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窗清玩 - 第 12 页/共 13 页
即此便非尘世味,何须重问杏花村。
其八曰:
万里蓝桥一梦醒,惺惺端自惜惺惺,
修眉暗展帘间月,媚眼横流户外星。
蜡照半笼金翡翠,风来微度玉珑玲,
个中便是神仙地,何事登山念贝经。
其九曰:
意马纷驰彻夜惊,连辘接战闹蓉城,
任教娘子能催敌,还喜周郎善用兵。
梦即是身身是梦,卿须怜我我怜卿,
当兹冒雨冲风地,冰簟银床睡不成。
其十曰:
夜半牙床笑语和,双鸳对舞影婆娑,
身当乐地身偏瘦,梦到阳台梦转多。
玉体暗催清夜雨,星眸频转素秋波,
从今掉入天台路,占尽风流第一科。
梅映雪亦成春宵十咏其一曰:
今夜云容遇薛昭,况当春半可怜宵,
一团月魄筵间烛,几处风声户外箫。
花吐任将花蕊破,柳浓堪把柳枝摇,
低头细想中间事,心絮纷纷骨欲消。
其二曰:
解佩更衣压绣床,偷将星眼觊檀郎,
修眉暗展开新柳,弱态难持醉海棠。
粉泪未消征战地,残魂先绕雨云乡,
此情此乐真无极,说与姮娥也断肠。
其三曰:
连理枝头连理枝,暗芳轻度两心知,
飞霜乱点樱桃口,密雨潜侵碧草池。
一枕春情温似玉,半肩云鬓散如丝,
自怜未惯中间事,细嘱东君好护持。
其四曰:
重帏深处暗交攻,彻夜营城屡折冲,
意马纷驰惊晓月,心旌飘荡闹春风。
露凝洞口三更白,雨打花心一点红,
凤倒鸾颠浑未定,管他云髻乱飞蓬。
其五曰:
温香浓透合欢衾,一夜阳春浅复深,
柳魄暗消云叠叠,花魂频V雨涔涔。
几番枕上联双玉,片刻帏中当万金,
如此风流从未觏,忍教烧断岁寒心。
其六曰:
疏风爽簌透兰房,雪雨巫山引梦长,
枕上舞残双蛱蝶,衾中联就两鸳鸯。
梅心暗碎三更雪,李骨潜消五夜霜,
事到情深魂更断,谁能为觅返魂香。
其七曰:
斗转参横夜欲阑,流苏帐里几盘桓,
鸾胶未断胭脂湿,蝶梦初回粉黛残。
十二巫峰云欲散,三千蓬岛雨犹寒,
多情最是窗前月,长向花棚照合欢。
其八曰:
夜色沉沉夜气凉,芙蓉褥上暗闻香,
未偎玉脸心先醉,谩贴酥胸喜欲狂。
妙处尽从闲后得,芳情端为事前忙,
起来重把罗衣整,无复腰纤与带长。
其九曰:
衾翻红浪效绸缪,璧合珠联得意秋,
月阵屡催翡雨地,花兵连败凤凰楼。
脸红悞染胭脂汗,面白潜污粉黛油,
妒煞鸡声真割爱,家家唱破五更筹。
其十曰:
雪散星疏欲曙天,床头宝鸭已无烟,
兰香烬断魂初返,蜡炬烧残倦欲眠。
风送花香来枕畔,月移竹影舞帘前,
两心悟切中间乐,不羡瑶台萼绿山。
李生阅映雪诗,至“妙处尽从闲后想,芳心端在事前忙”二句,不觉笑曰:“二语可谓善于领略了。”映雪曰:“郎君‘妙处传来不语间’之句,不更善于领略耶。”于是相视而笑。是夜交股而卧,各诉患难苦况,彻夜不眠。映雪并出碧玉箫还生,具言林章拾得之故。生问林章何许人?映雪以逃奔借宿其家告之。且言其近日落魄之状,李生感叹不已。越数日,映雪启禀楚公,言欲偕生返家,拜见母亲之意。楚公曰:“令萱素轻李郎,恐终以贫酸见却。义女可权在此,待今秋登乡荐之后,然后拜见未迟。”映雪只得从命。楚公亦随即翻录旧案,申文上府,及巡抚部院处。重复李生前程,抚部批准。时楚公自莅任,廉明慈惠,深得民心。邑人咸谓董隆受贿贪赃,私相追骂。凡有被其冤屈者,皆具状翻案。诉于楚公,公悉查究详明,劾于抚部。抚部依法申奏,竟免其官。董隆遂解印绶,退归长沙。
比至秋间,苏省秋闱期近。公乃促生赴省就试。生临行,映雪绣一鳌头绣包赠之。盖祝其独占鳌头之意。且问曰:“郎君此行何如?”生出一拇指示之曰:“愿如佳赠。”映雪喜笑曰:“郎君乃第一个人物,自宜取第一个功名。异日玉殿状元,当必在君掌握。请行矣,毋以妾为念。”生乃收拾行李,直抵省垣。因场期尚宽,日与二三豪士,狂吟欢饮,流连景物为乐。朋辈中有以科举决他者,他并自以解元决之。至其入场,挥洒成文。击节自喜,凡素慕李生之名的,咸索其文观之。每谓人曰:“兄等文只管做,便得绝好的,也只许夺个第二名。若要发解,这就妄想了。”有问曰:“如兄言,当是何人才可发解?”生笑曰:“孟夫子所谓舍我其谁者也。”时闻者咸窃笑之。三场既罢,金榜开处,发解的却是江宁府陆希龙。阅至榜末,那里有李生的名号。生叹气曰:“所谓穷达由命,不能强为者也。”然生终不以得失系念,每日仍复登山泛水,饮酒为欢。一日与众饮于凌波阁,大醉而回。路中彼此喧喧嚷嚷,俱说今科主司不通,举错失当。交谈接嘴,直扯做一团儿行了。
忽背后锣声乒乓,骤抬着一位官员。侍卫数十人,前拥金牌二面,上刻着巡抚院字样。众人都不敢当道,四散避之。只有李生醉眼朦胧,A然不觉。忽那侍卫骤拥而至,几乎撞倒李生。生急扯住一人,睁开醉眼,叱曰:“汝是甚么人?怎敢将我相公撞倒。”那侍卫喝曰:“大人驾到,尔怎么不回避?”生曰:“我不论尔大人小人,尔撞倒我,到底要拿尔问罪。”那侍卫不与辩,以手推脱而过。李生倒退欲跌,恰好轿已到来。生慌忙靠住轿竿,牢抱不放。摇头瞑目,口中忽呕下酒来。众侍卫大喝上前,扭住欲打。那巡抚在轿中摇手止之。只听李生含糊说曰:“吾醉甚,汝等勿戏我。汝等何惜一肩之力,不送我相公回寓耶?”众轿子欲去不得。那抚院变色怒曰:“斗胆狂生,何其无礼若此。可拿他回去,待本藩究责。”众侍卫应声,将李生一把儿抱住,解回公堂。巡抚即时坐堂,喝令李生跪下。生因动气,愈觉醉态颠连。才跪地中,早已鼻息如雷,淹淹熟睡。巡抚离坐一望,不觉笑将起来。巡抚没法只得散班退去。
至晚,巡抚出堂。见李生渐渐醒来,令衙役呼之。李生把足一伸,把手一举,乃徐徐起坐地上。口口只唤书童取茶。衙役厉声曰:“尔好自在,还不起来受罪。”生曰:“我好好睡,又有何罪?”衙役曰:“尔今日撞道,冒犯了督抚大人,这非罪过么?”生恍恍忙忙,把醉眼一抹,举头四望。骇然曰:“这是甚么地方?”差役曰:“此抚部公堂也。大人在座,还不叩下头。”生大惊,蹶然而起。望见巡抚凭几而坐,连忙纳头拜来。口称:“生员醉后失仪,犯触大人,死罪死罪。”巡抚正色曰:“汝固秀才也,亦曾读圣贤之书,立儒雅之品。乃竟猖狂纵酒,荡检逾闲,以至诋毁朝廷,冒犯官长。幸遇本藩量大,看些斯文面上,饶尔一遭。倘或以此退革前程,则一着之差,转为终局之累矣。”李生曰:“谓小生冒犯大人,此固万死不辞。至谓小生诋毁朝廷,小生实实无此罪案。”巡抚曰:“方才路上,闻汝等声言,今科主司不通,举错失当。夫主司,朝廷所命也。诋毁主司,是诋毁朝廷矣。”生曰:“中不中命也,此乃他人之言,实非小生所出。”
巡抚点头曰:“这也罢了,吾闻唐时卢同善嗜茶,曾做有茶歌一篇。今汝善嗜酒,亦能做酒歌一篇否?”生曰:“大人之命,敢不敬从。但小生酒晕眼花,不能握笔,未免不成字体了。”巡抚曰:“但须成形可观,佳不佳所弗拘也。”遂命衙役,陈设纸笔,令生临笺。生拿过笔来,绝不思索,信手挥去,早制成酒歌一篇。呈上巡抚,巡抚方啜盏茶未倾,深赞其捷。双手按诗,读云:
黄花初瘦月儿肥,瑟瑟金风展翠帏。寂寞客窗新睡觉,携朋直上白云矶。临秋摆起葡萄酒,旨且多兮,旨且有。三盏五盏乐悠悠,酌以金爵并大斗。酒味香,状元红映夜光觞。东也飞来西错去,劝声祝到寿而康。酒性冽,玉杯清贮三冬雪。一番饮得客心寒,一番饮得诗肠热。君不见,长安市上李青莲,一饮斗酒诗百篇。桃李园中醉明月,太华山上问青天。又不见,大人先生刘伯伦,席幕天地闲其身。一入醉乡浑不返,自云杯瓮是前因。个中大有逍遥处,坎坎鼓兮,蹲蹲舞。不观醉吟先生,与醉翁。且以一醉名千古。我今傲骨立停停,自漱醇醪醉六经。目睹世人都尽醉,此间何忍独为醒。酒兮满玉卮,荡漾春波涨碧池。无端酒晕着颜色,宛若杏花初放时。酒兮满玉爵,浅浅斟兮低低酌。锦席秋深竹叶香,处处楼头画黄鹤。酒兮满羽觞,吴姬殷勤劝客尝。兴酣落笔惊天地,归来佳句满青囊。噫,嗟人生好似天心月,才东升兮又西没。名缰利锁徒劳劳,能有几时欢复悦。欢兮,悦兮,何处寻?银瓶有酒可常斟。酒中有仙酒有圣,一梦悠悠笑古今。
巡抚阅甫终,不觉眉宇飞舞。赞曰:“豪迈奔放,高唱入云。堪与卢同茶歌并传不朽。”李生曰:“小子心神恍惚,聊草成章。未免渎大人高鉴。”巡抚曰:“看尔有才如此,自宜潜心研究,置身青云。何必纵酒自放如此。吾见大丈夫轻世肆志,虽亦有时狂为,然非美德也。有损清品,戒之、戒之。”生曰:“愿遵明训。”巡抚曰:“贤契雄才伟略,终非枥下之才。愿留下姓名,以为他年腾达之望。”李生曰:“小子姓李名素云,系苏州府民籍。”巡抚惊喜曰:“原来正是景三仁兄,吾仰慕芳名久矣。今日觏止,可谓名不虚传。”乃亟命侍役设儿进茶,以宾礼待生。谦逊一番,只得敛身侧坐。茶毕,巡抚曰:“仁兄乃苏中第一名流,合宜抡元夺魁,名冠金榜。竟见抑于孙山之外,此可谓刖璧遗珠了。”李生曰:“小子学问粗疏,不蒙收录,理之宜也。焉敢过望。”巡抚曰:“观仁兄志高气昂,矫矫然,如神龙不可拘捉。异日干云直上,出入将相,为国家树梁栋之才。今日得失,不足虑也。”须臾,席备。巡抚赐生饮之,款待甚殷。词意交洽,直至漏下五鼓,方才握手相送。生回至寓中,见众朋友尚围着一盏青灯,相顾嗟叹说:“未知今日李兄如何受苦也。”适见生回至,众人争问情状。生具实始末告知。众人咸笑且喜。
次日,巡抚会集正副主考,并各房房师。具言:“外面风议,多谓今科举错不当者,愿与列位仁兄酌量区处。”两主考面面相觊,咸谓:“但有佳卷佳文,那有不中之理。”巡抚曰:“不然,因苏郡有一名儒,姓李名素云。平日文望推为三吴第一,今不见荐举,所以咸怀不平耳。”正主考周维祺曰:“然吾亦颇闻其名。若如此,是吾辈买椟还珠了。”遂令各房房师,将遗卷再阅一周。约备数十卷,呈送。巡抚亲与主考,细细翻阅,却均是平平无奇。暗想:“这未必是李素云的卷子。”心中郁郁不乐。至晚,公退即凭着椅子兀坐沉思。
其女朱梦红,见巡抚面带愁容,上前问故。巡抚具实以告,梦红叹声曰:“从来文章作者难,识者亦不易。朝廷开科取士,不知屈煞多少才人。操衡鉴者,固不可轻易昧过也。我想李生素云,年少英姿。其所为文章,当必有惊矫飞腾,不可捉摸之处。所以庸师房老,自看得不亲切了。父亲明日可将全场文卷,一概携回,待孩儿阅之。如取的不中李素云,便算孩儿无眼。”巡抚如其言,悉取全场文卷带回。梦红先取解元陆希龙的卷,捡阅既遍。笑谓巡抚曰:“陆希龙这卷,不特未堪发解,并连副榜也应没分的。”巡抚曰:“岂有此理。吾儿所谓作者难,识者亦不易。尔也不要看差了。”梦红曰:“他自做差,非我看差也。”因又将全墨文章阅遍,不觉转面他顾,若有不足观之意。巡抚问阅的何如?梦红摇头曰:“这真奇了,怎么全墨中,也没一个可称中式的。难道合中的,竟在遗卷不成。”因又取遗卷逐一阅过,口中连说:“可厌、可厌。怎么全场中,没有一个具眼的人,没有一篇中举的文。每一卷看来,俱令人淹淹欲睡。”巡抚笑曰:“吾儿看文,不是这等看了。试想他秀才
巡抚笑曰:“吾儿看文,不是这等看了。试想他秀才们,有何奇才异学。做出那江潘般艳,班马般香。只这些醒紧清真,也就可算合式了。”梦红曰:“清真醒紧,何患无之。即奇横老辣,豪迈雄壮,亦何患无之。只可惜他们,看题忒过差了。独不思此题,乃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时子路正仕于季氏,其问事君,乃实实问所以事季氏之道。非泛论朝廷臣子也。”夫子见子路平日气质刚强,胸襟磊落。其于自家责备处,往往不肯细心检点。故先以勿欺教他。至于季氏过失处,如旅泰山。伐颛臾,歌雍诗,舞八佾,种种僭越恶集。无非为其臣的,不能匡救之故。故又教他犯之,此是夫子因人施教的妙法。若认真此旨做去,才算是的的当当文字。他们做此题,写个事君,便写到稷契禹皋的身分。写个勿欺,便写到伊尹周公的举动。写个犯之,便写到龙逢比干的地位。动口都是廊庙朝廷,都俞吁昲的语句,全不合子路身分。直以子路当个宰相观,以季氏当个天子观,以季氏之堂,当个朝廷观矣。其于子路之问,夫子之教,相隔何啻天渊哉。大凡做文,一题宜求一题精旨。如做问孝题,子游自有子游蔽病,懿子自有懿子蔽病,武伯自有武伯蔽病。做问仁题,樊迟有樊迟身分,仲弓有仲弓身分,颜渊有颜渊身分。若能针对蔽病,体会身分做去,才得真诠的解。若徒囫囫写去,不特浮泛空虚。并亦失立言本旨矣。孩儿浅识如此,未知可合诸公定评么?”
巡抚点头大喜曰:“吾儿解书看文,亦可谓独具只眼。但场中文章,全是这般做法。难道均弃而不取么?”梦红曰:“是是非非,自应如数取足。但恨没一个发解文章耳。”巡抚沉吟一会曰:“还有一只遗卷在此,诸试官咸谓不佳,业已批坏。吾儿可试看看。”梦红接过,阅未终,不觉双展蛾眉。惊起曰:“此真解元文章也。是第一人识见,是第一人气概。是第一人才力,是第一人英豪。异日状头,断推此手。”因拈笔书一浮批,并书题解,附于卷后。呈于巡抚曰:“此卷未知是谁的,父亲亟宜登之。勿令明珠暗投了。”巡抚也不即阅,竟携至衡鉴堂,令诸试官看之。主考周维祺先观题解,次阅文章。潜心玩味,至得会意处,不觉恍然省悟,拍案叫绝。谓众曰:“看来此题,自应紧切子路时务说为是。其他说帝王廊庙者,真是浮泛肤庸。”
遂即刻悬牌示喻,言欲重新开榜,旧榜不准。此示一出,旧中者个个寒心,未中者人人喜色。周维祺果将梦红所取一卷,录为第一。前榜第一的,落第二。第二的,落第三。余皆鳞次减去,减至榜末一个,则革之。次日发榜,第一的果系李生。生固知巡抚为之周旋,心甚铭感。鹿鸣之后,李生入谢主考。主考十分退逊,令往巡抚部院处谢之。生次日入谒巡抚,口中都称道巡抚提拔之德。巡抚曰:“吾非眼悬日月,安能提拔仁兄。”李生竟疑讶不语。巡抚笑曰:“仁兄休疑,此中举荐,原自有个缘故。”遂将梦红解题阅卷,选为解魁之事,细述一遍。生惊喜曰:“原来如此,则小姐即小生命中之师也。愿以师生礼请见。”巡抚推逊不得,乃命侍儿入内启禀,传知梦红。须臾,有人在屏后说了几句。巡抚点头微笑,出谓生曰:“贤兄既要相见,须以常礼为妙。”遂教侍儿,引生至私厅中。生拱手隅立以待。
俄而环珮锵锵,红妆闪掩。那梦红已临屏后。屏门虽启,却隔以帘。生附首敛容,顿首再拜。梦红答拜。拜毕,李生曰:“老师鉴影珠光,拔识小生于牝牡骊黄之外。虽位分内外,未始非毕生知遇之隆。今日登龙,声价十倍。皆老师所赐也。”梦红侧身蔽面,答曰:“女流蠡测管窥,妄假衡才玉尺。深自愧赧,然君伟人也。一展骥足,遂令冀北群空。尺幅中,有包举古今,囊括宇宙之概。盛名之下,洵不虚传。”李生曰:“小生刍荛之作,如此盛赞,何以克当。”梦红曰:“君谦矣,但君之为文,往往气骨傲世,英气迫人。异日立朝,必为时辈所忌。但须急流勇退,切勿为宦海沉沦也。”生暗暗惊异。答曰:“古镜照人,洞见肺腑。箴规至此,爱我良深。小生当刻骨铭心,感佩不忘矣。”梦红曰:“乍接君颜,如对明月。但恨内外异位,男女殊形。不获与君倾谈耳。请自便。”说讫,交揖而退。
梦红喜谓左右曰:“久聆李子大名,今日始信。立谈片刻,飘然如对春风。清气沁入骨髓。”李生出至寅宾馆,巡抚备席款饮,至晚方归。其时楚公在任,连日遣人打听秋榜。一日有胥吏袖一题名录回,呈与楚公。公阅至终,全没有李素云的名姓。心甚疑虑,因拈入与梅映雪观之。映雪曰:“李生之名安在?”公曰:“无之。”映雪沉思曰:“这却何故?”公曰:“想必李君之文,做得精微奥衍,意想不到处。所以试官捉摸不着。”映雪曰:“是固然也。”越数日,又风传说:主考重新开榜,发解的系李素云。楚公听得疑信交参,退与映雪商确。映雪喜曰:“断断然也。”公曰:“何以证验?”映雪曰:“即谊父所谓意想不到处也,初想不到故弃之,继而想到故取之。”楚公口然之,而心未尽信。因暗筮一卦,得乾之九二。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始甚喜。
不旬日,公正与夫人及映雪谈论。忽有李生随行童仆,飞报回来。走得声哑气喘。望着楚公跪禀曰:“恭、恭、恭喜,大老爷。李、李、李相公,中、中了。”楚公曰:“汝可曾查得的确?”仆曰:“都、都是李老爷打、打发回来。启报大、大、大老爷。”公喜顾映雪曰:“谊儿果料的不差也。”一时彼此甚觉喜欢。那童仆神气少定,乃取出李生书信,呈上楚公读之。映雪亦离坐同阅。书内具言:蒙朱巡抚垂爱,并巡抚之女拔识,始获登科。并言:未暇言旋,欲乘便进京。以待春官之试,等语。楚公读毕,笑谓映雪曰:“偏是此女子识得,偏是此女子取中,真愧煞须眉男子不少。”映雪亦声声感叹。时李生在省,拜师宴客,诸事务毕。遂邀着二三知己,直抵京师。
此时京师地方,都传说南京朱巡抚之女,能拔取一个名元。巷口街头,无不谈道:称为奇人异事。一个个凝眸拭目,要等识那个李解元。比及李生到时,倾城男女,无不争来观望。拥途塞路,喝彩连天。李生端坐轿中,如无所睹。其时乃正德皇帝登极。留心文务,懋勉人才。内阁大臣,纯是雄才伟略之士。这场春闱主试,便选了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现任吏部尚书的周廷琮。原系状元出身,博识宏通,文望特重。所以这场试卷,端的看个字字揣摩,就是明镜当前,妍媸毕见。镇榜之日,发会的刚是李生。人都谓周廷琮眼里有珠,周维祺面前无眼。周维祺且愧且怒,每谓人曰:“我道李素云,断不中得三元。”
未几殿试已至,正德皇帝亲临文华殿御试。两班立的,无非馆阁大臣。两阶卫的,尽是旌旗干羽。官僚林立,仪卫星罗。气象堂皇,凛然可畏。李生及诸进士都已毕集。殿头官已唱了李生的名,生应声鞠躬而入。天子把李生望了一望,不觉微微点头。比及点毕,传下御题。第一是问治安策一条。第二是问阡陌辨一条。第三是先天易说,后天易说,中天易说一条。众人得了题,多有未晓中天易说者。惟有李生放开眼界,搜起精神,做得个笔吐烟云,纸排锦绣。端端誊就,交卷出朝。阁臣收卷阅毕,拔取三名呈进天子。天子亲览,见李生一卷,叹为奇才。遂用御笔点李生为状头。龙榜开日,李生始极欢喜。真气得个周维祺,真觉没处安身了。
次早,生纠合诸进士齐集午门。待圣驾临朝,趋至丹墀,谢恩稽首。天子启纶音,宣赐李素云上殿。李生应命,抠衣而升,趋拜御前,行三叩礼。拜毕,天子宣赐李生及诸进士平身。天子便问李生年齿?生奏以一十九岁。天子龙颜大喜,因谓之曰:“卿策条对详明,文笔亦高古浑脱。正所谓昆山片玉,桂林一枝者也。年少才高,可称奇士。生奏曰:“微臣学问粗疏,蒙陛下不世隆恩,得以附名帝籍,已出万幸。况复蒙盛赞,何以克当。”天子悦甚,并谓众进士曰:“朕菲躬薄德,幸奉先帝成业。混一升平,得以培植人才,鼓舞士气。今得卿等龙蟠凤逸,悉皆王国羽仪。异日治国经邦,措天下国家于磐石,实朕之所厚望也。兹于琼林,特设薄酌,卿等务须尽欢而饮。以志一时遇合之隆。纵有微愆,所勿论也。”生等遂鼓舞谢恩,同赴琼林之宴。此时上林苑内,真觉花迎剑珮,柳拂旌旗。琴瑟均调,箫笙备举。比前此鹿鸣之宴,气象更觉峥嵘。
比及奏乐三终,众人都已尽醉。早有銮仪卫,整顿车驾,送生游宫。李生乘醉登舆,昂然而坐。前导鼓乐,后拥旌旗。玉径金阶,任其游赏。车驾到处,各院媵嫱妃嫔,莫不临槛争观。兰麝之香,薰人欲醉。但见昭阳殿里,排成一队青蛾。长乐宫中,列着两行红粉。眼皆粉黛,鼻尽椒兰。宫殿巍峨,不可道也。楼台壮丽,D其然乎。李生此时别了一种风情,具了十分醉态。风前玉树,更可人观。宫中见之,无不喝彩。及游罢御苑,出游御街,观者如堵相与赞叹。
居无何,生奉旨衣锦荣归。先回姑苏祭享祖宗,宴会戚族,诸公事毕。然后抵吴江,拜谒楚公。谢德称恩,十分感激。楚公亦喜庆嘉赞不已。是晚,梅映雪娇妆艳扮,命侍儿请生入房,生抵房阶,而映雪已伫候帘外。彼此接见,欢喜非常。映雪徐徐一揖,微笑曰:“状元郎回来耶,恭喜恭喜。”生答曰:“一别经年,又劳远望了。”于是携手入房,各问无恙。映雪曰:“旧接佳音,始知郎君获隽之故,出于朱梦红之手。但不知那梦红是何识力,却能以闺阁提拔真才。可知闺阁尽有奇人,而廊庙不无迂士也。”生曰:“吾观朱梦红美貌高才,几乎与卿无二。其见解之确,衡鉴之精,真个冰镜为心,日月作眼。凿凿乎一丝不谬焉。世间有此才女,真令柳絮椒花,不能专美于前矣。”映雪又问会试殿试情状,欢谈低笑,一夜不眠。
越数日映雪思亲念切,恻然思归。生知其意,白于楚公。公点头曰:“这却不消说了。”公退,与江夫人斟酌,如此如此。遂令轿子往望江村,迎接范氏夫人。具说今日乃江奶奶寿旦,乞太太柱驾赏光赏光。并具说楚公与江夫人殷勤之意。其时范夫人因一向不知梅映雪下落,日夕憔悴。及闻李生又以发解,连捷中了三元。越发悔恨交乘,自嗟自怨。那心窠里,就是如跳着一个鹿儿一般。恨不得天风吹送映雪归来,结局了这桩好缘分。时时盼望,苦不堪言。这日闻有衙轿到来,说是江夫人相请寿宴。心甚惊愧,然情又不可却。只得勉强妆饰,登轿而来。既抵衙,江夫人急趋出迎。请诣后厅,见礼让坐。范夫人便请江夫人上座,欲行拜寿。江夫人曰:“这却谩来,请少歇了,才讲礼罢。”
有顷茶罢,江夫人开言曰:“吾义女近已招赘,做了新人。今日尊伯姆到来,合宜拜见。”范夫人亦离坐,口称愿相见。江夫人点头微笑,略把扇子一招,早有个新人,从西房里盛饰出来。朝着范夫人纳头便拜。口中呜呜咽咽,说:“孩儿得罪母亲深矣,重矣。不可赎矣。”说讫,一把扯住夫人裙带,啼哭起来。夫人诧异吃惊,急披其面视之,乃女儿映雪也。且惊且喜曰:“我儿从何处到来?莫非为娘倒是做梦了。”急掣锦巾为映雪抹泪,自己亦痛泣不止。
正欲向江夫人问个情由,忽报楚大老爷进堂来。范夫人舍开映雪,急忙见礼。楚公曰:“尊兄嫂请息悲,此中缘故今日可尽头直说了。”遂将映雪昔年逃循时,路穷投江。适于舟中捞救,鞠为义女。以及判断之后,在任成婚。如何如何,备细说出。范夫人听了,如梦初醒。大喜曰:“原来如此,然则仁公殊恩大德,似海如天。虽结草衔环,未能图报于万一者也。乞受一拜。”于是率映雪深深而拜。公急令侍女扶起。且曰:“昔日婚姻之事,惟我许之,亦惟我成之。恐于礼上未免有歉。”范夫人曰:“仁公乃邑之父母,公之许,是犹父母之命也。此乃仁公权礼循理之举,何歉之有。”公微笑曰:“既如此,则我这莺花之室,不妨作凤凰之台矣。令婿在此,合当拜见。”遂转身向外点点头,生已整饰冠服,昂然进来。与范夫人相见行礼。夫人再把李生细看,暗赞曰:“真佳婿也。”礼毕,公与生退出。碧莲亦出,拜了夫人。江夫人遂唤侍儿摆列酒席,邀范夫人并梅映雪入席欢饮,以作庆贺。
酒半酣,江夫人便呼:“今夕乃通家嫂婶聚会,吾女何不出来进觞。”忽后屏有少女娇应一声,谩举金莲,徐徐而出。娇姿丽质,菀若玉人。向范夫人深深一揖。夫人出席答礼。便问:“此何人?”江夫人曰:“此小女玉香也。”范夫人曰:“他今芳龄几何?”江夫人曰:“今年一十五岁了。”范夫人啧啧赞羡,叹为天人。遣令就席而坐,且密密侧目爱玩不止。暗想曰:“若得他做个媳妇,真可谓满心满愿了。”于是进觞互饮,尽醉方休。是晚映雪与夫人同宿一夜。明早梅映雪治装,拜别楚公夫妇,偕范夫人以归。临别时,映雪握玉香手,如不胜情。泫然曰:“安得时时相见耶?”玉香亦多情人,口不能言,但呜咽相送而已。
既抵家,映雪与碧莲开钥进房。但见烟尘蔽案,蛛网罗窗。满目荒凉,相顾嗟叹。为之拂拭,盥濯精洁如初,然后居焉。范夫人也就选择吉课,迎请李生抵舍。行招赘之礼,开庆贺之门。生自是始得与映雪安居坐享矣。映雪又请于夫人,谓碧莲自幼追随,亲如姊妹,患难与共,生死与俱。乞赐与同侍李郎,以消夙愿。夫人许之,命之成婚。生不胜之喜。
一日事隙,生乃整冠服,往西邻谒黄推官。黄翁得柬大喜,倒履出迎。请之上堂,见礼让坐。黄翁并唤其子应祯、应祥,拜见老师。生见二子俱着冠服。便问:“二贤兄可是成名了么?”黄翁代答曰:“因今春宗师按临,聊遣二小豚就童子试,幸蒙宗师垂爱,以神童见赏。叨获游庠,然若不得昔日老师明训,当不至是也。”李生曰:“二令郎,乃少年英姿,自是夺标捷手。愚侄纵有微劳,岂所于哉。”于是彼此又互叩别后情况,须臾摆宴。翁揖生首坐,自己居次。应祯、应祥,隅坐奉陪。席间生叩二子所学,二子应对如流。生喜赞曰:“乍别两年,而二棣台却已酿成大器,可喜可敬。酒半酣,黄翁离坐进觞,为李生称贺。生亦转酌,为黄翁寿,献酬交错,直吃到漏下三鼓,李生方辞归。
一日生与映雪,出碧玉箫与沉香扇,互相观玩。谈及林章得箫之日,犹感慨不已。忽闻外面说,门外有老乞丐叫化。夫妇两口,好不可怜。映雪疑是林章,出窥之果然也。因谓之曰:“老丈还相认否?”林章望了一望曰:“小姐乃海英云,县主的义女怎不认得。去年蒙小姐赏银数两,得延命到今哩。”说讫,纳头下拜。口口称谢。映雪曰:“吾非海英云也,向日以事逃奔时,蒙老丈下问,故特别改姓名耳。”遂把姓名里居,实实说来。林章方才晓得。映雪曰:“老丈可有亲子侄否?”林章答曰:“亲的没有,但同族的即有些。映雪叹了一声曰:“老丈少待,转入便来。”林章立候片时,见映雪手拿一袋而出。谓曰:“此内有白银二百两,赠与老丈贩卖为生。如无亲子侄,择族中之可取者嗣之可也。”林章惊吓,推而不受。映雪再三强之,林章方倾取一半。率其妻再拜,称恩颂德而去。而林章夫妇,藉是得令终焉。
时梅映雪日与李生、碧莲,诗酒作乐。暇则以些诗文教训舅子梅之魁。之魁固俊童,颇得其妙。比及明年春月,宗师科考按临。而之魁已领青衿第一。范夫人欢甚,适有媒人至。具致楚公与江夫人之意,说欲:“求令郎梅之魁与玉香小姐定盟。”范夫人正深爱玉香,未敢致问,至是惊喜应允。限以待楚公退任之后,然后完娶成亲。盖在任时,于名分上有不可也。是年朝廷降诏,召生授职。生欲奉范夫人偕往,夫人以家事辞之。
生遂携映雪、碧莲抵京。比谒圣驾,遂受翰林院修撰之职。掌职数月,屡蒙宠问。擢居于御史台。无何,以伸朝议忤旨,而凡忌其刚果者,相与谗谤交加。竟谪湖广长沙。生回忆朱梦红之言,所谓异日立朝,必为朝贵所忌。越发服其远料,然生终不以芥意。乃携映雪等偕往长沙。甫莅任,忽接得一贺任柬,具着董隆名姓。时董隆因前在吴江县,被楚公参劾,罢职归家。至是闻李生出守长沙,思欲反面媚谀,故先投刺拜贺。生得柬暗道:这狗贼,可谓厚颜。然终未可却其来意,只得开门接之。既进后厅,李生款待如常,未尝少露些颜色。董隆亦以生不念旧愤,备极谄媚之形。生外虽亲之,心中却十分厌恶。比至八月中浣正值李生诞辰。诸属官并郡下诸绅,悉来趋贺。而董隆亦在焉。生于寅宾馆中,盛设酒筵,以宴宾客。馆外却搭成一座台阁,命优人数十,演戏其中。
生豫唤几个优人,私自吩咐,说今日所演的戏,不拘成本。汝等即消如此如此,打扮如此如此做作,越做得自然,越有重赏。优人应承而出。生吩咐毕,即出揖客。次序就席。须臾,举杯劝饮。只听那戏台一通鼓响,打打吹吹,骤拥出一道旌旗。忽列过两班文武,即候着那个黄袍天子,大摇大摆,出坐朝堂。众文武罗拜毕,那天子说引曰:“一人抚字万方安,首戒荒淫复戒残。目下但凭三尺剑,斩除污吏与贪官。”(白):“朕薄德菲躬,忝膺天位,朕想:夫虞夏黄农之世,民安国泰。无非要个君明臣良。所以朕自命官以来,黜陟甚严。恒以慈惠廉明相劝勉。今有某科的董举人,候选至今,合宜擢用。”因唤内侍臣,宣董举人上殿。俄那董举人自内帘出,白涂其鼻,侧戴其冠。兔走猫跳,形状粗恶。趋至朝堂而拜。李生见了,哑然而笑。顾谓董隆曰:“如此刻薄鬼,岂可使居民上。”董隆不知其故,相与陪笑。只看那天子命之曰:“现今南京吴江县缺空,汝速宜抵彼赴任,以补其官。务求慈惠廉明,切戒贪残苛刻。虔共尔位,毋废朕命可也。”那董举人承旨再拜,退出朝门。把头摇了一摇,把舌伸了一伸,把肩耸一耸。顿足曰:“做官到想要些钱银,怎又叫我切戒贪残呢?”须臾,天子退朝,复吹过一通鼓乐,那董举人遂赴了吴江县任。草草视些事,即需索商民钱银。
李生见了,笑顾董隆曰:“天子才教他勉个慈惠廉明,戒个贪残苛刻。他却勉个贪残苛刻,戒个慈惠廉明。此于上为奸臣,于下为民贼者也。”董隆渐知是嘲己,唯唯不答。俄有正旦出引曰:“东楼一轮月,夜夜扬清辉,却为飞云掩,翻愁有缺时。”(白):“老身范氏配夫梅英。产下一女一儿:女名映雪,方今一十六岁。读书刺绣,深处香闺。却被苏郡李秀才所窃,迫以从奸。吾将讼他于官,以正法纪吓。”于是遂具状,诉于董举人。那董举人初不理会,后范氏又具一状,并具银子数百赂之。那董举人临案览呈,见银大喜。抚弄良久,哈哈笑曰:“好银子,好银子。”因谓范氏曰:“汝既有此盛物,姑且暂回。本县自然拘他究治便了。”须臾,吹一场鼓乐,那董举人出坐公堂。唤集衙役,令往望江村拘李秀才。既拘至,董举人乃召范氏造堂听审。声声骂道:“李秀才,既曾读书,应知礼义。怎么夜半逾垣,强迫良家处子。”那李秀才诉曰:“夜半逾垣,诚有此举。然不过一念爱才,相与谈论笔墨。实未至于苟合也。此心此迹,可对神明。”董举人恕叱曰:“神明那理会此事,喝教堂差打掌板一百。酿成罪案,囚之于监。”李生看到此处谱演,顾众客曰:“银之为害,亦大矣哉。”众客不知其故,哄堂大笑。惟有董隆怒气郁郁,低首无声。生暗觉好笑,举杯劝酒。
过一巡又听得台上金鼓齐鸣。却演出一个新知县上任,代董举人之职。报道姓楚名珩,此人又演得端重庄严,温文尔雅。有正体立朝气象,正直慈惠,不植货财。生看了谓客曰:“为官不当如是耶?”须臾,那楚知县视了些事,忽得李秀才诉状,遂释其囚。并断与范氏之女匹偶,众客看见,咸赞之曰:“才子佳人,自应尔尔。楚君此举,可谓顺乎人情,而当乎天心者也。”须臾,又看那楚知县伸文抚部,黜董举人以归。众客咸轩袂笑曰:“此举更妙,如此之人,止可归家耕牧,何足为民父母耶。”李生在座,掩口冷笑。惟有董隆恼得不举肴,不饮酒。垂首丧气,满面通红。
李生离坐举觞,扬言谓客:“今日诸君枉贺赏光,无可伸意。愿以一言奉赠,大凡吾人服职天家,上荷君恩,下降物望。入而树朝廷之柱石,出而为海宇之屏藩。务使世享唐虞,君成尧舜,乃为无愧。若或敛其货贿,计其身家,苛其政刑,肆其屠戮,作威作福,欺君贼民。此等人,昔人谓之衣冠禽兽,真所谓人神同嫉,罪不容诛者也。就如今日所演,或为酷吏,或为良臣,邪正贤奸,显然共睹。在座诸君子,大率皆宦海中人,愿与指其一以为戒,奉其一以为法。忠心报国,无负乎圣明知遇之隆可也。诸君以为何如?”众客听了,咸拱手曰:“明公金玉之训,敢不书绅铭几,以志不忘。”李生又曰:“昔人创设戏演,匪直为游目悦耳之供。将以借古人以警斯世也。所以吾人观剧,既已接之耳目,亦必体之身心。善则当师,恶则当戒。勿徒拥队逐众,作谈笑之观已也。愚近制有戏棚一对,悬诸楹间。语虽鄙俗不佳,而意颇堪劝世。请诸君一看。众客乃着意,向戏棚一望。果有长联一首,悬于两楹。笔迹飞腾,颜筋柳骨。乃李生手书也。其联云:
看他们长幼尊卑,有善恶,有是非,如此排场,莫混帐放过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