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八面锋 - 第 4 页/共 7 页
圣人之于天下,惟其我既取必于人,而人不能取必于我。夫是以天下惟圣人之为听。何者?我取必于人,则权在我;人取必于我,则权在人。人不敢为而奔走天下者,权也。以奔走天下之具,而委之于人,则欲富者富,欲贵者贵,如执券取偿,其势不得不应。其势既应之,则在我之富贵有限,而彼之欲无穷。置而不问,则怫然有所不平于其心。夫圣人者不牵于天下之私情,而务合于天下之公议。必其有可以得富贵之理,然后遗之以富贵之资。故得之则释然有以自慰,而不得者亦慊然有以自愧。
昔者尝读西汉《百官表》。见武帝之用人,废置予夺,何其杂然。出于不然必然之不可测也。张欧为中廷九年而迁,而王温舒之迁五年,韩安国之迁一年。商丘成为大鸿胪,十二年而迁,而田千秋之迁一年。田广明之迁五年。是则武帝之用人,有不可以迟速推。西汉宰相之缺,则取之三公;三公之缺,则取之九卿。然而石庆之死,御史大夫儿宽当迁而不迁,而太仆公孙贺得之。公孙之死,御史大夫商丘成当迁而不迁,而涿郡太守刘屈得之。御史大夫延广之罢,九卿当迁者甚众。夫何取诸济南之王卿?御史大夫公孙弘之罢,九卿当迁者甚众,夫何取诸河东之番系?是则武帝之用人,有不可以次第度。彼武帝以为吾之爵禄,而使天下得以意度而情窥之,则吾爵禄之权将折而归于下。是故示之以为天下之端,而引之以不可穷之绪。使天下惟知爱之而为之之力,终莫能以歆羡邀持于其间。此固帝之所为雄才大略也。则天下之人何其可以驯致而必得也?定日月以为迁就之期,盖将以沮躁进者之心也。循资格以为进擢之阶,盖将以杜侥幸者之路也。此二者则甚公矣。然愚之所虑者,士大夫取必于朝廷之爵禄,而朝廷又自开其取必之门也。
汉宣帝之役用人才,其规矩法度,凛然有武帝之余风。九卿之秩视郡守,则九卿崇矣。而当时乃有自少府而为冯翊者。郡守之职视三公,则郡守卑矣。而当时乃有自颍川而入为宰相者。朱邑之治行第一,视黄霸无愧也,而其官则止于大司农。王成为伪自增加,视赵、盖、韩、杨有余罪也,而其爵则至于关内侯。
三十三 逆耳之言不可不听
人主之尊,天也。其威,雷霆也。人臣自非忘躯徇国、奋不顾私者,谁肯抗天之尊、触雷霆之威,以自取戮辱也哉!故自昔人臣,类皆觇主意之所在,奉迎投合,惟恐其或后。以失为得,以非为是者,人人然也。
昔梅福言于成帝曰:“自阳朔以来,天下以言为讳,群臣皆承顺上旨,莫有执正。取民所上书,陛下之所善,试下之廷尉,廷尉必曰:‘非所宜言,大不敬。’”魏明帝时,侍中刘晔为帝所亲重,或谓帝曰:“晔善伺上意所趋而合之。(陛下试举所向之意而问之)〔陛下试与晔言,皆反意而问之〕,必无所复逃矣。”帝如言以验之,果然。后不复敢在群下默视而疾趋如此。至于犯颜而谏,苦口而诤,岂人臣之所乐哉?非其所乐而奋然为之,是必有夫不顾私者而夺之也。而人主于此,顾方痛抑而深沮。怒之未足,而继之以斥;斥之未足,而继之以诛。士亦何望而不为谄谀佞媚以自取疏外也哉?且汉高帝之创业,光武之中兴,当时言听计从,无以龃龉,宜不复有阿容而不尽己意者。然诏群臣择有功者以为燕王。群臣知上欲王卢绾,皆言太尉长安侯卢绾功多可立。光武大会群下,问谁可傅太子者,群臣承望上意,皆言太子舅阴兴可。附会投合,卒无一人异辞。彼二君好贤乐谏,如此之切而当,时犹有承意顺志、逢迎阿附之风,况夫斥之诛之而使之不敢言耶!故愚以为朝廷之上,幸而有方正之人、节义敢言之士。人主正当鉴自古人臣希合之弊,而为优容奖借,以作天下忠直之气。就使其言时有不中于理,犹当和颜开纳,以屈于天下之公论。人心之所同是者,恶可以却而不听也哉!
三十四 为治不可以图美名
人主之有为于天下者,不可诱于古人之美名,而忘今日之大势也。夫诱于古人之美名,而忘今日之大势,则其施设措置必有龃龉而不顺其所为者矣。是故苏威作《五教》以齐民,其意以为有虞之治顺其势,而民以大谨。太宗欲袭封刺史,亦庶几于三代之所为,然而功臣不乐。名则美矣,而势有所不顺也。后周以来,至于南北之际,而不免于乱亡。房效车战于陈涛之役,而卒以取败。名亦美矣,而势有所不顺也。势之所在,上古之礼乐不用于后世,商周之质文不袭于虞夏。其初非圣人制之耶?而后之圣人革之,不以为嫌。夫亦顺其势而已矣。周公之井田历三代而后备,至良法也,而齐侯变之为内政。内政之兵,非不强也,而太宗乃近取周隋之制,葺而为府兵。太宗亦岂不能复古哉?自桓公不能从井田之制,太宗不能从内政之法,夫亦顺其势而已矣。不顺其势,而徒诱于其美名,是犹以乡饮酒之礼而理乱秦之市、干戚之舞而解平城之围,不可得也。故夫人主之为治,于名有所不敢诱,于势有所不敢违。
按今之法而为之(地)〔也〕,虽若近于循常蹇浅,终不屑于爱古之美名,而自诒今日之实患。盖其所以深思孰计而权事理之轻重者,胸中素见已定矣。逆时乖数之事,终有所不为也。昔者尝疑汉文帝不兴礼乐、宣帝之不用周政,以为二君者不能为经久之虑,以还三代之治于汉。及考文帝之时,而后知其势之所在,惟在于清净玄默。以与斯民息肩于疮痍凋瘵之际,则礼乐制度诚有所未可兴也。考宣帝之时,而后知其势之所在,惟在于刚明果断,以起天下委靡、偷懦、不立之气。是以虽美名,亦有所不可用也。二君之所为,可谓得当时之宜,而不为古人之诱矣。
三十五 去夫积弊当以其渐
人常言:“亟解纷者,益其纷;纵理御者,固其御;遏河之奔者,必恣其奔;息人之怒者,必饱其怒。”去天下之弊,亦若是而已矣。阴解其乱,而徐去其弊,则悠然日趋于平安而不自知。奋然而击去之,而求以称快乎吾意,则其害始大横流溃决,而有不可收拾者矣。虽然,是特一时之害耳。至于积弊之所在,其成也非一日,其积也非一世,源深流长,有不可以旦夕遏者。是又恶可以不胜其忿而奋然为是侥幸速成之计耶?周自平王东迁,王室既卑矣。桓公愤诸侯之不朝,一旦连三国之兵而伐郑,以自取中肩之辱,而益成诸侯之强,则实一锐不思为之也。鲁之政在于三家,久矣。昭公不能去之以渐,不忍一朝之忿,而求逞夫私欲,而祸卒以自及。盖鲁之所以失,无以异于周也。在《易?屯》之“九五”曰:“屯其膏,小贞吉,大贞凶。”“九五”以君位之尊,居屯难之世,威权不行,膏泽不下,故曰“屯其膏。”渐正之则吉,骤正之则凶。圣人垂戒之意深矣。故夫人君将去天下之积弊,要当以周鲁之事为鉴,以《易》之辞为法。
昔者汉七国之治,非可以旦夕而裁削之也。晁错不忍数年舒服,浮躁踯躅,亟下削地之诏,遂激其反。唐藩镇之悍,非可以旦夕而剪锄之也。德宗不能为岁月之远虑,不胜其忿锐,于遣三将而一伐,遽起泾原之变。在《易?需》之“九五”曰:“需于酒食,贞吉。”乾(上)〔下〕坎(下)〔上〕,是乾之刚健,遇险而未能进,故需须也。今九五居至尊之位,而息于险难。故曰“需于酒食”。宴乐雍容之象也。言人君处险难之际,正宜宽以待之,不当以惊忧自沮。唐文宗当积弊之后,每朝群臣,则泣下沾襟,魂飞气索。此不知“酒食”之义也。
自武而成,自成而康,历三世而商人利口靡靡之俗未殄。自高而惠,自惠而文,历三世而秦人借(锄)〔帚〕谇语之俗犹存。
卷 七
三十六 不可以疑心听人言
天下之物,不可以疑心观之也。万物错陈于吾前:凫短鹤长,绳直钩曲,尧仁桀暴,夷廉跖贪。区别汇分,本无可惑,疑心一加,则视凫如鹤,视绳如钩,视尧如桀,视夷如跖。此非物之罪也,以疑先物,所见固非其正也。内疑未解,外观必蔽。岂特物而已哉?惟人之听言亦然。执桀、跖之辔而誉桀、跖,出申、韩之门而誉申、韩,则人孰信其誉?以乡原而毁伯夷之廉,以里妇而毁西子之美,则人孰信其毁?何者?彼其所言之人,吾固以惑心听之也。宋昭公去群公子,而乐豫以公子而争之。豫之言虽是,而昭公固以为已疑之也。楼缓从秦至赵,而请与秦地。缓之言虽当,而赵固至计无自而入矣。由是观之,则凡言有出于公而涉于私者,固人主之所疑,而君子之无以自明也。昔者西汉之世,儒术之不振,任子之不减,外戚之不抑。是三者之弊,其是非可否了然而甚易知也。然赵绾、王臧言儒术而窦太后不从者,赵绾、王臧身为儒者也。王吉请削任子令而宣帝不从者,王吉则以明经进也。刘向排外戚而成帝不从者,刘向则宗室之老也。(三)〔四〕君子之言不见用,岂非汉之人主皆以疑心待之乎?公父文伯之死,女子为自杀于房中者二人,其母闻之,不肯哭也。其相室者曰:“焉有子死而不哭者乎?”其母曰:“昔吾有斯子也,吾将以为贤也。今及其死也,朋友诸臣未有出涕者,斯人也,必多旷于礼。”孔子曰:“知礼矣!”夫母,贤母也;孔子,圣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也。今死而妇人为自杀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长者薄,而于妇人厚也。虽然,是言也,母言之则为贤母,使妻言之,是必不免于妒妇矣。(三)〔四〕君子之言,所谓以妻言之者也。汉人之主之疑,所谓以妻疑之也。虽然,君子之事君也,惟用其情而已。执论以逃嫌,隐辞以远谤,皆不情也。不情以钓其名,而谓君子为之乎?是故出于公,虽不免于私,君子亦力言之。
三十七 民心难以小惠劫之
尝观《孟子》之言。至于“邹与鲁”,“有司死”焉,“而民莫之救”,孟子以为凶年不发仓廪以赈之,而不可以尤民。至梁惠王移粟于民,而孟子又以为非先王之政。夫饥而弗恤,穆公固有愧也。饥而恤之,惠王犹无取。何也?天下之事安于莫之为者,诚非也。迫而为之而不及其本者,亦非也。是故以梁之政视邹之政,梁若可喜;以先王之治责梁之及民,则末矣。圣人之仁,其积之有源,其发之有机。其所以爱天下者无穷,而见于恤天下者,则特其有限者也。天下之人,不以其有限之施而致不足之望,而常以是信其穷之屯而怀不尽之感者,盖于其所发,占其所积。圣人之心,始形见于此。夫其形见在于一日,而天下之吾戴者,则非其形见之日也。
鲁侯弗(夺)〔专〕于衣食,而必以分人。曹刿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子产以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以为惠而不知为政。夫衣食之利,私也;而鲁侯、子产割以与之,岂不为美哉?而曹刿、孟子不之信,何也?其大者不立,则小者吾固知其不足以动人也。
三十八 人主当固结人心
昔楚子伐萧,师人多寒,王巡三军,拊而勉之,三军之士,皆如挟纩。德宗在奉天,帝遣人谍贼,寒而请。求不能得,悯默而遣之。士亦竟为之用。夫二君于艰难之中,而用人不能以实惠及之,而徒空言悦之;人亦不能得其实惠,而感悦其空言。此其故何也?人之情,得百金之惠于其己敌,而不以为重,而王公大人下一语接之,则诧然以为己荣。盖凡出于意之所不期而分之所不及者,为能动人。彼其军旅之贱,而得拊劳之勤,固已不啻纯绵之温;而奔走之卒,领吾君悯默之意,亦已逾于五之赐。人主之于天下,又焉用汲汲于财,而后可以用为哉?艰难多事之时,一言足以感动人心而固结之。况天下无事之际,苟能爱养存恤,抚之以德,发之以政,辅之以仁,则天下之所以感吾君者,宜如何也?故其国非山河之固而不可破,非甲兵之守而不可攻,则人心之固结而已。
三十九 物以顺至当以逆观
物之以顺至者,必当以逆观。天下之祸,不生于逆而生于顺。剑、盾、戈、戟未必能败敌,而金、缯、玉、帛每足以灭人之国;霜、雪、霾、雾未必能生疾,而声色游畋每足以殒人之躯。久矣,夫顺之生祸也。物方顺吾意,而吾又以顺观之,则见其甘而不见其毒,见其吉而不见其凶。溺心纵欲,盖有陷于死亡而不悟者。人之有为于天下,盖不可以不知此。
夫小人之得君也,将欲移其权柄而迷其耳目,则有声色货利以啖之,甘言巽语以顺之,射猎歌舞以娱之。迎其好而逢其欲,觇其所向而俟其所归。有可爱也,则徇之以欢;有可惧也,则寝之以为安。其意凡此者,皆所以眷其君而蛊其心术也。而人君不能以逆观之,而乐其顺矣。豢于其说而阱于其术中而莫之辨。夫是以奸欺之患生,不几于危亡则不悔。
若夫忠臣义士则不然。识高而见殊,虑远而忧大。射猎歌舞之娱,则禁而抑之;声色货利之欲,则谏而止之。宵旰之勤,吐哺之疲,非人之所愿为者,则顾从而强之。其说虽逆,其理实顺。人君有能以顺而观今之逆,以逆而观前之顺,则天下可以常治而无乱矣。昔者楚共王有疾,召令尹曰:“申侯伯与吾处,常纵恣吾。吾所乐者,劝吾为之;吾所好者,先吾服之。吾与处欢乐之,不见戚戚也。虽然,我终无得。”唐明皇谓左右曰:“萧嵩每启事,必顺旨,我退而思天下,不安寝。”夫共王之所谓“吾终无得”,明皇之所谓“我不安寝”,其能以逆而观顺者欤!
襄二十三年,孟孙恶臧孙,季孙爱之。孟孙卒,臧孙入哭甚哀。其御曰:“孟孙之恶子也,而哀如是。季孙若死,其若之何?”臧孙曰:“季孙之爱我,疾也;孟孙之恶我,药石也。美不如恶石。夫石犹生我。之美,其毒滋多。孟孙死,吾亡无日矣。”
四十 谏因其明处乃能入
人臣进忠于其君,必因其所明而后能入也。人心有所蔽,有所通。其蔽者,其暗也;其通者,其明也。因其明处而告,求信则易矣。自古能谏其君,未有不因其所明者也。故讦直强劲者,率多取忤;其温厚明辩者,其说易行。古之人有行之者,左师触龙之于赵,子房之于汉是也。高祖爱戚姬,将易太子,是其所蔽也。群臣争之者,众矣。嫡庶之义,长幼之序,非不明也,如其蔽而不察何?四老人者,高祖素知其贤而重之。此其不蔽之明心。故因其所明而及其事,则悟之如反掌。且四老人之力,孰与张良群公卿及天下之心?其言之切,孰与周昌、叔孙通。然而不从彼而从此者,由攻其蔽与就其明之异耳。赵后爱其少子长安君,不使质于齐。此其蔽于私爱也。大臣谏之虽强,既曰蔽矣,其能听乎?爱其子而使子富贵长久者,其心之所明也。故左师触龙因其明而导之以长久之计,故其听也如响。在《易?坎》之“六四”曰“纳约自牖”。约,所以进结其君之道也。自牖因其明也。二子之言,其知坎之“六四”欤?
四十一 救弊毋为目前之计
人有居于河濒者,一旦水至,彷徨四顾,莫知所为,于是毁室徙薪四塞之。有家人失火者,仓皇卒迫,乃举其所有之金帛器皿,投之烈焰而扑之。然是人也,能解目前焚溺之患,而退有失所焚溺之忧。前患方去而后患继生,则以其所一时苟且不思而为目前之计故也。弊之在天下,固不可以不救也。然吾观自古君臣之救弊,往往旧弊未除,新蔽复作者,无乃蹈于焚溺之失乎?赵广汉之治颍川也,恶其俗之朋,设筒以招讦讼,行诡谲以起怨仇,务使其民为不朋而已。不知朋党之祸去,而告讦之祸复生也。唐明皇之讨安史也,知天子之兵弱而不能制,于是倚功于节度、结援于回纥之祸复作也。汲汲于救一时之弊,而不为安全经久之计,祸患之相仍,吾亦不知其所终矣。雍按:“回纥”下有阙文。
四十二 天下之事不能两全
天下之事不能两全也。仰观乎天,夏涝而秋旱;俯察乎地,丘夷而渊实。在天地犹不能两全其所不可全之利,而况于人乎?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故欲生而毋望乎义,欲义而毋爱其生。二者不可兼全也。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故欲富则不必言仁,欲仁则不必言富。两者不能以俱大也。事之不能以两全,类皆如此。昔者尝怪宋襄公泓之战,而欲不重伤。子鱼曰:“君未知战。今之者,皆吾敌也……,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恶重伤,则如勿伤。”夫既欲杀敌,又欲不重伤,是襄公欲全其不可全也。邾文公卜迁于绎,史曰:“利于民,不利于君。”公曰:“苟利于民,孤之愿也。天生民而立之君,以利于民也。民苟利矣,迁也。”夫既欲利民,又欲利君,是邾人欲全其所不可全也。是以贤君之有为于天下,将以便民,则不敢求以便己;将以裕民,则不敢求以裕国。以(己)〔民〕与国,国可后也。势有所不能全也。哺一雀而十虫损,爱一牛而一羊死。既欲便民,又欲便己;既欲裕民,又欲裕国:虽圣人有不能矣。
邓攸舍己之子而负弟之子以趋。盖弟之子欲全,则己之子不可不舍也。屈突通攻王世充而不顾二子之死。盖己欲徇其公,则不可复顾其私也。燕昭王爱乐毅而斩其淫者,令其心则小有所不足爱也。唐明皇谓己虽瘠,天下必肥。利于民,则己有所不求便也。
四十三 利在一时害在万世
方汉宣帝时,大司农耿寿昌奏立常平法。籴三辅近郡粟以给京师。岁省关东漕六十三万人。又曰:“令边郡皆筑仓,以谷贱时增价而籴,贵则减价而粜。”当时民皆便之。寿昌至爵为通侯。而萧望之乃非之。元帝时,在位诸儒又非之,并与盐铁愿罢,以为毋与民争利。元帝亦听用其说。终汉之世,不行一常平也。寿昌既以便民,而望之诸儒乃以为与民争利。愚于此未尝不窃疑之。及为之反复其故,而参之以当世之变,然后始知望之诸儒之议,果非迂阔而不切事功者。
盖君子之于天下,法必虑其所终,行必稽其所弊。事固有利在一时而害在万世者。彼常平之法,大抵利于丰稔而不便于荒歉之岁。而神爵、五凤间,谷石五钱,县官常增价而籴之,岂不便于民?及元帝即位,谷石乃至三百余。丰凶之不常,如此而官吏奉行,所谓增价损价,安保其必如寿昌乎?《禹贡》之法,在禹行之则善。其后也,莫不善于贡矣。盖禹虽立为九等,然有所谓错出者,故能无害。后世执之以为常,不复知所除,则其病民为始甚。今使县官与民为市,倘非贤官吏,大率皆知责其所入之多。所给之直,未暇问也。就使增价而籴,亦有其名耳。给直不时,使民诉而得之,往往费一而得二。所增何补?望之之说曰:“筑仓治船,费直二万万余,有动众之功,恐生旱气,民被其灾。”望之之非寿昌不在是也。曰:“寿昌习于商功分铢之事,其深计远虑,诚未足任。”愚独谓此语最为得之。侧闻国朝熙宁中,司马温公论青苗之弊,因曰:“太宗皇帝平河东,立和籴法。是时斗米十余钱,草束八钱。民乐与官为市。后物贵而和籴不解,遂为河东之患。臣恐异日之青苗,犹河东之和籴也。”望之之意,得无与温公类乎?
四十四 致治非难保治为难
天下非未治之可畏,已治之可畏也;非未安之可忧,已安之可忧也。方天下之未治未安,为士者相与讲治安之术而为学,为公卿大夫者相与进治安之术而为忠,为人主者则又日夜求治安之术而为政。上之所以焦心劳思,下之所以进计献议,无非治安之是图也。故天下非未治之可畏,非未安之可忧也。天下治矣,而可畏始生;天下安矣,而可忧始生。士不知讲治安之策,公卿大夫不知进治安之忠,人主又不知求治安之政。上下相从于逸乐,中外相忘于闲暇。治不知所以保其治,安不知所以固其安。天下之治安,始有不足恃者矣。
愚不暇远引旁取,姑取春秋齐桓公之事以言之。齐侯自庄公十三年北杏之会,至僖九年会于葵丘,衣裳之会,凡十有一也。自僖八年洮之会,至十六年会于淮,兵车之会,凡四也。齐侯图伯之心亦勤矣。然方邵陵之师未举也。贯泽之会,齐侯不以伯主之尊而与江、黄之微者盟。其汲汲于伯功之成,何如也?及其邵陵之师既举,而齐侯向日之心始荒矣。陈大夫一谋不协,其身见执,其国见伐。黄人被兵守城,更历三时。告命已至,而援师不出。意骄于葵丘之盟,礼失于阳谷之会。狄入王畿而不能伐,大夫救徐而诸侯不行。是以狄人窥伺中国,今年侵卫,明年侵郑。淮夷亦取于病杞,而不忌圣人。谨而书之,以志其侈心之动,而伯业之始衰也。故尝以为齐之伯成于邵陵,而亦败于邵陵。使桓公返自邵陵之后,而不忘前日贯泽之会,则夷狄之畏服,而中国之尊安,宁有既乎?以桓公之事而论今日之事,愚是以知未治未安之不足忧,已治已安之为可忧也。
卷 八
四十五 用重刑者惧人之玩
昔者观《书》至于《尧》,未始不惑之也。共工之庸违知之矣,而去之不以时。四岳举鲧,帝曰不可,而四岳犹曰试鲧,尧听之,未害也。鲧用而无成,则四岳之责也奚辞?而尧不加。夫知其庸违而纵之,不若未知之犹惮也。责之无辞而难之,则是苟有辞者莫得而诘之也。宜去弗去,宜责弗责,亦莫以厉天下者。盖尝为之深思其故,而后得其说矣。天下之人,不可轻以刑示之也。彼其未见吾刑之初,惟闻有所谓刑之名,而未见其为刑之实。故其心常凛然行乎不可测知之中。及其既以刑而示之,则向之所闻,今其身履之矣。彼将以为是亦无所可畏也。于是乎玩心始生。尧之不轻于用刑,其亦惧人之见吾刑而有玩心乎?盖至于舜一旦取四凶而诛之,刑虽不为过,杀虽不为惨,而天下之人始见刑矣。夫民日之所闻,至于是一日而见,则已久矣。虽杀犹将玩之,况未至于杀乎?其刑止于如此,其罚止于如此。吾既见之矣,是不足多畏也。故舜之后为商周,商周之后为秦,秦之后为汉,刑罚愈严,杀戮愈众,而民愈不知畏者,其见之非一日也。
呜呼!婴儿之在襁褓也,一呵一叱而知惧。其久也,鞭朴日加焉而恬然,惧心不生。彼固知其止于如此也。三代之后,吾尝有爱于汉文帝之治。吴王不朝,赐之几杖。张武受赂,赏以金钱。深有得于尧不轻用刑之意。夫不朝而赐之,受赂而赏之,宜若畏懦委靡,而不足与有为矣。而文帝之意则以为二人之罪固可罚也,而吾之威不可轻以示人也。不轻于示人,而使之常不见吾所以为刑之实,则天下之人未知吾君之刑何如,而玩心不萌矣。宽其刑于一人,而去其玩于千万人。若文帝之术,正尧之遗意也。嗟夫!渊壑之深,望之黯然而不知浅与深。有一人焉探而涉之,则必有一人焉从而继之。何也?以其深浅之既知也,不知则不敢继矣。
四十六 法无善恶在人所用
古语有之:“柳下惠见饴,曰:‘可以养老。’盗跖见饴,曰:‘可以粘牡。’”饴,一也,而或以养老,或以粘牡。善恶惟其所用也。宋人不龟手而,吴人得其方而列地封侯。不龟手之药,一也,而或以封侯,或以。小大唯其所用也。法之在天下亦然。常平之法,古人用之便民,后世则以是而取利。荐举之法,古人以是而进善,后世则以是而招权。岂惟二者而已哉?凡今之法亦莫不然。曰铨选也、堂除也,法之见于吏者然也。曰乡兵也、差役也,法之见于民者然也。学校贡举之法见于士,屯营府卫之法见于兵。是数者法之孰为美,孰为恶;孰为小,孰为大:此惟人所用尔。用之美则美,用之恶则恶。小用之则小,大用之则大。譬之雨露之在天,梧得之以养其柯条,荆棘得之以养其芒刺。譬之财富之在人,贤者用之则养其身,小人用之以丧其生。岂有美恶、小大之辩哉?顾人不能无美恶、小大之异耳。昔苏文忠公通守钱塘,是时四方行青苗、免役、市易,浙西兼行水利、盐法。公于其间,常因法以便民,民赖以少安。呜呼!以不便民之法,而善用之者,犹足以安民,况于法之果便者乎!
夫子以诗礼为过庭之训,而或者用之以发冢。诗礼岂发冢之资乎?焦延寿专精于《易》,而京房得之以杀身。《易》岂杀身之具乎?譬之于火,用之爨釜则为善,用之燎原则为恶。然何尝有二火哉!譬之于水,用之以溉田则善,用之以灌城则为恶。然曷尝有二水哉!
四十七 行事虽同心术则异
尧舜之逊,逊也;子哙之逊,亦逊也。夷齐之廉,廉也;仲子之廉,亦廉也。汤武之仁义,仁义也;而徐偃王、宋襄公之仁义,亦仁义也。然尧舜之逊、夷齐之廉、汤武之仁义,当时行之则见其利,后世行之则大其美。至于子哙之逊、仲子之廉、偃王宋襄之仁义,当时无所利,后世亦无所美。世固岂以成败论人物耶?是不然。尧舜汤武之君,夷齐之臣,其心纯于为道,子哙、仲子、偃王、襄公之徒,其心纯于为名。为道则率性而安行,至诚而不息。为名则非出于其性,非本于真诚,勉强矫激,苟可以得名而已。是其行事虽同,其用心则异矣。故夫君子之论人,要当观其心术,不当即其行事。王衍之不言利,与孟轲同;桑弘羊之言利,与刘晏同。弘羊之均输,即太公九府之遗意。
四十八 才与法合不患其密
引绳以正直,欲去绳者,必其不直也。持鉴以照妍丑,欲弃鉴者,必其不妍也。设法以举贤俊,欲废法者,必其不贤也。何者?直与绳合,则亦不知有绳;妍与鉴合,必不知有鉴;才与法合,则亦不知有法。愈密矣,则使愈见其宽。愈难矣,则使愈见其易。今世贤良之选,欲试以奇篇奥帙,而议者每惧贤良之沮格。进士之举,欲试以经术词章,而议者每病进士之难兼。吏部之铨量,欲试以身、言、书、判,而议者每虑选举之苛碎。此愚所未喻也。鲁之儒者举国,哀公下令,而儒服者一人。(切)〔窃〕意其下令之初,鲁国皆惧,而一人之真儒,固自若也。齐人吹竽三百人,齐君好别吹之,而(东)〔南〕郭遁去。(切)〔窃〕意其别吹之初,(东)〔南〕郭自惧,而其余之能吹者,固自若也。
四十九 不以或然而废常然
理有常然,而事有适然。固适然之事而疑常然之理,智者不由也。历数天下之事,出于常然者十之九,出于适然者百之一。以一废百,奚可哉?四凶之奸,天下之大恶也。舜不以四凶之恶而不举元凯者,以四凶为适然也。管蔡之罪,天下之大变也。周公不以管蔡之变而不封懿亲者,以管蔡为适然也。苟持不必然之事,而夺必然之理,则物物可畏,人人可防。其心焦然无须臾宁矣。君人者固有常体。操至公以格天下,合此者升,戾此者黜,向此者擢,犯此者刑。初未尝容心于其间。故有谴怒而无猜嫌,有疏斥而无疑贰。上无永废之人,下无自绝之志。此固君人者之常体也。
昔者尝怪西汉七国之变而摈斥同姓。作左官之律,设附益之法,惟得衣食租税,不为士民所尊,则是以七国之适然而废亲亲之常然也。光武以新室之祸而不假宰相相权,以吏事责三公,而以司隶校尉督察之,则是以新室之适然而废公卿之常然也。唐德宗时,张涉以儒学入侍,薛邕以文雅登朝,继以赃败,而帝心始疑,不复倚仗文臣,则是以二儒之适然而废用儒之常然也。盖世有耕田而以其耜杀人者,或者以为耕田之可废。夫杀人之可诛与耕田之不可废,此二事也。安得以彼而废此哉?
五十 事有出于法度之外
论天下之事,出于法度之外者有三:一曰气,二曰意,三曰心。祖龙之师并六强国、项羽之兵破五诸侯者,气也。和缓之医不论老少、曹吴之画不择人物者,意也。郢人之斤运若成凤、梓庆之锯见犹鬼神者,心也。
五十一 善念无力则为恶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