却都为胡百万的面子上,没有不让坐坐的。万岁肚中饥了,却又困乏,见那一般名妓都不上眼,兴致也就没上来了。转过墙角,又到了一家,见那房舍甚是清雅,有一个姐儿迎将出来。
万岁爷细端详,打扮的淡素装,年纪只在二十上;虽然不似二姐美,风流却也不寻常,行持没有那惫赖样。见了爷拜了两拜,将二人请进香房。
到了房里,胡百万说:“这就是南楼上那位爷。”那姐儿慌忙跪倒,磕了几个头儿,便说:“不知爷来,有失迎接,贱人万死!”万岁爷暗疑猜,这个人好怪哉,怎么听说就将我拜?人人拿着不当事,忽然跑出个敬的来,万岁便有几分爱。要赏他白银百两,,不言心里铺排。
二人茶罢,美人便吩咐丫头速备酒席。万岁说:“穷军家又没有赏银,那里就有取扰的理。胡百万,咱走罢。”美人那里肯依。那美人笑开言,叫声爷休弃嫌,好容易见的爷金面。虽然没嗄给爷吃,略把腿儿少卷卷,遽然去了不好看。胡百万你若领了客去,我合你断了咱往还!
胡百万说;“这是他一点诚意,咱就扰他罢。”万岁便忻然坐下。略不停时,酒肴甚是齐整。
武宗爷闷气消,问一声女多娇,初逢不知是什么号?今日闲玩来到此,没曾带着银子包,回时送个薄仪到。美人说增光万幸,若说这赏赐何消。
胡百万说:“他名子叫百花羞。”万岁说:“哦!那百花羞就是你么?”百花羞说:“就是贱人。”胡百万说:“听的谁说来?”万岁说:“今早晨找不着你,佛动心说,有一个百花羞合他甚厚,必然是在那里,因此知道这个名子。”又点点头说道:“是你眼色不差,果是个妙人儿,雅致温柔,不同寻常。”百花羞说:“蒙爷的过奖,折煞贱人了!”万岁说:“胡百万可人没有不会吹弹的。”那百花羞见爷问他,便去房里拿出一只玉笛,一攒牙笙,雕刻的异样精美。笑了笑,将那笙递於胡百万。
一吹笛一吹笙,合起来好中听,哀哀吹了两三弄。知音天子上边座,好好连夸四五声,想那教笛时特把心来用。细听他一字一句,合百万一气相同,万岁大喜说:“您二人这样相厚,又是极好的一对儿。依我说,百花羞,你嫁了他罢。”二人听说,一齐下来,两手扑地,给爷叩了顿头。
武宗爷笑哈哈,你磕头为什么?我不过是句闲常说话。几十两银子还容易,出百两以外就难咱,妈儿不知要多少价。点点头说也罢也罢,且从容济着我刷刮。
百花羞说:“军爷这片好心,贱人离了火炕,给爷念佛。”万岁说:“你嫁与不嫁,今后且不必提他。您二人且合我去南楼上玩耍玩耍,过日的事在我。”百花羞带了丫头,一同出门往南楼去了。百花羞到楼门,看见了佛动心,跪下才把二姐问。你若到了安身处,也念念火坑受罪人,休忘了从小一处混。佛动心大惊失色,忙回礼跪倒埃尘。
二姐忙把百花羞请起来,说:“姐姐忽然行此大礼,这是为何?”百花羞说:“是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