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学集成 - 第 115 页/共 129 页
笔不可穷,眼不可穷,耳不可穷,腹不可穷。笔无转运曰笔穷,眼不扩充日眼穷,耳闻浅近日耳穷,腹无酝酿曰腹穷。以是四穷,心无专主,手无把握,焉能入门!博览多闻,功深学粹,庶几到古人地位。
知见日进于高明,学力日归于平实。
弄笔如丸,则墨随笔至,情趣自来。故虽一色笔墨,
而浓淡自见;绚灿满幅,彼以浓淡而论深浅,奚啻蜩与鸠,第知飞抢榆枋之乐。
书成而学画,则变其体,不易其法,盖画即是书之理,书即是画之法。如悬针垂露,奔雷坠石。鸿飞兽骇,鸾舞蛇惊,绝岸颓峰,临危据槁,种种奇异不测之法,书家无所不有,画家亦无所不有。然则画道得而可通于书,书道得而可通于画,殊涂同归,书、画无二。
腹稿不充,笔无适从,失之凝滞;起讫不明,手不虚灵,失之蹇钝。
凡作花卉飞走,必先求笔,钩勒旋转,直中求曲,弱中求力,实中求虚,湿中求渴,枯中求腴。总之画法皆从运笔中得来,故学者必以钩稿为先声。钩勒既熟,则停顿转折,处处入彀,书家所谓屋漏痕、折议股、印泥划沙,随处布置,天成画幅,自得神妙境界,非十三科所可限也。
作画胸有成竹,用笔自能指挥,一波一折,一戈一牵,一纵一横,皆得自如。惊蛇枯藤,随形变幻,如有排云列阵之势,龙蜒凤舞之形;重不失板,轻不失浮,枯不失槁,肥不失甜,渖不失痴,无穷神妙,自到毫颠;心闲意适,乐此不疲,岂知寒暑之相侵哉
何谓起讫曰:欲左先右,欲下先上,勒得住,收得住,横挑侧出,无不得心应手。凡起笔有一定之法,而收笔则千变万化,为藤为干,为石为草,左盘右旋,横扫逆挑。重落轻提,偏锋侧出,笔随锋向,承接连绵,小章巨幅,粗勒细钩,无不以此法施之。彼以鬃豹为工者,乌乎知
画何有工致、写意之别,夫书、画尚同一源,何论同
此画而有工致、写意之别耶!要之画益工,则笔愈见笔法,固无工粗之别,而赋色则有工粗之殊。然不可以笔法而论工粗也,画师与画工不同如此。
画固以逸品为上,然气息仍欲稼深沉厚。诗之疏放如摩诘,而句极高浑;清淡如襄阳,而别饶神韵;高洁如左司,而体极宏敞。知画家一丘一壑,而魄力自具。坡翁谓“绚灿之极,归于乎淡”是也。不然,世之仿率笔者,极以高士自命,此王觉斯“寂寂无馀情”之诮所由来也。
写山水以位置阔大、气象雄伟为主,若务求工细,已落四谛禅矣。然读杜子美北征等篇,而少府山林诗,娟秀鲜丽,亦不可废。昔高彦敬以简略取韵,倪高士以雅弱取姿,项春草小品妙境,高澹游逸笔尤佳,文人笔墨陶情,不可以一格例也。
画贵有神韵、有气魄,然皆从虚灵中得来。若专于实处求力,虽不失规矩,而未知入化之妙。
麓台先生评,梅壑太生,石谷太熟。方樗翁夫子以为“梅壑画不可不生,石谷画不可不熟”,诚然夫子之言乎。今人讲钩勒者失之空滑,皴擦失之甜俗,鲜有不入恶道。
临摹古人,求用笔,明各家之法度;论章法,知各家之胸臆。用古人之规矩,而抒写自己之性灵,心领神会,直不知我之为古人,古人之为我,是中至乐,岂可以言语形容哉!
前明张丑论云林画“无一笔不从口出,故能色泽腻润”,此真欺人语也。至今论画者藉此以赞叹古人,徒贻识者所笑耳。
或人谓仆嗜画,乐此不疲。仆日:不然,我家贫而境苦,惟此腕底风情陶然自得,内可以乐志,外可以养身,非外境之所可夺也。
画谭
清张式撰。式字抱翁,号荔门,又号夫椒山人。江苏无锡人,隐居江阴。生年不洋,卒于道光三十年(工)。工诗古文辞,书法褚遂良。山水学元季诸家,淡远苍秀。
画谭
正清]张式
窃谓诗文书画,其事不一,其理则同。善读书者,不难隅反。顾好古者既不多,肤论者转不少,学者难衷焉。余因归之心源,推之笔阵,揆以古训,正以始基,一出以尔言也,曰画谭,凡三十五则,四千二十字。
凡事之误,多误在乡愿之口,故圣人深恶之。伪君子,儒者之乡愿也;老学究,学者之乡愿也。后人拟撰执笔图,书家之乡愿也;书生据典证画理,画家之乡愿也。盖格形迹,蔽神明,不通似通,最为惑人。苟非好学而敏者,何能辩其惑也。先一语以正之曰:心有主。
士人学画,只要求道古人,不必问道庸史。若画工之流,只要问业唐史,不必求道古人。此士气院习之判也。若曰私淑,不如亲炙,则仍类粤人之铸、秦人之庐矣。韩昌黎谓舜、禹、周、孔道统相传,其相去至千百年,何尝非私淑得来道且以私淑传,矧道之馀事乎]
王右丞曰:画道之中,水墨为上。上与尚同,非上下之上。后人误会,竟认水墨为上品,著色为下品矣。右丞谓画以水墨而成,能肇自然之性。黑为阴,白为阳,阴阳交构,自成造化之功。故著色画亦以水墨画定,然后设色。而皮相者遂以水墨、著色分雅俗,殊不知雅俗在笔,笔不雅者,虽著墨无多,亦污人目。笔雅者,金碧丹青,辉映满幅,弥见清妙。或问余日:墨画与著色孰难答曰:余笔蘸墨落纸时,当为青黄赤白之色。及笔蘸色时,又当为墨挥洒之而已。
余十馀岁即喜墨戏,有老生语余曰:子书法绝佳,作画用笔油滑,有妨于书。余心知其非,年幼不敢抗言。迟二年,此老与缪云岩遇,又以斯言告云岩。云岩曰:是松劲,不是油滑。油滑不是用笔。行家画铺或然,若吾侪石棱山脑笔笔领,柳线松针笔笔收。老生讶曰:收何得尖云岩曰:写字撇捺越皆尖,未尝不收也。是之谓用笔。
善学书者,要临古帖,见古迹。学画亦然。士子若游艺扇头小景,即看时行画传,演习连络,再得墨韵翁淡之情,便可寄兴。如欲入门成品,须多临古人真迹,多参古人画说。古人画说,各有精义,古人真迹,其法具在。善学者体味而寻索之,自能升堂入室。但人手不宜杂猎,择一种可领略者临习之,测度其规模,料理其墨采,慎重其笔脚,要接神在空有之间,活活泼泼,一笔是笔,循循有序。用心日久,渐近自然,才知画之妙理乃尔。既悟画理,则诸家之门径可寻,胸中之炉锤可化,心忘意到,出入宋元,犹运之掌。若但局于一家,不能兼通众妙,亦难成立。近日娄江人多祖麓台,如皋、兴化多祖板桥,袭其形体,若将终身。杭人书专学山舟。陈白洲曰:杭州自山舟后无书家。盖讥其囿于习也。
初学临时,忌与古迹离,离则失形;尤忌即,即则失神。不即不离,如射中鹄的,如晶照日火。
落笔起笔,急落急起而不乱,行笔转折脱卸是关捩子,隔瞪及混下均非也。假晓书草体天字、篆文乃字,三曲有三脱卸。若混下去,形如死蚓,精神何以寄托作画下笔,要有凹凸之形,全在转折中得来。转折能知脱卸,行笔之道,思过半矣。
作书贵泯没痕迹,不使笔笔板核在纸上。作画亦然。没笔痕而显笔脚,谓之书画,运笔是也。没笔脚而露笔痕,谓之描画,信笔是也。故画有刻剥精工,命为专门,终难免郭若虚所谓虽号画而非画者。书画盘礴点染,有神明不测之妙,即赵吴兴询钱玉潭之士夫画也。绝去画师习气,方有士气。扬子云:书,心画也。此气即吾人之心画,画之贵贵此。
言,身之文;画,心之文也。学画当先修身,身修则心气和平,能应万物。未有心不和平而能书画者。读书以养性,书画以养心,不读书而能臻绝品者,未之见也。
学画又当先学书,未有不能书字而能书画者昔人云:当以草隶奇字法为之,故曰书画。今试以古人真迹,拈笔脚细审之,其出笔行笔,沉著痛快,无迹可寻,与书法用笔何异若不谙此窍,虽日师古人,越工越远,犹临帖之刻画痕棱,而不求用笔,依样葫芦,终无益于书道。质为神之母,笔脚,质也。今人见名画,漫称丘壑神韵之胜,即分解其妙处,无非高不可攀,使学者兴望洋之叹,亦厄才之一弊也。若抉其源,星宿海断是笔脚。
书追晋、唐,书之正法。山似画沙,树如屈铁,画之
上品。否者纵令成就,不过逞巧弄笔,因媚俗以传耳。悟得笔在提运,才透得过此关。腕掌覆平,肩肘纯畅,运笔之体也。提转收束,不偏不倚,运笔之用也。要皆条目,非纲领,纲领在直管提锋,能力透笔尖耳。如印印涂,如锥画沙。提笔之形神,古人以此八字尽之。提笔方能破信笔,故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人知信笔有把握,而不知提笔更有把握。信笔用偏力,提笔得全劲也。余学书二十年,始悟提笔运腕之法,然后知米南宫为陈寺丞悬腕作蝇头楷,不是故意矜张。
用笔有三等:悬腕运笔,锺、王及米、董皆然,此一等也。侧腕捉笔,好古自用,终成外道,又一等也。曲腕摇笔,世俗通行,又一等也。
画之用笔,先要领会得工拙二字。何谓拙曰不理笔情,曰不得劲,曰滞,曰了,曰捉,曰乱,曰复,曰颟顸,曰直注,曰著迹,曰做作。何谓工日落笔得势,曰转折不混,曰向背合度,曰粗细相和,日圆不直强,曰侧不匾塌,曰率不野,曰熟不甜,曰沉著,曰虚和,曰巧妙,曰浑成,日心静神怡。心静神怡,与笔何有却是用笔之第一关口。
笔法既领会,墨法尤当深究。画家用墨,最吃紧事。墨法在用水,以墨为形,以水为气,气行形乃活矣。古人水墨并称,实有至理。
用墨以盆中墨水为主,砚上浓墨为副。
盆中墨水,要奢笔饮。墨有宜贪,有宜吝。吐墨惜如金,施墨弃如泼。轻重浅深隐显之,则五采毕现矣。曰五采,阴阳起伏是也。其运用变化,正如五行之生克。
画山水以气韵生动为主,才能使笔墨。未下笔时,全幅局势先罗胸中,然后从树起。树先从中心分干发枝处下笔,次及干及枝,次及根及叶,疏密向背,曲折参差,而文从理顺。树之大概如此。次坡石山岚轮廓,次桥杓宇舍人物及远树,次山石布皴,次渲染设色,次点苔。反覆渐进,衬浅提深,气色墨晕,随在寓焉。一幅之大概如此。虽各体画法不同,总之以主为先。所谓宜于大处落墨,勿于碎处积起。或从局面约略措置,或用炭条朽笔先规形势,或分三截,一层一层画入,或深淡交加叠润,或落笔不再加笔。说者不能凿空,学者亦不可凿空。详审古人墨迹,自有分晓。断不可依俗手为入门路径。先入者为主,既入退出最难。全幅局势,先罗胸中者,下笔时是笔笔生出,不是笔笔装去,至结底一笔,亦便是第一笔,古所称一笔画也。气韵虽曰天禀,非学力不能全其天。老杜诗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读得破古人墨迹,则触处透空,自然生动。使笔墨者,借笔墨以寄吾神耳。
展纸下笔,理会章法为一大事。布置经营,如著棋下子。格格可下子,格格不可乱下子;纸素上处处可落墨,处处不可乱落墨。棋有棋路,画有画理。一著失当,势即败矣。一幅画,凡中截下截上截,无一定之势,却有一定之理。巉山树木与浅燸者不同,地势使然也。三尺纸画一尺画,馀纸虽无画,却有画在。如将三尺纸折就一尺画之,拽直审视,则此外皆馀纸,不在画内。纵使应笔再画,即分合如宜、关锁合法,气机必不完固。气机完固,经营章法之枢矣。
烟云渲染,为画中流行之气,故曰空白非空纸,空白
即画也。古人一树一石、皆得烟云之致。近日貌袭倪、黄者,视烟云为了手事。吾愿学者挽之,使画道一变。笔墨位置,不外通气有神,互用虚实,经营详略是也。笔有舌,墨有眼,呼吸照应,有略此而通彼者。有实此而通彼者,画此处,眼光只在此处,何异堆假山之工匠要之书画之理,玄玄妙妙,纯是化机。从一笔贯到千笔万笔,无非相生相让,活现出一个特地境界来。
唐子畏以郭恕先笔意画灵岩积雪图,绝似灵岩,虽妇人小于识灵岩者,见而呼为灵岩也。董思白用黄一峰笔意画毗山读书图,绝不似毗山,不特山体不类,即居房水口亦毫不干涉。然二图各臻其妙。使二图笔意倒用,则失山水家之体度矣。
画人物自顾、陆、张、吴以来,代有传家。虎头意在笔先,道子神生画外。虎头用笔如丝,循环超忽。道子用笔如葷菜条,变化纵横。后如赵子昂,祖虎头铁线纹也;李伯时,祖道子兰叶纹也。顾、吴二派,至今讲笔法者不能出其范围,正如山水家之南北二宗。
人物衣褶,要柔中生刚,毫厘分寸,须见笔力。有重大而条畅者,有精洁而缜密者,凡十八法。其略曰;高古琴弦纹、游丝纹、铁线纹、颤笔水纹、撅头钉纹、尖笔细长撇捺折芦纹、兰叶纹、竹叶纹、枯柴纹、蚯蚓纹、行云流水纹、钉头鼠尾纹。总要顺适紧峭,以状高深倾斜、转折飘举之势。白描贵洁净匀细,不滞不纤。水墨贵苍古雄伟、沉著清真。学画者先求笔法清真匀细,犹学书之先楷篆而后行草也
下笔先后在取顺取势。人则先面,面则先鼻,先面后
手足,先肩后臂,先衣后裳。譬彼写花卉,亦叶因花附。总之有主而后有宾,先后之法,不外是矣。
吴生作数仞之画,或自臂起,或自足先,即取顺取势之意。
人物有行立坐卧四势,古怪秀雅四种。下笔时要先得其气象。气象既得,神采自真。不则何异优孟衣冠。
人之难画者手足。手之执持,足之行立,一乖于法,体且僵矣。手大可掩半面,足履长过手半,肩无三面阔,身体纵三横五,屈伸结构能于手足安顿,脉络自然通畅。
四体妍媸,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此为写真言之,其实凡画人物皆然。人之一身,英爽俱发于两目,下笔稍不合法,便无精采。画目宜方,方则风雅耐观。点睛先要写其圆圈,然后以淡墨实之,才有神气。须发毛根出肉,疏密相间,不可排列整齐。画鼻宜高耸丰隆则近古。身之长短,以面为主,立七坐五蹲三。
人物傅采,轻色与用墨水同。或染著,或借衬,或实填重色,亦须薄著,然后逐遍匀加。惟粉色不宜叠著,著色时亦有次第,重者为后。生纸色上罩矾水,再著不沁,验矾入水,得味足矣。凡色切忌涂,薄施为妙。花卉色重者黑轻,墨重者色轻,亦有色重墨重者,纯色没骨者,纯墨写意者,各随体裁。神寓约略浓淡之际,韵生纸墨相发之间,无若翦彩者,则善矣。山水著色,亦在用水。水泽要经营,色黼要惨澹。错采而成片段,不伤气而色厚,错采则不平,成片段则不碎。
重色粉色,用胶要当。夏如漆,冬如水,此大略也。著色后罩矾水,胶性滑,矾性涩,则并结,过分则脆裂。
冬月不矾亦可,胶重黏滞,胶轻易脱,胶宿败色。生纸烘染,墨水中略入胶,便和得开。烘即洪云托月之烘,非用火也。生纸水沸,用副纸覆抑即止。
烘染晕痕,以清水笔双管相调,不可使笔头相撞。其法一管竖用,一管横匿入虎口及中指、无名指之间,相调俱如是调法。将指皆伸,则竖笔亦横,大指、食指紧夹竖笔及虎口横笔,小指、名指向掌曲,则横笔头垂出。遂将中指钩进竖笔,顺用中指甲挑出横笔,与食指钳住。松虎口探出。
制色,诸谱所载不甚同,即今专门家虽各擅其法,实不甚相远也。兹言梗概,研求精妙,更有进者。石青、石绿、朱砂,谓之重色,制法同。初置研钵中,搀入清胶水研,研至无声,再冲入沸汤,提作三等色。提用碗三,将色和水倾入一只内掐,碇,即再倾一只,略碇,又再倾一只。第三只碇定,将水弃去,三碗色深淡各异,画家谓之头青、二青、三青,临时入胶水用。花青即靛花制与重色相反,惟取标汁,以多研为妙。青有丸、散二种,散青先用绢包泡,或置铫煎,易水数次,则水无殷色。丸青形如螺,亦如柏子,色绀,先将沸汤泡,易去绀水,总使色净水清为度。青中绀殷既除,然后研,乃入清水少许,研若墨浆,更加入浓胶研,再冲沸汤捐,和解其腻,以浮标试胶。法以笔蘸标水著纸,能和即可,不匀和再入胶脚。既碇,倾面上标水,用煨火收干,脚尽弃去。胭脂用热水沸弃绵,或烈日暴干,或煨火收,入胶少许用。藤黄只消水化。藤黄和花青曰汁绿。花青合胭脂为紫,入粉曰粉紫。赭石产虞山者佳,黄赤之间而无铁色为上,亦须入胶。铅粉,邹
小山花卉谱载粉不可熏。今观小山真迹,粉多霉变。制粉究以恽氏之蒸而后研提者为良。粉画忌与皮衣同藏,硝气能还铅色。
作画便要世人叫好,非固基之道也。世人所见,止于牝牡骊黄耳。世人遇世人画则赏,解人遇解入画则赏。昔人言之矣。第因赏而为学,非真学者也。吴仲圭与盛子昭同时同里,人竞好子昭,而仲圭不务世俗一时之好。陈章侯临周仲朗画,观者曰:已胜蓝本。章侯曰:此所以不逮处也。此在志于道者自主之。
题画须有映带之致。题与画相发,方不为羡文,乃是画中之画,画外之意。
初以古人为师,后以造物为师,画之能事尽乎曰:能事不尽此也。从古人人,从造物出。试以古人之学证古人,古人岂斤斤笔墨之间者哉!
南宗抉秘
清华琳撰。琳字梦石,天津人。生于乾隆五十六年,卒于道光三十年(工)。善画。好读书,精音律。《南宗抉秘》三十则专论南宗写山水之法,言用笔用墨居多。
南宗抉秘
自序
[清]华琳
余少时多病,卧而不起者数年,读书不能卒业,弃材也。病中无以自遣,每悬古人山水图画卧游之,久而酷嗜之。既而病少差,有志于学画,学十年,下笔无一是处。余固钝根,前人岂尽天才耶其必有要诀乎!乃博取古人论画之书一一披览,虽各有所说,皆详及形体,而略于笔墨,心快快不快而怀疑焉。因忆作书之法,蔡中郎得自石室,传于韦诞,诞据为已有时锤繇酷好书,见中郎笔法于诞座中,苦求弗与,繇捶胸呕血,魏文以五灵丹救之。后诞死,繇发其秘书,始大成。又羲之幼学书于卫夫人,卫初秘而不授,羲之终日不去,侍左右,积数载,卫叹曰:“此子书成,必掩吾名”!乃授之。观夫书法,韦、,卫悭吝异常,则画家于用笔用墨之法,俱无详说,其为自秘也
无疑。嗟平,余读书不成,去而学画;学画又将无成,岂非终于弃材乎!然不自甘,仍取古人真迹,朝夕研读,其笔法之起煞、墨法之轻重,逐处心摩手揣,寝食俱废,忽夜梦二叟,相视而笑。一叟曰;书画通禅。一叟曰:书法至唐末而绝。寤释二语不能寐,晓起择赵宋以前诸古贴悉心展阅,人虽异代,体亦不一,而其笔画如出一手。窃以如此用笔,运以作画之墨,何患墨里无笔!自是画与书互相参玩,又十馀年,似渐悟,遇有心得,随即录出,共成三十六则。区区之见,本不欲以自私,特未敢自信,藏之箧中久矣。日者就正于刘晓山先生,先生亦以不得画诀为恨,见之大快,且怂恿缮写成帙,留以公诸同好,并为之名曰南宗抉秘云。天津华琳。
夫作画而不知用笔,但求形似,岂足论画哉!作画与作书相通,果如六朝各书家,能学汉、魏用笔之法,何患不骨力坚强,丰神隽永也。其在北宗画曰笔格遒劲,亦是浑厚有方,非出筋露骨,令人见而刺目,不然,大李将军岂得与右丞比肩,而以宗称之乎!特蒋三松、张平山辈,变乱古法,以惊俗目;效之者又变本加厉,相传有以木工之墨齿作画者,且以为美谈,抑何可笑!若夫南宗之用笔,似柔非柔,不刚而刚,所谓“绵里针”是也。其法不外圆厚,中锋则圆。出纸即厚。初学不能解此,见前人之画秀韵天成,绝无剑拔弩张之态,因而以柔取之,腕弱笔痴,殊无生气,类小女子描花样者,乃自矜其韶秀不减于古,奚啻婢作夫人耶!然从此平心静气,纯正炼笔,毋求速成,
其造就亦未可量。乃不此之务,而又自嫌其笔力孱弱,不足骇众人之观瞻,急思一捷径,将笔横卧纸上,加意求刚,而枯骨干柴,污秽满纸,自诧为“铁笔”;流俗亦从而啧啧,称其功力之大,抑思作画亦雅事,岂可作此伧父面目向人哉!尤有可异者,其笔既弱,乃欲效古人之圆。及其画出,状似豆茎,或笔之左右有两线,中间塌陷;又一种专取秃笔蘸浓墨,向纸上涂鸦,毫无主见,故意上下其手,顿挫出许多瘿瘤,视之如以竹枝嚼破其末,濡墨而抹之者,此皆画道之蟊贼,万不可误犯。惟先不存自欺之心,亦不存欺人之心,终日操管作工夫,执笔紧,运腕活,久之又久,气力自然运到笔颖上去,不觉用力而力自到,所谓能人纸。能出纸,笔笔跳得起也。彼歉于用力,外腴中干,偏于柔之病也;猛于用力,努目黎颜,偏于刚之病也。妙矣,古人之画菩萨低眉,正是全神内敛;金刚怒目,迥非胜气凌人。
何谓执笔紧、运腕活当搦管之时,只觉吾之手乃执笔之具,他无能事,使手与笔合为一物,若吾指上天然有一枝笔者,然后运吾之臂,以使吾之腕,运吾之腕,以使吾之手,初若不知有笔焉,则“执笔紧运腕活”之决得矣。右军不云乎;“手知执而不知运,腕知运而不知执”。
初学用笔,规矩为先,不仿迟缓,万勿轻躁。只要拿得住、坐得准,待至纯熟已极,空所依傍,自然意到笔随,其去“画无笔迹”不远矣。若徒见古人之画,笔笔有飞舞之势,而不揣其功力之深,猥以急切之心求之,反为古人所误矣,其实自误耳。
以笔作画,何以要无笔迹此说似为难解,夫笔迹即
笔痕也,若满纸笔痕,岂复成画!然则何以去之学者当于一出笔即要有力,不可使虚头略有一些软处,亦不可使煞笔略有一些软处,如作画左去吻、右去肩者,先就笔之有形之痕而去之,然又非硬抹一笔,使无虚锋,即可谓之无痕。果尔,则孤另一笔,其痕更重,愈不可救何不见端石之鹳鹆眼乎,其与石合者,活眼也,即无痕也;其与石不合者,死眼也,即有痕也,要使笔落纸上,精神能充于中,气韵自晕于外,似生实熟,圆转流畅,则笔笔有笔,笔笔无痕已。昌黎之咏石鼓文日快剑斫断生蛟龟,平原之论书法曰如锥画沙、如印印泥,胥得之矣。
画到无痕时候,直似纸上自然应有此画,直似纸上自然生出此画。试观断壁颓垣剥蚀之纹,绝似笔而无出入往来之迹,便是墙壁上应长出者。画到斧凿之痕俱灭,亦如是尔。昔人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吾于画亦云。
旧谱于画石之法,授人以一字金针曰活。岂惟画石之笔当活,何笔不当活!但不可止取形活,如止取形活,则躁率轻浮之病皆生,究之仍非活也。惟笔尖刺纸,向下锥著用,又要提著用,弗任副毫摊在纸上,则运腕、运肘、运臂,俱有气力,即笔墨之极虚处,亦活泼泼地。故学者欲出纸,先入纸,则跳脱有日矣,活矣。
画之善者曰巧匠,不善者日拙工。人也孰不欲巧哉,不知功力不到,骤求其巧,则织仄浮薄,甚有伤于大雅。学者须笔笔皆著实地,不嫌于拙,迨至纯熟之极,此笔操纵由我,则拙者皆巧,吾故曰;欲巧先拙,敏捷有日矣,敏捷有不巧者哉!
画之用正锋,既谆谆言之矣,乃忽曰侧锋亦不可少,
则似语涉两歧。然欲为作画者说法,正不敢以大言欺人也。书之用中锋,自蔡中郎至唐之徐浩、邬彤、颜平原诸公,二十四传而绝。赵宋之家,已渐用侧锋,观坡公之偃波,即其明证。唐、宋画不可见矣,元则云林纯用侧锋,他家亦兼用之,正自有说。吾以为画中之山头、山腰,石筋、石脚,以及树杪、树根,凡笔线之峭立峻峭而外露者,定当以正峰取之。昔人之论画者有云:“作画用圓笔,方能深远,为其四面圆厚也。”此说非善学者亦不易解。他若山石之阴面、阴凹等处,用墨宜肥;夫肥其墨,必宽其笔以施之。笔宽则副毫多著于纸,正是侧锋。如于此处,必欲笔笔正锋,则恐类鱼骨,难乎其为画矣。学到极纯境界,自悟侧中寓正之意,非余自相矛盾也。
晓山先生好学魏、晋人书,一日为余言疾涩二字诀,余初以为分解,晓山日:不然。余乃豁然顿悟曰:得毋涩为疾母,疾从涩生乎!相与大笑。此虽余二人之臆断,然非苦心于用笔者,或亦理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