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乱录 - 第 23 页/共 35 页
却说先生果然不曾投水。他算定江滩是个絶地没处走脱。二较必然放心。他有酒之人、怎走得这软滩。以此独歩下来、脱下双履、留做证见、又将纱巾抛弃水面、却取石块向江心拗去。黄昏之后、远观不甚分明。但闻扑通声响、不知眞假。便认做了事。不但二较不知、连沈玉、殷计、亦不知其未死也。
先生却沿江滩而去、度其已远、藏身于岸坎之下。次日趂个小船。船子怜其无履、以草履赠之。七日之后、已达江西广信府。行至铅山县。其夜复搭一船。一日夜到一个去处。登岸问之、乃是福建北界矣。舟行之速、疑亦非人力所及。巡海兵船见先生状貌不似商贾、疑而拘之。先生曰:
「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贬为贵州龙场驿驿丞。自念罪重。欲自引决、投身于钱塘江中、遇一异物。鱼头人身、自称巡江使者、言奉龙王之命前来相迎。我随至龙宫。龙王降阶迎接。言我异日前程尚远、命不当死、以酒食相待。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仓卒之中附一舟至此。送我登岸、舟亦不见矣。不知此处离钱塘有多少程途。我自江中至此。纔一日夜耳。」
兵士异其言:亦以酒食款之、即驰一人往报有司。
先生恐事渉官府、不能脱身、捉空潜遁、从山径无人之处、狂奔三十余里、至一古寺。天已昏黒、乃叩寺投宿。寺僧设有禁约、不留夜客歇宿。寺傍有野庙乆癈。虎穴其中。行客不知、误宿此庙、遭虎所啖。次早寺僧取其行囊、自利以为常事。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庙之中。饥疲已甚。于神案下熟寝。夜半羣虎遶庙环行、大吼。无敢入者。
天明寂然。寺僧闻虎声、以为夜来借宿之客、已厌虎腹。相与入庙、欲简其囊。先生梦尚未醒。僧疑为死人、以杖微击其足。先生蹷然而起。僧大惊曰:
「公非常人也。不然岂有入虎穴而不伤者乎。」
先生茫然不知。问、
「虎穴安在。」
僧答曰:
「即此神座下是矣。」
僧心中惊异、反邀先生过寺朝餐。
餐毕、先生偶至殿后。先有一老道者打坐。见先生来即起相讶曰:
「贵人还识无为道者否。」
先生视之、乃铁柱宫所见之道者、容貌俨然如昨。不差毫髪。道者曰:
「前约二十年后相见于海上。不欺公也。」
先生甚喜。如他郷遇故知矣。
因与对坐、问曰:
「我今与逆瑾为难、幸脱余生。将隐姓潜名、为避世之计。不知何处可以兼容。望乞指教。」道者曰:
「汝不有亲在乎。万一有人言汝不死、逆瑾怒逮尔父。诬以北走胡、南走越。何以自明。汝进退两无据矣。」
因出一书示先生。乃预写就者。诗曰:
二十年前已识君
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髪
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
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
好拂青萍建大勲
先生服其言:且感其意。乃决意赴谪。索笔题一絶于殿壁。诗曰:
险夷原不滞胸中
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先生辞道者欲行。道者曰:
「吾知汝行资困矣。」
乃于囊中出银一锭为赠。先生得此盘纒、乃从间道游武夷山、出铅山、过上饶、复晤娄一斋。
一斋大惊曰:
「先闻汝溺于江。后又傅有神人相救。正未知虚实。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
先生曰:
「某幸而不死。将往谪所。但恨未及一见老父之面。恐彼忧疑成病。以此介介耳。」
娄公曰:
「逆瑾迁怒于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此去归途便道可一见也。」
先生大喜。娄公留先生一宿、助以路费数金。
先生径往南京、省觐龙山公。父子相见出自意外。如枯木再花。不胜之喜、居数日不敢乆留。即辞往贵州、赴龙场驿驿丞之任。携有仆从三人。始成行李模样。
龙场地在贵州之西北。宣慰司所属。万山丛棘中、蛇虺成堆、魍魉昼见、瘴疠蛊毒、苦不可言。夷人语言:又皆鴂舌难辩。居无宫室、惟累土为窟、寝息其中而巳。夷俗尊事蛊神、有土中人至、往往杀之以祀神、谓之祈福。
先生初至。夷人欲谋杀先生、卜之于神不吉。夜梦神人告曰:
「此中土圣贤也。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
一夕而同梦者数人。明旦转相告语。
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亲近欢爱如骨肉。先生乃教之范木为墼(音激)、架木为梁、刈草为葢、建立屋宇。人皆效之。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别为之伐木构室、寛大其制。于是有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统名曰龙冈书院。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
先生日夕吟讽其中、渐与夷语相习。乃教之以礼义孝悌、亦多有他处夷人特来听讲。先生息心开导略无倦怠之色。
乆之得家信。言逆瑾闻先生不死、且闻父子相会于南都、益大恚忌、矫旨勒龙山公致仕还郷。先生曰:
「瑾怒尚未解也。得失荣辱、皆可付于度外。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脱。」
乃于居后凿石为椁、昼夜端坐其中。胷中洒然、若将终身夷狄患难倶忘之矣。
仆人不堪其忧、毎毎患病。先生辄寛解之、又或歌诗制曲、相与谐笑、以适其意。因思设使古圣人当此、必有进于此者。吾今终未能免排遣二字、吾于格致工夫未到也。
忽一夕梦谒孟夫子。孟夫子下阶迎之。先生鞠躬请教。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仆从伴睡者倶惊醒。
自是胷中始豁然大悟。叹曰:
「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谓格物、格此者也。所谓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甚么。不勉而中、中甚么。总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为良知。所以得不繇思、中不繇勉。若舎本性自然之知、而纷逐于闻见、纵然想得着、做得来、亦如取水于支流、终未达于江海。不过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试之变化、终有窒碍。不繇我做主。必如孔子从心不踰矩、方是良知满用。故曰:无入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穷通荣辱死生之见、得以参其间哉。」
于是嘿记五经、以自证其旨、无不脗合。因着五经臆说。
水西安宣慰、闻先生之名、遣使馈米肉。又馈鞍马金帛。先生倶辞不受。
夷人传说、益加敬礼。时正德三年、先生三十七歳事也。
明年癸巳、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号元山、亦究心于理学。素重先生之名、特遣人迎先生入于省城。叩以致知力行、是一层工夫、还是两层工夫。先生曰:
「知行本自合一、不可分为两事。就如称其人知孝知弟、必是已行过孝弟之事、方许能知。又如知痛、必然已自痛了、知寒必然已自寒了。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古人只为世人贸贸然胡乱行去、所以先说个知。不是画知行为二也。若不能行、仍是不知。」
席公大服、乃建立贵阳书院、身率合省诸生以师礼事之、有暇即来听讲。先生乃大畅良知之说。
正德五年、安化王寘鐇反、以诛刘瑾为名。朝廷遣都御史杨一清、太监张永率师讨之。未至而寘鐇已为指挥使仇针用谋擒缚。一清因献俘、阴劝张永以瑾恶密奏。永从之。武宗皇帝听张永之言:族瑾家、并诛其党张文冕等。凡因瑾得官者尽皆罢斥、召复直諌诸臣。
先生得升庐陵县知县。临行之际、缙绅士民送者数千人倶依依不舎。过常德辰州、一路讲学从游者甚众。有睡起写怀诗为证。
红日熈熈春睡醒
江震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
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
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皇事
一曲沧浪击壤听
先生时年三十九歳。
既至庐陵、为政不事刑威。惟以开导人心为本、愼选里正三老坐申明亭、凡来讼者使之委曲劝谕。百姓有盛气而来、涕位而归者。繇是囹圄日清风俗大变。
城中失火。先生公服下拜。天为之反风。乃令城市各辟火巷。火患永絶。
是冬入觐馆于大兴隆寺、与湛甘泉、储柴墟(讳巏)等、讲致良知之旨。进士黄宗贤等、闻其说而叹服、遂执贽称门生听讲。
十二月、升南京刑部主事。湛甘泉恐癈讲聚、言于冢宰杨一清。
明年正月即调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时有吏部郎中方叔贤讳献夫位在先生之上。闻先生论学有契、遂下拜、事以师礼。先生赠以诗云、
休论寂寂与惺惺
不妄繇来即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