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八面锋 - 第 6 页/共 7 页

六十九 书生太高公卿太卑 天下之利害,其议论相持而不定者,皆起于书生徇名而过高,而公卿大夫徇利而过卑。徇名而过高,则必将措于古,举夫事尽如吾意而后慊;徇利而过卑,则苟无病于吾身,而非须臾之急者,皆略之而不暇计。是故书生之论,患在于责治之已详,而公卿大夫之论,患在于论治之已卑,果不知何时而定也。 昔者汉文帝时,干弋戢息,刑措不用,帑廪之间,贯朽粟陈,而家给人足周于天下。盖三代以还,治之至盛者也。而贾谊乃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于是有“流涕”、“痛哭”之说,有“厝火积薪”之说,凛凛乎若危亡之忧近在朝夕者,何耶?唐文宗时,藩镇方命于外,阉寺挠权于内,王威不行,皇纲日隳,乎趋于大坏极乱之域。而牛僧孺乃曰:“太平无象,今四夷不内扰,百姓安生业,私室无强家,上不壅蔽,下不怨,虽未及至盛,亦足为治矣。”其言似以文宗为既治,又何耶?贾生之论过高,而责治为已详;牛僧孺之论过卑,而失之于可为而不敢也。 卷十一 七十 无事时当预求人才 人君之于人才,不可以宴安而少缓,不可以仓卒而遽求。缓之于宴安,则其后必危;求之于仓卒,则其危必不可救,此天下之常理也。汉高帝定天下,为吾敌者已亡,而豪杰难制者已诛,于是人才宜可少缓矣。然谓周勃可为太尉,谓王陵可佐以陈平。其汲汲于人才,尤不啻于战争之地也。方文帝时,海内得离战伐之苦,天下又安。于是人才亦可少缓。然谓周亚夫缓急可用,而付之景帝,顾命之际,不忘。武帝时,诸侯守藩,幕北远遁。于是人才亦可以少缓。然援霍光于湮没无闻之中,而责以伊周之业。三君之用人才,当宴安无事之时,兼收并蓄;及一旦欲用,呼吸之间,固已森然在列矣。何仓卒之忧乎?夫周勃、陈平、亚夫、霍光辈,平居众人,固不能知其必能成功也,而英雄之君独能收之。故吕氏之变而平、勃出,七国之变而亚夫出,主幼国危而霍光出。向使三君不阴察默窥于无事之时,以待一旦之用,而事变之生,乃彷徨四顾,遽擢而急用之,则颠倒狼狈者多矣。其能端坐而责成功乎? 明皇开元之初,一何人才之多。及治功已成,意得志满,谓宴安为可保,谓仓卒为不足虞,人才之在天下,一皆因循不复省察。胡雏之乱,锐兵长驱,已陷东京,而方皇皇于择将。乃听张之言,遂擢李(臣)〔巨〕罪亡之余。一日授以三节度,而见轻于杨国忠有口打贼之讥。又召封常清入见,问何策以讨贼。常清见帝忧甚,则大言以解之曰:“计日可取。”及帅师出战,一败涂地,潼关失守,两京遂危。此皆明皇不能求人才于宴安之时,而急急于仓卒之过也。 郑之垂亡也,君臣相顾,缩手无策,幸而得一人焉。其言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之。”夫向不早用,而今以急求,犹有一人可求也,故赖以济之;如其无可求,岂不殆哉! 元城云:“人主之职,主于用人。苟能平日有术以采闻之,使皆为我用,则其运用天下,有余裕矣。儿宽为廷尉卒史,谓不习事,不主曹,乃之北地视畜牧尔。及为疑奏,张汤始奇之。上问谁为之者,汤曰:‘儿宽。’上曰:‘吾故闻之久矣。’又萧望之为治礼丞上疏。宣帝自在民间,闻望之之名,曰:‘此东海萧生也耶?’且宽身为廷尉卒史,而廷尉以下,皆不知之,而天子深居九重,乃云‘久闻其名’,则武帝之聪明,过群臣远矣。且宣帝少年,在民间斗鸡走马,日游三辅,而当时贤人与民疾苦,皆知之。”神宗时,朝有监司登对者,上问陆贾而对以不知。它日择人按察,上曰:“向不知陆贾者为谁?朕欲知四方利病,须忠信人”。 七十一 用人要当自有所见 用人之道,非一端也。泛观前代,或以家世,或以人望,或以荐引,或以功业,然其得失常相半焉。格于皇天之后,而有格于上帝之臣;大驻汉中之余,而有长驱成都之祸;不好文学,或成安边之功;或读父书,乃有杀身之辱:无非家世也。起慰苍生,而王室遂安;倚以成功,而车战辄败;单骑见虏,而罢回纥之兵;决胜千里,而困赤眉之战:无非人望也。以能谋之国器,而得善断之王佐;以知几之君子,而昧于多才之奸人;筑坛之拜,本以追亡;街亭之衄,痛以自贬:无非荐引也。佐帝之功,基于治齐;为相之声,减于治郡;拔赵定燕者,卒能施名于后世;料敌合变者,不能救患于应侯:无非功业也。是四者,虽不足以尽取人之道,而其大要,实在于此。然古人以是而得之矣。将袭其迹而用之,其失或在于是。然则如之何而可?曰:家世、人望之说不必废,吾于荐引功业之中,果贤者而用之足矣。所贵乎圣人者,以其一心之明诚,自有所见而不惑于其迹耳。古道不振,人主平日心术杂,为他物汩乱是非,聋其听真伪,昏其视贤否。在前懵若无别,一旦思所以擢用人才,以起天下之治,则或者进家世人望之说,而又有人焉从而沮之。大抵进者一,沮者一,扰扰焉于数者之说,而无所适从。呜呼!孰知夫吾之一心,乃所以为用人之大本欤? 观茅容之避雨者,未有知容之贤者也,而郭泰独知之。非泰之观异于众人也,泰求士之心异于众人也。过冀缺之耕者,未有知缺之敬者也。而臼季独知之者。非季之见异于众人也,季求士之心异于众人也。 七十二 使人速得为善之利 昔柳宗元作《吏商》,世儒皆深排而力诋之。以愚观之,宗元之说,责之以吾儒分内之事,诚不逃议论之域也。若上之人施之以救末流之弊,岂不犹愈于严刑峻法之禁乎?世儒未可以轻议宗元也。且天下之中人,所以勉于为善者,以其知有为善之利也。圣人之为天下,所以上自公卿,而下至匹夫,一有小善,不终朝而赏随之,亦欲使人速得为善之利也。夫使天下之中人,勉强于为善,而无所邀持歆羡于其间,吾恐其为之之志,未有久而不辍者。夫惟善方形于此,利已得于彼,其善愈博,其利愈大,则天下之凡至于得者,皆将鼓舞奔走,日夜惟善之归矣。何者?均是利也,而此以美名得之,彼以不美名得之;彼之所得者小,而此之所得者大。人岂有不弃恶而趋美、辞小而就大者哉?故宗元之说,未可以轻议也。但不可自吾儒言之。若操赏罚以制天下者,则诚不可不知此言也。世儒于此,又曰为善不可使人有利心。嗟夫!善固不可以利心而为之也,然与其严罚峻刑制之,而终不知为善,孰若以利心诱之,而使之乐于为善耶?敢于刑人罚人,不敢于诱人,愚不知其说也。今天下所患,患无廉士也,然而贪者尝有罚,而廉者未尝有赏也。故作天下之廉,而不以其赏而劝诱之,彼贪者无所慕而为廉也矣。 七十三 不可以成败论人物 古之论人者,考其人而不计其功。固有其才可以为而不达,不及施与既施而中夺者,何可胜数。而中才常人,乘时以功名显者,世常有之。昔司马子长论李将军为将,其言哀痛反复,深悲其无成,以谓百姓知与不知,皆为流涕。至论霍去病,无他美,独天幸不至困绝。若迁者,可谓不以成败论广也。诸葛孔明偃卧隆中,一见先主,便及天下大计,然终身奔走,仅成鼎足之功,而不能兴先汉之业,其视萧相国之佐高祖,诚有间矣;而陈寿以为管萧之亚匹。若寿者,亦可谓不以成败论孔明也。孟子曰:“若夫成功,则天也。”夫成败系天,君子之论,岂可以是而定其贤不肖耶?大夏生植,而丛棘能有所庇;疾风烈雨,大木百围,偃朴而死;秋水时至,沟畎无一溉之功;而岁旱渊竭,九河不足活鱼鳖。物之系其遭如此。唯人亦然。 七十四 民心以先入者为主 凡民之心,以先入为主。先入者既固,则后之继至者,举无足以摇之矣。盖天下之事,无定形也。爵人于朝,以赏善也,而可疑以饰喜;刑人于市,以弃(德)〔恶〕也,而可疑以作威。兴作之邻于生事也,安静之似于因循也。谓之是可也,谓之非亦可也,无有必然可指之定形也。使人君之于天下,不能有以先入乎其民,而结其信心,则天下于此观其终,后虽有善焉,亦不复以善期之也。 昔者尝怪齐宣王之易牛,与成汤之祝网,本无以异也,然一以为好生,一以为贪得。盖汤之民,其信心先入,而宣王之民,则疑者为主也。疑心胜则设施无是矣。自古及今,以疑信为是非者,不独一事也。亡既获,则邻人行动,无或类窃;墙坏失财,则邻人劝筑,反疑于盗。尚有真非真是也哉?故人君有为之始,知夫是非之被于民也,于此时而著;而喜怒之入民也,于斯时而坚。故于斯民无惑心之初,常谨其所发,以一日之为,而结民终身不移之信。故虽役民以筑台,而犹子来以劝趋;植羽以从田,而犹忻忻乎有喜。何则?所可畏者,乃吾之所恃焉者也? 汉王、项羽相与军广武之间,而汉王数羽十罪。以负入关之约居其一。议者谓羽义信不立于天下,是以虽有百战百胜之气,而不救于败,故也。然鸿沟之割,羽解而东归,良、平一谏,辄背其约而不顾,立围羽于垓下。然则汉王之信义安在耶?以愚观之,汉王之信固有以先入于民;而项王之所以入民者,则无非悍祸贼之是先也。 七十五 事不足挠为不足忧 昔扁鹊之见桓侯,知病在腠理;医(和)〔缓〕之见(秦伯)〔晋侯〕,知病在膏肓。夫在腠理则可治,在膏肩则无及矣。然方其病在腠理也,人虽告之,恬然不以为意者,彼固以为不足忧也。不知腠理之不足忧,乃为他日膏肓之大可忧。天下之事,亦何以异此? 昔者陈侯以宋、卫之治而惧之,以郑之弱而忽之,遂以郑为何能为而不许其成。及兵连祸结,不发于所惧之宋、卫,而发于所忽之郑。是不足忧者之误陈也。秦人以匈奴为强而备之,以百姓为弱而轻之,遂虐用其民而草莽其生。及一败涂地,不在于所备之匈奴,而在于所轻之百姓。是不足忧者又误秦也。天下之祸,莫大于视以为不足忧。视以为不足忧者,皆他日之所不可支者也。今天下有大患四,是也。然兵财之患,上之人焦心而劳思,下之人进计而献议,日夜惟兵财之忧。至于冤民奸吏,则漫不之省。此愚深所未喻也。意者以为吏民之弱,为不足忧也? 呜呼!腹心之隐疾,烈于溃血之痈;臣仆之窃伺,惨于穴隙之盗;贲育之不戒,则童子之不能抗;鲁鸡之不期,则蜀鸡之不支。吏民之微弱,诚有大可忧也。试摭前事以言之:曹参不扰狱,丙吉不按赃吏。 七十六 人情不可使无所顾 小人之情,最不可使之无所顾也。小人而无所顾,则其心也不忸怩于为恶,而安于犯天下之不义;忿戾而不可解,而无复冀君子之恕己。故夫疾不仁者,不可已甚;而恶恶者,不可太明是非:为是姑息也,将犹以全之也。 古之用兵者,围师勿遏,穷寇勿追。岂以为不可遏且追耶?盖穷而追之,则示之无生意,以厚其毒;围而遏之,乃所以决其怒,而泄其无聊之谋也。岂惟用兵,君子之治人,亦乌可使之厚其毒而泄其无聊之谋也哉!昔者秦穆公赦盗马者三百人,而又饮之以酒;韩之战,出穆公于难者,皆盗马者也。子孔为载书,而国人弗顺,将诛之。子产焚书而郑众以定。夫盗不可以纵也,而饮之则恣恶;书以治众也,而焚之则政替。然则秦、郑赖焉,何也?盖负不宥之罪者,遭非意之幸;蕴欲逞之怒者,服不争之化。 彼小人之为奸也,亦非不知负天下不美之名,而又有以来君子之所不赦也。唯自知其负天下不美之名,故赦之则犹有所愧,暴之则不自惜;知君子之不赦己,故宽之则庶几于自新,急之则竟其自绝之志。为君子者,不能少忍以徐伺其变,而乃锻炼维策之以稔其顽。则小人之无所顾也,其罪岂专于小人哉?亦君子者成之也。 七十七 为治当权利害轻重 利不十者不易业,功不百者不变常。贤君之治天下,而或至于易业变常者,亦权其利害之轻重而已。是故缇萦纳身以赎父罪,文帝为之变治;王缙削爵以请兄,肃宗为之推恩。夫汉唐之主,岂欲挠不刊之典而悦女子、辅臣之意哉!盖子弟之愿获伸,则孝弟之风浸广,忠顺之俗始成。挠不刑之典,而可以成忠顺之俗,广孝弟之风,其利害孰轻而孰重耶? 遇乡人之长者,则必俯伏而拜之;长者仇其父,遇拔刃而追之。轻重先后之序,不得不然也。 七十八 理在人心随寓而见 理之在人心,犹元气之在万物也。一气之春,播于品汇。其根其茎,其枝其叶,其华其色,其芬其臭,虽有万不同,曷尝有二气哉?理之在人心,遇亲则为孝,遇君则为忠,遇朋友则为义,遇寇仇则为勇。随一事则得一名,名虽至于千万,理未尝不一也。气无二气,理无二理。然物得气之偏,故其理亦偏;人得气之全,故其理亦全。 自古号为知人者,则亦因其一善而推之。是以见其孝而信其忠,闻其义而知其勇。(吕)〔李〕夷简荐徐晦曰:“君不负杨临贺,肯负国乎?”唐太宗之托李曰:“公往不负李密,肯负朕乎?”诚以忠孝一根,义勇一源。未有能孝而不能忠、能勇而不能义。孔门之中,曾参、闵子骞以孝名。彼其得名,岂不能为忠为勇乎?三圣之中,伯夷以清名。彼其易时,岂不能为任为和乎? 卷十二 七十九 人之才有幸有不幸 人之言曰:“徇时者通,忤时者穷。”是说然矣。然附丁、傅者,皆贵于哀帝之朝,而朱博以丁、傅败;献符命者,皆侯于新室之世,而刘以符命诛。徇时者果通乎?宣帝好刑名,而黄霸以宽平见用;武后好酷吏,而徐有功以仁恕见贤。忤时者果穷乎?盖尝论之,人才之在天下,其于遭时遇主,盖有幸有不幸,未可以是而论其能否,定其贤不肖也。人皆谓虎圈啬夫利口喋喋,所以不见用于文帝;不知陈平钱谷决狱之对,其去于啬夫几何也?啬夫以能对见沮,陈平以能对见善。非有幸有不幸欤?人皆谓亚夫刚劲不屈,故不得为少主之臣。不知周昌之木强而傅赵王,其异于亚夫几何也?亚夫以不屈见诛,周昌以不屈见用。非有幸有不幸欤? 八十 圣人以无私而成其私 老子曰:“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孟子曰:“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夫欲翕而固张,欲取而固与,欲其不遗而先之以仁,欲其不后而先之以义。自众人观之,其爱人利物,宜若不知所以为其己之私矣。而天下卒不能忘之,依依切切,常有恋慕感悦之意,出力以供其上,虽甚劳而不辞。盖尝读《噫嘻》之诗,观成王“率时农夫,播厥百谷”,而曰“骏发尔私”,使之先私而后公也。而治田者乃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我固使之先其私,而民固乐于先其公。读《七月》之诗,见其所谓田者、公子者,出入阡陌,劳来劝相。至则与之同至,归则与之同归,无一念之不在于民。卒也,“载玄载黄,为公子裳”,“取彼狐狸,为公子裘”。绩以为己裳,而公子则以玄黄;貉以为己裘,而公子则以狐狸。我不敢自爱其身,而民卒不敢忘其爱于我。自下者人高之,自后者人先之。古之君臣,以其无私而成其私,大抵若此。 三代以还,为人上者,无高见远识,知是己而不知有人。求以直遂其所欲,而卒得其所不欲。不知夫不自爱者,乃所谓不忘其己也。 八十一 先其大者则小者服 四马之于车也,奔走疾迟,至难齐也。夫人之于马,必待夫躬临之而后如意耶,则一车而四驭,未能足也。今一御而四马之迟速,惟十指之听者,以吾所执者辔也。以一辔之约,制四马之节,执马之要,虽欲不吾听,不可得也。是先王之所以役天下者,执天下之辔也。 今夫欲天下之畏也,而陈之以刀锯;欲天下之爱也,而陈之以玉帛。夫刑戮赏赐,非不足以立畏爱也,然必陈其物,设其具。则刀锯金帛非不给矣,为之不得其要,用之不中其节,用力劳而功不成。其事烦,其教粗。吾与物以力相胜,而物之从之也,内有一不服之心,而吾力之所不周者,乱所从起。故圣人本法而明术。四凶,天下之巨奸也;商容、比干、箕子,商之望也。舜欲使天下不犯于有司,而度罪之不可以尽刑也,取天下之巨奸者击之,天下虽有悍强不服者,知所畏矣。舜非徒能施刀锯也,能沮其不畏之情也。武王得商之善者,而度其未可尽赏也,取世之望者三人而尊礼之,而商之善者悦矣。武王非徒知尊礼也,能动其悦我之心也。故舜、武王善执天下之辔者也。 八十二 天下之弊起于相仍 天下之弊,常相仍而无穷。善去弊者,则亦探其害之所由生,而穷其病之所由起。故革一害,则百害为之皆除;治一病,则百病为之皆愈。不善去其弊者,不沿其源,不寻其根,既欲革此,又欲革彼;既欲治其一,又欲治其二。用力愈劳,而其弊终不可得而去。且天下之弊,未易以悉数也。以吏风言之,则有奔竞,有苟且,有怠惰,有喜事而邀功;以民俗言之,则有兼并,有末作,有侈靡,有寇窃而无耻。然要之,民俗之弊,虽纷纷而不一,而其端大抵出于奔竞。 自夫人之奔竞也,而后人臣以位为寄,以职为方,而苟且生;急于其私,缓于其公,而怠惰生;以建立为能,以安静为钝,而喜事邀功生。然则欲革吏之弊,岂必举数者而尽革之乎?抑其奔竞足矣。自夫人之兼并也,而后富益富,贫益贫,而末作生;阡陌闾里,而侈靡生;饥寒切于其中,财货动于其外,而寇窃无耻生。然则欲革民之弊,岂必举数者而尽革之乎?抑其兼并足矣。 八十三 不可以一节而弃士人才之在天下,不可以一节之不善而见弃之也。以一节不善而弃天下之才,则世无全人矣。孔子不以管仲之非礼而废其仁,孟子不以柳下惠之不恭而贬其和。自非尧舜,安能每事尽善,有始有卒?其惟圣人乎?苟非下愚不可移之资,则其所为必有是非当否。不以不善掩其善,此圣人取舍之政,以为法于后世,人主翕受敷施,当何法哉?于人之罪无所忘,天下所以叛楚;一闻人过,终身不忘,管仲知鲍叔不可以为相。《周书》曰:“记人之功,忘人之过,宜为君者也。”盖昔者尝窃叹唐八司马,皆天下雄豪伟特之才。如刘禹锡、柳宗元,其所以蕴藏,盖百分未试其一,故其陵厉轩轩之气,虽幽深憔瘁之中,犹自见于文章议论,而不没其精华。果锐盘屈,而抵折不得已,而暴露于荒州僻郡之间,盖亦有大过人者。而程异晚年复进,则唐之财用,遂以沛然。此岂可以一节之不善而遂终弃之耶? 尝读《洪范》之书,以为皇极之道,广大而不狭,宽厚而不苛。而尧、舜、禹、汤、文、武,所以用天下之术,颇可以推见于此。何者?有猷者,有谋略者也;有为者,有胆力者也;有守者,有志节者也。此不可以不念也。故曰“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虽然有谋略者或至于诈而不能正,有胆力者或至于纵而不知法,有志节者或至于执而不知权,盖非天下之中道矣;然而苟未丽于恶者,亦不可不爱也。故曰:“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嗟夫!皇极之道,非圣人孰能行。昔者太祖皇帝,以大度致天下之士,知赵普之贪、曹翰之横,而包含覆盖,未尝见于辞色。故赵普、曹翰俱自以为名臣。自雍熙、端拱以后,用法愈详,责人愈密。盖其弊至今有二:一曰记其旧恶而不开其自新,二曰录其暂失而不责其后效。 八十四 宰相得人则百官正 人主之职,论一相;一相之职,论百官。一相不得其人,则百官不得其正,此本末源流之说也。(切)〔窃〕尝观之汉之汉,惟武、宣号为得人;唐之治,惟贞观、开元最为可喜。原其所以致是治者,人或未之知也。 武帝之时,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定令则赵禹、张汤,奉使则张骞、苏武,一时茂异,莫不各称其任。孝宣承统,颍川之黄霸,渤海之龚遂,胶东之王成,南阳之召信臣,一时之选,莫不各当其职。此岂宣武之时自尔哉?当时之相有以化之也。公孙弘为丞相,石庆为御史大夫;石庆为丞相,儿宽为御史大夫。此武帝这相也。魏相为丞相,丙吉为御吏大夫;丙吉为丞相,萧望之为御史大夫。此宣帝之相也。 马周以剀切言事,李大亮表使者求鹰,戴胄以犯颜极谏,崔仁师以治狱主恕。一时名臣皆有可采。开元之初,不受虏金如杜暹,才鉴详平如九龄,愿效万一如张嘉贞,眷眷事职如乾源曜。一时群英皆有可取。此岂贞观、开元之时自尔哉?当时之相,有以化之也。魏徵为相,房玄龄又继之;玄龄为相,杜如晦又继之。此贞观之相也。姚崇为相,宋又继之;宋为相,韩休又继之。此开元之相也。当时诸公在朝,谋断有余,守成享治;而欲百官不相率而为善者,亦不可得也。 八十五 因事而纳君于善道 人非尧舜,安能每事尽善?而人臣之善谏其君者,则每因事而纳之于善焉。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遵海而南,放于琅邪。”是问也,景公之失也。而晏子不拒焉,乃因以“省耕”、“省敛”之说而告之。则是景公于游观之中,而有赈民之实矣。齐宣王言于孟子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是言也,宣王之失也。而孟子不却焉,乃因以“居者积仓,行者裹粮”之说而告之。则是宣王于好货之中,而有足民之实矣。不拒其游观,而因诱之以赈民;不却其好货,而因诱之以足民。彼之说不废,吾之说自行于其间。其名曰顺君,其实则谏君。古之人因事而谏君于善,大抵如此。 吾尝怪鲁隐公矢鱼之行,而臧僖伯之不善谏其说。以为凡物不足以讲大事,其材不足以备器用,则君不举焉。夫隐公之志不可回,则僖伯之谏决不可入。孰若姑从其行,而告之以不可徒行之意,则在公为易从,在吾为易入。又焉用绝其嗜好,而欲独行吾之说哉?君子曰:“臧僖伯之谏矢鱼,不如晏子之不谏游观、孟子之不谏好货。”惠帝尝出游离宫,通曰:“古者有春尝果,方今樱桃熟可献,愿陛下出,因取樱桃献宗庙。”上许之。通之术,即二子之术也。太宗作层观以望昭陵。尝引魏徵同登,使观之。徵熟视曰:“臣昏,不能见。”帝指示之。徵曰:“臣以为陛下望献陵,若昭陵则固见之矣。”帝泣为毁观。徵之术,亦二子之术也。离宫之游不必却,而因使之献宗庙;层观之登不必谏,而因使之念献陵。不逆乎君之志,不废乎吾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