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佳话 - 第 4 页/共 10 页

又云:横隔片烟争向静,半粘残雪不胜情。   略举数联,几将梅之色香情态,摹写殆尽。客有慕名来看梅者,和靖亦不深拒,但有数字画于门板云:休教折损,尽许人看。不迎不送,恕我痴顽。   或有人问和靖曰:“此公庐也,公之梅,公所赏也,虽不折毁,何轻令人窃其香色?”和靖笑曰:“窃固不该相容,却喜香色未曾窃去,故乐得做一畅汉耳。”梅花开后,诚恐无聊,非煮茗而细咀山色,则衔杯而深领湖光。朝弄看云,夜良坐月;午睡足,弄笔晴窗,长吟短咏,只觉天地清明之气,与西湖秀韵之容,只供和靖一人之受用,而攘攘者竟不知也。人有慕名来访者,竟欣然接见,绝不检人辞避。但和靖之品第原高,无论等闲流俗,不敢请谒,即薄有才名,而相见时无高论惊人,并一长可取者,皆返掉却步而去。惟意有可投,言有可合,或字画,或诗文,可以相当者,方许往还。然可与相当的,能有几人?故和靖虽不避人,而人多自避也。然而高僧诗友,亦尝往还。和靖每因山水之好,多不在家,便想一法,买下仙鹤二只,置之园中,豢养已驯,遂纵之人云,少顷即归入笼内。和靖大喜道:“此犹吾子也。”遂题一绝云:   春静棋边窥野客,雨寒廊底梦沧洲。   是时四方贵客,不远千里而来访和靖者甚多。奈和靖旷达襟怀,除梅花盛开之日,杜门不出,余日则闲放小舟,邀游湖曲,竟日不归,殊无定迹。守门童子皆不知其处,自有二鹤之后,又见鹤知人性,每欲饮食,便俯首长鸣于和靖之前,和靖朝出暮归,必引颈相迎,如有所依之状,因戒童子道:“若有远方客至,急切不能觅予,且请客稍坐,速放一鹤,摩于空中。予若见鹤,便知有客至,即掉舟而还,庶宾主不致相左耳。”   天圣中,丞相王随以给事中出知杭州。既至,闻知和靖之名,即亲造其庐而访之。王随一见即问道:“处士何不出?”和靖答道:“非不出也,无出之才耳。”王随道:“出须何才?”和靖道:“上致君,下泽民,岂草野散人之所易及耶?”王随笑道:“吾闻出处同一道。山林经济,即是廊庙谟谋。”和靖道:“处之才不过栽培花木,豢养禽鱼,以及吟咏山水耳。逋虽不才,尚可于语句中致其推敲。”王随犹不以为意,因对园林佳致,遂分韵与之角险,见和靖吐辞恬淡,落笔高华,始叹赏道:“林君高名,自有真也。”见其所居,富于圃而陋于室,因出俸钱,重为新之。有巢居阁、放鹤亭、小罗浮,工竣,以启谢王随道:自蒙惠缉,衡茆改色,猿鸟交惊,不意至陋之穷居,获此不朽之盛事。往者,名贤钜公,亦尝顾丘园之侧,微念土木之衰病,不过一在驾,一式庐而已,从未有过回玉趾,历览堵环,当缨蕤之盛集,摅风雅之秘思,率以赓栽,始成编轴。且复构他山之坚润,刊群玉之鸿丽,珠联缕错,雕缛相辉,辇植置佳,贲于空林,信可以夺山水之清晖,发斗牛之宝气矣。自此和靖之高隐愈重,早有人传人帝京。祥符五年,真宗闻之,不胜称羡,因降敕于府县,令其赐与粟帛,常存恤之。和靖虽感圣恩,却绝不以此骄人。人有劝之者道:“圣恩既待先生如此隆重,何不出而承之,更为荣显。”和靖道:“荣显,虚名也;供职,危事也。怎如两峰尊严而耸列,一湖澄碧而当中,令予之饮食坐卧,皆在空翠中之为实受用乎?况繁华梦短,幽冷情长,决不肯以彼而易此。”因题诗于壁道:   山水未深猿鸟少,此生犹拟别移居。   直过天竺溪流上,独木为桥小结庐。   和靖诗虽多奇句,大可名家,但随就稿,随即弃之。或惜之道:“诗,风雅物也,得人风雅而流传之,诗人之荣也。先生佳句,大为人赏鉴,当录存以示后,奈何等闲轻弃之?”和靖笑日:“情景有会,不能自己,聊托诗以喻之,原非为人也。况吾方晦迹,转欲以诗博名,岂不大相矛盾乎?”待郎李及,出知杭州,为人清介简重,恶时俗轻浮,禁士女游湖嬉戏,自亦足迹不到湖上。忽一日,天寒微雪,遽欲出郊。人皆道他作主湖头,邀宾客为高会,孰知其不然,单到孤山,来访林处士,清谈至暮而归。   和靖因不娶无子,而兄之子林宥,则再三教诲,遂登进士甲科。人有驳之者道:“自身高隐而教侄登科,荣之耶?辱之耶?”和靖道:“亦非荣,亦非辱,盖人之性情各有宜耳,宜则为荣,不宜则为辱,岂可一例论。”是时和靖虽以隐自居,然梅尧臣尝渭:“和靖之学,谈道则孔孟,语文则韩李,趣向博远,直寄适于诗尔。使之立朝,定有可观。”自此言一出,而人皆劝其当仕,”和靖听之,但付一笑而已。从此大隐之名愈振,故同时如范仲淹,皆有诗寄林处士道:   片心高兴月徘徊,岂为千钟下钓台?   犹笑白云多自在,等闲为雨出山来。   其一时名公,如陈尧佐、梅尧臣、龚宗元辈,皆有诗推赞和靖,而和靖视之漠如也。惟以风花雪月,领湖上之四时;南北东西,访山中之百美。初阳旭日,洗眼拜观;静寺晚钟,留心谛听。芳草多情,看走柳堤之马;书长无事,坐观花港之鱼。烹泉不便,暂人酒家,倚树多时,间过僧院。缓步六桥,受用荷香十里;情朗八月,消磨桂魄三更。花前小饮,不喜同人:柳外听莺,何妨独往。至于调鹤种梅,又其性命也。故和靖能高卧孤山,而足迹不入城市者二十余年.而从尤一日不恬然自足,诚甘心于隐,而非假借也。何以知之?知之于其诗也。诗云:   强接俗流终返道,敢嫌贫病是欺天。   文章敢道长于古,光景浑疑剩却闲。   读其诗,字字皆以隐逸为安。既老,恐侄与侄孙不克全其志,因自造一墓于孤山之庐侧。以见其归隐孤山之缘。先是祥符中,天书见于承天门。一时,大臣如王钦若等,皆请封禅泰山,夸示外国,此谀政也。故和靖临终,曾题一绝句,以自明守正之意,兼讥刺当时。诗云:   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   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题毕,踱出庭前,将鹤抚摩一回,道:“我欲别去,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任汝往还可也。”又对满林梅树道:“二十年来,享尔之清供已足,从此听尔之舒放荣枯可也。”一时无疾而终,时年六十二。   侄宥与侄孙大年,正谋安葬,不意和靖未隐孤山时,曾客临江,偶见临江李谘,少年英伟,才思高华,虽举进士,人无知者,惟和靖先生一见便惊赏道:“兄乃公辅之器也!”李谘深感其知遇之情。后果人为三司。至是,忽罢三司,出为杭州守,因思昔年林君复先生期许之言,借此到湖上,便可酬谢知己矣。自到任之后,公事一完,即访林君复消息。左右道:“林处士已死数月了。”李谘闻信,不胜惊悼道:“我李谘承圣恩,赐我守杭,一则得以领略湖山佳景,二则便可请教君复先生诗篇墨妙,不料仙游,我李谘何不幸至此。”因为缌服,与其门人,哭而葬之于其庐侧自营之墓。因求先生之遗稿,读至先生临终一首,不觉叹服道:“先生真隐士也,千占之品行在此一绝中。”遂将此诗勒石,并纳于圹中。其时仁宗皇帝闻之,赐溢“和靖处士”,仍赐米五十石,帛五十疋于其家,以荣其大隐之名。后人思慕其高风,遂以其故庐立为祠字,后复从神位于苏堤李邺候、白乐天、苏东坡三贤祠内,合而为四贤祠焉。 卷六 西泠韵迹   诗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又云:“出其闉阇,有女如茶。”由此观之,则青楼狭邪,其来久矣。然如云如茶,不过形容其脂粉之妍,与夫绮罗之艳已耳,未有称其色占香奁,才高彤管,可垂千古之名者也。故衾裯色笑,仅供片时之乐;而车马一稀,则早已人商人之室矣。此其常也。孰知有其常,而邀山水之灵,则又未尝无其变,如南齐时钱塘之苏小小者也。   苏小小本生于妓家,父不知何人,而母死,门户冷落,风月中之滋味,已不识为何如。却喜得家住于西泠桥畔,日受西湖山水之滋培,早生得性慧心灵,姿容如画,远望如生花白雪,近对如带笑芙蓉。到了十二三岁上,发渐渐齐,而乌云半挽;眉看看画,而翠黛双分。人见了早惊惊喜喜,以为从来所未有。到了十四五时,不独色貌绝伦,更有一种妙处,又不曾从师受学,谁知天性聪明,信中吐辞,皆成佳句。此时的西湖,虽秀美天生,还未经人力点缀,而道路迂远,游览未免多劳。自西泠而东,至孤山,望断桥止矣,欲泛湖心,必须画舫。自西泠而西,一带松杉,逶逶迤迤,转至南山,沿湖不啻一二十里,步履殊劳。苏小小此时年虽幼小,却识见不凡,因自想道:“男子往来可以乘骑,我一个少年女儿,却蹙金莲于何处?”遂叫人去制造一驾小小的香车来乘坐,四围有幔幕垂垂,命名为油壁车。这油壁车,怎生形状?有《临江仙》词一首为证:   毡裹绿云四壁,幔垂白月当门。雕兰鉴桂以为轮,舟行非桨力,马走没蹄痕。   望影花娇柳媚,闻声玉软香温。不须窥见已消魂。朝朝松下路,夜夜水边村。   自有此车,叫一人推着,傍山沿湖去游戏,自由自在,全不畏人。有人看见,尽以为异,纷纷议论道:“此女若说是大人家的闺秀,岂元仆从相随?怎肯教他出头露面独坐车中,任人饱看?若说是小人家儿女,毕竟有些羞缩处,那里有此神仙一般的模样?”大家疑疑惑惑,只管跟着车儿猜度。苏小小见了这些光景,也不回他长短,但信口朗吟道:   燕引莺招抑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众人听了,也还不知其详。但一时轰传开去,已有细心,看破他的行径,便慕者慕,想者想,而不知涎垂几许矣,但见他年尚莺雏,时还燕乳,不敢便作蜂蝶之猖狂,然早有豪华公子,科甲乡绅,或欲谋为歌姬,或欲取为待妾,情愿出千金不惜,纷纷来说,苏小小尽皆辞去。有一贾姨娘来劝他道:“姑娘你不要错了主意。一个妓家女子,嫁到富贵人家去,虽说做姬做妾,也还强似在门户中,朝迎夕送,勉强为欢。况以姑娘的才貌,怕不贮之金屋?”苏小小道:“姨娘之意,爱惜甥女,可渭至矣。但甥女却有一癖处,最爱的是西湖山水。若一入樊笼,止可坐井观天,不能遨游于两峰三竺矣。况且富贵贫贱皆系于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决不生于娼妓之家。今既生于娼妓之家,则非金屋之命可知矣。倘人候门,河东狮子,虽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须生妒。况豪华非耐久之物,富贵无一定之情,人身易,出头难,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于鼻,谁不怜香;触之目,谁不爱色。千金一笑,花柳定自来争。十斛片时,风月何曾肯让。况香奁标美,有如钓饵甜甜,彤管飞声,不啻溪桃片片。朝双双,暮对对,野鸳鸯不殊睢鸟;春红红,秋紫紫,假连理何异桃夭。设誓怜新,何碍有如皎日?忘情弃旧,不妨视作浮云。今日欢,明日歇,无非 露水;暂时有,霎时空,所谓烟花。情之所钟,人尽吾夫,笑私奔之多事;意之所眷,不妨容悦,喜坐怀之无伤。虽倚门献笑,为名教所非讥;而惜旅怜鳏,亦圣王所不废。青楼红粉,既有此狭邪之生涯;缘鬓朱颜,便不可无温柔之奇货。由此想来,以甥女之才,一笔一墨,定当开楚馆之玉堂;以甥女之貌,一笑一颦,誓必享秦楼之金屋。纳币纳财,不绝于室,秣驹秣马,终日填门。弄艳冶之心,遂风流之愿。若能在妓馆中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佳人,岂不胜似在候门内抱憨痴之衾,拥迷瞒之被,做一个随行逐队之姬妾。甥女之志向若此,不识姨娘以为何如?”贾姨听说,不觉笑将起来,道:“别人以青楼为业地,原来姑娘到看得人情世故这等透彻,反以青楼为净土。既是主意定了,不消再说。   待老身那里去寻一个有才有貌的郎君来,与姑娘破瓜就是了。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正是:   十分颜色十分才,岂肯风沉与雨埋?   自是桃花生命里,故教红杏出墙来。   一日,苏小小乘着那油壁香车,沿着湖堤一带,观玩那些山光水影,以遣闲情,不期遇着一个少年郎君,骑着一匹青骢马,金鞍玉镫,从断桥湾里出来,忽然看见了苏小小坐在香车中,琼姿玉貌,就如仙子一般,暗暗吃了一惊,想来:“难道尘世间能生出这等风流标致的女子来?”因勒住马,或左或右的,再三瞻视。原来苏小小看见那郎君少年俊雅,也自动心,便不避忌,任他顾盼。马在车左,苏小小也便左顾;马在车右,苏小小也便右顾。但彼此不便交言,苏小小只得口吟四句道:   妾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四泠松柏下。   苏小小吟罢,竟叫人驱车而去。那少年郎君听了,又惊又喜,早已魄散魂消。你道这少年是谁?他姓阮,名郁,表字文生,是阮道之子。因奉父命,到浙东公干,闻西湖之美,故乘马来游,不期恰遇着苏小小的香车,四目相视,未免留情,临去又朗吟出“结同心”之句,那欲火生烟,那里还按纳得住?但不知是何等人家。再三访问,方有人对他说道:“此妓家苏小小也,年才十五。大有声名,在城的贵公子,谁不想他慕他,但他出处风流,性情执拗,一时恐未许人攀折。”   阮郁听了,暗想道:“既系妓家,便不妨往而求见,纵不能攀折,对此名花,留连半晌,亦人生之乐事也。”到了次日,将珠玉锦绣备了百金之礼,叫人捧着,自仍骑了青3 马,绕着西北湖堤,望着松柏郁葱处,直至西泠桥畔。下了马,步到门前,见花遮柳护,甚是洁幽,又恐唐突美人,不敢轻易叩门,只在门前低回。恰好贾姨从里面开门走出来,看见了,因问道:“官人何事到此?莫非不识桃源,要问路么?”阮郁见贾姨问他,便忙上前深深一揖,笑说道:“若不识桃源,为何到此?”贾姨答礼道:“既识桃源,却是寻谁?”阮郁道:“昨偶在湖堤。侥天之幸,遇见一美人,蒙垂青不弃,临行赠诗一首,指出西泠之路,故痴魂恋恋,特备一芹,妄想拜求一见。”贾姨道。”官人既要见舍甥女,为何不叩门,而闲立于此?”阮郁道:“这等说,是美人姨母了。”又作一揖道:“不是晚辈不叩门,因初到于此,无人先致殷勤,倘遂突然剥啄,只道少年狂妄,岂不触令甥女之怒,故尔鹄立以候机缘。今幸遇姨母,万望转达,定当图报。”贾姨道:“转达容易,但舍甥女还是闺女,荳蔻尚尔含葩,未必肯容人采,官人莫要错费了心情。”阮郁道:“但求一见,为荣多矣,谁敢妄想巫山之梦,姨母请但放心。”贾姨笑道:“好一个怜香惜玉的情种。待我去通知。”说罢,即回身人去。去不多时,出来道:“舍甥女闻得骑青骢马的官人来访,便叫老身请官人里面坐,但舍甥女睡尚未起,不能倒曳金莲,望勿见罪。”阮郁道:“蒙许登堂,则仙姿有望,便花砖影转,谁敢嫌迟?求姨母再报,绣衾不妨压而睡足。”说罢,方才斜穿竹径,曲绕松廊,转入一层堂内。那堂虽非雕画,却紧对湖山,十分幽爽。   贾姨送阮郁到堂,安了坐,他便去了。阮郁坐在堂上,明知窗外湖山秀美,他却竟如未曾看见的,一心只想在美人身上。忽想道:“美人此时定然起身梳洗了。”又半晌,忽想道:“美人此时定然妆罢簪花了。”正想不了,忽见两个侍儿,一个携着茶壶,一个捧着果盒,摆在临湖的一张长条掉上,请阮郁吃茶。侍儿道:“姑娘此时妆柬将完,我们去请来相会。”阮郁道:“难为你二位了,可对姑娘说,慢慢不妨,我自品茶相候。”只觉那茶一口口俱有美人的香色在内,吃下去,甚是心悦神抬。又坐了一个时辰,方看见前边的那个侍儿,又捧出茶来道:“小姑娘出来了。”阮郁听见出来,忙起身侧立以待。早一阵香风,苏小小从绣帘中袅袅婷婷走出。但见:   碎剪名花为貌,细揉嫩柳成腰。红香白艳别生娇,恰又莺雏燕小。   云鬓乌连云髻,眉尖青到眉梢。漫言姿态美难描,便是影儿亦好。   阮郁见苏小小今日妆束,比昨日湖堤相遇的模样更自不同,早喜得神魂无主。候苏小小走下堂来,忙叫人将礼物摆在堂上,方躬身施礼道:“昨幸有缘,无心中得遇姑娘仙驾,又蒙垂青,高咏‘同心’之句,归时喜而不寐,故今日敢不避唐突之嫌,聊备寸丝为敬,欲拜识仙姿,以为终身之奇遇,还恐明河在望,不易相亲,又何幸一人桃源,即蒙邀迎如故,真阮郁之大幸也。姑娘请上,容阮郁拜见。”苏小小见他谦谦有礼,又市帛交陈,十分属意。因笑说道:“贱妾,青楼弱女也,何足重轻,乃蒙郎君一见钟情,故贱妾有感于心,而微吟示意。又何幸郎君不弃,果殷殷过访。过访已自叨荣,奈何复金玉辉煌,郑重如此。可谓视葑菲如琼枝矣,敢不趋迎。但恨妆镜少疏,出迟为罪,郎君请上,容小小一拜。”   二人交拜毕,方东西就坐。茶罢,苏小小道:“男女悦慕,从来不免,何况我辈。但怅春未及时,花还有待,徒辱郎君之青目,却将奈何?”阮郁道:“姑娘怎么如此说?天姿国色,以一见为荣。幸今既蒙不拒,又辱款接如斯,则荣幸已出于望外。玉尚璞含,珠犹内蕴,谁敢不知进退,更作偷窃之想耶?姑娘但请放心,小子领一茶,即告退矣。”苏小小听了,大喜道:“郎君若如此相谅,便晨夕相对,无伤也,何必去之太促。”阮郁道:“姑娘不见督责,小子敢大胆再留连半晌,得饱餐秀色而归,使魂梦少安,便感恩非浅。”苏小小道:“妾留郎君者,盖蒙郎君垂顾,欲以一樽,少伸地主之谊耳。若云餐秀,贱妾蒲柳之姿,何秀之有?闻言未免增愧。”阮郁道:“白玉不自知洁,幽兰不自知香,惟弟之饿心馋眼,一望而明。若再坐久,只恐姑娘黛色容光,皆被我窃去矣。”苏小小微笑道:“妾不自知,而郎君知之,可谓妾真知己矣。且请到松杉轩傍,妾卧楼之前,镜阁之上,望望湖光山色,聊尽款曲,何如?”阮郁道:“本不当入室取扰,既姑娘有此盛意,我阮郁留一刻,也享一刻之福,何敢复以套辞,但些须薄物,望笑而挥入,无令陈此遗羞。”苏小小道:“乍蒙垂顾,怎好便受厚礼?若苦辞,又恐自外,却将奈何?”阮郁道:“寸丝半币,大辱章台,若再宣言,则愧死矣。”苏小小道:“郎君既留隋赵,为妾作声价,妾敢不拜嘉,以明用爱。”遂命侍婢收入。即邀阮郁到镜阁上去坐。   阮郁到了阁上,只见造得十分幽雅。正当湖面,开一大圆窗,将冰纱糊好,就如一轮明月。中贴一对道: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   窗外檐端悬一扁,题“镜阁”二字。阁下桃花杨柳,丹桂芙容,四围点缀得花花簇簇。在窗内流览湖中景色,明明白白,无所不收。若湖上游人画肪过到镜阁之前.要向内一望,却檐幔沉沉,隐约不能窥覵,故游人到此,往往留有余不尽之想。阁中琴棋书画,无所不具。阮郁见了,更觉神飞,因赞道:“西湖己称名胜,不意姑娘此阁,又西湖之仙宫也。弟何幸得蒙引入,真侥幸也。”苏小小道:“草草一椽,绝无雕饰,不过借山水为色泽耳。郎君直谓之仙,亦有说乎?”阮郁道:“弟之意中,实见如此,若主何说,则无辞以对。”苏小小因笑道:“对亦何难?无非过于爱妾,故并此阁亦蒙青盼耳。”阮郁听了,亦笑道:“弟之心,弟不自知,姑娘乃代为拈出。姑娘之慧心,真在千秋之上矣。”二人方问答合机,只见侍儿捧出酒肴来,摆在临湖窗前,请二人对饮。苏小小道:“不腆之酌,不敢献酬,以增主愧,望郎鉴而开怀。”阮郁来意,自以得见为幸,今见留人秘室,又芳樽相款,怎不快心。才饮得数杯,早情兴勃勃,偷看小小几眼,又四围流览一番,忽见壁边贴着一首题镜阁的诗,写得甚是端楷,大有风韵。因念道:   湖山曲里家家好,镜阁风情别一窝。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   水痕不动秋客净,花影斜垂春色拖。   但怪眉稍兼眼角,临之不媚愧如何?   阮郁读完,更加惊喜道:“原来姑娘佳作,愈出愈奇,然令人垂涎不已者,正妙在眉梢眼角,何以反言不媚,得元谦之太过乎?请奉一厄。”因而斟上,苏小小道:“贱妾谦之太过,既受郎君之罚,郎君举之太过,独不该奉敬乎?”因而也斟上一危。二人上拖拖逗逗,欢然而饮,忽贾姨走来,笑说道:“好呀,你二人竟不用媒了。”阮郁笑道:“男女同饮虽近私,然尚是宾主往来。若红丝有幸,还当借重于斧柯,焉敢无礼,而轻于犯帨,以获衍尤。”说罢,大家都欢然而笑。苏小小因请贾姨娘人座,又饮了半晌,大家微有醉意。阮郁便乘醉说道:“姨母方才争说竟不用媒,却像以媒自居。但不知姨母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贾姨道:“宫人不消过虑,纵然不利,天下断无个破亲的媒人。官人若不信,可满饮一筋,待老身面试,试与官人看。”因筛了一大杯,送到阮郁面前、阮郁笑领了道:“姨母既有此高情,莫说一筋,便醉杀了,亦所甘心,但斧柯前一敬未伸,如何敢劳面试?”贾姨笑道:“先试而后伸敬,亦未为晚。”阮郁道:“既是如此相信,且领干所赐,看是如何。”遂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贾姨见了,甚是喜欢,因对苏小小笑说道:“贤甥女,你是个聪慧的人,有心作事,有眼识人,不是个背前面后,随人勾挑引诱,便可倾心之人,故我做姨娘的有话便当面直说。大凡男女悦慕,最难称心;每有称心,又多阻隔。今日阮官人青聪白面,贤甥女皓齿蛾眉,感大作合,恰恰相逢,况你贪我爱,契洽殊深,若情到不堪,空然回首,可谓锦片姻缘,失之当面矣。今所不敢轻议者,怜惜贤甥女瓜期尚未及耳。然此一事,做姨娘的也替你细细思量过了。你今年已交十五,去二八之期不远,若待到其时,婚好及时,千金来逼,何容再拒。倘不得其人,而云粗雨暴,交村蠢之欢,又不如早一日软软温温,玉惜香怜,宁受甘甜之苦矣。”苏小小听了,忍不住也笑将起来道:“姨娘怎直言至此,相想自是个过来人了。”   阮郁此时已在半酣之际,又被苏小小柔情牵扰,已痴过不能自主,恨不得一时即谐了花烛。今听见贾姨为他关说,又见苏小小听了喜而不怒,似乎有个允从之意,不胜快心。因筛了一大觞,送到贾姨之前道:“姨母面试文章,十分精妙,将我晚生肺腑,已深深掘出,即当叩谢,一时不便,且借芳憎,当花上献,望姨母慨饮。”贾姨道:“老身文章未必做的好,却喜阮官人批语批得好,自然要中主考之意了。”苏小小道:“上宾垂顾,当借西冷山水风流,聊劝一觞。姨娘奈何只以粉脂求售,无乃太俗乎?”贾姨听了,连点头道:“是我不是,该罚!该罚!”遂将阮郁送他的酒,一气饮干道:“再有谈席外事专,以此为例。”苏小小因叫恃儿,推开纱窗,请阮郁观玩湖中风景。阮郁看了,虽也赞赏,却一心只暗暗的对着小小,时时偷窥他的风流调笑,引得魄散魂消,已有八分酒意了,尚不舍得辞去。元奈红日西沉,渐作黄昏之状,方勉强起身谢别,苏小小道:“本当留郎君再尽余欢,但恐北山松柏迷阻归鞍,故不敢强为羁绊。倘情有不忘,不妨重过。”阮郁道:“未得其门,尚思晋谒,既已登堂,便思人室。何敢自外?明晨定当趋侍。”说罢再三致意而别。正是:   美色无非自出神,何曾想着要述人。   谁知饥眼痴魂魄,一见何知更有身。   阮郁乃当朝相公之子,只贪绝色,看得银钱甚轻。到了次日,果备了千金纳聘,又是百金酬媒。此时已问明了贾姨的住处,故先到贾家,送上媒资,求他到苏家去纳聘。你道妇人家,见了白晃晃银子,有不眉欢眼笑的?略略假推辞两句,便收了道:“既承阮官人如此高情,舍甥女之事,都在老身身上。包管锦丛丛、香朴朴,去被窝中受用便了。”阮郁道:“若能到此,感谢不尽。”说罢,贾姨遂留阮郁坐下,竟叫阮家家人,携了聘礼,同送到苏家去。因暗暗对苏小小道:“千金,厚聘也;相公之子,贵人也;翩翩弱冠,少年也;皎皎多情,风流人物也;甥女得此破瓜,方不辱抹了从前的声价,日后的芳名。请自思之,不可错过。”苏小小道:“姨娘既谆谆劝勉,料不差迟。甥女无知,敢不从命?”   贾姨见他允了,满心欢喜,遂将聘金替他送入内房,便忙忙走回家,报知阮郁。阮郁闻报,喜之不胜,遂同贾姨到苏家来谢允,小小便治酒相款。阮郁又叫家人去,取了百金来,以为花烛之费。贾姨遂专主其事,忙叫人选择一个黄道吉日,请了许多亲戚怜媪。到了正日,张灯结彩,备筵设席,笙萧鼓乐,杂奏于庭,好不热闹。   众亲邻都在外堂饮酒,惟苏阮二人,却在房中对饮合卺之卮。自外筵散后,二人饮到半酣之际,彼此得意,你看我如花,我看你似玉,一种美满之情,有如性命。才入夜,阮郁即告止饮,思量枕席功夫,苏小小却羞羞涩涩,倘着留饮,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延捱。阮郁见小小延捱情态,又是一种娇羞,那炎炎欲火,愈加按纳不定。无可奈何,只得低声告求道:“夜已深了,醉已极了,万望姐姐垂情,容小生到巫山去少息,何如?”苏小小那里肯听,竟有个坐以待旦之意。还亏得贾姨走进房来,嗔怪道:“如此芳春良夜,坐傍蓝桥,不思量去饮甘露琼浆,怎还对此曲孽,痴痴强进,岂不令花烛笑人。”因叫侍儿将酒席撤去,立逼着他二人解衣就寝,小小到此际亦无可奈何,但半推半就,任阮郁拥人罗帏而已。正是:   虽曰情愿,却未曾经惯。痛痒此时难辨,直惊得,心头战。   谁知桃片,忽须臾作践。到得甜甜留恋,只思量,何曾怨。  右调《霜天晓角》   阮郁与小小这,夜虽说千般怜,万般惜,然到那怜惜不得之时,未免也笑啼俱有,却喜得苦处少,乐处多,十分恩爱皆从此种出来。   到了次日响午二人方才起来梳洗。贾姨早进房来贺喜,阮郁又再三向贾姨谢媒。自此之后,两人恩爱如胶似漆,顷刻不离。每日不是在画舫中。飞觞流览那湖心与柳岸的风光,就是自乘着油壁香车,阮郎骑着青骢骏马,同去望那南北两高峰之胜概。真个得成比目,不羡鸳鸯,已经三月,正在绸缨之际,不意阮郁的父亲。在朝有急变之事,遣人立逼他回去。二人那里舍得,徒哭了数日,无计可留,只好叮咛后约,匆匆而别。正是:   陌路相逢信有缘,谁知缘尽促归鞭。   劝君莫错怪人事,扯去牵来都是天。   阮郁既去之后,小小一时情意难忘,便杜门个出。争奈他的芳名,一向原有人羡慕的,今又经了相公之子千金为聘,这一番举动,愈觉轰动人耳目。早有许多富贵子弟,探知消息,都纷纷到西泠苏家来求复帐。奈小小一概谢绝,只说到亲眷家养病去了,却又无聊,只得乘了油壁车儿,两山游玩,以遣闷怀。有几个精细少年,见他出游,知他元病,打听得阮公子这段姻缘,是贾姨撮合的,便暗暗备礼来求贾姨为媒。贾姨却又在行有窍,凡来求他的子弟,必须人物俊雅,可中得小小之意,又要挥洒不吝,有些油水滋培的,方才应承许可。若有些须不合,便冷冷辞去。但辞去的固多,应承的却也不少。从此,西泠的车马,朝夕填门。若说往来不断,便当迎送为劳,却喜得苏小小性情语默,比当道的条约还严。他若倦时,谁敢强交一语;到他喜处,人方踊跃追陪。睡到日中,啼鸟何曾惊梦?闲行月下,花影始得随身。从没人突然调笑,率尔狂呼,以增其不悦。故应酬杯斝,交接仪文,人自劳而他自逸。却妙在冷淡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籍,早已令人魂消,只感其多情,决不嫌其简慢,故声价日高,交知日广。而苏小小但知有风流之乐,而不知有拂逆之苦。以一钱塘妓女,而春花秋月,消受无穷;白面乌纱,交接殆尽。或爱其风流,或怜其娇小,或慕其多才,或喜其调笑,无不人人赞羡,处处称扬。他却性好山水,从元暇日。若偷得一刻清闲,便乘着油壁车儿,去寻那山水幽奇,人迹不到之处,他独纵情凭吊。   忽一日,游到石屋山中,烟霞岩畔,此时正是暮秋天气,白云低压,红叶满山,甚觉可爱,小小遂停了车儿,细细赏玩。赏玩不多时,忽见对面冷寺前,有一壮年书生,落落寞寞,在那里闲踱,忽看见了佳人停车,便有个要上前相问讯的意思,走不上两三步,忽又退立不前。苏小小见了,知他进退趑趄者,定为寒素之故。因下了车儿,轻蹙金莲,迎将上去,道:“妾乃钱塘苏小小也,品虽微贱,颇识英雄,先生为何见而却步?”那书生听了,不胜惊喜道:“果是苏芳卿耶?闻名久矣,第恨识面无由,今幸相逢。即欲仰邀一顾,又恐芳卿日接富贵,看寒儒不必人眼,故进而复退。不期芳卿转下车就语,可谓识面又胜似闻名多多矣。”苏小小道:“妾之虚名,不过堕于脂粉,至于梁夫人之慧心,红拂女之俏眼,惟有自知,绝无人道。及今睹先生之丰仪,必大魁天下,欲借先生之功名,为妾一验。”那书生道:“我学生既无李药师之奇才,又无韩良臣之勇敢,萧然一身,饥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二字,却从何说起?芳卿莫非失眼。”小小道:“当此南北分疆时,上求贤久矣,功名虽有,却在帝阙王都,要人去取。先生居此荒山破宇中,功名岂能自至?还须努力,,无负天地生才。”那书生听见说得透畅,不觉伤心大恸道:“苍天苍天!你既覆庇群生,何独不覆庇到我鲍仁?反不如钱塘一女娘,见怜之亲切也。”小小道:“先生莫怪妾直言。据妾看来,非大不培,只怕还是先生栽之不力耳。”鲍生听了,因跌跌脚道:“芳卿责我,未尝不是。不知帝阙王都,动足千里。行李也无半肩,枵腹空囊,纵力追夸父,也不能前往。”苏小小道:“先生若无齐治均平的大本领,我苏小小风月行藏,便难效力。若是这些客途资斧,不过百金之事,贱妄尚可为情。”鲍生听了,又惊喜道:“芳卿何交浅而言深,一至于此?”苏小小道:“一盼而肝胆尽倾,交原不浅。百金小惠,何为深?先生不要认错了。”鲍生道:“漂母一饭,能值几何?而千秋同感,施得其人耳,何况百金。但恐我鲍仁不肖,有负芳卿之知我,却将奈何?”苏小小道:“听先生自道尊名,定是鲍先生了。若不以妓迹为嫌,敢屈到寒家,聊申一敬。”鲍仁道:“芳卿,仙子也,所居自是仙宫,岂贫士所敢轻造。然既蒙宠招,自当趋承。敢请香车先发,容步后尘。”苏小小既上车儿,又说道:“相逢陌路,万勿以陌路而爽言。”鲍仁答道:“知己一言,焉敢自弃?”说罢,便前后而行。   不朗苏小小香车才到,已早有许多贵介与富家子弟,或携樽在他家坐待,或治席于湖舫,遣人来请的,纷纷攘攘。一见他到了,便你请我邀,喧夺不已。苏小小俱一概回他道:“我今日自作主人,请一贵客,已将到了,没有工夫。可拜上列位相公爷们,明日领教罢。”众人都里肯听,只是请求不去。苏小小便不理他,竟人内,叫人备酒俟候。不一时,鲍仁到了,见门前拥挤的仆隶,皆华丽异常,却自穿着缊袍草履,到了门前,怎好突人。谁知小小早遣了随车认,得的童子在门前等候,一见到了,便赶开众人,直请他到镜阁中去。小小早迎着说道:“鲍先生来了。山径崎岖,烦劳步履,殊觉不安。”鲍仁道:“珠玉之堂,寒儒踞坐,甚不相宜。”小小道:“过眼烟花,焉敢皮相英雄。”鲍仁道:“千秋义侠,谁知反在闺帏。”   二人正说不了,待儿早送上酒来对饮。饮不多时,外面邀请的又纷纷催迫,小小虽毫在不意,鲍仁听了,只觉不安。因辞谢道:“芳卿之情,已领至透骨人髓矣。至于芳樽眷恋,即通宵达旦,亦不为长。但恨此时此际,眉低气短,不能畅此襟怀,徒费芳卿之婉转,而触蜂蝶之憎嫌。倒不如领惠而行,直截痛决,留此有余不尽,以待异日,何如?”小小道:“妾既邀接鲍先生到此,本当扫榻亲荐枕衾,又恐怕流入狎邪之私,而非慷慨相赠之初心。况先生堂堂国士,志不在于儿女。既要行,安敢复留?”遂于座后,取出两封白物,送鲍仁道:“百金聊佐行旌,静听好消息耳。”鲍仁收了,近前一揖,道:“芳卿之情,深于潭水,非片言所能申谢,惟铭之五内而已。”说罢,竟行。小小亲送至门而别。正是:   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   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鲍仁既去,且按下不题。却说苏小小送了鲍仁,方才次第来料理众人。   众人等得不耐烦,背地里多有怨言。及见小小走到面前,不消三言两语,只一颦一笑,而满座又早欢然。故纵情谈笑,到处皆著芳香;任性去来,无不传为艳异。最可喜是王侯之贵,若怜他娇。惜他美,便待之不啻上宾。尤妙的是欢好之情,若稍不浓,略不密,便去之有如过客。苦莫苦于人家姬妾,言非不工,貌非不美,沦于下贱,安得自由?怨莫怨于远别妻孥,望又不来,嫁又不可,独拥孤衾,凄凉无限。怎得如小小罗绮遍身,满头珠翠,鲙厌不甘,蚕嫌不暖,无人道其犯分而不相宜。故小小自十五而至二十,这四五年楚馆秦楼之福,俱已亨尽。四方的文人墨士,与夫仕宦名流。无不过交、此时贾姨奔走殷勤,缠头浸润,也成一个家业了。每每称羡小小道:“甥女当日高标为妓之论,虽一时戏言,做姨娘的还不以为然,到了今日,方知甥女有此拿云捉月之才,方有此游戏花柳之乐,真青楼之杰出者也。”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   忽一日,有上江观察使孟浪,自恃年少多才,闻苏小小之名,只以为是虚传,不信红裙中果有此人,偶因有事西吴,道过钱塘,胸中原有一个苏小小横在心头,思量见他一面,便借游湖之名,叫了大楼船一只作公馆,备下酒席,邀了宾客,遂着人去唤苏小小来佐酒。自恃当道官,妓女闻呼,必然立至。不期差人去时,苏家一个老妪回道:“姑娘昨日被田翰苑家再三请去西溪看梅,只怕明日方得回家。你是那位相公家?若要请我姑娘吃酒,可留下帖子,待他回来看了,好来赴席。。”差人道:“谁有帖子请他!是孟观察相公叫他佐酒。”老妪道:“我家姑娘从来不晓得做什么酒。既要做酒,何不到酒肆中去叫一个?”差人因苏小小不在,没法了,只得将所说的话,一一回复孟浪。孟浪沉吟半晌回想道:“他既是一个名妓,那有此时还闲着的道理?不在家,想是实情。”又分付差人道:“既是明日来家,明日却是要准来伺候的。”差人领命,到了次日,黑早便去,连苏家的门还未开,只得且走了回来。及再去时,苏家老妪回道:“方才有信,说是今日要回,只是此时如何得能便到?极早也得午后。”差人午后再去,还说不曾回来。差人恐怕误事,便坐在门前呆等,直等到日落,也不见来,黄昏也不见影。只等到夜静更深,方看见两三对灯笼,七八个管家,簇拥着一驾香车儿,沿湖而来,到了门前下车时,差人忙忙要上前呼唤,只见苏小小已酣酣大醉,两三个侍儿一齐搀扶了进去。众家人只打听明白,说苏姑娘已睡下了,方敢各各散去。差人见他如此大醉行径,怎敢一时罗嗅?只得又回去,细细的禀知官府。孟浪道“果是醉了么?”差人道:“小人亲眼看见的。三个丫头挽他不动,实实醉了。”孟浪道:“既是真醉,再恕他一次,若明日再左推右托,便饶他不过。”   及到了第三日,差人再去时,侍儿回道:“宿醒未醒,尚睡着;不曾起身,谁敢去惊动他?”差人道:“你快去说声:‘这孟爷乃上江观察使,官大着哩。叫了三日,若再不去,他性子又急,只怕还惹出事来。’”侍儿笑说道:“有舍子事?和尚道士。去迟了,不过罚两杯酒罢休了。”差人听得不耐烦起来。便走回船中禀道:“小人再三催促,那娼妓只睡着不肯起来,全不把相公放在心上。”孟浪听了,勃然大怒道:“一个娼妓,怎这等放肆?须拿他来羞辱一场方快。”又想道:“自去拿他,他认我是客官,定还不怕。必须托府县立刻拿来,方晓得利害。”即差人到府县去说,府县得知,俱暗暗吃惊道:“此人要津权贵,况且情性暴戾,稍有拂逆,定要口伤。”叫人悄悄报知苏小小,叫他速速去求显宦发书解释,然后青衣蓬首,自去请罪,庶可兔祸。若少迟延,便不能用情。   侍儿俱细细与小小说知。小小听了,还只高卧不理。倒是贾姨闻知着急,忙忙走到床前说道:“这姓孟的,人人都说他十分惫懒,你不要看做等闲。我们门户人家,要抬起来,固不难,要作践,却也容易。你须急急起来打点,不可被他凌辱一场,把芳名损了。”苏小小道:“姨娘不消着急。他这两三日请我不去,故这等装腔作势,我无过勉强去走走便罢了,何必打点?”贾姨道:“不是这等说。据府县说来,连官府也怕他三分。又来分付,叫你求几位显宦的书,去说个人情,你方好去请罪。若不是这等,便定然惹出祸来。”苏小小被贾姨只管琐碎;只得笑笑、”走起身来,道:“花酒中的一时喜怒,有甚么大祸?甥女因力倦贪眠,姨娘怎这样胆小,只管催促?”因穿了衣服,‘漫慢的走到镜台前去妆饰?”贾姨道:“你此去是请罪,不要认做请酒,只须搭上一个包头,穿上一件旧青袄,就是了,何消妆束?”小小又笑道:“妆束乃恭敬之仪,恭敬而请,有罪自消,如何倒要蓬首垢面、青衣轻薄起来?”遂不听贾姨之言。竟梳云掠月,妆饰得如画如描。略吃些早膳,就乘了车儿,竟到湖船上来,叫人传禀。   此时孟观察正邀了许多宾客,赏梅吃酒,忽听见说苏小小来了,心上虽然暗喜,但既发作一番,那里便好默默,必须哼喝他几句,然后收科。因问道:“他还是自来,还是府县拿来了?”左右禀道:“自来的。”孟观察道:“既是自来,且姑容他进见。”一面分付,一面据了高坐,以便作威福。不片时,人还未到面前,而鼻孔中早隐隐(尝)麝兰之味,将他暴戾之气,已消了一半。及到面前,虽然是淡妆素服,却一身的袅娜,满面的容光,应接不暇。突然望见一个仙子临凡,这孟观察虽然性暴,然正在壮年,好色之心颇盛,见了这般美丽,恨不得便吞他入口,只碍着观瞻不雅,苦苦按纳。在小小不慌不忙,走到面前,也不屈膝,但深深一拜,道:“贱妾苏小小,愿相公万福。”盂观察此时心己软了,说不出硬话来,但问道:“我唤了你三日,怎么抗拒不来,你知罪么?”小小道:“若说居官大法,贱妾与相公腰隔天渊,如何敢抗?至于名公巨卿,行春遣兴,贱妾来迟去慢,这些风花雪月之罪,妾处烟花,不能自主,故年年月月日日,皆所不免。贱妾虽万死,亦不能尽偿,盖不独为相公一人而坐,还望开恩垂谅。”观察道:“这也罢了,但你今日之来,还是求生,还是求死?”小小道:“‘爱之则欲其生,恶之则欲其死’,悉在相公欲中,贱妾安能自定?”观察听了,不禁大笑起来,道:“风流聪慧,果然名下无虚,但此皆口舌之辩才,却非实学。你若再能赋诗可观,我不独不加罪,且当优礼。”小小便请题。观察因指着瓶内梅花道:“今日赏梅,就以此为题。”小小听了,也不思索,信口长吟道:   梅花虽做骨,怎敢敌春寒?   若要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孟观察听了,知诗意皆包含着眼前之事,又不亢,又不卑,直喜得眉欢眼笑。遂走下坐来,亲手搀定小小道:“原来芳卿果是女中才子,本司误认,失敬多矣。”因邀之人坐,小小道:“贱妾何才?止不过情词曲折,偶会相公之意耳。”观察道:“情词会意,正才人之所难。”遂携了小小,并坐在上面,欢然而饮。饮酒之间,小小左顾右盼,诙谐谈笑,引得满座尽倾。观察此时,见他偎偎倚倚,不觉神魂俱荡。欲要留小小在船中,又恐官箴不便,直吃得酕醄大醉,然后差人明灯持火,送了小小回家,却与小小暗约下,到夜静时,悄悄移小船到镜阁下相就。如此者一连三夜,大快其心,赠了小小千金,方才别去。正是:   一怒双眸裂,回嗔满面春。   非关情性改,总是色迷人。   孟观察去后,贾姨因问道:“这观察接甥女不去,特着府县来拿,何等威严。自你去请罪,我还替你耽着一把干系。为何见了你,只几句言语,说得他大笑起来,这是何缘故?”小小道:“姨娘有所不知,但凡先要见甥女,后因不得见而恼怒者,皆是欣慕我才色之美,愿得一见者也。至于苦不得见方恼,则此恼非他本心,皆因不得见而生,故甥女妆饰得可人,先安慰定他的欣慕之心,则后来之恼怒,不待言而自消矣。若青衣蓬首,被他看得不才不美,无可欣慕。不更益其恼怒乎?我拿定他是个色厉而内荏之人,故敢直见之而不畏。”贾姨听了,不胜欢喜道:“我也做了半生妓女,进门诀、枕席上的诀、启发人钱钞的诀、死留不放的诀,倒也颇通,从不知妓女中还有这许多窍脉。怪不得甥女享此大名,原来还有这个秘诀。”苏小小笑道:“有何秘诀?大都人情如此耳。”   自有孟观察这番举动远近传闻,苏小小不独貌美,兼有应变之才、声名一发重了。苏小小却暗暗自思道:“我做了数年妓女,富贵繁华,无不尽享;风流滋味,无不遍尝;从不曾受人一毫轻贱,亦可谓侥天之幸了。须乘此车马未稀,早寻个桃源归去,断不可流落炉头,偿王孙之债。”主意定了,遂恹恹托病,淡淡辞人。或戒饮于绣佛之前,或遁迹于神龙之尾。蜂蝶原忙,而花枝业不知处;楼台自在,而歌舞悄不闻声。此虽人事看明,巧于回避;谁知天心有在,乐于成全。   忽一日,小小偶同了一个知己朋友,看荷花回来,受了些暑热之气,到夜来又贪凉,坐在露台,此时是七月半后,已交秋风冷,不期坐久,又冒了些风寒,染成一病,卧床不起。医生来看,都说是两感,多凶少吉。谁知小小父母久无,亲戚虽有,”却也久疏,惟有贾姨娘往来亲密,见小小病体十分沉重,甚是着急。因含眼泪说道:“你点点年纪,享了这等大名,正好嘲风弄月的,快活受用,奈何大之不仁,降此重疾。”小小道:“姨娘不要错怪了天。此非天之不仁,正是天仁而成全我处,你想甥女一个女子,朝夕与鸿儒巨卿诙谐谈笑。得此大名者,不过恃此少年之颜色耳。须知颜色妙在青春,一过了青春,便渐渐要衰败,为人厌弃。人一厌弃,则并从前之芳名扫地矣。若说此时,眉尚可画,鬓尚堪撩,我想纵青黛有灵,亦不过再五年、十年止矣。而五年、十年,无非转眼,何如乘此香温温、甜蜜蜜、垂涎刮目之时,借风露天寒,萎芳香于一旦;假巫山云梦,谢尘世于片时;使的的红颜,不至出白头之丑;累累黄土,尚动人青鬓之思。失者片时,得者千古,真不大为得计乎?姨娘当为甥女欢喜,不当为甥女悲伤。”贾姨道:“说便是这等说,”算便是这等算,但人身难得,就是饥寒迫切、还要苟延性命,何况你锦绣丛中之人,一旦弃捐,怎生割舍?你还须保重。”小小似听不听,略不再言。   贾姨过了一日,见他沉重,又因问道:“你交广情多,不知可有甚未了,要情人致意否?就是后事,从丰从俭,亦望示知。”小小听了,勉强道:“交乃浮云也,情犹流水也,随有随无,忽生忽灭,有何不了?致意于谁?至于盖棺以后,我已物化形消,于丰俭何有?悉听人情可也。但生于西泠,死于西怜,埋骨干西泠,庶不负我苏小小山水之癖。”说罢,竟奄然而逝。贾姨痛哭了一场,此时衣衾棺椁已预备端正,遂收殓了,停于中堂。贾姨见小小积上许多银钱,欲要在他面上多用些,又恐妓家无靠,惹人是非,故退退缩缩,不敢举行。   忽一日,三四个青衣差人飞马来问道:“苏姑娘在家么?若在家,可少留半;若出门,可速速请回。我们滑州刺史鲍相公,立刻就要来面拜。”贾姨听见,不禁哭了出来道:“苏姑娘在是在家,只可恨死了,不能接待。若是这鲍相公要追欢卖俏,就烦尊驾禀声,不消来了。”差人听说,都吃惊道:“闻说苏姑娘只好二十余岁,为何就死了?果是真么?”贾姨道:“现停枢在堂,如何假得?”差人没法,只得飞马去了。不多时,早望见那鲍刺史换了白衣白冠,轿也不乘,直走马而来。到西泠桥边,便跳下马来,步行到门,竟鸣呜咽咽的哭了进乘来。及到枢前,不禁抚棺大恸道:“苏芳卿耶!你是个千秋具慧眼,有血性的奇女子。既知我鲍仁是个英雄,慨然赠我百金,去求功名,怎么就不待我鲍仁功名成就,来谢知己,竟辞世而去耶?芳卿既去,却教鲍仁这一腔知己之感,向谁去说?岂不痛哉!”哭罢,思量了半晌。,忽又大恸起来道:“这一段知己之感,还说是我鲍仁的私情,就以公论,天既生芳卿这般如花之貌,咏雪之才,纵才貌太美,犯了阴阳之忌,也须念生才之难,略略宽假其年,奈何花才吐蕊,月尚垂钩,竟一旦夺之那?苍天耶!何不仁之至此那?”只哭得声息都无。   贾姨此时已问明侍儿,知是小小赠金之人,因在旁劝解道:“相公贵人,不要为亡甥女些小事,痛伤了贵体。”鲍刺史道:“妈妈,你不知道:人之相知,贵乎知心。他小小一女子,在贫贱时,能知我心,慨然相赠。我堂堂男子,既富且贵,反因来迟不能少申一报,非负心而何?日后冥冥相见,岂不愧死?”贾姨道:“相公既有此不忘之情,要报亡甥女,也还容易。”鲍刺史道:“他己玉碎香消,怎能相报?”贾姨道:“亡甥女繁华了一生,今寂寂孤魂,停棺于此,尚不知葬于何所,殊属伤心。相公若能择西泠三尺土,为亡甥女埋骨,使其繁华于始,而又能繁华于终,则亡甥女九泉有知,定当感激深厚。”鲍刺史听了,方才大喜道:”妈妈此育,甚是有理。”遂叫堪舆,在西泠桥侧择了一块吉地。又叫匠人兴工动土,造成一座坟墓。又自山名发帖,邀请阖郡乡绅士大夫,都来为苏小小开丧出殡。众人见鲍刺史有此义举,谁敢不来?一时的祭礼盈庭。到那下葬之日,夹道而观者,人山人海。鲍刺史乃白衣白冠。亲送苏小小之柩葬于西泠。坟墓之内,立一石碑,上题曰“钱塘苏小小之墓”。又为他置下祭田,为贾姨守墓之费。临行又哭奠一场,然后辞去。   有此一段佳话,故苏小小之芳名,至今与吗湖并传不朽云。 卷七 岳坟忠迹   西湖乃山水花柳游赏之地,为何载一个千古不朽的忠勇大英雄于上?只因他生虽生在相州汤阴地方,往却住在杭州按察司内,死却死在大理狱风波亭上,葬却葬在北山栖霞岭下,故借他增西湖之雄。   你道这本英雄是谁?他姓岳,单讳一个人字,表字鹏举。父母生他时节,梦见一个金甲红袍,身长丈余的将军,走进门来,大声道:“我是汉朝张翼德也,今暂到汝家。”说毕,即时分娩,父亲因此就取名为飞。生不多时,忽值河水泛决,母亲姚氏惊慌无措,因抱岳飞、坐在一个大瓮中,冲涛触浪而去。既而抵岸,出时,母与飞俱无恙,人以此异之。   他生而威武,少负气节,家贫力学,最好学的是《左氏春秋》与《孙吴兵法》。未冠时节,就能挽三百斤的弓,八石的弯。他从的一个师父姓周名侗,射得好箭。日日受他的指教,不数年,早已尽得其妙,左右手都能开弓,发无虚矢。兼之十八般武艺,件件皆精。岳飞甚是感激。后来周侗死了,岳飞痛哭。每到朔望,必备酒肴楮帛,到坟头去祭奠,风雨不辍。父母甚喜道:“今日不忘师父之德,异日岂忘君父之恩!”   岳飞既长,闻知二帝蒙尘,不胜愤激,因题《满江红》词一首以见志道: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抒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仇寇肉,笑谈渴饮刀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只这一首词,而岳公的忠肝义胆,侠气雄心已见于笔墨之内。此时金兵屡屡犯边,朝廷命刘拾为真定宣抚司,招募敢勇之士,岳飞因而应募。虽蒙收录在留守使帐下听用,却尚没人知他。偶一时犯了重法,刀斧手绑去要斩,幸得留守使宗泽出帐,看见他红光满面。一貌堂堂,不觉大惊,忙喝退刀斧手,亲解其缚,道:“此大将材也,几误大事。”正说未完,忽探马报金兀术攻汜水,锋不可当。宗泽点了五百骑,与他立功赎罪,岳飞领命而去。恰逢着兀术的先锋恃长胜之势,鼓勇而来。岳飞也不等他到百步之内,早张起硬弓,轻抽神箭,只听得飓的一声,那先锋早已两脚蹬空,折其性命。岳飞就这一箭里,飞马冲人,使起丈八点钢枪,就如一条乌龙,翻江搅海,人逢人死,马遇马亡,五百兵无不一以当十。只这一阵,杀得金兵片甲不存,岳飞方整军而回。真是: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宗泽见岳飞得胜而回,遂大开辕门,迎他人去,亲自把盏,赏劳众军,遂升他为统制官。饮酒之间,宗泽对岳飞道:“尔智勇材艺,虽古名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万全之计。因把自己的得意阵图传示他。岳飞因答道:“阵而后战,兵家之常,但当此众寡之际,则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泽大以为是。自此之后,天下方知岳飞是员大将。到了建炎元年,岳飞见高宗心志怠情,因上书道:   陛下已登大宝,而勤王之师日集,宜乘敌怠而击之。黄潜善、汪伯彦,不能承圣意恢复,奉车驾日益南,恐不足击中原之望。愿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舒气,中原可复。   书上了,黄潜善、汪伯彦两个看见了,只咬得牙齿剥剥的响道:“小卒辄敢放肆如此!”遂在高宗御前互相谗语。高宗便降旨:“越职言事,夺去官爵。”岳公知被谗谮,无可奈何,只得往投于河北招讨使张所。张所素晓得岳飞是个英雄,就授他为中军统领。因问岳飞道;“吾闻人尽称汝骁勇,不知汝能敌多少人。”岳公道:“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谋。昔晋栾枝曳柴以败荆,楚莫敖采樵以致绞,皆谋定也。”张所顿足称赏道:“君殆非行伍中人也。”愈加敬重,就升为武经郎。岳公因对张所说道:“国家都汴时,恃河北以为固。何不凭据要冲,峙列重镇。一城受围,则诸城或援或救,使金人不能窥河南,则京师根本之地固矣。”张所听了,大喜,因命都统王彦,率领岳飞等十一个将官,共七千人,渡河杀奔新乡而来。来到新乡,早望见金兵:   漫天盖地,不异蚁聚蜂屯;蔽日冲风,有若狐奔兽走。右绕左旋,旗交处云述雾锁;前遮后拥,军哄时鬼哭神号。刀剑排百里冰霜;盔甲耀一天星斗。便是英雄,也应胆落;纵然豪杰,必定心惊。   王彦望见金兵势大,遂不敢前进,竟下了营寨,广排鹿角,密布蒺藜。岳公因说道:“我兵一到,须急急一战,先挫其锐气。今下了营寨,固守则可,岂战杀之策哉?若但如此,则新乡何日可得?况他众十万,我只七千,须并力向前,方可取胜。”王彦听了,惧怕金兵,默默元言。十个将官,俱面面厮觑,不敢做声。岳公知众将无能,遂自招引部下的八百个精兵,也不听王彦的号令,竟奋勇杀人金营。金儿术见他兵少,不以为意。谁知岳家乃节制之兵,偏能以少击众。八百个兵,冲人阵来,就似八百个大虎一般。况岳公一骑当先,远的用箭,箭到即死;近的用枪,枪到即亡。直杀至他大纛边。从来大纛之旁,定有大将护守,不料岳公到了大纛下,手起枪落,搠死数人,夺过大纛,其舞如飞,人人见了心胆俱裂,杀得金兵四散五落。王彦见岳兵得胜,方才率领十个将官一齐杀来,遂复了新乡。王彦见岳公功成,大有不足之意。   明日,岳公又领了部下,战于候兆川。奋不顾身,身虽中箭中枪,血染衣甲,只是不退。众兵见主将如此,那一个敢退?又赢了一阵。不意粮少,只得到王彦营中来要粮。王彦正怀忌刻,只是不发,岳公无可奈何,只得引兵而北。与金兵战于太行山下;金兀术一员骁将,号为拓拔乌,有一丈多长,奇形怪状,膂力过人,使一柄三尖两刃八环刀,连杀了岳军帐下几个勇士。岳公大怒,挺身而前,亲自接战。拓拨虽然有力,怎当得岳公的神勇?战了五六十合,岳公便左手使枪,逼住了三尖两刃刀,便大喝一声道:“贼酋往那里去?”随用右手,款扭狼腰,从马上直活捉过来。金兵见主将被擒,便纷纷乱窜,岳兵一齐上前,杀死不计其数。回来把拓拔乌枭首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