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学集成 - 第 80 页/共 129 页

四时章第十四        凡写四时之景,风味不同,阴晴各异,审时度候为之。古人寄景于诗,其春曰:“每同沙草发,长共水云连。”其夏曰:“树下地常荫,水边风最凉。”其秋曰:“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其冬曰:“路渺笔先到,池寒墨更圆。”亦有冬不正令者,其诗曰:“雪慳天欠冷,年近日添长。”虽值冬似无寒意,亦有诗曰:“残年日易晓,夹雪雨天晴。”以二诗论画,“欠冷”、“添长”易晓,“夹雪”摹之。不独于冬,推于三时,各随其令。亦有半晴半阴者,如“片云明月暗,斜日雨边晴”。亦有似晴似阴者,“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予拈诗意,以为画意未有景不随时者。满目云山,随时而变,以此哦之,可知画即诗中意,诗非画里禅乎。         远尘章第十五        人为物蔽,则与尘交。人为物使,则心受劳。劳心于刻画而自毁,蔽尘于笔墨而自拘。此局隘人也,但损无益,终不快其心也。我则物随物蔽,尘随尘交,则心不劳,心不劳则有画矣。画乃人之所有,一画人所未有。夫画贵乎思,思其一则心有所著,而快所以画,则精微之入,不可测矣。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发之。         脱俗章第十六        愚者与俗同识。愚不蒙则智,俗不溅则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故至人不能不达,不能不明。达则变,明则化。受事则无形,治形则无迹。运墨如已成,操笔如无为。尺幅管天地山川万物,而心淡若无者,愚去智生,俗除清至也。         兼字章第十七        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笔能倾覆山川之势,未可以一邱一壑而限量之也。古今人物,无不细悉。必使墨海抱负,笔山驾驭,然后广其用。所以八极之表,九土之变,五岳之尊,四海之广,放之无外,收之无内。世不执法,天不执能。不但其显于画,而又显于字。字与画者,其具两端,其功一体。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能知经权而忘一画之本者,是由子孙而失其宗支也。能知古今不泯,而忘其功之不在人者,亦由百物而失其天之授也。天能授人以法,不能授人以功。天能授人以画,不能授人以变。人或弃法以伐功,人或离画以务变。是天之不在于人,虽有字画,亦不传焉。天之授人也,因其可授而授之,亦有大知而大授,小知而小授也。所以古今字画,本之天而全之人也。自天之有所授,而人之大知小知者,皆莫不有字画之法存焉,而又得偏广者也。我故有兼字之论也。         资任章第十八        古之人寄兴于笔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应化,无为而有为。身不炫而名立,因有蒙养之功,生活之操,载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质也。以墨运观之,则受蒙养之任。以笔操观之,则受生活之任。以山川观之,则受胎骨之任。以鞟皴观之,则受画变之任。以沧海观之,则受天地之任。以坳堂观之,则受须臾之任。以无为观之,则受有为之任。以一画观之,则受万画之任。以虚腕观之,则受颖脱之任。有是任者,必先资其任之所任,然后可以施之于笔。如不资之,则局隘浅陋,有不任其任之所为。且天之任于山无穷。山之得体也以位,山之荐灵也以神,山之变幻也以化,山之蒙养也以仁,山之纵横也以动,山之潜伏也以静,山之拱揖也以礼,山之纡徐也以和,山之环聚也以谨,山之虚灵也以智,山之纯秀也以文,山之蹲跳也以武,山之峻厉也以险,山之逼汉也以高,山之浑厚也以洪,山之浅近也以小。此山天之任而任,非山受任以任天也。人能受天之任而任,非山之任而任人也。由此推之,此山自任而任也,不能迁山之任而任也。是以仁者不迁于仁,而乐山也。山有是任,水岂无任耶?水非无为而无任也。夫水汪洋广泽也以德,卑下循礼也以义,潮汐不息也以道,决行激跃也以勇,潆洄平一也以法,盈远通达也以察,沁泓鲜洁也以善,折旋朝东也以志。其水见任于瀛潮溟渤之间者,非此素行其任,则又何能周天下之山川,通天下之血脉乎?人之所任于山,不任于水者,是犹沉于沧海而不知其岸也,亦犹岸之不知有沧海也。是故知者知其畔岸,逝于川上,听于源泉而乐水也。非山之任,不足以见天下之广;非水之任,不足以见天下之大。非山之任水,不足以见乎周流;非水之任山,不足以见乎环抱。山水之任不著,则周流环抱无由。周流环抱不著,则蒙养生活无方。蒙养生活有操,则周流环抱有由。周流环抱有由,则山水之任息矣。吾人之任山水也,任不在广,则任其可制;任不在多,则任其可易。非易不能任多,非制不能任广。任不在笔,则任其可传;任不在墨,则任其可受。任不在山,则任其可静;任不在水,则任其可动。任不在古,则任其无荒;任不在今,则任其无障。是以古今不乱,笔墨常存,因其浃洽,斯任而已矣。然则此任者,诚蒙养生活之理,以一治万,以万治一。不任于山,不任于水,不任于笔墨,不任于古今,不任于圣人,是任也,是有其资也。         跋        宋王孙赵彝斋者,其品峻绝千古,其画妙绝一世。品不以画重,而画益以品重也。宋亡,隐居广陈镇,山水之外,别无兴趣,诗酒之外,别无寄托,田叟野老之外,别无知契。孤昂肃洁之操,如云中之龙,云中之鹤,不可昵近者也。乃今之大涤,非昔之彝斋乎?其人同,其行同,其履变也无不同。盖彝斋之后,复一彝斋。数百载下,可以嗣芳徽,可以并幽躅矣。两先生之隐德,吾知颉颃西山之饿夫固然耳。且其浩浩落落之怀,一皆寓于笔墨之际,所谓品高者,韵自胜焉。吾观大涤子论画,钩玄抉奥,独抒胸臆。文乃简质古峭,莫可端倪。直是一子,海内不乏解人,当不以余言为河汉也。       雍正六年戊申,秋七月,朅邱生张沅跋于江上之畏庐         则任其可传;任不在墨,则任其可受。任不在山,则任其可静;任不在水,则任其可动。任不在古,则任其无荒;任不在今,则任其无障。是以古今不乱,笔墨常存,因其浃洽斯任而已矣。然则此任者,诚蒙养生活之理,以一治万,以万治一,不任于山,不任于水,不任于笔墨,不任于古今,不任于圣人。是任也,是有其资者也。附:石涛画跋   画有南北宗,书有二王法。张融有言:“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   一一顺治十四年丁酉题画文   (题《黄山图》和《坐看云起图》)。   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心期万类中,黄峰无不有。事实不可传,言亦难住口。何山不草木,根非土长而能寿;何水不高源,峰峰如线雷琴吼。知奇未是奇,能奇奇足首。精灵斗月元气初,神彩滴空开辟右。轩辕屯聚五城兵,荡空银海神龙守。前海露,后海剖,东西海门削不朽。我昔云埋逼住始信峰,往来无路一声大喝旌旗走,夺得些而松石还,字经三写乌焉叟。   一一康熙六年丁末《黄山图》题诗。   作书作画,无论老手后学,先以气胜得之者,精神灿      烂,出之纸上。意懒则浅薄无神,不能书画。多则泛滥,少则精雄。善藏者,勿求于纸之长短粗细。古人片纸只字,价重干金者,求之不易也。求之不易,则举笔时亦不易也。故有真精神出现于世。空山无人,左右都散,独坐无事,弄笔亦快。   一一康熙十二年癸丑在敬亭山跋画。   笔枯则秀,笔湿则俗。今云间笔墨,多有此病。总之过于文,何尝不湿过此关者知之。似懂非懂,似米非米,雨过秋山,光生如洗。今人古人,谁师谁体但出但入,凭翻笔底。   一一康熙二十一年壬戌冬日   在金陵用点染法画的山水上题文。   万点恶墨,恼杀米颠;几线柔痕,笑倒北苑。远而不合,不知山水之潆回;近而多繁,只见村舍之鄙俚。从窠臼中死绝心眼,自是仙子临风,肤骨逼现灵气。   一一康熙二十四年乙丑在   为苍公作《山水卷》上题跋。   打鼓用杉木之权,写字拈羊毫之笔,却也一时快意。千载之下,得失难言。若无荆关之手,又谁敢拈弄此道亦然。悟后始信吾言。   一一康熙二十六年丁卯题画文。   新安之吴子又和,丰溪人也。游戏于笔墨之外,珍重   其书,而不珍重于画。十馀年来,人间浪迹者多。每兴到时,举酒数过,脱巾散发,狂叫数声,泼十斗墨,纸必待尽,终不书只字于画之上。今观此纸,气运生动,笔法值空,欲令清湘绝倒,故书数字其上。   一一康熙二十七年戊辰在扬州   于吴又和《墨笔山水》上题跋。   吾昔时见“我用我法”四字,心甚喜之。盖为近世画家专一演习古人,论之者亦且曰某笔肖某法,某笔不肖可唾矣。此皆能自用法不已,超过寻常辈耶。及今番悟之,却又不然。夫茫茫大盖之中,只有一法,得此一法,则无往而非法,而必拘拘然名之为我法,又何法耶。总之,意动则情生,情生则力举,力举则发而为制度文章。其实不过本来之一悟,遂能变化无穷,规模不一。今吾写此数幅,并不求古人,并不定用我法。皆是动乎意,生乎情,举乎力,发乎文章以成变化规模。噫嘻]后之论者,指为吾法可也,指为古人之法也可,即指为天下之法亦无不可。   一一康熙三十年辛末在北京秋七月客慈源   寺,作山水册,题跋中有此文(见人民美术出   版社年出版的《石涛画集》第图)。   郭河阳论画,山有可望者、可游者、可居者。余曰:江南江北,水陆平川,新沙古岸,是可居者;浅在赤壁苍横,湖桥断岸,深则林峦翠滴,瀑水悬争,是可游者;峰峰入云,飞岩堕日,山无凡土,石长无根,木不妄有,是可望者。今之游于笔墨者,总是名山大川,未览幽岩,独      屋何居。出郭何曾百里,入室岂客半年。交泛滥之酒杯,货簇新之古董。道眼未明,纵横习气安可辨焉。自云曰:此某家笔墨,此某家法派,犹有人之示盲丑妇之评丑妇尔,赏鉴云乎哉!不立一法,是无宗也!不舍一法,是吾旨也,学者知之乎时辛未二月,余将南还,客且憨斋宮纸余案,主人慎庵先生索画并识请教。清湘枝下人、石涛、元济。   一一康熙三十年辛未在北   京题《搜尽奇峰打草稿》一画。   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来,遂使今之人不能出一头地也。师古人之迹,而不师古人之心,宜其不能出一头地也。冤哉!   一一康熙三十一年壬申三月二日   在北京海潮阁为伯昌先生作画题跋。   石文自清润,层绣古苔钱。令人心目朗,招得米公颠。余颠颠未已,岂让米公前每画一石头,忘坐亦忘眠。更不使人知,卓破古青天。谁能袖得去,墨幻真奇焉!菊竹若有志,与尔可同年。真颠为谁老苦瓜制此篇。   一一康熙三十二年癸酉题画诗。   此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而以名振一时,得不难哉高古之如青溪(程正揆)、白秃(石溪)、道山(恽道生)诸君辈,清逸之如梅壑(查士标)、浙江(弘仁)二老,干   。   瘦之如垢道人(程邃),淋漓奇古之如南昌八大山人,豪放之如梅瞿山(梅清)、雪坪子(梅庚),皆代之解人也。吾独不解此意,故其空空洞洞,木木默默之如此。问讯鸣六先生,予之评订,其旨若斯,具眼者,得不绝倒乎   一一康熙三十三年甲戌   为鸣六先生跋山水论画文。   倪高士画如浪沙溪石,随转随注,出乎自然,而一股空灵清润之气,冷冷逼人。后世徒摹其枯索寒俭处,此画之所以无远神也。   一一康熙三十四年乙亥   《仿倪高士立幅精品》题跋。   倪高士有《秋林图》,余今写画,亦复有此。淋漓高下,各自性情。今海内笔墨去古远矣,清湘大涤子自笑知其皮毛耳。   笔墨高秀,自云林(倪瓒)之后罕传,渐公得之一变。后诸公实学云林,而实是渐江一脉。公游黄山最久,故得黄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黄山本色,丰骨冷然生话。   一一康熙三十五年丙子跋渐   江辛丑所作《晓江风便图》   古人云,作画当以草书、隶书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大气。不尔纵俨然成格,      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或云东坡成戈字,多用病笔。又云腕着而笔卧,故左秀而右枯。是画家渴笔侧笔说也。西施捧心而颦病处妍媚百出,但不愿邻家女效之。白田乔子深会其旨,渴爱予画,乃出大绢四幅,属为点染四景。向曾观先生所藏先辈诸大家巨制五六幅,岂珠玉案头,独少明星作供耶草草事此,可胜小巫之愧云。   一一康熙三十七年戊寅三月题画文。   戊寅春三月望后二日,白田乔子以怀予诗见赠,兼有索画之作,并笔墨数种。予正抱微疴于大涤堂中,展玩之际,心神俱爽!古人云:“诗文字画,得到极处,足以却病延年,解闷消愁。”诚哉斯言也。越日遂作《桃源图》并缀数语,以博一笑,非敢云报琼也。   一一康熙三十七年戊寅三月题画文。   西江山人称八大,往往游戏笔墨外。心奇迹奇放浪观,笔欹墨舞真三昧。有时对客发痴颠,佯狂诗酒呼青天。须臾大醉草千纸,书法画法前人前。眼高百代古无比,旁人赞美公不喜。胡然图就特丫叉,抹之大笑日小伎。四方知交皆问予,廿年迹踪那得知。程子抱犊问予道,雪个当年即是伊。公皆与我同日病,刚出世时天地震。八大无家还是家,清湘四海空霜鬓。公时闻我客邗江,临溪新构大涤堂。寄来巨幅真堪涤,炎蒸六月飞秋霜。老人知意何堪涤,言犹在耳尘沙历。一念万年呜指间,洗空世界听霹雳。   一一康熙三十七年戊寅五月   题八大山人《大涤草堂图》。   ]   余向时观大痴为云林所作《江山胜览》卷子,一丘一壑,无不从顾虎头、陆探微、张僧繇中来发明此道,运笔遒举,点画新奇,此是前人立法不凡处。在大痴、云林、黄鹤山樵一变,直破古人,千丘万壑,如蚕食叶,偶尔成文,谁当着眼故此卷三寒暑方成。今天下画师,三吴有三吴习气,两浙有两浙习气,江楚两广中间,南都秦淮、徽宣、淮海一带,事久则各成习气。古人真面目实不曾见,所见者皆赝本也。真者在前,则又看不入。此中过关者,得知没滋味中,正是他古人得力处,悟了还同未悟时,岂易言哉!   一一康熙三十八年己卯跋汪柳涧   《摹黄大痴江山无尽图卷》文。   董北苑以江南真山水为稿本,固知大块自有真面目在,若书法之钗脚、漏痕,不信然乎   一一载《留溪外传》卷十八陈鼎《瞎尊者传》。   书画非小道,世人形似耳。出笔混沌开,入拙聪明死理尽法无尽,法尽理生矣!理法本无传,古人不得已。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月随我起。把卷望江楼,高呼日子美。一笑水云低,图开幻神髓。   一一石涛题《春江图》。载《留溪外传》   卷十八陈鼎《瞎尊者传》。      天地氤氲秀结,四时朝暮垂垂。透过鸿濛之理,堪留之似似之。百代之奇。   笔如削铁墨如冰,冷透鬓眉见小乘。若贵眼前些子热,依然非法不为凭。   盖唐人士女,悉尚丰肥铱艳,故周肪直写其习见,实父能尽其性情,纤悉逼真,不特其造诣之工,彼用心仿古,亦非人所易习也。   一一康熙三十六年丁丑春,为自   仿仇实父《百美争艳图》匹缣题文。   小水大山千点墨,一丘一壑一江烟。晚年笔秃须凭放,翠壁苍横莫我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