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窗清玩 - 第 11 页/共 13 页

泣素啼红入麦秋,依微薄命等蜉蝣,   空期黄雀能生羽,未卜青蝇报释囚。   豆蔻不消千古恨,簏葱难解十分忧,   谁能为决天河水,一洗烦冤与业愁。   其三云:   五更楼外急啼鹃,诉出情人十倍冤,   燕国惊飞霜六月,齐庭恨隔雨三年。   愁山不见巨灵擘,苦海难教精卫填,   安得借来双凤翼,与郎飞上九重天。   生长吁曰:“感小姐坚志深情,死且不朽。但小生心腹碎裂,和不成韵,将奈之何。”因亦勉强临笺,扫成三律,付乙生带回。且嘱曰:“望小姐千万珍重,努力加餐。得小姐玉体安和,便是万幸。小生在此自会消遣,不足忧也。”乙生接诗应诺,作速回家。时已日晚,潜入映雪房中。以李生诗进呈,具道生之情意。映雪曰:“李郎平安否?”乙生曰:“安。”映雪乃展诗看云:   形神寂寂室冥冥,泣血啼红鬼亦惊。   尽道慈航超苦海,那将慧剑破烦城。   愁魂乱结月犹黯,恨气频冲天欲倾,   最是五更肠断处,凄风微送杜鹃声。   其二云:   几望鸾台恨未央,相思天海共茫茫,   离魂乱逐梅花落,别绪争随柳线长。   寒雁叫回千里梦,晓鸦啼断九回肠,   难将万点相思泪,弹向卿卿玉枕旁。   其三云:   思卿一日抵三秋,百尺竿挑万斛愁,   别泪夜和寒雨落,孤心时与乱云浮。   千年青冢犹遗恨,十死黄垆不转头,   何日天公随夙愿,箫笙吹彻凤凰楼。   映雪读至千年青冢犹遗恨,十死黄垆不转头二句。不觉芳心如割,珠泪泫然。乙生曰:“李郎嘱小姐千万珍重,努力加餐。得小姐玉体安和,便为万幸。勿忧伤致病也。”映雪收泪曰;“李郎与吾孰瘦?”乙生曰:“小姐似更瘦些,若李郎则善自排解。”映雪衔之,自是勉强进膳。一日李生在狱,寄一书于梅之魁。之魁映雪之弟也,年甫十二,未暗事宜。至是接得李生书,拆开视之。内更封有一层封皮,上写启上梅小姐学庵亲拆九个字。之魁乃转交映雪房中,映雪展书看之。书意皆言苦志坚心,生死不改之故。不必多录。后又有古风一篇,以表其心。其歌曰:   东边一座重重山,高出烟云缥缈间。几度秦人鞭不去,长留傲骨在人寰。西边一带茫茫海,万顷玻璃耀清彩,撼地涵天大且深,不分今古常漼漼。山兮可拔,海可迁。愚公移兮,精卫填。有时泰山成砺石,有时沧海变桑田。古来独有同心结,如彼天边一轮月。几曾巨斧劈不开,几曾猛火烧不灭。卿不见,望夫山上,望夫妻。石作心肠,云作梯。独立儇儇,长北望,不知红日几东西。又不见,白云山下明妃墓,青草纤纤一扌不土。当年半点离恨心,留得千秋与万古。吁嗟今日个中情。铁石人兮铁石盟。烈烈轰轰生死外,说来鬼泣也神惊。我心坚如钢,不可圆兮不可方。天地为炉曾炼就,任教磨折与陶炀。我心坚如玉,不可屈兮不可曲。贞刚之性本天成,宁计存亡与荣辱。吁嗟卿兮,复卿兮。拳拳致诀两相知,山高海阔有时尽,此心终古无绝期。   映雪览毕,叹谓碧莲曰:“李郎恐吾心变也。吾头可断,身可杀,骨可粉。此心又岂可变哉。”因制歌四阕,亦托梅之魁之名,寄往李生亲拆。其歌曰:   君即妾兮,妾即君。同一心兮,合一身。刀不可解兮,斧不可分。如彼鸳鸯兮,生死相亲。如彼松柏兮,经雪弥新。如彼明月兮,千古一轮。繄相知兮,有素。恨相见兮,无因。   其二云:   妾思君兮,忧复忧。君思妾兮,愁复愁。魂欲断兮,肠复断。泪已流兮,血更流。夜静兮风叫,月惨兮天幽。室暗兮鬼乱,人哭兮鬼讴。命悬悬兮欲绝,心耿耿兮长留。   其三云:   鸟飞兮高天,鱼伏兮深渊。鸟兮鱼兮何得所,君兮妾兮何无缘。既伤离兮饮恨,更蒙难兮含冤。气欲焚兮祆庙,泪滴断兮琴弦。与其相离于人世,孰若相见于黄泉。   其四云:   父母兮何在,天地兮何辜。胡使我兮此极,寄残喘兮黄垆。日号泣兮夜狂呼,天可倒兮海可枯。头可断兮身可屠,惟此坚心与苦志兮,亘千古而自如。   时李生与映雪,多有音信往来。夫人觉之,改婚愈急。适邑中有杨富翁者,蓄积丰厚,铜臭迫人。其子杨清,前娶琴川陆氏之女为妻,数年而卒。至是闻梅映雪才色冠世,遣媒求之。媒人抵梅家,具称杨富翁求婚之意,并艳称杨氏富贵过人。范夫人甚羡之,即日许成。订以八月初二日行聘。映雪微喻其事,询于夫人。夫人否之,隐而不说。映雪转私叩紫英,紫英曾受夫人吩咐,初不肯言。因映雪强之,始具实告。且曰:“夫人订今八月初二日行聘,十二日成婚。佳期甚急,小姐也须打点了。”映雪暗地吃惊,强应曰然。于是走回房中,卧床哭泣。谓碧莲曰:“此事如之奈何?”碧莲亦束手无策,但掩泣而已。映雪哭曰:“势已不可挽回,到不如死于干净。以俟李郎于地下耳。”   比至初二日,杨家已盛行聘礼,金银满案,珠璧盈堂。范夫人十分欣喜,一一收讫。映雪闻而号哭,几欲捐生。夫人曲慰之,且言:“杨姓乃富贵人家。好吾儿一生享福,不必忧也。”映雪抹泪曰:“此系父母之命,孩儿敢不允从。但儿倦欲眠,愿请暂退。”夫人乃退出,映雪乃取出绿绳数尺,将欲自尽。碧莲跪哭曰:“小姐欲死,是亦速李郎于死也。小姐虽不自爱,亦何不爱李郎乎。”映雪顿足长叹曰:“吾不念李郎,已不留至今日矣。”遂掷绳上床而卧。   看看至八月十一日,映雪哭得泪尽血枯。顾碧莲曰:“明日便是婚期,不死何俟。若迟至明日,恐欲死而不可得矣。”碧莲曰:“李郎尚存,何必遽死。不如开门夜遁,避过婚期,再作计议罢。”映雪猛想曰:“然。吾有母姨,家住昭文县。离不甚远,不过一二日,可抵其家。不如逃避到彼,从容计议。”二人商量已定。比至晚,秋月明辉,直透窗案。映雪谓碧莲曰:“如今吾等孤身远行,蹈危履险。当向月姊,祷个愿。乞月姊灵光,保护一路平安何如?”碧莲曰:“然也。”映雪遂立撰祝文,命碧莲大开纱窗,设一案于窗下。焚香燃烛,茶果杂陈。映雪沐浴更衣,肃容就位,敛衽再拜。碧莲在旁,酌酒添茶。映雪拜毕,手捧祝文,对月读之。咽咽呜呜,声泪俱下。其文曰:   惟正德五年,八月十一夜戍时。愁城闺女梅映雪,谨焚九真龙麝之香。致祷于九天月府虚上夫人之前。言曰:伏闻潘杨佳偶,出古今罕有之奇。卢李良缘,结宇宙无双之妙。一时之遇合,实人生大欲存焉。二姓之婚姻,皆天意生成乃尔。今有书生李素云,处女梅映雪。志同道合,色称才当。去岁三秋,曾订鸡谈之雅会。今年二月,更期燕婉之芳盟。丹心可对于青天,素行无惭于白日。胡乃兰言未践,萱意先违。列鼎操刀,旋速飞霜之狱。分钗破镜,更衔不雨之冤。生机直等于蜉蝣,魄化几成于蛱蝶。命而若此,伤也何如。兹复怒却佳盟,别招怨偶。效重婚于孔圉,期远嫁于王嫱。不怜郁李堪思,竟谓枯杨无咎。奔奔鹑而疆疆鹊,原非琴瑟长调。即即凤而足足凰,安忍琵琶重抱。乃雁币既行于昔日,鱼轩欲迓于来朝。情伤黄鸟之兴歌,计出红绡之夜遁。呜呼,逾垣而避,岂徒檀板之惊。破壁而飞,期守柏舟之节。伏愿灵光永照,保天长地阔而一路平安。并祈惠泽长施,俾海誓山盟,而三生成就。统希灵鉴,具罄微忱,谨祷。   读毕,忽月里一股毫光,直透窗案,若有感之者。时正夜半,映雪遂与碧莲收贮器用,将李生所赠沉香扇藏于襟间,逾墙而逃。一家之人,绝无知者。此时月明如昼,取路疾行。未几林鸟互鸣,东方既白。黄人捧日,青女飞霜。映雪体弱衣寒,不胜其苦。但付之长叹而已。走至亭午,映雪腹饥。碧莲出蒸饧进之,饮河以咽。须臾,路经一山。木石崎岖,树林沉寂。映雪心力交悴,遂寻树下坐之。   忽望见一群无赖辈,从山口争奔入山。齐叫曰:“我亲看见走入此山了,我们快些找寻。”映雪大惊失色曰:“追人至矣,如之奈何。”碧莲指曰:“可落此涧躲避罢。”遂一齐攀藤傍石,落至涧中。潜入石厂深处躲住。外面芦苇丛杂,最可藏身。只听那群无赖喝喊上山,到处找寻。遍山喧闹,咸相谓曰:“明明眼看走入此山,怎么却寻不见。”须臾,人声渐渐稀散。碧莲潜出望之,那群无赖不知何处去了。遂扶映雪上涧,探路而逃。   比至日色当申,穿出山口。忽又望见那群无赖,对面而来。映雪等吃了一惊,急上一石壁背后伏住。俄而那群无赖,咸息于石壁之下。个个有欢喜声,只听一人笑曰:“一日寻尔不见,如今尔还走得么?”又有一人说曰:“可送他到县官处,当有银子重赏。”有的说曰:“这等好物,平生罕见。正好留吾辈受用,何必送他到官。”有的笑曰:“此话不错,我等今日到要尝尝新味。”又有一人厉声曰:“快拿刀来,待我杀了他罢。”须臾闻屑屑有磨刀声。骇得映雪魄散魂飞,心胆俱裂。但闻无赖等说话含含糊糊,如此半晌,竟自散去。映雪乃与碧莲窥探下来,至石壁下。见地上毛血狼藉,剩有几枚鹿蹄。方知前次寻入山及此番言送言杀者,乃此鹿也。二人相顾,不觉破涕而笑。于是取路再走。   趱至晚,体困不堪。遥见路旁密树间,隐有一所茅屋。二人就寻径行近,见有一老妪、老丈,夫妇两个儿炊饭其中。映雪进入蓬门,问其姓氏?那老丈徐徐抬起驼腰,把映雪上下望了一望。答曰:“老汉姓林名章,炊饭者吾拙荆也。还请娘子高姓贵居,因何至此?”映雪答曰:“奴家姓海名映云,这个名紫荷,乃吾妹也。因欲往昭文县母姨家,至此日暮,愿借一宿。”那林章夫妇欢喜应承。遂治野蔬粗饭进上。映雪与碧莲勉强食了一顿。这晚,土枕茅席,寝不成眠。次早起来,用过早膳,匆匆就道。映雪出银子壹两赏之,林章夫妇固辞方受。林章曰:“此是吴江昭文之界了,娘子等恐不识路径,待老拙相送一程。”映雪许之。行至日午,映雪曰:“安敢多烦,老丈请回去了。”林章叮咛珍重,方才回头。   映雪等自管赶路,行至日暮,竟误至山水不分之处,不知是甚么地方。四望看时,却无些人迹人居。但一片烟山烟水而已。二人面面相顾,十分忧闷。却无一处安身,遂倚一树根坐之。月色中,映雪因走路困倦,不觉淹淹睡去。忽然心神恍惚,梦见一人披发跣足,流泪满面,向前而泣曰:“吾乃李郎也。今已遇害,不复与小姐相见矣。”映雪大叫一声,忽然惊觉。心知李生已死,放声大哭。碧莲急忙抱住,问小姐何故惊啼?映雪将梦状诉来。碧莲曰:“此因小姐忧思所致,不必虑也。”映雪哭曰:“此必李郎遇害,魂魄相寻,以至此耳。李郎既殉情取死,吾安忍负情偷生。愿得相从于地下可也。”遂挺身来至江边,作投河计。呼天大哭,歌曰:   呼天阃兮,叩地垠。胡不应兮,胡不闻。胡为使我兮,生此不辰。既悭其分兮,更陷其身。为薤之露兮,为海之尘。含冤饮恨兮,千古难伸。吁嗟乎,吾愿致诀于后世兮,忽轻易误作情人。   天柱折兮,地维缺。倒山河兮,毁日月。江而泪兮,海而血。恨不消兮,冤不雪。魂不散兮,魄不灭。生虽异室兮,死期同穴。   歌讫。谓碧莲曰:“吾自取败亡,为情而死,诚不足惜。但吾死之后,汝可适嫁良家,勿以我为念。我今随李郎去也。碧莲亦哭曰:“婢子久蒙小姐惠爱,亲逾骨肉。今日遇变,何忍独生。愿得随小姐去也。”映雪曰:“吾自为李郎死,岂可累及吾妹。”碧莲曰:“小姐为李郎死,婢子又为小姐死,得其所哉。”映雪曰:“吾妹贞烈忠义,千古一人。吾第一愿与李郎结百世夫妻。第二愿与吾妹结百世姊妹。”于是相抱痛哭一回,复望东拜别了父母。然后解下绣带,各系一手,相连一跃,遂投于江。呜呼,千古有情人,往往百折千磨,为情致死。就如尾生抱柱,飞烟悬梁。纵因当日一种深情,结不可解。遂至亡身丧命,而有所甘心。岂不痛哉!岂不惜哉!   是时秋月明辉,水光似镜。因此清宵月夜,感动了一个宦官。系盛京奉天府人,姓楚讳珩字国珍。以进士出身,授苏郡昭文县尹,适欲抵县赴任,宿舟于江。爱此良宵,独立玩月。忽于清风度处,闻下流微有哭声。亟呼舟子放舟探之,见一物逐浪随波,浮沉水际。楚公令以篙捞近,挈上船头,乃是两个女儿。两相系连,手足犹动,但不能语耳。楚公甚为诧异,急令更衣,以姜汤熨了一回。然后捧入被窝,以被蒙住。少顷,渐而苏矣。楚公复以人参附桂汤灌之,未及片时,神气平复。   二人披衾而起,惊相谓曰:“吾等已投江中,怎么却又在此,鬼耶梦耶?”楚公大喜笑曰:“二位娘子休疑,汝等投江被吾看见,故救上船来也。”映雪等神色稍定,因把楚公上下一望。见其人约五十余岁,气宇却甚轩昂。因问曰:“公公何人,怎得遽蒙相救。”楚公具姓名籍贯以告。并指在座一美妇曰:“此吾贱内江夫人也。”又指身旁一小娘曰:“此系女儿楚玉香也。因去岁幸捷南宫,因赐署理昭文县事。今欲抵任,宿于舟中。偶闻二娘子,号哭投江,故相救耳。”映雪与碧莲随即离床,再拜称谢。楚公与夫人,见映雪生得如此:解语似玉生香;秀雅风流,宛如仙子。心中好生怜惜,遂命坐夫人之旁。细问其姓氏里居,却因何事投水?   映雪不觉刺痛心头,潜然泪下。长吁答曰:“奴家乃本郡吴江县望江村人。系故运使梅含英之女名映雪。这个乃侍儿碧莲也。偶因去岁秋间,吹箫月下。为苏郡秀才李素云所觉,逾垣相访,会面花间。相与论文,甚相契合。于是略男女之位,而订文学之交。虽几度往来,无非以朋友交迎。未尝一涉乎私念,此畴昔心迹,真可对天地日月鬼神而无愧者也。今春二月,始倾情爱,共订鸳盟。实为图百载之良缘,亦未涉一丝之浪事。后为家慈所觉,诬以奸慝。讼郎于官,既毒以刑,更速以狱。致吾等于屡生屡死而不之怜。犹复抹却前盟,另招怨偶。订今十二日,许嫁同邑杨家。奴想宁可抱信而终,安可失信而辱。迫得逾墙夜遁,欲往昭文。托母姨之家,而图李郎之计。此定志也。无何奔走二日,误至于斯。欲去不能,欲回不得。依息树下,以待天明。忽梦见李郎散发流泪,向前哭曰:‘吾已遇害,不得复见矣。’奴忽惊觉,知李郎必死狱中。是以抱义殉情,委身投水,以从李郎于地下也。呜呼!从古薄命佳人,有如我映雪者乎。”说讫,声色凄然。伏于江夫人膝上,欷歔而泣。   楚公与夫人听得心痛,无不泪泠。楚讼叹曰:“古来有情人,累皆为情致死。真可恨、可痛、可惜之事。但娘子梦中所见,不过忧思郁结而然。何必遽自捐生。吾欲携娘子等,偕至昭文。着人往吴江密探消息,倘李郎尚在,吾当力为排解。俾得二姓团圆,不知以为何如?”映雪向公深深下拜曰:“倘公肯竭力救援,使奴等破镜复合,真所谓再生之德,万世难忘者也。乞受一拜。”公令玉香小姐徐徐扶起。映雪曰:“奴此身父母生之,今夜既死,而公与夫人又生之。是公与夫人,实后半世之父母也。奴愿得以父母事之,以稍报再造之恩。”公与夫人大喜应允。映雪遂拜楚公为义父,拜江夫人为义母,拜玉香小姐为义妹。十分亲热,恩义兼深。   楚公恐映雪与碧莲腹饥,令治精馐。教夫人与玉香相陪劝箸。映雪等颇觉心放,勉强尝之。碧莲忽停箸曰:“小姐的沉香扇何在?”映雪恍然猛省,顿足叹曰:“怎么最要紧的物,竟忘却了。”楚公曰:“阿女休慌,吾从湿衣上解落,已令人烘干了。”遂唤侍儿取来,进交映雪。映雪仍纳襟间。江夫人曰:“沉香扇不过多值银子,又有甚么要紧。”映雪曰:“此扇乃李郎所赠,以为异日表见者也。恶可失之。”是夜坐至五更,各不就枕。次早开船登岸,行至日昃已抵昭文县城。楚公受印视事,公务既毕。越数日,楚公密托一人往吴江探听李生存亡。使者去二日,回报说:“吾窥见那李秀才在狱中,饮酒吹箫,却是无恙。”楚公将此言告知映雪,映雪方觉安心。谓碧莲曰:“阿妹谓吾梦为忧思所致,信乎不差也。”映雪自是安闲无事,日与玉香小姐揣摩文墨,甚相投机。然其怀念李生,未尝少释。多有寄诸楮墨者,约录数词于左。   寂寥芳草闭闲门,日照茅轩,月照茅轩,何堪求侣鸟能言。独坐幽园,独步幽园,时时怅望杏花村。车又难奔,马又难奔,泪珠痕上更添痕。朝也消魂,暮也消魂。———右调《一剪梅》   昼长倦拥寒衾睡,妆镜羞相对。话儿独说,梦儿孤想,影儿空爱。枕边湿遍胭脂泪,尽日浑如醉。眉儿暗锁,赐儿半断,心儿偷碎。———右调《贺圣朝》   山桂月,水浮烟。一带长江万里天。东去伯劳西去燕,营巢伏卵是何年?———右调《捣练子》   时映雪在楚公任所,深忧李生之囚未释,彼此之事未谐,或五日或七日,俱往城内观音庵焚香祝愿。适值次年正月初旬,正与碧莲往观音庵烧香。途遇一老人,吹一碧玉箫,乞食于人家门外。映雪从轿窗细认其人,宛似昔日逃奔时,住茅庐的那个林章。其碧玉箫,又似当日所赠李生的。心中惊疑不止。回至后堂,将此疑案禀知楚公。楚公遂命衙役,拘那吹箫老人,入至后堂。直至映雪寓所之外,映雪出问曰:“汝是何人?”那老人答曰:“吾乃林章也。”映雪曰:“老丈可认得我否?”林章把@眼抹了抹,把映雪望了一望。猛想曰:“小姐莫非昔日借宿草庐的海映云么?”映雪曰:“然也。隔别未几,怎么老丈流落如此。”林章叹声曰:“小姐那里知道,自小姐去后,不半月,我草庐忽被火炎。夫妇两口,无处安身。是以云游乞食,以至于此耳。”   映雪为之叹惜。乃复问曰:“此碧玉箫系我失落之物,老丈从何处得来。”林章曰:“既系小姐失落之物,定当奉还。”遂将碧玉箫递上,映雪接过。仍问其何处得之?林章曰:“去岁冬日,吾乞食于吴江县中。途遇一死尸,卧荒草中,委此玉箫于侧。吾经过偶见,拾而洗之。吾少时曾学习吹箫,吹此行乞,颇获赏赐。”映雪暗惊问曰:“那死尸是老的,是少的?”林章曰:“约是十八九岁。”映雪更惊问曰:“其人面宇是何样子?”林章曰:“一个死尸,面青身黑,谁又仔细看他,甚么样子。”映雪惊忧良久。又问曰:“老妈妈可曾偕来。”林章曰:“拙荆亦在市中行乞,夜则同宿社坛内。”映雪甚悯之,取出银子二两,赏林章曰:“老丈可领此微银,少供饔飧。待吾回吴江,那时别有资给。”林章推却一会方受,拜谢出来。映雪转回房中,深思林章之言,料知委尸于路者,必李生也。于是卧床啼哭不已。   楚公闻而慰之曰:“不知玉箫是如何失落?未必死的便是李郎。吾今又调署吴江,即日定当赴任。倘若到彼,便可知个的确了。”映雪闻楚公调署吴江,且忧且喜。至中浣,楚公遂携江夫人、玉香、映雪、碧莲等,迁任吴江。既抵衙,映雪遣人密探狱中始知李生尚在。其时李生风闻,范夫人将映雪改嫁杨家,心甚恚恨,欲要入诉。又想董隆受了范夫人银子,必不准从。只得忍痛在心。至是闻董隆调任金山,署吴江事者乃楚公也。于是乘楚公视事,入状诉之。公览其状曰:   吴县邑庠生李素云诉:为嫁祸诬奸欺贫嫁富事。伏闻诗咏关雎,曾致悠思于淑女。曲弹归凤,亦深雅意于佳人。盖爱才者,先圣所同。好色者,前贤未免。缅小子蓬茅贱士,樗栎微才。空埋南牖之头,未坦东床之腹。惟课功于黄卷,讵驰务于红楼。乙卯三春,负青箱而抵凌云之馆。丙辰七月,设绛帐而登迎月之堂。居西席于黄家,接东墙于梅府。时当八月,节届中秋。有意乘凉,留心卜夜,清风度处送来一片箫声。明月移时,转过半墙花影。于是循东壁过西邻。游南园,绕北径,行一步木绵火照。望四方,杨柳烟迷。黄开并蒂之兰,香风十里。绿茂连枝之树,翠影双流。蛱蝶穿花对对,似英台故魄。鸳鸯戏水双双,如赵岭灵魂。鱼得水以欢情,燕栖巢而共语。嘤嘤宿鸟,清吹弄玉之箫。嘒嘒寒蝉,闲奏绿珠之笛。览物起兴,未免有情。对景生愁,不为无意。无何木兰影下,新菊丛边,虽非蓬岛之奇,忽有桃源之遇。接见时,各通姓氏。彼曰姓梅名映雪。此曰姓李名素云。谈论处,无非古今。彼称晋字汉文章,此称杜诗屈词赋。气求声应,类聚群归。遂忘内外之嫌,共结斯文之会。芝兰其性,何曾折杞而折桑。松柏为心,讵肯投桃而投李。寸念无惭于今古,一言可对乎天人。去岁三冬,屡蒙T顾。今年二月,始约兰盟。惟期百世之好逑,尚未一朝之苟合。吟风弄月,情则有之。拨雨撩云,事实无也。讵意未成佳偶,先获奇冤。私订私盟,为父母所发。公事公办,受官府之刑。象有齿而焚其身。鼠无牙而速我狱。事似大而尚小,法乃重而匪轻。梅氏母,莫察情由,强使弃贫而嫁富。杨家郎,不分先后,公然倚势以图婚。呜呼!李素云一芥微躯,固难附兰闺之淑女。梅映雪千金贵体,岂甘随草野之狂童。胡乃贪鱼目之珠,竟致刖卞和之璧。山盟海誓,翻成两地之冤。月意风情,结下一天之恨。具陈颠末,谨听钧裁。伏乞仁台鉴察是非,明分曲直。感大人无偏而无党,俾小子成始而成终。生愿衔环,死当结草。所供是实。   楚公览状毕,召李生入,略问几句。见李生亭亭玉立,伟然冠世丈夫。暗想这等秀士佳人,怪不得其钟情钟爱如此。因谓之曰:“依汝所诉,情犹可原。汝只管放心,本县自为判断。”遂释生之囚,馆于寅宾厅。适是时杨富翁与其子杨清,又入呈告范夫人以婢代女之事。怎么以婢代女。原因范夫人受了杨家重聘,订以去年八月十二日迎婚。至期,那杨家捶锣打鼓而来。却不知梅映雪已夜逃了。范夫人十分着急,强令卢紫英代映雪嫁之。既归杨家,妆奁甚盛。又因紫英面貌白皙,倒也有七分人材,所以杨家信之,以为真映雪也。比至正月初旬,祭享祖庙。杨清是个绝不晓文墨的,于是托新人撰一祭章。紫英屡谢不能,因强求多番,紫英始拈笔涂抹。想了半日,仍只得维正德六年孟春月,八个字。杨清深疑曰:“吾闻梅小姐才调无双,怎么却也同我一样。”后有知者告曰:“汝娶的乃范夫人侍儿卢紫英。那梅小姐因与李秀才有约,临期已夜逃了。”杨清听得,诉知杨富翁。杨翁大怒,骂说范夫人无赖,汝女儿既不愿嫁便罢,怎么以侍婢欺人。遂具呈诉于楚公。   楚公既览了李生诉状,又接了杨翁诉呈。随即差取范夫人到公堂审判。楚公责范夫人一女二婚之事。范夫人曰:“吾明明以女儿映雪嫁了杨家,怎说一女二婚?”楚公曰:“既许李素云,复许杨清,这非二婚么?”夫人曰:“李素云乃私奸私约,以前现告有案。乞父台详察。”楚公曰:“这是他们在斯文分上,一时声气相投,原非私奸私约。就是私奸私约,为亲的亦须将计就计。成就他好好姻缘,何必自露风声。别生祸隙,致结三家仇怨。况既复许杨家,又复不嫁杨家,还欲待嫁何人耶?”范夫人曰:“去年八月,早已于归杨家,何曾不嫁。”杨富翁禀曰:“去岁那梅映雪,未期而逃。他家却以侍婢卢紫英代之。所娶的,委系卢紫英,非梅映雪也。倘或太父不信,乞请令识者验来。若非卢紫英,甘受面欺之罪。”范夫人语塞。楚公曰:“彼又不从,此又不嫁。遂致自家儿女,也不知生死何方。”妇人误事,一至于此。但梅映雪既愿归李,不肯从杨。今可速访他回,消此夙愿。至于汝两家之事,梅既受杨之重聘,杨亦获梅之盛奁。杨清紫英等,也算成一段姻缘,不必别起祸端了。遂执笔判曰:   盖闻蓝桥密约,天开二妙之缘。红叶私题,人羡双成之偶。一时之遇合,即千秋快乐佳谈。两美之婚姻,为百世风流话本。男才女貌,物固难逢。海誓山盟,情由此起。照得庠生李素云,闺女梅映雪。暗通盟会,私约婚媾。已伏明供,宜从公判。梅映雪兰闺迨吉,固曾致咏于U梅。李素云芸阁寻春,尚未兴歌于投李。虽待西厢之月,犹存南国之风。论诸理而法固难容,原其心而情犹可恕。再照得某村杨清,别倩冰人,再求梅氏。既承萱命,许缔萝亲。合看来,一理所存,两端互执。断归李氏,固不别乎公私,断属杨家尤不分乎先后。但以好事良由,天缔,公道自在人心。欲定婚姻,须凭情愿。梅与杨仇成药石,难无反目之伤。梅与李利订断金,堪结同心之好。况李乃公门嘉卉,含华佩实,本为上苑之英。而梅乃姑岭孤标,慝艳飘香,雅号深闺之秀。宜谐并蒂,共结连枝。庶几遂燕婉续鸾胶,楼上吹箫,共咏鹊巢而鸠宿。女乘龙,男附凤,房中鼓瑟,莫歌鱼网而鸿离。想初时,蛱蝶为媒,既愿雎关关,而狐绥绥。待异日,鸳鸯比翼,何嫌鹑奔奔而鹊强强。杨氏子别结良婚,休望蒹葭倚玉树。范夫人既逢佳婿,好将松柏施丝萝。冤仇案自此打开,风流债从今算定。旷夫怨女,永无闲言。事主冤家,即须解释。此谳。   判毕,嘱咐范夫人等,毋得有违。范夫人曰:“如今映雪未知流落何方,异日恐寻不见,那时只怕难从命了。”楚公曰:“只管放心允从,本县自会寻着。”于是唤李生出来,拜范夫人。夫人前未见过杨清,至是暗把杨清与李生较其容貌。气宇不啻玉树蒹葭,心中颇有悔意。楚公指生谓夫人曰:“李子乃江南第一文人,异日状元宰相,当是他家物。”夫人微窥李生,不觉喜色。须臾,退堂散归。   范夫人回至家,暗想:“那杨清满面髭须,人物蠢蠢,可喜未曾把吾女嫁过。吾今才把李秀才细认,真个是卫玠复生。其才学虽未可知,然人人称赞,并县主亦许个状元宰相,大约都也不凡了。但恨吾女匹身逃去,未知今日生死何方。安得他回来,消他夙愿哩。”一时想来想去,懊悔不已。适家童乙生入见夫人,问曰:“今日官意怎样判断?”夫人曰:“准许李秀才。”乙生点头曰:“使才子佳人,成双成对。这才是最妙的官府。即是小姐与李秀才之事,吾一向也略知道。原未曾有甚秽行,可惜屈煞他二人了。”夫人曰:“吾固知映雪断无此行,但所嫌李秀才家道寒酸,恐映雪以一念私爱,与他伉俪,岂不误了终身。故不得不如此加罪,以杜绝耳。至于李秀才强迫紫英,这却是真的。”乙生曰:“大丈夫失志则蔬食韦布,得志则驷马高车。其贫富是未可料的。昔司马相如,以文章名世。其时卓王孙有女卓文君,私从之归。卓公亦甚耻其贫,后竟为朝廷推重。今李生才高志大,岂久安人下的么。”范夫人又得乙生煽艳了几句,越发满心满愿。只望映雪早回成亲。那边杨清,也准娶了紫英,更不敢再望映雪了。   其时楚公,每公退之后,悉与李生燕谈。一日,楚公取映雪碧玉箫与李生吹之。生见箫惊叹者再,楚以佯问其故。生乃曰:“不瞒明府说,此箫委系梅映雪所贻小生的。旧岁冬夜,被盗窃去。未知明府从何处得来?”楚公曰:“吾从一老乞丐处售得之。说是在野外一死尸侧拾得的。”生想了一想曰:“这缘故我明白了,初因范夫人以映雪夜逃,转恨我愈甚。遂赏银子百两,托狱卒暗以鸩毒谋害小生。狱卒利其银,遂置鸩酒以进。小生捧盏欲饮,忽觉头晕眼花。小生疑而试之,以金投酒中,金色浑黑。知其为毒酒也。舍而不饮,置于案间。是夜有贼入来,盗窃碧玉箫,并些小物而去。待小生知觉,视壶中毒酒,悉为此贼啜干。大约所云那个死尸,一定是此贼中毒而死了。”楚公听了曰:“原来有此缘故。”但今梅映雪,不知逃匿何处。欲待找访,岂非大海捞针。李生长叹不语。   楚公回后房,将李生之言,告知映雪。映雪方知李生失箫,林章得箫之故。一日楚公又携映雪的沉香扇与生燕坐。生见扇瞿然而惊,呜咽欲泣。公又佯问其故?生曰:“又是小生所贻梅映雪的。又不知明府从何处得来?”楚公曰:“吾昔来昭文莅任,途遇两个女子,哭投于江。急呼舟子救之,早已俱死。因见他胸系此扇,拾取得之。”李生大惊问曰:“其人有多少年纪?”楚公曰:“一个约十七八,一个约十六七。”生叹曰:“此必梅映雪与碧莲无疑矣。”于是欷歔而泣,楚公亦诈为嗟叹。因慰之曰:“贤台且勿忧,天下岂无一出类拔萃的才女,如梅映雪者。”李生曰:“与我无素,虽有何足论哉。”楚公曰:“贤台且息悲,请以一言上问。吾今有一义女,相随至斯。其品貌才情,当不在映雪之下。愿以侍贤台巾栉何如?”李生叹曰:“吾与映雪誓同生死,今映雪既死,吾又何忍独生。若不能守信以相从,而复失信以改娶。是直禽畜之不若者也。此事万难从命。”楚公曰:“何必固执如此,此若不从,是见嫌也。”遂回房与江夫人商议,定以二月十五日佳期。令李生与映雪在任完婚。   至期,先教梅映雪整适新妆,然后请李生入房行礼。李生闻请,只是思泣映雪,推托不从。楚公屡强之。李生推却不过,暗忖曰:“我今且权且允从,待今晚开门夜遁,远徙他方可也。”乃略整冠服,随入房中。此时映雪已用锦巾盖头,素扇掩面。李生已看不识了。于是双双拜了天地,以及楚公江夫人。然后夫妻交拜。拜毕,扶入锦席,饮合卺之宴。李生勉强饮了数杯,忽长叹一声,推醉不饮。适见楚公进入房中,笑曰:“今日故人相会,何妨欢饮数杯。”因命侍儿把梅映雪的锦巾素扇,一概捐去。李生从人隙窥看,忽惊异曰:“新人可是梅小姐否?怎得来在此间,真耶?梦耶?”映雪低头微笑。楚公笑曰:“贤台休惊,待我说个明白。”遂将前此投江相救,携带随任之事,备细告知。李生听了,惊喜欲跃。与楚公相视大笑。李生曰:“明府盛德殊恩,是直合天地父母而一之者也。生等虽粉身碎骨,安能报明府于万一哉。”楚公曰:“此是尔二家福泽所致,与我无干。”于是慰声欢饮而出。   此时已夕阳西沉,明月东上。人夺花媚,花趁人娇。生觉甚欢,引杯畅饮。因命侍儿满酌一杯,递与映雪劝饮。谓曰:“向蒙小姐刮目垂青,守节矢志,不渝金玉。今夕之会,所谓苦尽甘来,皆小姐赐也。谨奉一杯,以表微意。”映雪微微含笑,以扇半掩,谩谩饮倾。亦命碧莲满酌一杯,进生劝饮,并示殷勤之意。生喜曰:“小姐雅义高情,虽万世感激不尽。莫道一杯之酒,就是太湖作盏,沧海为壶,定当饮倾,以志铭感。”说罢,双手捧杯,一啜而尽。未几月到天心,露浓花脸。铜龙漏转,金兽香消。李生酒力不胜,悉令彻席散去。生与映雪捐花解佩,同入绣衾。寻鱼水之欢,结花蝶之乐。其风流佳趣,有可意会,不可言传者。及云雨事毕,映雪起整衣带,以腥红示李生曰:“昔夜蒙郎君见容,未遽破体。今幸得全璧以献,可称无愧了。”李生点头不语,只管喜笑。乃起来重剔银缸,与映雪钩帐坐之。李生曰:“吾等今夕佳会,可谓毕世奇逢。愿各制春宵诗十首,以志其乐。”映雪喜诺。遂各取笺纸,研墨挥毫,顷刻之间,各成十首。互相观看,李生第一首曰:   一般明月一般风,才到今宵迥不同,   细柳依人频媚翠,新花映席乱飘红。   寸心共绕三洲外,万乐浑如一梦中,   为报义和安稳睡,谩将晓日挂堂东。   其二曰:   今宵叨上望凰台,十醉浓香九未回,   衾里自惊池里出,枕边疑向月边来。   三番仙梦浑难状,一点芳心结不开,   无限殷勤无限乐,玉笼深处笑咍咍。   其三曰:   双携素手入花关,兴到浓时暗解颜,   水面蜻蜓飞款款,花心蛱蝶舞闲闲。   芳情悟彻无声处,妙趣传来不语间,   一刻千金真望外,恍疑今夕在蓬山。   其四曰:   翻红覆翠互相仍,瘦小腰肢已不胜,   帐底几曾飞白绕,衾间时复异香蒸。   水帘洞口霜初冷,云梦山头雨又凝,   一倒一颠眠未稳,依稀同在御风乘。   其五曰:   一番春梦乱纷纷,兴到巫山已十分,   慝笑谩松灯下带,含羞轻展月边裙。   花沾并蒂三更雨,树卷连枝半夜云,   无限深情浑不寐,轻移芳枕道殷勤。   其六曰:   人到春宵倍可怜,珊瑚床里笑弹肩,   情传凤眼星双曜,兴溢蛾眉月一弦。   云锦乱将蒲剑割,露珠潜把柳丝穿,   温香滴艳真无比,并蒂兰兮并蒂莲。   其七曰:   无端春色闹桃源,绿战红酣一笑温,   摄魄关前沉日月,迷香洞里洗乾坤。   孤灯照彻三生梦,寸烛烧残五夜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