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乱录 - 第 22 页/共 35 页

正德元年、南京科道官戴铣、薄彦徽等、上疏言。皇上新政宜亲君子远小人。不宜轻斥大臣。任用阉寺。刘瑾票旨、铣等出言狂妄纽解来京勘问。   先生目击时事、满怀忠愤抗疏救之。略曰: 「臣闻、君仁则臣直。今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即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少事惩创、非有意怒絶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窃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气。」   疏既入触瑾怒。票旨下先生于诏狱。廷杖四十。瑾又使心腹人监杖。行杖者加力。先生几死而苏。谪贵州龙场驿驿丞。   龙山公时为礼部侍郎。在京喜曰: 「吾子得为忠臣垂名青史、吾头足矣。」      明年先生将赴龙场。瑾遣心腹人二路尾其后、伺察其言动。先生既至杭州、値夏月天暑。先生又积劳致病。乃暂息于胜果寺。妹婿徐曰仁来访。首拜门生听讲。又同郷徐爱(衍字)、蔡宗、朱节、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皆来执贽问道。先生乐之。   居两月余、忽一日午后、方纳凉于廊下。苍头皆出外、有大汉二人矮帽窄衫、如官较状腰悬刀刃、口口吐北音、从外突入、谓先生曰: 「官人是王主事否。」 先生应曰: 「然。」 二较曰: 「某有言相告。」 即引出门外、挟之同行。先生问何往、二较曰: 「但前行便知。」 先生方在病中。辞以不能歩履。二较曰: 「前去亦不远、我等左右相扶可矣。」   先生不得已、任其所之。约行三里许、背后复有二人追逐而至、先生顾其面貌、颇似相熟。二人曰: 「官人识我否。我乃胜果寺邻人沈玉、殷计也。素闻官人乃当世贤者、平时不敢请见、适闻有官较挟去。恐不利于官人。特此追至看官人下落耳。」 二较色变、谓沈、殷二人曰: 「此朝廷罪人。汝等何得亲近。」 沈、殷二人曰: 「朝廷已谪其官矣。又何以加罪乎。」 二较扶先生又行。沈、殷亦从之。   天色渐黒、至江头一空室中、二较密谓沈、殷二人曰: 「吾等实奉主人刘公之命、来杀王公。汝等没相干人。可速去。不必相随也。」 沉玉曰: 「王公今之大贤。令其死于刃下、不亦惨乎。且遗尸江口、必累地方。此事决不可行。」 二较曰: 「汝言亦是。」 乃于腰间解青索一条长丈余、授先生曰: 「听尔自缢、何如。」 沉玉又曰: 「绳上死与刀 下死同一惨也。」 二较大怒、各拔刀在手厉声曰: 「此事不完、我无以复命。亦必死于主人之手。」 殷计曰: 「足下不必发怒、令王公夜半自投江中而死、既令全尸、又不累地方。足下亦可以了事归报。岂不妙哉。」 二较相对低语。少顷乃收刀入鞘曰: 「如此庶几可耳。」 沉玉曰: 「王公命尽此夜。吾等且沽酒共饮、使其醉而忘。」 二较亦许之。   乃锁先生于室中。先生呼沈、殷二人曰: 「我今夕固必死。当烦一报家人收吾尸也。」 二人曰: 「欲报尊府、必得官人手笔、方可准信。」 先生曰: 「吾袖中偶有素纸、奈无笔何。」 二人曰: 「吾当于酒家借之。」 沉玉与一较同往市中沽酒、殷计与一较守先生于门外。少顷沽酒者已至、一较启门、身邉各带有椰瓢。沈玉满斟送先生、不觉涙下。先生曰: 「我得罪朝廷、死自吾分、吾不自悲。汝何必为我悲乎。」 引瓢一饮而尽。殷计亦献一瓢。先生复饮之。先生量不甚弘。辞曰: 「吾不能饮矣。既有高情。幸转进于远客。吾尚欲作家信也。」 沈玉以笔授先生。先生出纸于袖中、援笔写诗一首。诗曰: 学道无成歳月虚 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 死不忘亲恨有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 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 日夜潮声泣子胥 先生吟兴未已、再作一。 敢将世道一身担 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 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眞见 片雪填沟旧齿谈 昔代衣冠谁上品 状元门第好奇男。   二诗之后尚有絶命辞。甚长、不录。纸后作篆书十字云、 阳明已入水、沈玉、殷计报。   二较本不通文理。但见先生手不停挥、相顾惊叹以为天才。先生且写且吟、四人互相酬劝、各各酩酊。将及夜半。云月朦胧、二较带着酒兴、逼先生投水。先生先向二较谢其全尸之德、然后径造江岸。回顾沈、殷二人曰: 「必报我家、必报我家。」 言讫从沙泥中歩下江来。二较一来多了几分酒、二来江滩潮湿不便相从。乃立岸上、远而望之。似闻有物堕水之声。谓先生已投江矣。一响之后寂然无声。立了多时、放心不下。遂歩歩挣下滩来。见滩上脱有云履一双。又有纱巾浮于水面曰: 「王主事果死矣。欲取二物以去。」 沉玉曰: 「留一物在、使来早行人人见之、知王公堕水。传说至京都、亦可作汝等证见也。」 二较曰: 「言之有理。」 遂弃履、只捞纱巾带去、各自分别。   至是夜、苍头回胜果寺、不见先生。问之主僧亦云、 「不知。」 乃连夜提了行灯、各处去(找)寻了一回。不见一些影响。其年丁卯乃是郷试之年、先生之弟守文在省应试。仆人往报守文。守文言于官、命公差押本寺僧四出寻访。恰遇沈、殷二人亦来寻守文报信。守文接了絶命词及二诗、认得果其兄亲笔、痛哭了一场。未几又有人拾得江邉二履报官。官以履付守文。众人轰传以为先生眞溺死矣。守文送信家中。合家惊惨自不必说。   龙山公遣人到江邉遗履之处、命渔舟捞尸。数日无所得。门人闻者无不悼惜。惟徐爱言: 「先生必不死。」 曰: 「天生阳明、倡千古之絶学。岂如是而已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