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佳话 - 第 3 页/共 10 页
江山故国,所至如归。
父老遗民,相迎似旧。
东波到任,公事一完,即打点往西湖上来,完他未了的心愿。不料一时大旱起来,饥荒疫病,一齐发作,百姓苦不可言。东坡见了不忍,因特奏一本,求减本路上供粮米三分之一。那时和尚的度牒甚贵,又乞多赐本路度牒,换米以救饥民。又乞将常平仓米,减价以祟。朝廷一一准奏。百姓所以不致荒乱,皆东坡之力也。穷民病疫,随地随造病坊,置药于中,延良医分治,百姓救活者不计其数。不意大旱之后,值秋天大雨,太湖之水泛涨起来,禾稼尽坏。东坡料定明岁必然大饥,因又奏请朝廷,免上贡米一半,又多乞度牒,预先籴米,以备明年出粜。朝廷又一一依他所奏。果到明春饥时,百姓赖此,得免流散死亡之苦,感德不可胜言。正是:
水旱饥荒安得无?全亏仁政早先图。
若教危急方思救,多分斯民已矣乎。
自后水旱不侵,民情稍定,东坡便日日到湖上,与江干并六井处,细细审察地形,方知六井所以常常湮塞,下塘往往遭旱者,皆因湖水浅之故耳。湖水所以浅,皆药草丛生,满湖壅塞耳。湖水若不塞塞,则蓄水有余,自能放入运河,则运河自足矣。今惟湖水浅,运河失湖水之利,只得要取给于江潮,一取给于江潮,则江潮入市,而浑浊多淤泥,三年一淘,为市民大患。此六井所以渐废也。为今之计,须先开掘茅山、盐桥二河,使其挖深,令茅山一河,专受江潮,盐桥一河,专受湖水。又造堰闸以为湖水蓄泄之限,然后潮水不入市,而六井可浚,民受其利矣。但欲湖水深,须尽去葑田,若去葑田,却将这些葑草堆积何处?因想湖南到湖北,约三十里,若沿湖往来,终日也走不到,何不将此葑草淤泥取将起来,填筑一条长堤,以通南北,则葑田又去,行人又便,此一举而两得之利也。葑田既去,再召募人种菱,收其利以偿修湖之费,岂非妙事?遂先与各官计较得端端正正,然后上疏奏闻朝廷。朝廷览奏,见是利民之事,焉得不准?不日旨下,东坡不胜欢喜,即择吉鸠工。此时乃饥荒之后,百姓无聊,闻太守鸠工,现有钱米日给,俱蜂拥而来,掘的掘,挖的挖,挑的挑,筑的筑,不数月。蔚草去尽,筑成长堤,将一湖界而为两,西曰“里湖”,东日“外湖”。堤上造六桥通水利,以便游舫之往还。那六桥俱命一名:
第一桥曰映波,第二桥曰锁澜。
第三桥曰望山,第四桥曰压堤。
第五桥曰东浦,第六桥曰跨虹。
堤之两傍,都种了桃柳芙蓉,到花开的时节,望之就如一片云锦相似,好不华丽。葑草既无,湖水既深,又将茅山、盐桥二河挖深,一受江潮,一受湖水,则潮水不入市,而六并不受淤泥之害,可一浚而常通矣,东坡见大功既成。素志已遂,不胜欣欣然,因题诗一首以志喜道:
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山通。
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怨卷苍烟空。
自此之后,西湖竟成仙境,比白乐天的时节,风景更觉繁华。凡游西湖者,都乐而忘返。所以有人赞道:
若往西湖游一遍,就是凡夫骨也仙。
东坡政事之暇,便约一班儿的同僚官长、文人墨客,都到湖上来嬉游。
每船中分几个妓女,任凭他撑到各处去,饮酒征歌,直饮到日落西山,烟雾迷濛,东坡方教自家船上鸣金为号,聚集诸船。那些船闻得鸣金声响,便一齐撑将拢来,聚作一处,又歌的歌,舞的舞,欢呼酣饮,或会于湖心寺,或会于望湖亭,直到一二鼓,夜市未散。众妓华服骑马,点着灯烛,乘着月光,异香馥郁,光彩夺人,恍如仙子临凡,纷纷逐队而归。城中士女夹道观者,无一个不道他是“风流太守”。有人题诗赞他道:
嬉游虽说乐民乐,细想风流实近淫
何事斯民翻羡慕?盖缘恩泽及人深。
侍妾朝云,当时有一个相好的妓女,叫做琴操,前番东坡见他时,才只得十三岁,便性情聪慧,喜看佛书。东坡这番来,琴操已是二十九岁了。东坡怜他有些佛性,恐怕他坠落风尘,迷而下悟,思量要点化他,因招他到湖中饮酒。饮到半酣,因对琴操说道:“你既喜看佛书,定明佛理,我今权当作一个老和尚,你试来参禅,何如?”琴操道:“甚好。”
东坡因问他道:“怎么是湖中景?”琴操答道: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东坡又问道:“怎么是景中人?”琴操答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髻绾巫山一段云。
东坡又问:“怎么是人中景?”琴操答道:随他扬学士,鳖杀鲍参军。
东坡听罢,因把桌子一拍道: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琴操大悟,到次日即削去头发,做了尼姑,参访佛印禅师,后来也成了正果。这叫做“东坡三化琴操”。
东坡在杭州,公则政事,私则游湖,不觉又是三年。朝廷知他开筑有功,因又召入为翰林承旨,东坡闻命,又忙忙入京。百姓感他恩德,人人垂泪,甚至人家俱画像供奉。正是:
念功天子召,感德尽人悲。
终是忠良好,谁言不可为?
东坡到了汴京,朝见过,适值辽国来了一个使臣,传他国王之命,道他辽国有一对,要宋国对来,对得来便为上邦,对不来便为下邦。其对只有五字,道:三光日月星。
天子便传旨各官,谁能对此一对者,加官进爵。文武百官奉旨,俱细细思量道:“此对指出三件事,一个三字占了去,却将什么数目字去对他?”所以皆则声不得。天子见百官默然,正自着急,忽见班部中转出那个有才有学的苏轼来,俯伏金阶道:“臣有一对献上。”随即高声朗诵道:四诗风雅颂。
天子听了,龙颜大悦,忙命侍臣写了,赐与辽使道:“此对可为上邦么?”辽使见了,哑口无言,甘心为下邦而去。朝廷果然加官,直做到礼部尚书。那时王安石虽死,而王安石一班奸人舒直等,尚布满朝中,未曾除去。
他们见东坡为天子所知,官渐渐做大了,十分妒忌,因又诬他谤讪朝政,群相附和,仍谪贬他到惠州。东坡因路途遥远,姬妾都不带去,惟朝云苦欲随侍,方才带他同行。到得惠州,未及一年,朝云因不服水土,遂患病而死,东坡甚是怜惜他,因作一首《西江月》词儿道:
玉骨那愁雾障,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过探芳业,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泥,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东坡就把他葬在栖禅寺大圣塔后,葬处因他诵“如梦如泡”之句而死,复造一六如亭覆其上,遂成了个名墓。后人到清明时节,都来滴酒浇奠,至于地下常湿。
东坡在惠州,见地方人修东西二桥,一时修不完,即解犀带以助其功,人皆感激。只可恨奸人闻知他在惠州安然无恙,遂又加谗谮,直贬他到海外儋耳地方。兄弟苏辙在京,未免有言,遂连苏辙也贬雷州。二人聚在一处,人看着好不凄凉。东坡全不在念,竟带了儿子苏迈,渡过海去,同到儋耳。以为可以暂息,不料舒亶又行文府县,不许与他官房居住,要他野居,侵瘴疫而死。东坡无奈,只得自买一间房子。却喜得东坡的文章,天下闻名,那些士人都说道:“苏学士乃天上人,今忽到此,是我三生有幸的造化。”遂都来拜从,因着人替他挑土填泥,修理房屋。
东坡原是个慷慨人,见人情甚好,便毫无抑郁,日日与这班门生学者,饮酒赋诗为乐,一些瘴疫也不沾染。后来朝廷感悟,知他是个忠臣,遂赦免其罪,起为提举成都玉局观,听其还乡,把舒亶一班好人,尽置之死地。人人称快。正是:
害人常自夸,计策妙无涯。
不料恶将满,轮流到自家。
东坡感蒙圣恩,便渡过海来,随路到于常州。因四川遥远,归去不便,若住常州,到与西湖甚近,还可往来其间,以作娱老之计,因此买了一间房子在常州。尚未进屋。偶月夜闲行,走到一个僻巷,忽见一个老妇,倚着门,哭泣甚哀。东坡因问他道:“你为何哭得这般哀苦?”那老妇人道:“我有祖屋一间,先人创造,费尽心力,已是百年。今儿子不肖卖与另以,叫我出屋,怎不痛心?”说罢又哭。东坡问他房子卖与何人,原来恰就是东坡所买。东坡一时恻然,随着人取了文卷来,当老妇人前灯上烧了,竟还了他的祖房,一分银子也不要他还。老妇人感恩不消说了,便是旁人闻知,也称羡不已。正是:
焚券虽微事,仁心却甚深。
推行成德政,传说到而今。
东坡住在常州之意,原因与杭州不远,还可去时时游赏。不期世上好事难得再逢,在毗陵不多时,忽一朝无病安然而逝。死后有人传说,朝廷正要降旨拜他为相,因闻死信方才止了,直到徽宗皇帝时,因好道,亲临宝箓宫斋醉,见一个有法术的道士,在醮坛之上拜表,伏地不起,久之,方起,徽宗问道:“往日就起,今日为何起得恁迟?”道士答道:“适至玉皇殿前,要进表章,恰值魁星奏事,直待他奏完,方才上得表章。”徽宗道:“魁星是何神?所奏是何事?”道士答道:“所奏事不可知,然这魁星就是本朝苏轼。”徽宗听了,大为惊喜,便传旨要他的文章墨迹观看,看了,甚是赞美敬重,因又传旨,凡有人藏得苏轼诗文墨迹,尽数献出,官给赏银。自此之后,士大夫以及田夫野老,没一个不去搜求他的遗迹。
徽宗因喜他的才名,就复了苏轼的官爵,追赠苏轼为太师,谥文忠。杭州百姓因见朝廷如此隆礼,也便闻风感念旧德,遂于孤山建起白、苏二公祠来,至今不废,游湖者无不景仰焉。
卷四 灵隐诗迹
西湖十景是:苏堤春晓、麦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两峰插云、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钟、柳浪闻莺、花港观鱼。以至亭台楼阁、古刹名山,何处不留名人之题咏,为何诗迹二字,独加之灵隐?盖灵隐之诗,一字一句,皆为千古所不磨,故不留迹而迹自留也。
你道这是甚么诗?也不是明,也不是宋元,也还不是五代,乃是初唐时人,姓骆,名宾王,乃浙江金华义乌县人。这人生来有些夙慧,七岁上便能赋诗。不但能赋,出语定然惊人;至于为文,落笔千言,真有倒峡泻河之势。及长成了,大有声名。同时还有个卢照邻、王勃、杨炯,与他共称做“卢、骆、王、杨四才子。那时王勃曾在膝王阁作赋,盛为海内所称,故骆宾王常对人说:“若论才名,吾愧在王前,耻居卢后。”其自负也如此。既人仕,初为的是侍御史,十分荣显。不期那时,唐高宗皇帝晏了驾,武则天太后临朝。初还恐人议论,立太子为帝,后见人心自属,遂将帝贬到房州,竟做了女主,自称金轮皇帝,渐渐将唐家宗室子孙,杀戮殆尽。骆宾王一时看不过,遂上疏请立庐陵王为帝,不宜反唐为周。武则天见了,不胜大怒,遂贬骆宾王为临海丞。
武则天既贬了骆宾王,恐怕又有人继此有言,遂严刑重罚,欲以籍天下人之口。不知天下人之口,虽被他箝了,然人心不平,个个怀愤,早恼犯了一个将军之怒。
这将军也姓徐,名敬业,原是个有血性的男子。因受了唐家爵禄,见武则天身为唐朝后妃,承恩受宠,隆重无比,今一旦反唐为周,大悖伦常,不觉忠义激发,遂训练精兵,竞犯帝阙。又恐天下人溺于闻见,不知其罪,因知骆宾王是个大才子,又见他为则大所贬,要求他做一道檄文,以讨其罪。因遣人到临海,将骆宾王竟请到军中。此时骆宾王一肚牢骚,无处发泄,要他做檄文,正中其怀,遂提笔来,朗朗烈烈,为徐敬业代做了一篇道:
伪周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泊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候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家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固天下之失望,顺宇宙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咸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上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尚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岐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竞是谁家之天下。
自此檄文一出,传遍天下,谁不数武后之罪,谁不慕敬业之忠,思量举义相从。一日,此檄传到武后御前,武后细细读去,读到“娥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两句,忍不住以袍袖掩口而笑,再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二句,便不觉动容。惊问道:“此檄文是何人所作?”左右禀道:“这就是日前上疏,被贬做临海丞的骆宾王所作。”武后听了,再三叹息道:“我贬他,只道他是个庸臣,谁知他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乎?此宰相之过也。”
骆宾王这道檄文,虽然做得妙,可以感动人心,争奈武则天反唐为周,这十八年原是天意,徐敬业的人力如何争得来?举兵不多时,早一败涂地。敬业既败了,骆宾王岂能使他独存?自然要走得没踪没迹了。武后果然放他不下,再三叫人物色。有人说他死在军中了,又有人说他逃回义乌去了,又有人说他削发为僧了。寻了年余,那里有个影响,武后也只得罢了。正是:
拨乱应须忠勇全,有忠无勇也徒然。
檄文纵是高天下,马到旗开便可怜。
骆宾王平昔最爱的是灵隐,此番竟隐于此,绝不露一些形迹。那灵隐的可爱在何处?略表一二便知。离城西十二里,高有九十余丈,周围亦有十二里,汉时称为虎林,因有白额虎常在阶下听经。至唐因避帝讳,更名武林。其发源直自新安,从富春至余杭,蜿蜒五百里,遂结脉于两峰三竺。这北高峰上,有浮屠七级,远眺则群山屏列,湖水镜浮;云光倒垂,万象俱俯;画舫往还,恍若鸥凫。其次,则有鸟门峰、石笋峰、香炉峰、狮子峰。莲花峰、飞来峰。岩洞则有呼猿洞、玉女洞、龙泓洞、射旭洞。溪涧则有南涧、北涧、大涧。名泉则有月桂泉、伏犀泉、永清泉、倚锡泉。其最为人所赏鉴者,惟冷泉。寺之左右,多有静室。如韬光庵,白沙庵、石笋庵、茶庵、无着庵、松偃庵,更有胜阁如望海阁、超然阁、永安阁、弥陀阁、云来阁,俱是天造地设的。独灵隐寺,是晋咸和元年,西僧慧理建造的。山门紧对着巉崖峭壁,门上一匾,是“绝胜觉场”,系葛洪写的。景德四年,改名“香月林”。还有白云岩、松隐岩。天下丛林,最著名的莫过于此。门前就是冷泉亭,乃唐刺史元藇(xù)所建。高不倍寻,广不累丈,撮奇搜胜,真乃仙境。春之日,草碧花香,可以导和纳粹,畅人怀抱。夏之日,风冷泉亭,可以蠲烦消暑,起人幽情。秋冬则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起,水与阶平。坐而玩之,物元遁形。亭前峭壁,皆凿世尊罗汉,真是神工鬼斧。清溪内,怪石昂藏,流泉湍急,游鱼喷沫,碧藻澄鲜。卧可垂纶于枕上,坐可濯足于床间。自从这亭子造了,游人都要到亭子上息足片时,说些超世拔俗的话。冷之一字,大有开悟人处。
那亭子右首,不上里许,有一峰孤石,可四十围,山势葱育,石瓣搓峨,远远望去,宛似一朵千叶莲花。峰腰有一小洞,其口不过二尺许,望之黝黝黯黯,峭峻不可攀跻。此中有一白猿窟穴在内。那白猿还是慧理法师所蓄的,每见那白猿临涧长啸一声,则诸猿毕集,人皆谓之猿父。好事者施食以斋之,闻呼即出,后人便建一饭猿台。到了宋朝,有僧守一,或朝或夕,每叩木鱼数声,那老猿即便下来,与守一作伴,代守一烧香换水,或洗菜担柴。闲暇便与守一弈棋赌胜。凡事俱也领会,只是不能言语。守一自有此猿,不但朝夕不至寂寞,人来要看猿的,都有布施斋衬。就是那老猿,也日日有人持果品来与他吃。
忽一日,临安知府,姓袁,名元,来游灵隐。到了方丈坐下,遂与老僧叙茶,已毕,偶问道:“宾山有个呼猿洞,洞中有个千岁猿,能知人事,可是真么?”老憎道:“灵性相通,人物无间,都是有的。”老憎因请知府到冷泉亭上坐了,随唤支宾到守一长老处,呼取老猿到亭上来。守一连忙将木鱼敲了三下,老猿即从洞中走出。守一道:“本府大爷要请你相会,只索去走一遭。”老猿听见要他去见太爷,就把身子蹲了一蹲,头摇了两摇,却像有不欲去见的意思。守一道:“凡事随缘,岂容拣择,先天一着,却要留心。”守一道了四句,那老猿也就随了支宾,走到知府面前,两手作一问讯形状,随转身问讯了本山长老,知府也就觉道他灵异。长老道:“还有灵异处哩,极会下棋。”知府道:“果然会下?可晓甚棋?”长老道:“不论围棋、象棋,俱已精妙。”知府心内道,“天下国手,惟我称尊,岂有猴子倒好的道理?”就命取棋子来。先把象棋摆上,老猿拱手让知府起子,知府就把一个“海中捞月”之势,绝顶一着,从来没人赢得的。那老猿不慌不忙,走了几着,也只平常,临后几着,知府着忙道:“我输了,输了!”若论知府平日,极是高手,着着有解,此番或未容心算到至极处,故此输了。知府心里又道:“围棋,我有仙传,从来国手推让。”叫取围棋来,着了一盘“铁网势”。数到后来,老猿却输了半子。知府大喜,又要再着一局、老猿摇手,不欲再着。知府对长老道:“本府围棋,原系天下第一手,老猿输半子,也争差不多。今要再着,他便作难,未免有些惧怯。烦你转谕他。再试一局,何如?”长老便转叫老猿再着。知府遂着起手,老猿将手格住,右手就将一子放在当心。知府暗笑道:“从来无此一着也。”便随手应去。着到局终,知府却输半子,知府道:“我二十年来,从无一局相对,今日不料与老猿着得三盘,却输了两次,岂非怪事?只恐外人知我输与异兽,宁不可笑!”心中怏怏。不料济癫走近前来,把老猿头上一摸,说道:
先天一着已多年,黑白盘中没后先。
今日天机殊太泄,有缘缘里却无缘。
道罢,把手将老猿脑后一拍,只见那老猿把头点上两点,挺然直立在棋枰之侧,推来攘去,全然不动。仔细看之,竟像木削成,石琢就,天台山上老僧峰一样的。知府惊讶称奇。长老即命侍者,取些干柴,将老猿驾起,众曾念起往生咒来,立时焚化。守一说偈道:“咄!咄!
断峡髯公,傲来小友。
不计年华,那知子丑。
踢碎虚空,劈开枷杻。
世外翛然,洞中藏丑。
太液池头,寻莲觅耦。
费了聪明,橘中逢叟。
一着先机,阿谁参剖?
口不谈天,手能摩斗。
却被顽仙,当头一捂。
大汗浃身,从空作抖。
急走急走,日已到西。
唱彻渭城,前途有酒。
咦!八万四千谁是你?世间没有闲花柳。”
守一道罢而回。知府笑道:“这个老猿,可谓极有神通的了,如何被这颠和尚三言两语,一掌打死?”但死得更奇,下火后,明明看见他在云端合掌作礼而去。也是一段公案。这是呼猿洞的后事,按过不叙。
且说那骆宾王既无踪迹,则诗人中又少了一个才子。不期过不得数年,又出了一个才子,叫做宋之问。这宋之问才子之名,却也不减于骆宾王。但此时见武则天女主临朝,逞纵淫欲,其他莫论,只朝臣中一个张昌宗,一个张易之,二人最为宠幸。那时宋之问年少才高,也动了个望幸之心,因赋了一首“明河篇”以寓意。
武后见了,微笑道:“诗意虽美,然是儿有口过。(口臭)”遂不诏用。宋之问不胜愤忌,遂弃官而浪游于四方,以诗酒自娱。一日,游到杭州西湖之上,南北两山,遍历一回,因爱灵隐寺、飞来峰之形胜,泉石秀美,遂借寓于寺中,日夕观玩其妙。
原来灵隐后山最高,名曰鹫岭,从下而上,殊费攀跻。而山上有泉,转流而下,不烦众僧之取汲,自能流至厨灶间,以供众僧之饮。岭面朝东,而日出正照,钱塘之潮,隔城而望,如在目前。那时宋之问观之不尽,爱之有余,欲赋一诗,以占灵隐之胜,奈景界雄者雄,而幽者幽,可以人诗者应接不暇,从何处题起?一时苦吟,未得佳句。时值秋天,是夕月光皎洁,松筠与泉石互映,宋之问不忍便睡,因而绕廊闲行,只觉树影婆婆可爱,但秋气逼人,微有寒色,不觉信口吟一句道:
岭边树色含风冷。
宋之问偶然触发,吟了这一句,正想着再吟一句,合成一联佳叶,不期一时再对不出,因而口里念着这一句,只在殿前走来走去。忽见殿上琉璃灯下,蒲团之上,有一个老僧在那里打坐,见了宋之问,也不起身,只觉他苦吟不就,因忍不住问道:“年少郎君,既要吟诗,风景只在口头,何用如此苦搜?”宋之问听了,不觉暗自吃惊道:“除了卢、骆、王、杨,我也要算做当今一个才子,怎么这老和尚,开口就轻薄起来。”欲要呵叱他,又见他说话虽若戏侮,而风 景只在口头之言,却大有意思。但问道:“师父莫不也会吟诗么?”那老僧却渐答道:“老僧诗虽不会吟,但这一句早已代郎君对就了也。”宋之问听见他说对就了,暗笑道:“不知对些什么出来。”因问道:“既对了,何不念与我听。”那老和尚因念道:
石上泉声带雨秋。
宋之问见老僧对句幽隽,不觉惊喜道:“老师父原来是个诗人,我弟子失敬了,请起奉揖。”揖罢,又问道:“老师父既出口便成,想胸中定然头头是道。我弟子见灵隐泉石秀美,欲赋一诗,以记其胜,虽说只在口头,却一时拈不出,止做得首二句在此。请教老师父,不知可还能为我再续一联否?”老僧道:“首二句可念来。”宋之问因念道: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
老僧听了,也不假思索,即随口道:“何不曰: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宋之问听了,愈加敬服道:“老师父先辈雄才也,弟子何能及一二。老师父既已露一班,何不卒成之,以彰灵隐之胜?”那老僧闻言,略不推辞,欣然又续念道: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互调。
夙龄尚遇异,搜对涤尘嚣。
待入天台路,看予度石桥。
那老僧不假思索,信口念完。宋之问听了,方才服倒。道:”老师父佳作,声调雄浑,摹写曲折尽情,自是诗坛名宿,卢,骆、王、杨之恃,也决非隐逸中偶然得句者。不知为何遁人缁流?”那老僧见问,但微微叹息,并不答应。宋之问知其别有深意,也便不复再问,但朝夕在寺中与他盘桓,深相结纳,暗暗细察,方知他正是骆宾王。欲待明问他,知他决不应承,因细细述武则天近日狂淫之事道:“只可惜徐敬业事不成,带累得骆侍御‘千古诛心’的一道檄文空作了,殊令人怅怅。”那老僧听了,不觉攒起眉来说道:“此既往之浮云,居士还只管说他作什么?”到次日,宋之问再寻那老僧闲谈时,已不知何往。只待宋之问去后,那老僧方又回到寺中。此时寺中僧众因他有“天香云外飘”之句,遂起了一所屋字,名“天香院”,请那老僧住于其中。又过了许多时,一日,无疾而终,皆相传以为得了正果。世虽屡更,却流传下这一首诗,为灵隐千秋生色,再无一人敢于续笔,所以谓之诗迹。
卷五 孤山隐迹
尝思人生天地间,既具须眉,复存姓字,是显也,非隐也。所谓隐者,盖谓其人之性情,宜于幽,洽于静,僻好清闲,不欲在尘世之荣华富贵中,汩没性命。虽鸟兽不可同群,置身仍在人间,而金紫非其所欲,栖心已在天际,故出处之间,托逊山林,而别扬一段旷逸之高风,所谓隐也。虽然,隐固一也,而隐之情,隐之时,与隐之地,则不一也。巢由之隐,是逃天下也;荆蛮之隐,是计国也;沮溺之隐,是洁身也;七人之隐,是避世也。即赏菊思鲈,皆有所感,若一无所感而但适情于幽闲清旷之地以为隐者,惟宋之林和靖先生为最。
先生名逋,表字君复,和靖是其溢号也。杭之钱塘人,其祖名克己者,曾出什于钱镠王,为通儒学士,至于君复,则少而孤,无所依傍。既长,则淡于好尚,但喜刻忐而为学。经史百家,无不通晓。在真宗景德中,家居无聊,遂放游于江淮之间。游既久,见人所逐之利,所趋之荣,与己颇不相合,况山水之明媚,多不及西湖,便急急返掉,归而高卧于家。但家贫乏,经营衣食之资,有所不足,君复处之晏如。人有劝其娶者,又有劝人出仕音,君复俱不以为然。因自思曰:“人生贵适志耳,志之所适,方为吾贵。然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而鼓钟琴瑟未尝不佳,以我志揆之,则落英饥可餐,笑举案齐眉之多事;紫缓金章未尝不显,以吾心较之,则山林偏有味,愧碌碌因人之非高。”和靖胸中自存了此念,则那不娶不仕之志已坚如石矣,又过了许久,只觉得城市中所见所闻,与疏懒不相宜,遂朝夕到湖上去,选择一结庐之地。六桥浅直而喧,两峰孤高而僻,天竺灵鹫,已为僧僚之薮,石屋烟霞,皆藏道侣之真。逐一看来,环山叠翠,如画屏列于几案;一镜平湖,澄波千顷,能踞全湖之胜,而四眺爽然者,惟孤山。细察其山分水合,若近若远,路尽桥通,不浅不深,大可人意。遂决意卜居于此,因而结茅为室,编竹为篱。
君复得此而居,畅怀不啻分封,由是朝置一楼,暮横片石,相地栽花,随时植树。不三四年间,而孤山风景己非昔日矣。凡游湖者,莫不羡其居址之妙,而慕其隐逸之高,然和靖不知也,惟以作字题诗自适。其字善行草,殊多别致,而为诗孤峭澄淡,自写胸臆,绝不袭人牙后,故流传至今,多为人重。当日郡守薛映,敬其人,又爱其诗,故政事之暇,便时常到孤山来与之倡和。而和靖不亢不卑,恬然与之交接,却未尝人城一投谒。薛映亦谅之,愈加敬重。在和靖绝不以贵介为重,惟料理他自家的乐事。园中艳桃浓李,魏紫姚黄,春兰秋菊,月桂风荷,非不概植,而独于梅花更自钟情,高高下下,因山傍水,绕屋依栏,无非是梅。和靖所爱者,爱其一种缟素襟怀,冷香滋味,与己之性情相合耳。
自此日增月累,不觉恰好种了三百六十株,便想道:“这数竟按着周天之数,一岁薪米可以无虞,是天不绝我林君复之处。我之日给,何不竟以梅子所售之利为定则?”遂置一瓶,每一树所获之利若干,便包一包,投于瓶中,以三百六十株所售之钱,作三百六十包,每日随取一包,或一钱二钱,当日便使一钱二钱;若止五分,便使五分,总以梅价之多寡为日用支给之丰啬。每逢梅将放之时·便经月不出门,惟以诗酒盘桓其间,真王候不易其乐也。所题梅诗句甚多,那最传诵者有云: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又云: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总横枝。
又云:湖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插一枝低。
又云:蕊讶粉绡裁太碎,蒂凝红蜡缀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