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佳话 - 第 6 页/共 10 页
好人不识是何心,专把伦常名教侵。
只道倚强身久住,谁知一旦忽遭擒。
也先自失了喜宁,无人挑唆,又见中国有人,不比旧时,便实心要归我上皇矣。因遣使赍番文一道,到京请和。礼部奏闻,要迎请上皇归国。景泰道:“朝廷因通和坏事,欲与彼绝,而卿等又为此请,不知何故?”吏部尚书王直奏道:“讲和者,因上皇在此,礼宜迎复。请遣使臣,不可有他日之悔。”景泰闻言不悦道:“当时大位,是卿等要朕为之,非出朕心。”于谦察知其意,忙奏道:“大位已定,孰敢再议?但上皇在北,当遣使尽礼,以舒边患耳。”景泰闻于谦之奏,方回嗔作喜道:“从汝,从汝。”遂差李实为礼部左侍郎,罗绮为大理寺卿,充正副使,同来使而行。既而鞑王脱脱不花亦遣人来讲和。朝廷只得又差都御史杨善、侍郎赵荣使北报命。此一行,赖李实、杨善二人知机识变,能言善语,说得也先与鞑王欢喜,兼之正统洪福未艾,故也先、鞑王俱实意送还,尽皆治酒饯行。到了九月初八日,上皇起驾,也先妻妾都罗拜哭别而去。伯颜率兵护送。十一日至野狐岭,伯颜道:“此处乃华彝界限。”一齐大哭道:“皇帝去矣,何时复得相见。”良久别去,仍命头目五百骑,送至京师。十四日,至怀来,抵居庸关,报到朝廷。群臣同礼部,请议迎复仪注。都御史王文独大声道:“来?孰以为来耶?黠寇岂是真意?若不索金帛,便索土地。有许多事在,孰以为来耶?”众官都畏王文,不敢做声。独于谦道:“不必固执。防变方略,我当任之。来与不来,与议仪注,固无害也。”遂具仪注。十五日,上皇至唐家岭,先遣使到京,诏谕避位,免群臣迎。十六日,百官仅迎于安定门,上皇从东安门进,景泰迎拜,上皇答拜。拜毕,相抱持而哭。各述授受之意,推让良久,乃送上皇至南宫,厚赏来使而去。正是:
上皇避位情兼礼,景帝迎归礼近情。
何事南宫一入后,遂令同气不同声。
景帝见大位已定,听黄竑易储之说,遂立皇子见济为皇太子,改封皇太子为沂王,满朝文武,谁敢谏止?不意皇太子五月立得,十二月便得疾而毙。景帝大哭不已。早有御史钟同、礼部章伦上疏,请复立沂王为皇太子。景帝大怒,即下二人于狱拷讯,流血被体。逼令诬引大臣,并南宫通谋。二人不服,复加重刑,适天大风雨,黄沙四塞,方才停刑。一日,于谦见景帝,即面奏道:“臣窃见太子立未逾年,即遘疾而薨,此诚天意有属,然钟同、章伦二臣所奏,未为无当,乞陛下容而宥之。”景帝闻言,拂然不悦道:“卿亦为此言耶?”即辍驾入官,于谦悚然而去。内监兴安见于公奏,因叹息道:“此足见于尚书忠心,为国固本也。”
于公自知威权已重,屡疏乞骸骨,归老西湖。景帝十分信任,再三不许。于公见上不允,自知必死。尝拍案叹息:“吾一腔热血,竟不知洒于何地。”既而于公病,景帝差太监兴安、舒良,更番看视。二人见于公自奉俭朴,不胜叹息。奏闻景帝,景帝亦为之叹息。因命尚食监,凡一应日用,酱醋小菜,果品之类,尽数给与。于公患痰病,御医奏治痰必须竹沥。京中无竹。景帝亲驾幸万岁山,伐竹烧沥,以赐于谦,亦异宠也。众官见上优待于谦,便都诽谤起来。兴安闻之大怒道:“你们都毁谤于廷益。如今朝廷正要用人,若有不要钱财,不贪官爵,不顾家计,日夜与国家分忧出力,何不保举一人来,替换了于尚书?也是你们为臣子之事。汝众人不要把私心乱谤,公论自然难逃。”众官听了,俱默默无言而退。正是:
庙堂故仗忠臣计,肘腋还须内宦全。
不是兴安廷叱众,谁人为国惜于谦?
到了景泰七年,杭州西湖之水,忽然彻底干枯。此时孙原贞正在浙江做巡抚,见此变异,因叹息道:“哲人其萎乎?吾正忧乎于公。”不期到了十二月二十八日,景帝忽遘重病,不能坐朝,于谦心中甚忧。捱到次年正月,景帝渐渐病重。于谦遂与众官计议,请立沂王仍为东宫,奏请不允。于谦又约十七日面奏泣请。不期徐有贞见景帝有不起之色,便与石亨计议,要乘机夺开南宫之门,迎请上皇复位,以成不世之大功。石亨大喜,以为然。因一面通知太监曹吉祥、蒋冕奏白于皇太后;又一面通知南宫;又一面会同掌兵都督张 、张 及都御史杨善;又一面假报北寇南侵,使于谦闻知,自去调度军务;又乘着北寇之信,暗暗纳兵入城。十六日晚,石亨等齐会于徐有贞宅中,徐有贞急急到台上观看星象,下来道:“时在今夕,不可失也。”到了四鼓,天色晦冥。石亨等惶惑道:“事当济否?”徐有贞大言道:“时至矣。”遂拥众到南宫城,那城门都用铁汁灌牢,众遂毁坏垣门而入。上皇问道:“尔等何为?”徐有贞、石亨俯伏奏道:“请圣驾复登九五。”遂扶上皇乘舆,兵士战惊,不能举动。徐有贞急忙上前自推,石亨一齐扶着。忽天色光明,星月交辉,众人呼噪,直入奉天殿,鸣钟击鼓,群臣尽皆失色。其夜于谦尚宿于朝房,与众文武约定,次日祈遂前议。不意徐有贞、石亨等,希图迎复之功,竟将顺理之事,以为侥幸之图。于谦见众人有变,自知不免,然神色不变,徐整朝衣入班行礼。早闻得殿上传旨,拿王文、于谦、范广并太监王诚、舒良、张永,王勤等下狱。此皆徐有贞捏造其有谋迎立外藩之故也。
后二日,景帝驾崩,遂改八年为天顺元年,命徐有贞人阁办事,石亨封忠国公,余并升赏。徐有贞又唆给事王镇上疏,劾奏王文、于谦要坐以谋反之律,凌迟处死,严加拷掠,必要招承迎立外藩之事。王文道:“若要迎立外藩,必要金牌符敕,今金牌符敕见存禁中,不奏知皇太后,谁敢窃取而行?”石亨等道:“虽无显迹,其意则有。”王文道:“若以意欲二字诬陷文等,实不甘心。”琐琐辩之不已。于谦道:“汝辩之何益?石亨等意已如此。彼盖欲踵秦桧‘莫须有’之故智也。辩亦死,不辩亦死。忠臣岂恤死哉!”次日,石亨促成“迎立外藩,谋危社稷”之狱。天顺看了,尚犹豫不忍道:“于谦曾有大功。”徐有贞、石亨二人忙上前道:“臣等出万死一生,迎复陛下,若不置于谦等于死地,则今日之举为无名。”上意遂决。二十二日早,狱中取出王文、于谦、范广、王诚等,于西市受刑。王文犹称冤不住口,于谦笑道:“我与汝不必辩,日后自有公论。”遂口吟乱世诗一首道:
成之与败久相依,岂肯容人辩是非?
奸党只知谗得计,忠臣却视死如归。
先天预定皆由数,突地加来尽是机。
忍过一时三刻苦,芳名包管古今稀。
吟毕,即引颈受刑,完了他“忠臣不怕死”一句。时年六十一。是日,阴霾四塞,日月无光,都人莫不垂泪。于公受害,太皇太后都不知道,既死方知。后上进宫来,朝太皇太后,方嗟叹道:“于谦曾有大功于我国家,为何就令至此,皇帝蒙尘时,若无于谦,国家不知何如。此皆奸人误皇帝也。况迎立外藩,并无此事。”因而惨然。上亦为之动容,然悔无及矣。石亨曾荐陈汝言为兵部尚书,不上半年,赃私狼藉,抄没财物于大内庑下者累累。上大怒道:“景泰间,任于谦久且专,没无余财。汝还未几何,财帛之多如此!”石亨惟俯首默默。由是上益知于谦之冤,而恶石亨等矣。
也先闻知于谦被杀,料中国无人,乘机杀进,人人惊慌,京城大震。恭顺侯吴瑾在侧道:“于谦若在,安得有寇至此。”上亦再三叹息。后徐、石二人争权,徐有贞贬云南卫充军,石亨谋反事露,石彪斩首,石亨赐白罗勒死。于冕初发辽东卫充军,至是赦归,始发棺回杭,葬于西湖之三台山。至成化即位,于冕上疏,讼父亲冤枉。上甚怜恤,因复其官爵,遣行人马旋,赐于谦祭物祭文。其谕有云:“卿以俊伟之器,经济之才,历事先朝,茂著劳绩。当国家之多难,保全盛以无虞;惟公道而自持,为权奸之所害。在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实怜其忠。”
弘治元年,有诏道:“少保于谦,有社稷功,可赠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付,谥肃愍。”又立祠墓所,名曰旌功,命有司春秋致祭。万历年间,浙江巡抚傅孟春,偶有事宿于于坟,感梦于公,因上疏言所谥肃愍未合,改谥忠肃。自是之后,祈梦于祠下者,络绎不绝。祠侧遂造“祈兆所”,彻夜灯烛,如同白昼。诚心拜祷,其梦无不显应。
吾所谓正人之气,若郁郁不散,又能隐隐跃跃,而发为千古征兆者,此也。以此知西子湖灵秀之气中,有正气为之主宰,故为天下仰慕不已耳。
附录《于祠祈梦显应事迹》
张元洲,名翰。未第时,祈梦于祠下。梦公虚左席以待。少顷,命吏持大书一部与之。张辞出,至角道上,忽见一杖,自天而降,遂觉。其年连捷。后累官至吏部尚书,年八旬,朝廷存问赐杖。始悟梦吏持书一部者,官至吏部尚书也;从天降杖者,赐杖之验也。
姚行人未第时,祈兆于坟。梦公曰:“汝是当今第七个恶人。”令左右剜去其心。姚惊觉,思曰:“此非吉兆,想吾心不诚故也。”遂斋戒三日,再求一梦,以定前程。是夜,复梦公曰:“汝这第七个恶人又来了。”急令人再剜去其心。姚复惊醒。自思平日毫无罪过,何得有此恶梦?乃叹曰:“吾非但功名不成,他日必得心疾而亡。”其年乡试,中第七名亚魁,会试又中第七,始悟二次恶字。去心,乃亚字也。其隐微若此。
陆参政未达时祈梦。梦公曰:“汝来大参我也。”陆诉以求问功名之事。公曰:“汝到头万事总成空耳。”既觉,心中不乐。后登科甲,官至参政。致仕归,乃语人曰:“吾乡场遇‘空’字三号,得中,会场又遇‘空’字七号,中。今官参政,岂非神验乎!”
有一秀土陈之俊,因问前程,往求神梦。公曰:“汝之前程,问张天官即知。”遂往拜张宦,述于公托梦之言,求张先生说句好谶。张天官云:“兄之前程,太学生便了。”奈屡试不中,援例北雍,后以积分监贡,作江西令。始悟“太学生”由监生出身也。
黄秀才因乡试祈梦。梦公云:“取汝者,乃状元也。”其年典试官果状元孙继皋,私心甚喜,亲友知者无不预贺。及放榜不中,黄心悒悒,思梦不灵。下科乃李会元典试,黄竟以为无望,谁知中式本房,乃翁青阳也,青阳时就教职,聘同考试。明年,翁殿鼎甲。黄始悟公状元取中之验。闻之于翁,皆钦神异。
郑长史,号梅庵。为科举祈梦。梦公曰:“汝来正好。吾一部‘通鉴’与汝掌管。”觉来思之,今科后场题目,必出“通鉴”,遂留心“通鉴”。及人试,二三场皆非鉴题。虽中式,郑亦不知何因。屡上礼闱不第,只得就职,后升王府长史。回籍,始明公命掌“通鉴”者,长史之验也。
杨盐台未第时,寓西湖,祈梦祠下。梦公令人导引而进,叙语久之。临别曰:“与子日后盐台再会。”及登第后,至癸丑年,钦差浙江巡盐。一到,即往谒词致祭。满任时,捐资修整祠宇,并庑廓之下皆立房榻,便人祈卧。李旻因葬亲,堪舆许以应子必贵。复语李曰:“近闻于坟祈梦甚验,何不为令郎一祈?”因梦一人递与一管长大等子,又用黄绦一条系其腰。及觉,以所梦告堪舆曰:“我半世营生,望子成名,不料于公与我等子,明示我子亦生理人也。”堪舆详出,贺喜道:“神赐你长大等子,黄绦系腰者,是等儿子长大后,腰系黄金带也。”后李子阳大魁天下,父果受封金带,梦与风水俱验。
陈曲水为子功名祈梦。梦多人在旷野中种荆棘,惟曲水子独将一桂树连根种下。顷刻,枝树长大,其子即攀援至顶。曲水恐子跌下,乃大叫一声而醒。是年,其子登科,主考乃桂检讨也。方悟梦种桂者,应大座师也;跃树之顶者,取中提拔之验也。
吴举人未中时祈梦。梦见一异怪,身长丈余,多目多手。吴见之惊怖,不敢仰视。忽闻公大喝曰:“无恐!此乃汝发轫之具也。”遂惊觉。明年中榜,方悟梦怪多目多手者,场题乃“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之验也。
俞瞻白进士未第时,梦八人皆峨冠盛眼,内有一女人,亦凤冠佩服见公。公迎近甚敬,因携俞袖与九人并立。既觉莫解其意。次年乡场题,乃“唐虞之际”至“有妇人焉,九人而已。”遂中第十名。方悟八人中一女,应场题也;复拉立九人后,是中第十名之验也。
举人郎明槐,三试札闹不第,往祈一梦。梦一人指郎曰:“论汝是当今第一人。“觉来甚喜,此番必定是元了。及会试中式非元,殿试又是三甲,梦竟不验。过数日,同门拉谢房师。薛公谈及文字,皆有赞美之语,独后谓郎曰:“贤契之论,当今可为第一。”始信神兆之灵。
王秀才年至四旬,不得观场,斋戒祈梦。梦一人持画一轴,与之曰:“要知前程,须观此老翁。”王展看时,是半截姜太公图。醒来自思曰:“吾功名元望了。若到太公之年,必须八十。”悒悒不乐。明年竟中式,因与同年孙友言及前梦。孙笑曰:“此正应年兄今年该中。太公八十始遇,兄梦半截身子,岂非四十乎?”
周进士未第时祈梦。梦见一长大人,张弓对周面连射二箭。觉来不解。
次年会试,乃张江陵主试,中周后又荐人翰林。往谢江陵,问及恭喜曾有佳兆否,周告以于坟祈梦事,正应老师贵姓,二次荐拔之意。江陵鼓掌叹曰:“于公二百年之灵爽,尚昭昭也。”
周徐二儒士同往祈梦。梦老者领一小子,过岳词前,小子买一方泥人儿双手捧与老者。周徐二人见这方人儿精奇,取过一看,被老者将二人擘面一掌,夺之。二人惊醒,所梦皆同,不知何应。其年,李宗师考题是“子贡方人”。皆首取人伴。“方人”应题,“擘面掌”应批首。
陈儒士年三十未进,祈梦。梦走出神祠,见一刀在地,拾起视之者三。觉来不解。其年道考题是“力不足者”,取第三名人泮,方悟“刀”字乃“力”之不足者,正应考题。
邵仰山素有膂力,原学倾银,元大出息。有友劝其习武,因往祈梦。梦见一人,付笤帚一把,又日:“汝既有力,此间一石桕,若掇得出外,方显汝管得兵马。”邵即掇出而醒。与友言别,遂往边投兵。恰值表舅在彼为参将,因邵斩获有功,叙提把总,不三年,得升都司。始知与管帚一把者,官为把总也;有力掇石柏者,得舅力也。
徐江山四十无子,祈梦。梦见观音从空而降,呼徐曰:“我知汝无儿,特来赐汝。”随摘手中数珠一颗与之,徐双手喜接而醒。次年,妾果生一子,草褥不育,每叹梦兆不灵。老来终于无子,亲友劝其承继,遂立长房次子,恰好名珠,方省梦中赐珠之验。
潘吴兴家富无子,祈梦。梦神曰:“汝当去面上之痣,留项上之痣,即有子也。”觉来,自思面与项并无一痣,神何教我去一留一,累日不解。闻有一友。善解哑谜,因告以神梦。其人思想半晌,答曰:“兄面上可有至亲,名与表号带‘智’、‘志’字者?你可远他;或有姓项者,你当亲近他,庶几有子。”潘顿省曰:“是了,我小妾叫智女,久而不孕,分明神令我去之。”随唤媒遣嫁。恰好媒人姓项,潘因问项媒有女否,项曰:“有二女”,遂以百金聘其长女。娶后果生一子。深谢友之妙解,并携子拜谢神灵。
候岐山中年无子,祈梦。梦一人领候到一大田上,令其周回耕种,甚是劳力。觉来,同宿者问曰:“兄夜间叫乞力,何也?”遂告以梦,皆不解。次年生子,亲友往贺,侯叹曰:“此子大来是个辛苦耕夫。”因告以神梦。一庠友解曰:“不然,你竭力耕田者,用力田下,分明是生男也。”
卷九 南屏醉迹
佛家之妙,妙在不可思议;尤妙在不可思议中,时露一斑,令人惊惊喜喜,愈可思议;及思议而似有如无,又终归于不可思议,此佛法所以有灵,而高僧时一出也,西子湖擅东南之秀,仙贤忠节,种种皆有,而三宝门中,岂无一真修之衲,为湖山展眉目?然或安隐于禅,而不显慧灵之妙;或标榜于诗,而但逞才学之名;至于认空是色,执色皆空,时露前知,偶存异迹,疯疯癫癫,透泄灵机,不令如来作西方之蠢汉者,岂易得哉?
不意西湖上有一僧,叫做道济,小变沙门之戒律,大展佛家之圆通;时时指点世人,而世人不悟,只认他作疯癫,遂叫他作济癫。谁知他的疯癫,皆含佛理。就有知他不是凡人,究属猜疑,终不着济癫的痛痒。然济癫的痛痒,多在于一醉;而醉中之圣迹,多在于南屏。故略举一二,以生西湖之色。原来济癫在灵隐寺远瞎堂座下为弟子,被长老点醒了灵性,一时悟彻本来,恐人看破,故假作癫狂,以混人世之耳目。世人那里得能尽知?自到了净慈寺做书记,便于癫狂中做出许多事业来。
忽一日,大众正在大殿上,香花灯烛,与施主看经,济癫却吃得醉醺醺,手托着一盘肉,突然走来,竟蹋地坐在佛前正中间。见众僧诵经,他却杂在众僧内唱山歌,唱一回,又将肉吃一回。监寺看见,不胜愤怒道:“这是庄严佛地,又有施主在此斋供,众僧在此梵修,你怎敢装疯作痴,在此搅扰!还不快快走开!若再迟延,禀过长老,定加责治。”济癫笑道:“你道我佛庄严,难道我济癫不庄严?只怕我这臭皮囊,比土木还庄严许多。你道施主在此斋供,难道我这肉不是斋供?只怕我这肉,比施主的斋供还馨香许多。你道众僧在此诵经,难道我唱的山歌儿不是诵经?只怕我唱的山歌儿,比众僧诵的经文还利益些。怎么不逐他们,倒来赶我?”监寺见逐他不动,只得央了施主,同来禀知长老。长老因命侍者唤了济癫来,数说道:“今日乃此位施主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场。他一片诚心,你为何不慈悲,使他如愿,反打断众僧的梵修功果?”济癫道:“这些和尚只会吃馒头,讨衬钱,晓得甚么梵修?弟子因怜施主诚心,故来唱一个山歌儿,代他祈保。”长老道:“你唱的是甚么山歌儿?”济癫道:“我唱的是:你若肯向我吐真心,我包管你旧病儿一时都好了。”
济癫念完,因对着施主说道:“我这等替你祈保,只怕令堂尊恙此时已好了。你在此无用,不如回去罢。”正说得完,只见施主家里早赶了家人来报道:“太太的病已好,竟坐起来了。叫快请官人回去哩。”施主听了,又惊又喜。因问道:“太太数日卧床不起,为何一时就坐得起来?”家人道:“太太说,睡梦中只闻得一阵肉香,不觉精神陡长,就似无病一般。”施主听了,因看着济癫道:“这等看来,济老师竟是活佛了。待某拜谢。”说还未完,济癫早一路斤斗,打出方丈,不知去向了。
又一日,要寻沈提点,猜疑他在小脚儿王行首家,遂一径走到王家来。看见他妳子正站在门首,因问道“沈提点在你家么?”妳子道:“沈相公是昨夜住在我家的,方才起来去洗浴,尚未回来。你要见他,可到里面去坐了等他。”济癫因走了人去。只见房里静悄悄,王行首尚睡在楼上,不曾起来。楼门是开的,遂蹑着脚儿走了上去。此时王行首正仰睡在暖帐里,昏沉沉的做梦。济癫看见,因走到床前,忙在踏板上取起一只绣鞋儿来,揭开了锦被,轻轻放在他阴户之上。再看王行首,尚恬恬睡熟。济癫恐有人来看见,遂折转身,走下楼来,恰好正撞着沈提点浴回。大家相见了,沈提点道:“来得好,且上楼去吃早饭。”二人遂同上楼来。此时,王行首已惊醒了,见阴户上放着一只绣鞋,因看着济癫笑说道:“好个圣僧,怎嫌疑也不避,这等无礼!”济癫道:“冲撞虽然冲撞,却有一段姻缘,非是我僧家无礼。”王行首道:“明明取笑我,有甚姻缘?”济癫道:“你才梦中曾见甚么?”王行首道:“我梦中见一班恶少,将我围住不放。”济癫道:“后来如何?”王行首道:“我偶将眼一闭,就都不见了。”济癫道:“却又来!这岂不是一段因缘?”因取纸笔写出一个词儿来道:
蝶恋花枝应已倦,睡来春梦昏昏。衣衫卸下不随身,娇痴生柳祟,唐突任花神。
故把绣鞋遮洞口,莫教觉后生嗔。非干和尚假温存,断除生死路,绝却是非门。
又一日,净慈寺的德辉长老,要修整寿山福海的藏殿,晓得济癫与朝官往来,故命他化三千贯钱,济癫道:“不是弟子夸口,若化三千贯,只消三日便完。但须请我一醉。”长老听了大喜道:“你既有本事三日内化出三千贯钱来、我岂有不请你一醉?”因命监寺去备办美酒素食,罗列方丈中,请济癫受用,长老亲陪。济癫见酒,一碗不罢两碗不休,直吃得大醉,方才提了缘簿去睡。到次早,竟拿了缘簿来见毛太尉道:“敝寺向来原有座寿山福海的藏殿,甚是兴旺,不意年深日久,尽皆倒塌,以致荒凉。今长老要发心修造,委我募化,须得三千贯钱,方能成功。你想我一个疯癫和尚那里去化?惟太尉与我有些缘法,求太尉一力完成。”便取出缘簿,递与太尉。太尉看了道:“我虽是一个朝官,那里便有三千贯闲钱作布施?你既来化,我只好随多寡助你几十贯罢了。”济癫道:“几十贯济不得事,太尉若不肯,却叫我再化何人?”太尉道:“既如此说,可消停一两月,待下官凑集便了。”济癫道:“这个使不得。长老限我三日便要,怎讲一两月?”太尉见济癫逼紧,转笑将起来道:“你这个和尚,真是个疯子。三千贯钱,如何一时便有?”济癫道:“怎的没有?太尉只收了缘簿,包管就有得来。”因将疏簿撇在当厅案上,急忙抽身便走。太尉见了,因叫人赶上,将疏簿交了还他。济癫接了,又丢到厅内地下,说道:“又不要你的,怎这等悭吝?”说罢,竟走出府去了。太尉只得将缘簿收下,因分付门上人:“今后济疯子来,休要放他进府。”
却说济癫回到寺中,首座忙迎着,问道:“化得怎么了?”济癫道:“已曾化了,后日皆完。”首座道:“今日一文也无,后日那能尽有?”济癫道:“我自会化,不要你担忧。”说罢,竟到禅堂里去了。首座说与长老,长老半信半疑,一时不能决断。
到了次日,众僧又来说:“道济自立了三日限期,今日是第二日了,竟不出寺去化,只坐在灶下捉虱子,明日如何得有?多分是说谎,骗酒吃了。”长老道:“道济虽说疯癫,在正务上还不甚糊涂。事虽近乎说谎,但他怎好骗我?且到明日再看。”
不期到了第二日,毛太尉才入朝随驾,早有一个内侍,从宫里出来,寻着毛公道:“娘娘有旨宣你。”毛太尉忙跟到正宫来叩见道:“娘娘宣奴婢,不知有何分付?”太后道:“本宫昨夜三更时分,正朦胧睡去,忽梦见一位金身罗汉对我说道,西湖净慈寺,有一座寿山福海的藏殿,一向庄严,近来崩坍了,要化我三千贯钱去修造。我问他讨疏簿看,他说疏簿在毛君实家里。我又问他是何名号,他又说名号已写在疏簿之后,但看便知。本宫醒来,深以为奇。但不知果有疏簿在汝处么?”毛太尉听了,惊倒在地,暗想道:“原来济公不是凡人!”因启奏道:“两日前,果有个净慈寺的书记僧,叫做道济,拿一个疏簿到奴婢家来,要奴婢替他化三千贯钱,又只限三日就要的。奴婢一时拿不出,故回了他去。不期他急了,又弄神通来化娘娘。”太后又问道:“这道济和尚,平日可有甚么好处?”太尉道:“平日并不见有甚好处,但只是疯疯癫癫的要吃酒。”太后道:“真人不露相,这正是他的妙用,定然是个高僧。他既来化本宫,定有因缘。本宫宝库中现有脂粉银三千贯,可舍与他去修造。但此金身罗汉现在眼前,不可当面错过。你可传旨,备鸾驾,待本宫亲至净慈寺去行香,认一认这金身罗汉。”毛太尉领了太后的懿旨,一面到宝库中支出三千贯脂粉钱来,叫人押着;一面点齐嫔妃彩女,请娘娘上了鸾驾,自己骑了马,跟在后面,径到净慈寺而来。
此时济癫正坐在禅房中不出来,首座看他光景不像,因走来问他道:“你化的施主如何了?”济癫道:“将近来也。”首座不信,冷笑而去。又过了半晌,济癫忙奔出房来,大叫道:“都来接施主銮!”他便去佛殿上撞起钟来,擂起鼓来,长老听见,忙叫众僧去看。众僧看见没动静,只有济癫自在佛殿上乱叫:“接施主”,因回复长老道:“那里有甚施主?只有道济在那里发疯。”
正说不完,早有门公飞跑进来,报道,“外面有黄门使来,说太后娘娘要到寺迎香,銮驾已在半路了,快去迎接!”众僧听见,方才慌了。长老急急披上袈裟,戴上毗卢帽,领着合寺的五百僧人,出到山门外来跪接。不一时,凤辇到了,迎入大殿。太后先拈了香,然后坐下。长老领众僧参见毕,太后就开口说道:“本宫昨夜三更时分,梦见一位金身罗汉,要化钞三千贯修造藏殿,本宫梦中已亲口许了,今日不敢昧此善缘,特自送来。住持僧可查明收了,完此藏库功德。”毛太尉闻旨,忙将三千贯钱抬到面前,交与库司收明。长老忙同众僧一齐叩谢布施。
太后又说道:“本宫此来,虽为功德,实欲认认这位罗汉。”长老忙跪奏道:“贫僧合寺虽有五百众僧人,却尽是凡夫披剃的,实不敢妄想称罗汉,炫惑娘娘。”太后道:“罗汉临凡安肯露相?你可将五百僧人尽聚集来我看,我自认得。”长老恐丛杂堂上一时难看,因命众僧抬着香炉,绕殿念佛,便一个一个都从太后面前走过。此时济癫亦夹在众僧中,跟着走。刚走到太后面前,太后早已看见,亲手指着说道:“我见的罗汉,正是此僧。但梦中紫磨金色,甚是庄严,为何今日作此幻相?”济癫道:“贫僧从来是个疯癫的穷和尚,并非罗汉。娘娘不要错认了。”太后道:“你在尘世中混俗和光,自然不肯承认,这也罢了,只是你化本宫施了三千贯钱,却将何以报我?”济癫道:“贫僧一个穷和尚,只会打斤斗,别无甚么报答娘娘,只愿娘娘也学贫僧打一个斤斗转转罢。”一面说,一面即头向地,脚朝天,一个斤斗翻转来。因不穿裤子的,竟将前面的物事都露了出来。众嫔妃宫女见了,尽掩口而笑。近侍内臣见他无礼,恐太后动怒,要拿人,因赶出佛殿来,欲将他捉住,不料他一路斤斗,早已不知打到那里去了。
长老与众僧看见,胆都吓破,忙跪下奏道:“此僧素有疯癫之症,今病发无知,罪该万死,望娘娘恩赦。”太后道:“此僧何尝疯癫,实是罗汉。他这番举动,皆是祈保我转女为男之意,尽是禅机,不是无礼。本该请他来拜谢,但他既避去,必不肯来,只得罢了。”说罢,遂上辇还宫。
太后去了,长老一块石头方才放下,因叫侍者去寻道济,那里寻得见。
早有人传说,他领着一伙小儿,撑着一只船,到西湖上采莲去了。侍者回报长老,长老因对众僧说:“道济因要藏殿完成,万不得已,故显此神通,感动太后。今太后到寺,口口声声罗汉,他恐被人识破,故又作疯癫,掩人耳目。你们不可将他轻慢。”众僧听了长老之言,方才信服。
又一日,济癫走出到灵隐寺来望印铁牛,印长老道:“他是个疯子。”遂闭了门不见。济癫恼了,随题诗一首,讥诮他道:
几百年来灵隐寺,如何却被铁牛闩?
蹄中有漏难耕种,鼻孔撩天不受穿。
道眼岂如驴眼瞎?寺门常似狱门关。
冷泉有水无鸥鹭,空自留名在世间。
印长老看见,不胜大怒,遂写书与临安府赵府尹,要他将净慈寺外两傍种的松树尽行伐去,以破他的风水。赵府尹一时听信,径带了许多人来砍伐。德辉长老得知,着忙道:“这些松树,乃一寺风水所关。若尽砍去,眼见的这寺就要败了。”济癫道:“长老休慌。赵府尹原非有心,不过受谗而来。说明道理,自然罢了。”遂走出来迎接赵府尹,道:“净慈寺书记僧道济迎接相公。”赵府尹道:“你就是济癫么?”济癫道:“小僧正是。”赵府尹道:“闻你善作诗词,讥诮骂人,我今来伐你的寺前松树,你敢作诗讥诮骂我么?”济癫道:“木腐然后蠢生。人有可讥可诮,方敢讥诮之;人有可骂,方敢骂之。有如相公,乃堂堂宰官,又是一郡福星,无论百姓受惠,虽草木亦自沽恩,小僧颂德不遑,焉敢讥诮相公。此来伐树,小僧虽有一诗,亦不过为草木乞其余生耳。望相公垂览。”因将诗呈览。府尹接了一看,上写道:
亭亭百尺接天高,久与山僧作故交。
只认枝柯千载茂,谁知刀斧一齐抛。
窗前不见龙蛇影,屋畔无闻风雨号。
最苦早间飞去鹤,晚回不见旧时巢。
赵府尹将诗一连看了数遍,低徊吟咏,不忍释手。因对济癫说道:“原来你是个有学问的高僧,本府误听人言,几乎造下一重罪孽。”因命伐树人散去,然后复与济癫作礼。济癫便留府尹入寺献斋。斋罢,方欣然别去。长老见府尹不伐树而去,因对众僧道:“今日之事,若非济癫危矣!”因叫人寻他来谢,早已不知去向。
又一日,要到长桥与王公送丧,走到王家,恰好丧事起身,济癫因对王婆说道:“你又不曾请得别人,我一发替你指路罢。”因高声念道:
馉饳儿王公,灵性最从容。擂豆擂了千百担,蒸饼蒸了千余笼。用了多少香油,烧了万千柴头。
今日尽皆丢去,平日主顾难留。灵棺到此,何处相投?噫!一阵东风吹不去,乌啼花落水空流。
念罢,众人起材,直抬到方家峪,才歇下,请济癫下火。济癫因手提大火把,道:“大众听者!
王婆与我吃粉汤,要送王公往西方。
西方十万八千里,不如权且住余杭。
济癫念罢,众亲戚听了,暗笑道:“这师父说得好笑。西方路远,还没稽查,怎么便一口许定了住余杭?”正说之间,忽见一个人走来,报王婆道:“婆婆,恭喜!余杭令爱,昨夜五更生了一个孩子,托我邻人来报喜。”原来王婆有个女儿,嫁在余杭,王婆因他有孕,故不叫他来送丧。今听见生了孩子,满心欢喜,因问道:“这孩子生得好么?”邻人道:“不但生得好,生下来还有一桩奇处,左肋下,有‘馉饳王公’四个朱字。人人疑是公公的后身。”众亲友听了此信,方才惊骇道:“济公不是凡人。”急忙要来问他因果,他又早不知那里去了。
又一日,净慈寺被回禄,复请了松少林来做长老。长老见重修募缘没榜文,因对济癫说道:“只得要借重大笔一挥了。”济癫道:“长老有命,焉敢推辞?但只是酒不醉,文思不佳。还求长老叫监寺多买一壶来吃了,方才有兴。”长老道:“这个容易。”便叫人去买酒来与他吃。济癫吃得快活,便提起笔来,直写道:
伏以大千世界,不闻尽变于沧桑;无量佛田,到底尚存于天地。虽祝融不道,肆一时之恶;风伯无知,助三昧之威;扫法相还太虚,毁金碧成焦土;遂令东方凡夫,不知西来微妙。断绝皈依路,岂独减湖上之十方;不开方便门,实实缺域中之一教。即人人有佛,不碍真修;而俗眼无珠,必须见像。是以重思积累,造宝塔于九重;再想修为,塑金身于丈六。况遗基尚在,非比创业之难;大众犹存,不费招寻之力。倘邀天之幸,自不日而成;然工兴土木,非布地金钱不可。力在布施,必如天檀越方成。故今下求众姓,盖思感动人心;上叩九阍,直欲叫通天耳。希一人发心,冀万民效力。财众如恒河之沙,功成如**之转,则钟鼓复设于虚空,香火重光子先帝。自此亿万千年,庄严不朽如金刚;天人神鬼,功德证明于铁塔。谨榜。
长老看见榜文做得微妙,不胜之喜;随即叫人写了,挂于山门之上。过往之人看见,无不赞羡,哄动了合城的富贵人家,尽皆随缘乐助,也有银钱的,也有米布的,日日有人送来。长老欢喜,因对济癫说:“人情如此,大约寺工可兴矣。”济癫道:“这些小布施,只好热闹山门,干得甚事?过两日,少不得有上千上万的大施主来,方好动工。”长老听了,似信不信,只说道:“愿得如此便好。”
又过不得三两日,忽见济癫忙走入方丈,对长老道:“可叫人用上好的锦笺纸,快将山门前的榜文端端楷楷写出一道来。”长老道:“此榜挂在山门前,人人皆见,又抄他何用?”济癫笑道:“只怕还有不出门之人要看。快叫人去写,迟了恐写不及。”长老见济癫说话有因,只得叫人将锦笺抄下。恰好抄完,只见管山门的来报道:“李太尉骑着马,说是皇爷差他来看榜文的,要请长老出去说话。”长老听了,慌忙走出山门迎接。李太尉看见长老,方跳下马来,说道:“当今皇爷,咋夜三更时分,梦见驾幸西湖之上,亲见诸佛菩萨,俱露处于净慈寺中;又看见山门前这道榜文,字字放光;又看见榜文内有‘上叩九阍’之句,醒来时记忆不清,故特差下官来看。不期山门前果有此榜文,榜文内果有此‘叩阍’之句,大是奇事。但下官空手,不便回旨,长老可速将榜文另录一道,以便归呈御览。”此时长老因有锦笺抄下的,一时胆壮,随即双手献上道:“贫僧已录成在此,伺候久矣。”太尉接了,展开一看,见笺纸精工,字迹端楷,不胜大喜道:“原来老师有前知之妙,下官奏知皇爷,定有好音。”说罢,即上马而去。
到了次日,李太尉早带领许多人,押着三万贯钱到寺来说:“皇爷看见榜文,与梦中相似,甚称我佛有灵。又见榜文有‘叫通天耳’之句,十分欢喜,故慨然布施三万贯,完成胜事。你们可点明收了,我好回旨。”
长老大喜,因率合寺僧人,谢了圣恩,李太尉方去复旨。长老正要寻济癫来谢他,济癫早又不知那里去了。长老见钱粮充足,因急急开工,诸事俱容易打点,只恨临安山中,买不出为梁、为栋、为柱的大木来,甚是焦心,因与济公商量道:“匠人说要此大木,除非四川方有;但四川去此甚远,莫说无人去买,就是买了也难载来。却如何区处?”济癫道:“既有此做事,天也叫通了。四川虽远,不过只在地下。殿上若毕竟要用,苦我不着,去化些来就是了。但路远,须要吃个大醉方好。”长老听了,又惊又喜道:“你莫非取笑么?”济癫道:“别人面前好取笑,长老面前怎敢取笑?”长老道:“既是这等说,果是真了。”因分付侍者去买上好的酒肴来,尽着济公受用。济癫见酒美肴精,又是长老请他,心下十分快活,一碗不罢,两碗不休,一霎时就有二三十碗,直吃得眼都瞪了,身子都软了,竟如泥一般矬将下来。长老与他说话,也都昏昏不醒,因分付侍者道:“今日济公醉得人事不知,料走不去,你们可搀扶他去睡罢。”侍者领命,一个也搀不起,两个也扶不动,没奈何只得四个人连椅子抬到后面禅床上,方放他睡下。这一睡,直睡了一日一夜,也不见起来。众僧疑他醉死了,摸一摸,却又浑身温软,鼻息调和;及要叫他起来,却又叫他不醒。监寺因来埋怨长老道:“四川路远,大木难来,济癫一人如何得能走去化来?他满口应承者,不过是要骗酒吃。今长老信他胡言,买酒请他吃醉,今醉得不死不活,睡了一日一夜,还不起来。等他到四川去化了大木回来,只好那事罢了。”长老道:“济公应承了,必有个主意,他怎好骗我?今睡不起,想是多吃几杯,且等他醒来,再作道理。”监寺见长老回护,不敢再言。
又过了一日,济癫只是酣酣熟睡,又不起来,监寺着急,因同了首座,又来见长老,道:“济癫一连睡了两日两夜,叫又叫不醒,扶又扶不起,莫非醉伤了脏腑?可要请医生来与他药吃?”长老道:“不消得。你不须着急,他自会起来。”监寺与首座被长老拂了几句,因对众僧说道:“长老明明被济癫骗了,却不认错,只叫等他醒起来。就是醒起来,终不然能到四川去!好笑,好笑。”
不期济公睡到第三日,忽然一咕噜子爬了起来,大叫道:“大木来了。
快分付匠人搭起鹰架来扯。”众僧听见,都笑的笑,说的说:“骗酒吃的,醉了三日,尚然不醒,还说梦话哩。大木在那里?就有大木,不过是扛是拽,怎么叫人搭鹰架去扯?胡说,胡说!”济癫叫了半晌,见没人理他,只得走到方丈来见长老,说道:“寺里这些和尚甚是懒惰。弟子费了许多心机力气,化得大木来,只叫他们分付匠工搭鹰架去扯,却全然不理。”长老听了,也有些兀突,因问道,“你这大木是那里化的?”济癫道:“是四川山中化的。”长老道:“既化了,却从那里来?”济公道:“弟子想:大木路远,若从江湖来,恐怕费力费时,故就便往海上来了。”长老道:“若从海上来,必由鳖子门钱塘江上岸。你怎叫搭鹰架扯木?”济公道:“许多大木,若从钱塘江盘来,须费多少人工?弟子因见大殿前的醒心井,与海相通,故将众本都运在井底下来了。只要搭架子去扯。”
长老听见济公说得有源有委,来历分明,不得不信。因分付监寺快去搭鹰架。监寺因回禀长老道:“老师父不要信他乱讲。他吃醉睡了三日,又不曾半步出门。若说四川去化,好近路儿,怎生就化得大木来?就是有神通,化了从海里来,怎能够得到井底下?就是井底下通海,止不过泉眼相通,怎能容得许多大木?今要搭鹰架,未免徒费人工。”济公在旁听了,笑道:“你一个蠢和尚,怎得知佛家的妙用?岂不闻‘一粒米要藏大千世界’,何况偌大一井,怎容不得几根木头?”长老因叱监寺道:“叫你去搭鹰架,怎有许多闲说?”
监寺见长老发性,方不敢再言。只得退出,叫匠人在醒心井上,搭起一座大架子来,四面俱用转轮,以收绳索,索上俱挂着钩子,准备扯木。众匠人搭完了,走到井上一看,只见满满的一井水,却怎能有个木头?因都大笑起来,道:“济癫说痴话是惯的,也罢了,怎么长老也痴起来?”监寺正要捉长老的白字,因来禀道:“鹰架俱已搭完,井中只有清水,不见有别物,不知要扯些甚么?”长老因问济公道:“不知大木几时方到?”济公道:“也只在三五日里。长老若是要紧,须再买一壶来请我?包管明日就到。”长老道:“要酒吃何难?”因分付侍者,又买了两瓶来请他受用。济公也不问长问短,吃得稀泥烂醉,又去睡了。长老有些识见,也还耐着;众僧看见,便三个一攒,五个一簇,说个不了,笑个不休。
不期到了次日,天才微明,济公早爬起来,满寺大叫道:“大木来了,大木来了!快叫工匠来扯!”众人听了,只以为济癫又发疯了,俱不理他。济公自走入方丈,报知长老道:“大木已到井了,请老师父去拜受。”长老听了大喜,忙着了袈裟,亲走到草殿上佛前礼拜了,然后唤监寺纠集众工匠,到井边来扯木。监寺与众工匠也只付之一笑,但是长老分付,不敢不来。及到了井边一看,那里有个木头影儿?监寺要取笑长老,也不说有无,但只请长老自看。长老不知他是取笑,因走到井边,低头一看,只见井水中间果露出一二尺长的一段木头在水外。长老看见,满心欢喜,又讨毡条,对着井拜了四拜,拜完,因看着济癫说道:“济公,真真难为你了。”济公道:“佛家公事,怎说难为?只可恨这班贼秃,看着木头,叫他纠人工扯扯,尚不肯动手。”长老因对监寺道:“大木已到,为何还不动手?”监寺忙走到井边,再一看时,忽见一段木头高出水面,方吃了一惊,暗想道:“济公的神通真不可思议矣。”忙叫工匠系下去,将绳上的钩子钩在木上,然后命人夫在转轮上转将上来。扯起来的木头都有五六尺为圆,七八丈长短。扯了一株,又是一株冒出头来。长老因问济公道:“这大木有多少株数?”济癫道:“长老不要问,只叫匠人来算一算。若不够用、只管取,只管有;若是够用,就罢了。也不可浪费。”长老点头道“是”。因叫匠人估计,那几颗为梁,那几颗为柱。扯到六七十颗上,匠人道:“已够用了。”只说得一声“够了”,井中便再没得冒起来了。合寺皆惊以为神,而济公又不知那里去了。
自此之后,寺中诸事俱有次第,独两廊的影壁未画。临安的显宦俱已有过布施,不可再去求他,独有新任的王安抚未曾布施,济公就打帐去化他。长老听说,忙皱着眉,摇着头说道:“这个官,万万不可去缠他。若去缠他,不但不肯布施,只怕还要惹出祸来。”济公道:“这是为何?”长老道:“我闻得此官原是个穷秀才,未得第时,常到寺院投斋,受了僧人戏侮,所以大恨和尚。曾怒题寺壁道:‘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这等怀嗔,化他何益?”济公道:“他偏怀嗔,我偏去化他。”遂带着酒意,疯疯癫癫,一径走到安抚前,探头探脑的张望。
适值王安抚坐在堂上看见了,因叫人拿了进去,拍案大骂道:“你这大胆秃厮,怎敢立在我府门外张望?”济癫道:“相公府门外人人可立,为何小僧立一立,便是大胆?”安抚道:“他人偶立立,便走去了。你这秃厮,立而不去,又且探头缩脑的张望,岂非大胆?”济癫道:“小僧立而不去,是心要求见相公,因无人肯通,不得其门,故不得已而张望。”安抚道:“你且说,要见我为着甚事?”济癫道:“闻知相公恼和尚,小僧以为和尚乃佛门弟子,只为梵修祝赞,暗为人增福寿,故赖人衣食,而不能衣食于人,无可恼处,故特来分辩。”安抚听了,默然良久,道:“我恼与不恼,你如何得知?且有甚分辩?”济癫道:“小僧也无甚分辩,只有一段姻缘,说与相公,求相公自省。”安抚道:“你且说来。说得好,免你责罚;说得不好,加倍用刑。”
济癫因说道:“昔日苏东坡学士与秦少游、黄鲁直、佛印禅师四人共饮。东坡因行一令:前要一件落地无声之物,中要两个古人,后要结诗二句。要说得有情有理,而又贯串,不能者罚。”旁边看的人都替济公担忧,济公却不慌不忙道:“相公听着:
苏东坡说起道:笔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如何不种竹?
鲍叔曰:只须三两竿,清风自然足。
秦少游说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如何不养鹅?
廉颇曰:白毛铺绿水,红掌拨清波。
黄鲁直说道: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如何不种梅?
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佛印禅师后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宝光问维摩,僧行近如何?
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王安抚听了,打动当年心事,忍不住大笑起来道:“语参禅妙,大有可思。且问你是那寺僧人?叫甚名字?”济公道:“小僧乃净慈寺书记僧,法名道济。”王安抚听了,大喜道:“原来就是做榜文,‘叫通天耳’的济书记,果是名下无虚。快请起来相见!”重新见礼过,遂邀入后堂,命人整酒相留,安抚亲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