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八面锋 - 第 5 页/共 7 页

楚之共王有疾,召令尹曰:“常侍管苏与我处,常忠我以道,正我以义。吾与处,不安也。”鲁隐公矢鱼于棠,臧僖伯谏之不从。及其卒也,则曰:“叔父有憾于寡人,寡人弗敢忘。”葬之加一等。夫共王既爱管苏之道义,是固知其为贤者矣,而反不安之,何也?隐公既以厚葬报僖伯,是固知其忠谏矣,而反不从之,何也?盖人君当使气听命于心,不当使心听命于气。气听命于心,则心有所为,气不得而遏之。心听命于气,则气有所向,心亦不得而禁之。 人君岂不乐安存而恶危亡、好礼仪而耻过失?惟其一心之力不能以御气之悍,故心知其为善矣,而制于气,而不能行。心见其为贤矣,而制于气,而不得用。嗟夫!此汉武帝、唐明皇之所以不克其终也。“画衣冠,异章服,而民不犯”,是言也,实出于武帝之口,则帝非不知刑之所不当用也,而罔密文峻,穷治刻骨。愚以为此非武帝之心,武帝之气使然也。韩休敷陈治道,多讦直。“我退而思天下,寝必安”,是言也,实出于明皇之口。则帝非不知休之为贤也,而不终岁而逐之。至于知林甫之妒贤嫉能,则相之终其身。愚以为此非明皇之心,明皇之气使然也。心胜气则心为主,气胜心则气为主。此二君之天资卓绝,岂有明知其不善而犯之?盖其善念无力,而恶念为之日胜。故其心有不能以自立也。然则如之何?曰:大人君子苟能于此进格心之说,使之以志御气,以礼制欲,以道胜情。涵养既久,锻炼既熟,则尊所闻,行所知,庶乐可以次举矣。 五十二 不以小节伤国纪纲 昔者尝观汉文帝即位之初,朝而问宰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勃谢不知也。“天下钱谷一岁出入几何?”勃又谢不知也。以问丞相平,平曰:“各有主者。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谷,责治粟内史。”文帝称善。勃竟惭而免相。愚读史至此,切知文帝之用人未尝不谨于能否之辨。及观《张释之传》,上登虎圈,问上林尉禽兽簿,十余问,尉左右视不能对。虎圈啬夫从旁代对甚悉。文帝欲拜啬夫为上林令,以释之一言而遽止。夫上林尉之不能对,与周勃之不能对,一也。虎圈啬夫之能对,与陈平之能对,亦一也。今也周勃以不能对而见罢,而上林尉无所责;陈平以能对而见称,而啬夫无所赏。岂文帝至此而悟耶?盖尝为之深思其故,而后得其说。夫人主之有为于天下,其纪纲不可不存也。纪纲之所系,虽一阶一级之若可轻、奇才异能之若可喜,吾不以其所轻者而畀其可喜。以其所轻而畀其所喜,其始虽若未甚害,至于考其所终,稽其所弊,则下者争图其上,言者竟出于其位,而纪纲之始大坏也。彼决狱钱谷之数,一相知之,一相不知之,则去一而取一,诚未害也。若夫上林尉之不能对,而啬夫越职而对,文帝亦越而迁之,则凡有才者思奋其才,辩者思逞其辩,卑者欲逾尊,疏者欲逾戚,所谓图上出位之风,始不可遏矣。故吾宁屈天下之才,而不敢不存国家之纪纲。元、成以来,虽无足道,然犹能世守汉之家法。方元帝时,华阴守丞上封事,荐朱云为御史大夫。朱云之忠,诚可以大用也。然一守丞之微,非可以荐御史大夫者:下轻其上爵,贱人图柄臣,则大纲小纪之所在,必于此而坏矣。匡衡所谓“欲以匹夫徒步之人而超九卿之右,非可以重国家而尊社稷”。其知纪纲之说欤?其得释之之遗意欤? 五十三 士量力而趋于其事 天下之患,(每)〔莫〕大于不量其学力之所至而妄施之。夫使之皆得量其力之所至而无过于其望,则疑忌怠惰而无志。孰知夫天下之事,其为之蹇浅而无成、致之疏鲁而多败者,其患又自夫不量力者来欤!管仲之相齐,固知力之可以周旋于齐也。过此者,吾力之所不及也。彼其纵声色、逸子女,世皆讥之,而不知非仲力之所多也。子产之相郑也,固知吾力可以从容于郑也。过此者,吾之所不能办也。彼其铸刑书,不能定迁,世皆讥之,而不知非产力之所及也。夫使去声色、彻子女而又能不以邪而间贤,与不为刑辟、能定迁而又能措国于无事,夫岂不善?则亦先王之政也。二子其难之,独何欤?夫固曰:“量力而动,其过鲜矣。”学不足以克之,而强揠之以就事。吁!其危哉!古之君子,其以志而加诸事,以身而任诸人,所以为而成,动而功,而无旷败不满之处者,惟其度吾力之所至而计其后之所成,而后为之。则为之时与成之日,皆可以(遂)逆知(其所为)而无后悔。 无李广之才,则(省)〔治〕文书,击刁斗莫若为程不识。无孔门高弟之才,则学诗学礼莫若为伯鱼。乌获之力,弛而不用,遇盗而三揖之,则盗知服矣。无乌获之力,遇盗而揖则死矣。 五十四 不可为而为之则凶 人皆曰:“士君子立人之朝,有犯无隐。缄其谋而不泄,遁其才而不耀,避世者之为也。而谓人臣可以为乎哉!”嗟夫!人臣固不可以为此也。然而事固有不可得而为者。冒而为之,则亦自祸而已。故夫天下之患,莫大于不可为而为。可为而不为者,次也。昔霍将军用事,田千秋为丞相,事事决于光。光为言千秋曰:“惟将军留意,即天下幸甚。”终不肯有所为。宣帝躬亲万机,张安世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幕府长史。有讥其不进士者。安世曰:“明主在上,贤不肖较然,臣下自修而已,何知士之进耶?”且千秋岂不知事者?安世亦岂不乐收进贤之美誉也哉?盖分霍光之权以逞其才者,争之端而嫌隙之所以开,犯宣帝之所忌。吾见其身之殆,而无益于国也。在《易?坤》之“六四”曰:“括囊无咎无誉。”《象》曰:“‘括囊无咎’,谨不害也。”当霍光、宣帝之时,二子而不括囊,其不危哉? 卷  九 五十五 刚强生于柔弱之余 《易》至于《坤》之“六二”曰:“直方大,不习,无不利。”象曰:“‘六二’之动,直以方也。”夫“六二”其才则柔,其德则中,其性则顺,其居则正,宜若偷懦畏逊,而不值得与有为矣。然其动也,内直而不挠,外方而不谀,而足以立天下之大功。是果何为而然耶?盖天下之理,强不立于强,而立于弱;勇不成于勇,而成于怯。大风起于木;炎炎之火不生于阳,而生于阴。彼“六二”之体,以中而养柔,以正而养顺。其养如此,其发固如此。所谓盛德之至,动容周旋而中者也。是故真忠立于舒徐,至忍生于卑逊。赫然发愤躬戎服御鞍马者见于清净玄默之主,绛衣大冠见大敌而勇者,亦谨厚柔顺者为之。 呜呼!孰谓夫敛形不张而退然如怯者,非大勇之所在乎?岂惟人君之养勇者如此?(惟)〔人〕臣亦然。赵文子其中退然如不胜衣,其言呐呐然如不出口。所贵者晋国管库之士七十有余人,生不私其家,死不属其子。张子房状貌如妇人,卒为帝者师。段(文蔚)〔太尉〕俯首拱手,言气卑弱,笏击朱,英烈与秋霜争严。故夫天下之人,不可以形窥也。自今观文帝光武之君、赵文子张子房、段(文蔚)〔太尉〕诸臣,必谓其委靡怯懦,不足与集事,而大功业一旦勃然而为之,人果可以形窥哉! 五十六 吏爱民则民亦爱吏 古之为吏者,无所忌于民;而为民者,亦无忌于吏。吏民不相忌,故其情通而意协。情通则无乖阻,意协则无斗争。古者郡邑之间,吏不猜民,民不疾吏,欢欣怡愉,如父子之相信、兄弟之相爱。平时追呼号召,未尝至于民之门;而鞭朴笞棰,亦未尝切于民之肌肤间。则出入阡陌,劳来劝相,以勉其耘耔蚕织之事。然而其色温然而不厉,其辞委曲而不径,若有以伤民之情者。故民之于吏,依依切切,常有恋慕感悦之意,出力以供其衣食,虽甚劳而不辞。及无事之时,则又为补葺其宫室,以庶几其无虞于风雨鸟鼠之害。 昔尝读《诗》而至于《七月》之篇,则见其吏民之情,相爱相亲,恺悌慈祥,无纤毫龃龉格之态。故曰:“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止。同我妇子,彼南亩,田至喜。”又曰:“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其情亦可见矣。以为未也,又曰:“七月鸣,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四月秀,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绩以为己裳,而公子则以玄黄;貉以为己裘,而公子则以狐狸。盖其不敢爱其身,而爱其吏者如此。当是时为吏者,优游泮奂,得以尽其志;而为民者,勤朴谨厚,得以安其生。虽有很戾无亲之人,咸有所慕悦,而不肯疾视其上。盖自秦商君设法,以禁乎吏民,而其情遂泮涣离散,而不可复合。平居吏之视民,惴惴如视其仇雠,民亦得间以肆其忿以毒吏。盖至于秦始皇二世之际,郡县之吏,屠人之父,戕人之子,暴骜惨毒,假天子之法令,以济其凶。及夫刘、项、胜、广之变,则奋然刃于郡县之吏者,不可胜数。盖其势之相激,有不得不然者。 五十七 公私两便则为良法 法之在天下,惟公私两便者,良法也。便于公而不便于私,非法也;便于私而不便于公,亦非法也。桑弘羊固尝行均输之法矣,然于公则便之,于私则未便也。故七福求退,贾谊所以言其非。(切)〔窃〕观今日之法,籴于民而用夫所谓楮币者,此亦一利也。然愚不知止以利官欤?以利民欤?止以利官,恐非朝廷所忍为也;利民则未见利于民。何也?所用之于民,亦用之于官,则上下均利也。今也籴则用之于民,至两税之输,而民以与官,官不受。与官而官不受,则民持此将焉用之? 五十八 治世之灾皆为祥瑞 先儒尝论鲁桓公三年之有年,宣公十六年之大有年。以为十二公多历年所,(有)务农重谷。闵雨而书雨者。岂无丰年而不见于经者?是仲尼于它公皆削之,而二公存而不削者,以其获罪于天,宜得水旱灾凶之谴,今乃有年,则是反常也,故以为异而特存耳。由是推之,则凡宜灾而祥者,祥亦灾也;宜吉而凶者,凶亦吉也。商季之大雀、秦之大稔、后赵之苍麟,前史特书之者,皆所以纪异也。尧之水、汤之旱、大戊之桑、成王之雷电以风,《诗》、《书》备载之者,亦所以纪瑞也。 盖趣亡之国,君臣上下相从于昏,而嘉祥美瑞,方间见而迭出,是天时益荒其志而夺其魄也,不祥莫大焉。至于治安之世,中外宁而事简,上下安而心逸。时有以警惧之,则君臣之间,益修其德,益隆其治,而天下以安。夫是以维持永保于无穷。斯其为祥也大矣。 五十九 用人不可以仓卒责成 司马温公曰:“唐虞之官,其居位也久,其受任也专。其立法也宽,其责成也远。故鲧之治水,九载,绩用弗成,然后治其罪;禹之治水,九州攸同,然后赏其功。非若京房、刘邵之法,校其盐米之末,责其旦夕之效也。苏文忠公曰:“吏人与民,犹工人操器,易器而操之,其始莫不龃龉而不相得。是故虽有长材异能之士,朝夕而去,则不如庸人之久且便也。自汉至今,言吏治者,皆推孝文之时,以为任人不可以仓卒而责成功。又其三岁一迁,吏不为长远之计,则其所设施,一切出于苟简。”至哉斯言!夫世之君子,苟有志于天下,而欲为长久之计,则其效不可朝夕见。其始若迂阔,而其终必将有所观。今期月不报政,则朝必以为是无能为者,不待其成而去之,甚可惜也。 夫事之有所建立,其始固有不快人意,而为其所沮,必至于持久而后见其效者。赵充国上屯田便宜策,公议是其计者十之三,而宣帝从之。留屯三年,则先零罕开之属,不战而自毙;左雄立限年举法,胡广之徒相继上书驳其议,幸而顺帝右之。雄在尚书三十余年,天下不敢妄选,号为得人。事之持久而后见效,类皆如此。必若当时见沮于议者之口,其亦何能有所成哉! 六十 法本便民反以害民 天下之法,本欲便民,而反以害民者,夫岂一端而已哉!乡兵之法,本为民之防;而其弊也,操戈带甲,群噪聚斗,横行于里闾。市粜之法,本为民之利;而其弊也,配户督限,迫蹙平民,有甚于租赋。保伍之法,所以联比吾民,堤防盗贼;而其弊也,差役不均。执役之家,至于破产。天下之法,本无弊也,行之非其道,则弊由是而生。呜呼!其可坐视而不救欤! 六十一 良法多以权贵而沮 豪右兼并之害久矣。孔光奏请诸侯皆得名田,毋过三十顷;而当时丁、傅用事,董贤隆贵,皆不便之,于是遂寝不行。是则名田之法,虽良而沮矣。毁誉取人之弊久矣。京房奏考功课吏法,令百官各试其功;而当时石显、五鹿充宗专权,皆不便之,于是遂出房为郡守。则是考课之法,虽良而沮矣。进士、明经之弊久矣。杨绾奏上贡举条目,秀才问经义三十条,对策五道;而当时议者,以为明经、进士行之已久,皆不便之,于是事寝不行。则是贡举之法,虽良而沮矣。 六十二 良法不得其人则弊 木之(生)〔朽〕,虫实蠹之;水之浊,土实浑之;法之弊,人实坏之。贤良取人,未尝有弊也,自唐散骑以李(邰)〔〕登科,而其法始弊矣;孝廉取人,未始有弊也,自汉广陵以徐淑应选,而其法始弊矣;词赋取人,未始有弊也,自崔郾私一杜牧置异等,而其法始弊矣;铨选取人,未始有弊也,自苗晋卿私一张为第一,而其法始弊矣。 昔桑弘羊为均输平准之法,末年海内虚耗,户口减半,未几,悉罢其所为,以从民欲;而刘晏用此,乃能操天下赢贯,而民不困;而张滂、皇甫用之,益不能给;未几,李(选)〔巽〕特循晏法,乃能增羡三年之后,加于晏者,百八十万。夫均输平准之法,是太公九府圜法之遗意也。然以弘羊用之则耗,以晏用之则赢,以滂、用之则不给,以李巽用之则增衍。信乎法之在天下,得其人,则法以人而良;不得其人,则法以人而弊也。 六十三 善兴利者惟去其害 治天下有道,毋为天下立法,毋为百姓兴利。一法立,一弊起;一利兴,一害随。然则如何?曰:“毋立法,弊则革之;毋兴利,害则除之。”尘去而鉴自明,矿尽而金自见,弊革而法自立,害除而利自兴。封建之法,非不善也,而秦更之以郡县,唐易之以藩镇。郡县、藩镇果能无弊乎?井田之政,非不美也,而秦更之以阡陌,唐又变之以府兵。阡陌、府兵果能无弊乎?常平义仓,足以赈民矣,而或为均输,或为青苗。均输、青苗果胜于常平义仓乎?经术词章,足以取士矣,而或议三舍,或具八法。三舍、八法,果胜于经术词赋乎?法已更而弊自若,利已兴而害自如。故夫法在天下,惟去其所以弊,除其所以害,则虽因今之法而有余;于弊不能去,害不能除,则虽百变其法而不足。东坡曰:“汉取天下于秦,因秦之法而不害于汉;唐取天下于隋,因隋之法而不害于唐。”故李文靖公沆尝言:“居重位无补万分之一,惟中外所陈利害,一切罢之,惟此少以报国尔。朝廷防制,纤悉备具,或循所陈,请施一事,所伤多矣!”陆象先曰:“庸人扰之。”正谓此也。 卷  十 六十四 泛取者乃精取之法 泛取者,专取之法;轻任者,重任之法。吾之所谓泛取者,非无所决择也。始而求之致其广,终而拔之致其精,是吾之泛取也。泛取于方取之初,而专取于既取之后也;吾之所谓轻任者,非有所慢易也。始而进之致其略,然后委之致其祥,是吾之轻任者。轻任于始任之初,而重任于必可用之后也。此岂吾之臆说哉! 盖骏骨既市,骥足焉往?九九获用,奇谋踵至,此固世所共知也。是故论谏者赏,则天下不患无比干;庐墓者旌,则天下不患无曾子;恬退者进,则天下不串无严光;清俭者擢,则天下不患无伯夷;明法者升,则任廷尉者,不患无于定国、张释之;爱民者迁,则居郡守者,不患无龚遂、黄霸。夫然后赏之、旌之、擢之、升之、进之、迁之,吾恐天下无复有是人也。何者?盛名之下,人不敢居故也。“龚遂黄霸”下疑有缺文。 汉高明此说以取人,故其得信、越、平、勃也;不在于得信、越、平、勃之日,而在于贩缯屠狗杂进之时。孝武明此说以取人,故其得桑、孔、卫、霍也;不在于得桑、孔、卫、霍之时,而在于贾孺奴虏并用之日。泛取轻任,岂不足以致天下之忠勇贤智哉?求金于沙,则并于沙敛之而无择。夫其始之所以敛之者,非不欲择之也,势不可也。 六十五 法令不信则吏民惑 商君之治秦,所以令行禁止者,惟其信尔。徒木,细事也,必赐之金,是以人之有功者,知其无有不赏;弃灰,微谴也,必置之刑,是以人之有罪者,知其无有不罚。商君赏罚未必当于理,而卒以强秦者,在是也。 唐太宗诏蠲逋负官物,而负秦府官物者,督责如故;诏免关中租调二年,已而敕已输者,以来年为始。故失信者数,魏徵得以为言。德宗令两税之外,悉无他徭,后非税而追求者,殆过于税;诏所在和籴粟麦于道次,后遣至京西行营,动数百里。故诏令不信,赵光奇得以为言。呜呼!诚信,国之大纲也。徇目前之小利,而伤国家之大纲,无乃谋之不远乎! 治平之政,拣刺义勇。当时诏谕,永不戍边。未几,或以代还东军,或以抵换弓手。东南买绢,当时著令,一用见钱。未几,买绢又为之折盐。 六十六 下之令生于自慢 政以令而行,亦以令而不行。令焉而政不行,非天下真敢慢天子之令,以违天子之政也,或者天子有令而自慢之尔。人惟不自慢也。人而自慢,则天下孰不慢之?夫固有以召之也,发而悔,悔而反。今日而发者至,明日而反者至。将欲从其发者乎?从其反者乎?指千溪万径以导人,而责其皆诣焉,不可也。 周家之盛也,天子深拱于京师,而象魏所揭,木铎所振,诰命所被,众至于六服群辟,外至于九夷八蛮,极而至于海隅出日,奔走俯伏,以听王命。至其衰,则犬戎所攻,郑伯所射,(子)〔王〕弟子朝之所逼,而四方诸侯闭户高枕而莫之救。召之而不至,喻之而不闻,赏之而不恩,诰之而不威。此四者何为其然也?盖尝求之:成王以剪桐兴,而幽王以举烽亡,如此而已。“剪桐”,戏也,“举烽”,亦戏也,而兴亡异焉,则信与不信之异也。 夫不以幼而忽,不以戏而诳,则天子岂有一言而欺天下哉?而天下亦岂敢忽天子之一言哉?彼烽者,警急者之耳目也。无警而举之,召诸侯而误之,后能终无警乎?后而警,警而非误,则孰不以有警为非警、非误为真误欤?一令之自慢,乃至于杀其身,以亡其国。慢令之祸,一至于此哉! 朝廷尝罢添差矣,未几而添差如故;尝罢不务矣,未几而不务如故,则何以使人之不奔竞乎?甲叶、箭羽、筋角之敷,名曰用系省钱,而钱未尝给;和籴责百万之输,名曰不许抑配,而缗降不能半直,则何以使人之不聚敛乎? 六十七 守法度所以系民心 汉时仪注,大抵率意改造,不应古谊者,十常八九,其来法度略矣。然而天下之人,见即喜,不见即悲,中更王氏之祸,废而不用者十余年。光武入洛,东郊之民,始见司隶僚属,欢喜踊跃,父老至于垂泣曰:“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自是天下翕然归之,相与出力,锄去新室,以成中兴之业,而复其祖宗社稷,盖二百余年。唐之军法,盖自太宗府卫之立,无复古制,中间又变者屡矣。郭子仪扫禄山之乱,率骑五百赴行在。时众单寡,军容缺然。及尚父入京城,老幼夹道呼曰:“不图今日复见唐之军容!”卒能殄灭丑虏,再造王室。夫汉之官仪,唐之军容,此所属抑末矣。而当时之遗民,见于国势抢攘之际,而其感激眷慕,如此其极也。况以圣祖、神宗所垂之训,按而行之,今日之民,当何如耶? 是故国家之典章法度,宜使斯民常见而熟识之,以习其耳目,而系其心,自非不得已者,不宜轻有改易变置,以自绝于民也。向使今日变其一,明日变其二,祖宗余泽,日益就尽。不在目前,不幸奸人撼之,则人心动摇而天下亡矣。古者公卿大夫,犹知世守其家法,至数十世,不易其衣冠。阀阅岂无隆替?而国人信服,终莫敢抗,谓之名家旧族,而况数百年为天下国家哉! 昔者萧何削秦之法,以为《九章》,天下便其简当,谓之画一之法。守之以曹参之清净,镇之以孝文之玄默,无增无损也。孝武亲崇捷给之士,讲武改制,侈以生事。相高张汤、杜周,因得舞其智巧,散为纷更而无惮,其言曰:“三尺律,今安在哉?前王取是著为律,后王取是疏为令,宜世是为,何古之法乎?”斯言一出,向之画一者,盖岐中又有岐矣,而不止乎二三也。魏相之相宣帝也,数陈国家便宜故事,以为古今异制,当今惟在奉行故事而已。夫故事即画一以来,承袭之旧,而武帝之所纷更者也。以一汉世,而有所谓高帝之法焉,有所谓武帝之法焉,为吏与民奚从乎?相之专行汉家故事也,所以惩武遵高,定法制而系民心也。 六十八 立事不必执事之名 事之不立也,我知之矣,执之者败之也。然则不可以执乎?夫甚弊之俗,不惩不可也;苟惩也,不执不可也。然则曷败之?天下之事,其动有机。夫机者,发于至密,而藏于不可臆料。今夫一事之立,昭然若揭,而行之立的于此,使过者皆得引弓而射之也,吾知其不可以成之也。何者?天下之情不一,众多之口难制,欲者不止,而议者无穷,则吾心不得不徇,吾说不得不摇。事垂立而徇且摇者继之,则宜其不足以成也。昔汉之患,诸侯之强也。贾谊欲削之,晁错又欲削之,二子发其谋,而皆不享其成。彼其持必削之说以与之相抗于必争之中,且以事未发而迹已暴于天下。至主父偃之策,则不然。予之以意之所欲,而吾无削之之名;使之有不能不分之心,而有不得不弱之势。呜呼!机之所动,乃在于此。故夫昔之持必然之说以律天下者,未有能济者也。 愚观今之世,上欲立一事,革一弊,则群起而议之,不胜则极力而撼之。上之人亦极力而捍之,捍而不胜,则终举而纵之。若然者,是未得其机之说也。郊赏之汰也,任子之滥也,庶官之冗且蠹也,当世之君子,未尝不悒悒于此。然其说大抵皆曰:“必去是,否则必省”。夫上之祖宗之已行,下之人情之不顺,则吾之说不直矣。惟其不直也,故其隙之易破。君子思其事机之发,不在于灼灼明辩之日,亦不在于断断乖违之际。郊赏不必废,省乎郊以迁其赏。如苏文忠公之云,是机也。任子不必废,严乎铨以难其任。如近日之议,是机也。夫三者之实不废,而吾之说独行于其间,人不得而议,我不得而摇。若是者,可以立乎天下之事,不可名之以无故之大也。名之以无故之大,则将待之以甚难之举。名之以大而待之以难,则上之人彷徨睥睨而不敢决,下之士畏懦沮丧而不敢议。始乎不敢议,卒乎废其议;始乎不敢决,终乎寝其决。事之难行,古之难复,而天下之难治,皆出乎此。 而今之尤纷纷者,乡兵屯田之议也。是乡兵屯田之事,其实甚少而其名甚大者,执“乡兵”、“屯田”之名大也。乡兵之名不去,终不可以行乡兵;屯田之名不去,终不可以举屯田。为今之计,莫若使缘淮郡县,不禁土豪之聚众挟兵,而又阴察其才且强者,礼而厚之。时有以蠲其征役,或因使之除盗,而捐一官以报其功,则边地之兵,皆乐于战,而乡兵之实自见矣。治两淮之漕臣与守臣,以兵火之后,招集流民。其民存者,以其田复之;其亡者,许他人承之。其为田之在官者,曰屯者,曰营者,没入者,举而一之为世业,以授民之无田者。又诏于内地诸路,有民稠地狭而愿迁,则迁之淮,有水旱饥民之就食于淮。检校经界之旧籍,以为均税之额;尽鬻内地之屯田,以为牛种之资。不出十年,两淮无余田而有余谷,朝廷有兵食而无兵费,边上之粟如山,而内地之饷渐可减省,而屯田之实自见矣。辞“乡兵”、“屯田”之名,以享乡兵屯田之实,不在此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