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画论类编 - 第 11 页/共 14 页

清盛大士撰   士大夫之画所以异于画工者,全在气韵间求之而已。历观古名家,每有乱头粗服不求工肖而神致隽逸,落落自喜,令人坐对移晷,倾消尘想,此为最上一乘。昔人云:画秋景惟楚客宋玉最佳。“家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无一语及秋,而难状之景自在言外。即此可以窥画家不传之秘。若刻意求工,遗神袭貌,匠门习气,易于沾染,慎之慎之。   书画本出一源,昔圣人观河洛图书之象,始作八卦。有虞氏作绘作绣,以五彩彰施于五色。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之属,稽其体制多取象形。书画源流,分而仍合。唐人王右丞之画,犹书中之有分隶也。小李将军之画,犹书中之有真楷也。宋人米氏父子之画,犹书中之有行草也。元人王叔朋、黄子久之画,犹书中之有蝌蚪篆籀也。夫书至苏、黄、米、蔡,纵横挥攉,变化淋漓,而于晋人之余风则渐远焉。画至倪、黄、吴、王,千态万状,阳开阴合,而于唐人之余风则渐远焉。近日俗画专尚匀净配搭,字画大小疏密悉中款式,书非不工也,而其俗在骨不可复与之论书矣。近日俗画专肖形模,如小女子描钩花样,一笔不苟,画非不工也,而生气全无,不可复与之论画矣。故初学画者,先观其有生气否。   画有七忌,用笔忌滑软,忌硬,忌重而滞,忌率而溷,忌明净而腻,忌丛密而乱。又不可有意着好笔,有意去累笔,从容不迫,由澹入浓。磊落者存之,甜熟者删之,纤弱者足之,板重者破之,则觚棱转折自能以心运笔,不使笔不从心。   画有三到:理也,气也,趣也。非是三者不能入精、妙、神、逸之品。故必于平中求奇,纯绵裹铁,虚实相生。学者入门务要竿头更进,能人之所不能,不能人之所能,方得宋元三昧,不可少自足也。此系吾乡王司农论画秘诀,学者当熟玩之。   画有六长:所谓气骨古雅,神韵秀逸,使笔无痕,用墨精彩,布局变化,设色高华是也。六者一有未备,终不得为高手。   画有四难:笔少画多,一难也;境显意深,二难也;险不入怪,平不类弱,三难也;经营惨澹,结构自然,四难也。   东坡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不知此旨者,虽穷年皓首罕有进步。又坡翁题吴道子、王维画云:“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俱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此时极写道上之雄放,“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是何等境界?乃至摩诘只写其诗境之超,画在不言之表,而其服膺无间者,在此不在彼,此其善于论画者也。   凡学画者得名家真本,须息心静气再四玩索,然后含毫伸纸,略取大意,兴之所到,即彼疏我密,彼密我疏,彼澹我浓,彼浓我澹,皆无不可。不必规规于浅深、远近、长   短、阔狭间也。久而领其旨趣,吸其元神,自然生面顿开。学者见古人名迹,或过眼即弃,或依样钩摹,胥失之矣。   国初画家首推四王,吾娄得其三,虞山居其一。耕烟散人少受业于染香庵主,又习闻烟翁绪论,则虞山宗派原不离娄东一瓣香也。耕烟资性超俊,学力深邃,能合南北画宗为一手,后人不善学步,仅求之于烘染钩勒处,而失其天然宕逸之致,遂落甜熟一派。忆余初弄笔亦从耕烟入手,虞山吴竹桥仪部蔚光谓余曰:“耕烟派断不可学,近日流弊更甚,子其戒之!”余初不以为然,数年来探讨画理,乃知此言不谬。不学耕烟固无以尽画中之奥窔,若初学先须放空眼界,导引灵机,不宜专向耕烟寻蹊觅迳,同于东施之效颦。   麓台司农论画云:“明末画中有习气,以浙派为最,至吴门、云间,大家如文、沈,宗匠如董,赝本混淆,竟成流弊。”近日虞山、娄东亦有蹊迳,为学人采取,此亦流弊之渐也。   司农又云:“意在笔先,为画中要诀。”作画者于画时要安闲怡适,扫尽俗肠,次布疏密,次别浓澹,转换敲击,东呼西应,自然水到渠成,天然凑泊。若毫无定见,布树列石,逐块堆砌,扭捏满纸,意味索然,便为俗笔矣。今人不谙画理,但取形似。墨肥笔浓者谓之浑厚,笔瘦墨澹者谓之高逸,色艳笔嫩者谓之明秀,皆非也。总之古人位置紧而笔墨松,今人位置懈而笔墨结。以此留心,则甜、邪、俗、赖不去而自去矣。   又云:“设色者所以补笔墨之不足,显笔墨之妙。”今人每不解此意,色自为色,笔墨自为笔墨。不合山水之势,不入绢素之骨,但见红绿火气,可惜可厌而已。惟不重取色,专重取气,于阴阳向背处,逐渐醒出,则色由气发,不浮不滞,自然成文。至于阴晴显晦、朝光暮霭、岚容树色,须于平时留意。澹妆浓抹,触处相宜,是在心得,非成法之可定也。   司农画法吾乡后进皆步武前型,然不善领会,则重滞窒塞,亦所不免。盖无炼金成液之功,则必有剑拔弩张之象。无包举浑沦之气,则必有繁复琐碎之形。司农出入百家,成此绝诣,今人专学司农,不复沿讨其源流,是以形体具而神气耗也。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神与其骨?夫杜陵所推为诗圣者,上至三百篇,下至汉、魏、六朝,无所不学,然后有此神骨。作画亦然,先于神骨处求之,则学司农者不可不兼综诸家,以观其会通矣。   诗画均有江山之助,若局促里门,踪迹不出百里外,天下名山大川之奇胜,未经寓目,胸襟何由而开拓!   画有士人之画,有作家之画。士人之画妙而不必求工,作家之画工而未必尽妙。故与其工而不妙,不若妙而不工。   云间双鹤老人沈师峰宗敬笔意超古,不入时目,然苍而弥秀,枯而弥腴,南宗一大家也。尝言画有以邱壑胜者,有以笔墨胜者。胜于邱壑为作家,胜于笔墨为士气。然邱壑停当而无笔墨,总不足贵。故得笔墨之机者,随意挥洒,不乏天趣。   元倪云林、王叔明、吴仲圭、黄子久四家皆出于董、巨。董、巨在宋时已脱去刻划之习,为元人先路之导。赵吴兴集唐宋之成,开明人之迳。双鹤老人谓其工细苍秀,兼擅胜场。洵未易学也。明人喜学松雪而得其神髓者,惟六如居士耳。国初多宗云林、大痴,名流蔚起。承学之士,得其一鳞片爪,亦觉书味盎然。   双鹤老人云:“文、沈、唐、仇为明四大家。仇画极工细,宜接小李将军及北宋诸子,而用笔有致,非描摹时手可以乱真,然予不愿为也。石田笔墨苍古,幼尝临仿。六如兼宋、元法而笔意秀逸,超宋格而参元意,予窃慕焉。若文待诏则非三子可比。至于董文敏则又自出机杼,几欲目无前人。若平心而论,不及古人处正多,但用笔有超乎古人之妙者,乃其天资独具耳。”   又云:“云林、伯虎笔情墨趣,皆师荆、关而能变化之,故云林有北苑之气韵,伯虎参松雪之清华。其皴法虽似北宗,实得南宗之神髓者也。”   画家惟眼前好景不可错过,盖旧人稿本皆是板法,惟自然之景,活泼泼地。故昔人登山临水每于皮袋中置描笔在内,或于好景处见树有怪异,便当模写记之,分外有发生之意。登楼远眺,于空阔处看云彩,古人所谓天开图画者是已。夫作诗必藉佳山水,而已被前人说去,则后人无取赘说。若夫林峦之浓澹浅深,烟云之灭没变幻,有诗不能传而独传之于画者,且倏忽隐现,并无人先摹叶子,而惟我过之,遂为独得之秘,岂可覿面失之乎?若一时未得纸笔,亦须以指画肚,务得其意之所在。   用墨须有乾、有湿,有浓、有澹。近人作画有湿、有浓、有澹而无乾,所以神采不能浮动也。古大家荒率苍莽之气,皆从乾笔皴擦中得来,不可不知。   作画苍莽难,荒率更难,惟荒率乃益见苍莽。所谓荒率者,非专以枯澹取胜也。钩勒皴擦皆随手变化而不见痕迹。大巧若拙,能到荒率地步,方是画家真本领。余论画诗有云:“粉本倪、黄下笔初,先教烟火气全除。荒寒石发千丝乱,绝似周、秦篆籀书。”颇能道出此中胜境。   画以墨为主,以色为辅。色之不可夺墨,犹宾之不可溷主也。故善画者青绿斑斓而愈见墨采之腾发。   作画忌用矾纸,要取生纸之旧而细致者为第一。若纸质粗松,灰涩拒笔,皆不可用,然比矾纸则犹为彼善于此。盖惯画灰涩粗松之纸,一遇佳纸,更见出色。若惯用矾纸,则生纸上不能动笔矣。   作诗须有寄托,作画亦然。旅雁孤飞,喻独客之飘零无定也。闲鸥戏水,喻隐者之徜徉肆志也。松树不见根,喻君子之在野也。杂树峥嵘,喻小人之暱比也。江岸积雨而征帆不归,刺时人之驰逐名利也。春雪甫霁而林花乍开,美贤人之乘时奋兴也。   虞山画派以耕烟为宗,杨西亭亲受业于耕烟,可谓得其具体。墨井道人吴历笔墨之妙,戛然异人。余于张氏春林仙馆中见其《霜林红树图》,乱点丹砂,灿若火齐,色艳而气冷,非红尘所有之境界。虞山人多学耕烟,而墨井无人问津。盖耕烟之笔易摹,墨井之神难肖。耕烟易悦时目,黑井难遇赏音也。王司农尝评墨井之画太生,耕烟之画太熟。又云:近代作者惟有墨井一人。然则学耕烟不成,流为甜熟。学墨井不成,犹不失为高品也。墨井道人字渔山,亦廉州之高弟。   耕烟集宋、元之大成,合南北为一宗,法律则精深静细,气韵则疏宕散逸。其在明四大家则惟六如居士相与颉颃,石田则逊其秀逸,十洲则让其超脱,衡山更退避三舍矣。今之学耕烟者仅求之一邱一壑间,而失其天生之气骨,此如西子工颦,出于无意,不能禁人之不效,又乌能教人之尽如其工哉!   江左画家擅门业者,吾乡王氏外,惟毘陵恽氏为极盛。香山老人苍浑古秀,出董、巨而入倪、黄。南田翁花卉写生空前绝后,然其山水,飘飘有凌云气,真天仙化人也。后人世其家学者,指不胜屈。又有女史名冰字清於,与怀娥、怀英先后擅美。近闻完颜夫人字珍浦,博雅工诗文,兼长绘事。余友洁士徵君秉怡之妹也。余恨不度亲见其笔墨。   然恽氏一门才俊,东南竹箭灵秀所锺,其信然矣。   画固首取气韵,然位置邱壑,亦何可不讲。譬如人家屋宇堂奥前后颠倒,虽文榱雕薨,庸足道乎故江上外史云:“画工有其形而气韵不生,士夫得其意而位置不稳。前辈脱作家习,得意忘象。时流托士夫气,藏拙欺人。惟神明于规矩者,自能变而通之。”故又云:“善师者师化工,不善师者抚缣素。拘法者守家数,不拘法者变门庭。”   画中诗词题跋,虽无容刻意求工,然须以清雅之笔,写山林之气。若抗尘走俗,则一展览而庸恶之状不可向迩。溪山虽好,清兴荡然矣。石田画最多题跋,写作俱佳。十洲画惟署实父仇英制,或只用十洲印记,而不署名。且古人名画往往有不署姓氏者,不似今人之屑屑焉欲见知于人也。人各有能有不能,或长于画而短于诗,或优于诗词而拙于书法,只可用其所已能,不可强其所未能。果有妙画,即绝无题跋,何患不传若其题画行款,须整整斜斜,疏疏密密,真书不可失之板滞,行草又不可过于诡怪,总在相山水之布置而安放之,不相触碍而若相映带,此为行款之最佳者也。   严沧浪以禅定喻诗,标举兴趣,归于妙悟。其言适足为空疏者藉口。古人读破万卷,下笔有神,谓之诗有别肠非关学问可乎。若夫挥毫弄墨,霞想云思,兴会标举,真宰上诉,则似有妙悟焉。然其所以悟者,亦由书卷之味,沉浸于胸,偶一操翰,汩乎其来沛然而莫可御,不论诗文书画,望而知为读书人手笔。若胸无根柢,而徒得其迹象,虽悟而犹未悟也。   米之颠,倪之迂,黄之痴,此画家之真性情也。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生一分机智。多一分机智,即少却一分高雅。故颠而迂且痴者,其性情于画最近。利名心急者,其画必不工。虽工必不能雅也。古人著作藏诸名山,传之其人,曷尝有世俗之见存乎   郎芝田云:“画中邱壑位置,俱要从肺腑中自然流出,则笔墨间自有神味也。若从应酬起见,终日搦管,但求蹊迳而不参以心思,不过是土木形骸耳。”从来画家不免此病,此迂、痴、梅、鹳所以不可及也。   又云:“蓝田叔、戴文进画家之功力尽矣,李檀园、程孟阳画家之风致尽矣,四者合而为一,其神味当又何如耶?”   又云:“古人以烟云二字称山水,原以一钩一点中自有烟云,非笔墨之外别有烟云也。若仅将澹墨设色烘染而成,便是画工俗套。”   凡刻期索画,必是天下第一俗人,若如期作画,又是画师中第一贱工。予画甚不工,然终不肯为人服役。客有索画者,阅数日而催促之,则满拟今日即画而必迟之数日矣。且败兴之后必无佳笔,故虽迟久而终不动笔也。不但画也,即求诗文者,亦断无刻期促迫之理。   凡作诗画俱不可有名利之见,然名利二字亦自有辨。“山中何所有,坟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自是第一流人物。若夫刻意求工以成其名者,此皆有志于古人者也。近世士人沉溺于利欲之场,其作诗不过欲干求卿相,结交贵游,弋取货利,以肥其身家耳。作画亦然,初下笔时胸中先有成算,某幅赠某达官必不虚发,某幅赠某富翁必得厚惠,是其卑鄙陋劣之见,已不可响迩,无论其必不工也,即工亦不过诗画之意耳。   画中之山水酒文中之散体也,画中之花卉、翎毛、人物,犹文中之骈体也。骈体之文,烹炼精熟,大非易事。然自有蹊迳可寻,犹之花卉、翎毛、人物,自有一定之粉本,即白描高手,亦不能尽脱其程矱。若倪、黄、吴、王诸大家山水,此即韩、苏之文,如潮如海,惟神而明之,则其中浅深布置、先后层次,得心应手,自与古合。使仅执一笔二笔以求之,失之理矣。   作画起手须宽以起势,与奕棋同,若局于一角,则占实无生路矣。然又不可杂凑也,峰峦拱抱,树木向背,先于布局时,安置妥贴。如善奕者落落数子,已定通盘之局。然后逐渐烘染,由澹入浓,由浅入深,自然结构完密。每见令人作画有不用轮廓而专以水墨烘染者,画成后但见烟雾低迷,无奇矫耸拔之气。此之谓有墨无笔,画中之下乘也。   耕烟画设色纤腻,司农画神气重滞者,皆为赝品。或题款与印章皆逼真,而其画则赝者,乃是门下士代作,如杨西亭、王东庄、李匡吉诸家是也。较之近人赝作,则迥胜矣。且有款印皆真,画未尽出色,而游行自在,兼有意趣者,特当时不经意之作,其风骨与人迥不同耳。         小蓬莱阁画鉴   清李修易撰   近世论画,必严宗派,如黄、王、倪、吴知为南宗,而于奇峰绝壁即定为北宗,且若斥为异端。不知南北宗由唐而分,亦由宋而合。如营邱、河阳诸公,岂可以南北宗限之吾辈读书弄翰,不过抒写性灵,何暇讦及某家皴某家点哉?老子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吾愿学者勿拘拘于宗派也。   或问均是笔墨,而士人作画,必推尊南宗何也?余曰:“北宗一举手即有法律,稍觉疏忽,不免遗讥,故重南宗者,非轻北宗也,正畏其难耳。约略举之,如山无险境,树无节疤,皴无斧劈,人无眉目,由淡及浓,可改可救,赭石螺青,只稍轻用。枝尖而不劲,水平而不波,云渍而不钩,屋朴而不华,用笔贵藏不贵露。皆南宗之较便也。”   逸格之目,亦从能品中脱胎,故笔简意赅,令观者兴趣深远,若别开一境界。近世之淡墨涂鸦者,辄以逸品自居,其自欺抑欺人乎!   山水之有酝酿,南宗固胜于北宗,平淡天真,自饶奇趣,若北宗非工致之极,难见雅驯。然今之学南宗者,不过大痴一家,大痴实无奇不有,而学者又仅得其一门。盖耳目为董尚书、王奉常所囿,故笔墨束缚,不能出其藩篱。   余每喜以北宗邱壑,运南宗笔墨,盖恐流于率意也。山水自画禅室说法,人皆奉为圭臬,迄今未变。若能于营邱、河阳两家准酌古今,定其指归,画法当变而愈上,知其解者,不易得也。   浙派之失有四:曰硬,曰板,曰秃,曰拙。肇于戴进,成于蓝瑛。山川钝滞,印定后人心手。自恽、吴二君出,一洗积习,直欲唤醒古人。   元季四大家,浙人居三,惟倪为江南无锡人。又有赵吴兴为一代冠冕,至国朝四王、恽、吴皆属江南,吾浙无一人可与抗衡。甚矣习气之误人不浅也!   洪谷子尝嗤道子有笔无墨、项容有墨无笔,盖洪谷以有笔有墨自居也。仆谓道子善于用笔,项容善于用墨。二子手迹,虽未能目击,若竟斥为无墨无笔,论画不已苛乎!   米老谓右丞之迹,殆如刻画,真堪一笑。倪迂谓子久不能梦见房山,特有笔意。此皆名士习气,不得谓衷言也。大都善用墨者鄙青绿,喜枯寂者厌层叠。嗜好既殊,笔迹亦异。如诗之有陶、谢、李、杜,书之有欧、虞、褚、薛。各立门庭,乌可以优劣论哉?   赵魏公禀质英俊,作青绿山水,别具一种妩媚可人意。昔人每以比高房山,谓元季四家所自出。以予观之,房山虽气体高迈,究非魏公敌也。   倪迂自题画云:“非近日王蒙辈所能梦见。”而题王画则又云:“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或曰:“云林何前倨而后恭也?”余谓云林乃元季萧散之士,当画毕时,自鸣得意,猝作无顾忌语。及览王迹,又非时史所能企及,遂作悦服语。时移境迁,本无定论。且天下惟不服人,乃能真服人者也。昔庾征西不服逸少,有家鸡野鹜之诮。后以为伯英再生。吴道子不服张僧繇,曰:“浪得名耳。”已而坐卧画下三日不忍去。其自相刺谬,不与元镇一辙乎?   昔沈石田摹云林笔,其师赵同噜呼曰:“又过矣,又过矣。”渐江和尚一生学云林,新安画家多宗之。张瓜田见倪真迹,谓犹在门外,当以董香光为法。则沈与董之相去,何可以道里计哉?不知画无论繁简,要有其趣。仿古人而兴趣不合,所谓觑面千里,冰炭不杂也。石田之老笔密思,与云林之疏散萧远者,趣不同耳。假使仲圭在前,又将引石田为知己,香光不瞠乎后尘耶?   吾家檀园老人笔墨清超,不事刻苦,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若实父仇英譬作室者,纸、壁、木、石,一一俱就平地筑起,及其成功,则又如齐云、落星,缥缈在天际矣。此士夫作家之别也。董文敏云:“禅定积劫,方成菩萨。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宜入如来地步。”檀园殆三家之苗裔与   李烯古为南宋画院中人,气体不甚高雅,而位贵蹊迳特胜。至六如居士冈峦林樾,天趣飞翔,用其意而稍变其法,不愧冰寒之誉。   沈石田先生笔情磊落,不假妆点,与文、唐二公各闢门庭,同时媲美,正如邢夫人衣故衣,不以罗绮减其丰姿,骨气自是不凡也。   画至逸品,难言之矣。当令惜墨如金,弄笔如丸,骨戛青玉,身入明境,乃为庶几。若论高远闲旷之致,又如登黄鹤楼,亲听仙人吹笛,一时寄托,不在人间世。   佛者苦梵网之密,逃而为禅。仙者苦金丹之难,逃而为玄。儒者苦经传之博,逃而为心学。画者苦门户之繁,逃而为逸品。夫画小技耳,不追宗宋元,乌能大其识不经营局势,乌能矩其步?区区门凑捿泊,即指为赵、高、倪、黄衣钵之真传,吾不信也。虽然,人各异禀,才各异品,秾郁者鄙寂哀,清空者恶繁褥。古今人见不相违,同归于是巳耳。   写山水无不各有性情,特不能离荆、关、董、巨、赵、高、倪、黄范围耳。未有学古而不化者也。若徒恃稿本中求生活,正苏长公所云求形似者矣。   高逸一种,不必以笔墨繁简论也。总须味外有味,令人嚼之不见,咽之无穷。   山水之有气韵,张瓜田亦详论之矣,而人往往以烟云当之。不知烟云犹可迹求也,气韵不可迹求也。米家之淋漓吞吐,人知有气韵矣,而倪氏之渴笔俭墨,何尝无气韵耶?山水知有气韵矣,而花草何尝无气韵耶?花草知亦有气韵矣,而字与诗何尝无气韵耶?当求诸活泼泼地。瓜田谓有发于墨者,有发于笔者,有发于意者,有发于无意者,惟无意者之说为最当。恽正叔云:“今人用心在有笔墨处,古人用心在无笔墨处。”可谓善言气韵者矣。   恽正叔云:“昔滕昌祐常于所居多种竹、石、杞、菊,以资画趣”,此言写生也。夫一树一石尚有生生不息之机,况江山之寥廓乎昔范华原师洪谷,常叹曰:“师其人,不若师造化。”乃卜居终南太华,遍观奇胜,业遂大进。论者谓得山之气骨,可与关、李相抗。   东坡诗:“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而世之拙工,往往借此以自文其陋。仆谓形似二字,须参活解,盖言不尚形似,务求神韵也。玩下文“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便见东坡作诗,必非此诗乎。拘其说以论画,将白太傅“画无常工,以似为工”、郭河阳“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又谓之何?   陈章侯题画云:“倪老数笔,都有部署法律。大小李将军、营邱、伯驹诸公,虽千门万户,都有韵致。”眉公谓;“宋人不能单刀直木,不如元画之疏。”非定论也。今人不师古人,恃数句举业饾饤,或细小浮名,便挥笔作画,笔墨不暇责也,形似亦不可得而比拟,哀哉。章侯放士,共持论颇涉牢骚,而于画理具有见解。大抵享大名者,天分既高,学力兼到。然余窃观世之操笔作画者,有攻苦一生而终讫于无成。有偶尔涉猎,即有会心者。恨不起章侯而问之。   王觉斯论画云:“画寂寂无余情,如倪云林一流,虽略有淡致,不免尩羸病夫,奄奄气息,即谓之轻秀,薄弱甚矣。大家弗然,以境界奇创,然后生以气韵,乃为胜可夺造化。”予谓山水中不可少倪迂一格,不得谓舍迂外别无秀逸之品也。孟津笔墨酣暢,故持论如此。   宋漫堂云:“近世画家,专肖南宗。而置华原、营邱、洪谷、河阳诸大家,是特乐其秀润,惮其雄奇,予未敢以为定论也。不思史中迁、固,文中韩、柳,诗中甫、愈,近日之空同、大复,不皆北宗乎?”牧仲善画,精鉴别,其特论如此,真得饮水思源之义,足振聋点瞆,余深服之。然吾恐今之渴笔俭黑,强作解人,而自鸣得意者,皆掩耳而急走矣。   凡画之沉雄萧散,皆可临摹,唯一冷字,则不可临摹。而今人竟以倪高士一邱一壑当之,不知青绿泥金,何尝不可作冷字观哉?但看其人之胸次何如耳。   画以熟中带生,乱中见整为胜。若一味圆稳工细,反无兴致。此二语,古人言之详矣。人自不用心体帖耳。   评文而至荒率生拙,其文不足观矣,惟作画则不然。正求其荒率生拙四字,恐不易得。   王石师作画,善于用拙,华秋岳长于用巧。同时两家而用笔迥异。余谓山水当拙胜于巧,花卉当巧胜于拙。故张瓜田论秋岳山水,过于求脱,反有失处。   学画须辨似是而非者,如甜赖之于恬静也,尖巧之于冷隽也,刻画之于精细也,枯窘之于苍秀也,滞钝之于质朴也,怪诞之于神奇也,臃肿之于滂沛也,薄弱之于简淡也。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学者其可忽诸。   古人不可复作矣,见古人之笔墨,如对古人也。用笔若何?用墨若何?设色若何?直陈于卷轴,而一无所隐。世之朝夕讨论者,又不一其人。然犹熟视无亲,觑面千里,噫一艺之微,已觉授受之难也。   画山水难言之矣。树石苔草,在此处则为仙笔,在彼处即成败笔者,其理不堪为不知者道也。南田翁谓天下事不可使人疑,惟画理当使人疑,又当使人疑而得之。知言哉。   善将者步伍肃穆,剑戟森严,屹然不动。及两军对垒,阵号长蛇,声东击西,首尾相应。此兵家之妙于布势也。画家亦莫妙于布势。发端混囵,逐渐破碎,收拾破碎,复还混囵。流灏气,粉虚空,无一笔苟下。   邱壑不必过于求险,险则气体不能高雅。此嫩瓒之所以独绝今古也。   画山水之于蹊迳,未务耳。笔墨板滞,虽倪、黄章法,犹然俗品。然亦不可舍蹊迳而言笔墨也。布置失宜,开合无法,即笔有秀韵、墨具五色,亦复无益。盖画之有蹊迳,如书之有结构,文之有柱意也。学者其可忽乎哉?   散笔之法,有元始创,宋以前无此说也。唐、宋人作画,必先立粉本,惨淡经营,定其位置,然后落墨。若元人随钩随皴,初无定向,有不足处,再以焦墨破之。亦不拘定轮廓,所谓散也。顾学宋必失之匠,而学元者又失之野。如以唐之韵行宋之板,以宋之格行元之散,则大成矣。何今人之不如古人哉?   名手作画,固人所乐为临摹者也,然只学其大意耳。今人于邱壑位置,不爽尺寸,而于笔墨之精微,反置之度外。甚者并其题句而亦录之,此等临画,正如王处仲在石家如厕,居然换新衣走出光景,特不免为二婢背议耳。   论进境,临画决不如看画。遇古人名迹,不必留心位置,但当探讨笔墨,嘘吸其神韵,以广我之见解,所谓食古而化也。若临摹必求形似,虽神似终不离乎形似。此初学之功,非入门以后之学也。故王司农云:“山水奇者,不在邱壑,而在气韵间。”今人但于邱壑求之远矣。   作画无论山水、人物、花鸟,大都工细较率笔为难,何也?率草易见生趣,工细易近板俗也。李将军金碧楼台,黄要叔双钩重染,皆非数十年苦心孤诣,不能臻此神妙。写意点簇者,无作欺人语,甘苦当自知之。   或谓工细可以学力,写意必赖天资,乃更不然。杜拾遗诗中之圣,法律森严,李供奉诗中之仙,出口成章。皆冰雪聪明,读破万卷书过来,特面目不同耳,岂得以优劣论哉!   画至神妙,不可以学习求也,而又离学习不得。惟胸无尘滓,举头天外,庶几近之。夫玉,物之至坚也,而宋人能镂以为叶。风,物之至微也,而纪昌能贯其心。薪,炊餐所需也,而荀勗能知其劳。[(狂-王)+員],诡顽之兽也,而弋人能导其舞。此皆运于心手,不离人事。董、巨、倪、黄诸公,若有意,若无意,寥寥天壤,俯仰古今,墨苑中赖有此数人耳。         学画杂论   清蒋和撰   立意   未落笔时先须立意,一幅之中有气、有笔、有景,种种具于胸中,到笔着纸时,直追出心中之画,理法相生,气机流畅,自不与凡俗等。   章法   山峰有高下,山脉有勾连,树木有参差,水口有远近,及屋宇、楼观布置各得其所,即是好章法。尝论《玉版十三行》章法之妙,其行间空白处,俱觉有味,可以意会不可言传,与画参合亦如此。大抵实处之妙皆因虚处而生,故十分之三天地位置得宜,十分之七在云烟锁断。   章法未到而笔法到者,如升堂而未入室。笔法未到而章法到者,画必脱稿于古人。   笔法论一笔两笔言其始,章法论全篇巨幅论其终。笔法须细玩,章法一理而知。笔法在纯熟,章法在布置。   剪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