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乱录 - 第 16 页/共 35 页
「本监此出、正为羣小蛊惑圣听、欲于中调获、非掩功也。但皇上圣意、亦耻巡游无名。老先生但将顺天意、犹可挽回几分。苟逆之、徒激羣小之怒、何救于大事。」
先生曰:
「老公所见甚明。下官不愿居功。情愿都让他们。容下官乞休而去足矣。」
乃以宸濠及逆党交付张永、遂上疏乞休。屏去人从、养病于西湖之净慈寺。张永在武宗皇帝面前、备言王守仁尽心为国之忠。江西反侧未安、全頼弹压。不可听其休致自便。
诸奸捕冀元亨付南京法司、备极拷掠。并无一语波及先生。奸谋乃沮。
忠泰等、又密奏、
「宁王余党尚多、臣等愿亲往南昌捜捕、以张天威。」
武宗皇帝复许之。比及先生赴南昌任、忠泰等亦至。带令北军二万。塡街塞巷。许泰、江彬、张忠坐了察院、妄自尊大。先生往拜之。泰等看坐于傍、令先生坐。先生佯为不知。将傍坐移下、自踞上坐、使泰彬等居主位。泰彬等且愧且怒、以语讽剌先生。先生以交际事体谕之。然后无言。先生退、谓门人邹守益等曰:
「吾非争主也。恐屈体于彼、便当受其节制。举动不得自繇耳。」
泰彬等托言捜捕余党、板害无辜、富室索诈贿赂、满意方释。又纵容北军占居民房、抢掠市井财物、向官府索粮要赏。或呼名谩骂、或故意冲导。欲借此生衅、与先生大闹一场。就好在皇上面前谤毁。先生全不计较、务待以礼。
预令市人移居郷村、以避其诈害、仅以老羸守家。先生自出金帛、不时慰犒北军。病者为之医药、死者为之棺殓。邉军无不称颂王都堂是好人。泰彬等怪先生买了军心、严禁北军、不许受军门犒劳。先生乃传示内外、北军离家苦楚。尔居民当敦主客之礼。百姓遇邉军、皆致敬或献酒食。北军人人知感、不复行抢夺之事。
时十一月冬至将近。先生示谕百姓、新遭濠乱、横死甚多。深为可悯。今冬节在迩。凡丧家倶具奠如礼、如在官人役、给暇三日。于是居民家家上坟酬酒。哀哭之声、远近相接。北军闻之。无不思家、至于泣下。皆向本官叩头求归。分明是、
楚歌一夜起。吹散八千兵。
张忠、许泰、属翚等、自恃北人所长在于骑射、度先生南人决未习学、一日托言演武、欲与先生较射。先生谦谢不能、再四强之。先生曰:
「某书生何敢与诸公较艺。」
诸公请先之。刘翚以先生果不习射矣。意气甚豪。谓许泰、张忠曰:「吾等先射一回、与王老先生看。军士设的千一百二十歩外。三人鴈行叙立。张忠居中、许泰在左、刘翚在右。各逞精神施设。北军与南军分别两邉、抬头望射。一个个弓弯满月、箭发流星、毎一发矢、叫声着。一会箭、九枝都射完了。单只许泰一箭射在鹄上、张忠一箭射着鹄角、刘翚射个空回。他三个都是北人、惯习弓矢、为何不能中的。一来欺先生不善射、心满气骄了。二来立心要在千人百眼前逞能炫众。就有些患得患失之心。矜持反太过、一箭不中。便着了忙、所以中的者少。三人射毕、自觉出丑、面有愧色。说道咱们自从跟随圣驾乆不曾操弓执矢。手指便生踈了。必要求老先生射一回赐教。」
先生复谦让。三人越发相强。务要先生试射。射而不中、自家便可掩饰其惭。先生被强不过、顾中军官取弓箭来、举手对泰彬等曰:
「下官初学、休得见笑。」
先生独立在射椚之中。三位武官太监环立于傍。光着六只眼睛含笑观看。先生神闲气定。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飕的一箭。正中红心。北军连声喝采、都道、
「好箭射的准射的准。」
泰彬等心中已自不快了。还道、
「是偶然幸中。」
先生一连又发两矢。箭箭倶破的。北军见先生三发三中、都道、
「咱们北邉到没有恁般好箭。」
欢呼动地。泰等便执住先生之手、说道到。
「是老先生乆在军中、果然习熟。已见所长、不必射了。」
遂不乐而散。
是夜刘翚私遣心腹窥探北军口气、一个个都道、
「王都堂做人又好、武艺又精、咱们服事得这一位老爷、也好建功立业。不枉为人一世。」
刘翚闻之、一夜不睡。次早见许泰、张忠曰:
「北军倶归附王守仁矣。奈何。」
泰忠乃商议班师。前后杀害良民数百、皆评为逆党、取首级论功。
北军离了西江省城、百姓始复归乐业。时武宗皇帝大驾自淮阳至京口、馆于前大学士杨一清之家。泰等来见、但云、
「逆党已尽。」
遂随驾渡江、驻驆南都、游览江山之胜。
三人乘间谗谤先生、说、
「他专兵得众。将来必有占据江西之事。」
頼张永力周旋、上信永言:付之不问。
泰等又遣心腹屡矫伪旨、来召先生。只要先生起马、将近南都、遂以擅离地方驾罪。先生知其伪、竟不赴。正德十五年正月、先生尚留省城。
泰等三人因侍宴武宗皇帝、言及天下太平。三人同声对曰:
「只江西王守仁早晩必反。甚是可忧。」
武宗皇帝问曰:
「汝谓王守仁必反、以何为验。」三人曰:
「他兵权在手、人心归向。去歳臣等带领邉兵至省城。他又私恩小惠、买转军心。若非臣等速速班师、连北军多归顺他了。皇爷若不肯信、只须遣召之、他必不来。」
武宗皇帝果然遣诏召先生面见。张永重先生之品、又怜先生之忠、密地遣人星夜驰报先生、尽告以三人之谋。
先生得诏、即日起马、行至芜湖。张忠闻先生之来、恐面召时有所启奏、复遣人矫旨止之。
先生留芜湖半月、进退维谷。不得已、入九华山、毎日端坐草庵中。日微服重游化城寺、至地藏洞。思念二十七歳时、于此洞见老道、共谈三教之理。今年四十九歳。不觉相隔二十二年矣。功名覇绊不得自繇。进不得面见圣上、扫除奸佞。退不得归卧林泉。专心讲学。不觉凄然长叹、取笔砚题诗一首。将曰:
爱山日日望山时。忽到山中眼自明。鸟道渐非前度险。龙潭更比旧时清。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莫谓中丞喜忘世。前途风浪苦难行。
又见山岩中有僧危坐问、
「何时到此。」
僧答曰:
「已三年矣。」
先生曰:
「吾儒学道之人、肯如此精专凝静、何患无成。」
复吟一诗云、
莫怪岩僧木石居。吾侪眞切几人如。经营日夜身心外。剽窃糠粃齿颊余。俗学未堪欺老衲。昔贤取善及陶渔。年来奔走成何事。此日斯人亦启予。
张忠等既阻先生之行、反奏先生不来朝谒。武宗皇帝问于张永。永密奏曰:
「王守仁已到芜湖、为彬等所拒。彼忠臣也。今闻众人争功。有谋害之意、欲弃其官入山修道。此人若去、天下忠臣更无肯为朝廷出力者矣。」
武宗皇帝感动、遂降旨、命先生兼江西巡抚、刻期速回理事。先生遂于二月还南昌、以祖母岑太夫人鞠育之恩、临终不及面诀、乃三疏请归省葬。惧不允。
六月复还赣州。过泰和、少宰罗整庵(讳钦顺弘治癸丑榜眼)以书问学。先生告以学无内外、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以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所谓穷理以尽性。其功一也。天下无性外之理、即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繇世儒认理为内、认物为外。将反观内省与讲习讨论分为两事、所以有朱陆之岐。然陆象山之致知、未尝专事于内。朱晦庵之格物、未尝专事于外也。整庵深叹服焉。
是年秋七月、武宗皇帝尚在南都。许泰、江彬欲自献俘以为己功。张永曰:
「不可。昔未出京时、宸濠己擒。献俘北上、过玉山、渡钱塘、在杭州交割于吾手、经人耳目、岂可袭也。」
于是用威武大将军钩帖、下于南赣、令先生重上捷音。先生乃节略前奏、尽嵌入许泰、江彬、张忠、魏彬、张永、刘翚、王宪等扈驾诸官、疏中言逆濠不日就擒、此皆总督提督诸臣、密授方略所致。于是羣小稍稍回嗔作喜。
止将冀元亨坐濠党繋狱。先生遂得无恙。后世宗皇帝登极。先生备咨刑部、为元亨辩寃。科道亦交章论之、将释放。而元亨死。同门陆澄、应典辈备棺盛殓。先生闻讣、为设位恸哭之。此是后话。
是年九月先生再至南昌。檄各道院、取宸濠废地、改易市廛、以济饥代税。百姓稍得苏息。
时有泰州王银者、服古冠、执木简、写二诗为赘、以宾礼见。先生下阶迎之。银踞然上坐。先生问、
「何冠。」
曰:
「有虞氏之冠。」
又问
「何服。」
曰:
「老莱氏之服。」
先生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