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幸福斋随笔 - 第 5 页/共 6 页
(一)饬全国巡警调查各管辖区域内之娼妓,无论领家所有抑系父母作主,均须报名请领证书。每证书收费一元或二元,自领之后即认为公娼,并目之曰第一班公娼。
(二)第一班公娟分三级,略如租界之长三、幺二、野鸡等。第一级三年期满准其自由,第二级二年期满准其自由,第三级一年期满准其自由。自由后适人与否,领家与父母均不得干涉之。有愿入济良所、工厂者听,有适人者领家与父母不得苛索分文。
(理由)公娼之所以分等级而各级之自由期限有差别者,因妓愈贱而交接愈滥,海上野鸡花烟间日日均可延人为欢,其惨痛真较与禽兽交接尤甚,故此种苦妓自由之期限特短,以示怜恤之意。至于自由不用代价者,盖三年或二年之服役已足以报主人,纵亲生父母恩德深重,而舍身奉养亦足谓已尽子女之义务。惟其后有愿工作事亲者仍在人情之中,可听其自便,但父母不能视之为应有之权利耳。
(三)经第一次调查之后,有再请领卖淫证书者仍可发给,并仍照第二条办理,其未经官许者查出重罚。
(四)妓女各依其等级受领家管班之驱使,并在其法定之时间内名曰服役。服役之时,领家不得虐待鞭打,每夕不得接二客,有病时停止服役。有欲嫁人者,其身价不能超过当初卖价一倍以上(此项卖身契约当经官验看并注册,不得以少报多)。有不遵者,妓女得随时控告之。
(五)上项办法以十年为限,十年之后不准鸨母经营此项营业,禁止贩卖人口,停发买妓一项之证书。惟亲生父母经其女子之同意愿为娼者,另发一种证书,准其营业,其自由之期限与第二条同。
(六)服役已满之妓女不得再为妓女。
(七)再逾十年为尊重天赋人权计,即父母亦不得勒逼子女为娼,于是乃订志愿娟之法规(另订之,但亦限年限)。
(八)再逾十年,废止志愿娼。
如是办法,是三十年中可以无娼矣。虽属狂生一时理想之谈,而于数千百万女同胞之生命之人权有莫大关系,予下笔时似有无数可怜之女子乞援于我,我心为之竟日不安。世有有心人望赞成吾说,共同推广此办法而校正之、补助之,功德无量也。
又中国娼在租界者为多,其下等者之在租界尤如处黑暗地狱中,备受一切未有之痛苦。吾之办法自应及于租界,想西人素重人道,必能嘉纳予言。或先由有心人以此法要求先行于租界,或组织一女界人道会以提倡之,均可也。
中国人娶妾之恶习亦随娼妓之众多而发生,夫娶妾为正式太太所弗许,即予亦弗敢谓之曰合于正义。但中国一时有许多娼妓无从出脱,似娶妾亦是救饥救溺之道。然淫鬼贱夫娶妾恒在十数以上,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徒纵一时禽兽之欲,又何苦来乎?相传清时有满员某,多蓄姬妾,老不能兴,、乃伏诸女身咬其肌肉以泄恨,又性猜忌,每出外时必使诸妾易新履坐床头,归而视其履底有无泥污;又某道员筑一秘室,日与诸妾裸逐其间,是皆天杀的奴才也,不可为法。
中国女子反对丈夫娶妾,因此痛恨妓女至于切骨,殊不知妓女非乐为妓者,其所以堕落如此,命也。女子中有此种可怜人,女子不怜之而又恨之鄙之,其可恨可鄙之原则不贞而已矣。然设身处地想,所谓一品大夫人者不幸而亦陷身烟花队中,又有何能力足保其贞乎?余澹心作《李十娘传》,其述十娘之词有曰:“儿虽风尘贱质,然非好淫荡检者流如夏姬、河间妇也。苟儿心之所好,虽相庄如宾,情与之洽也;非儿心之所好,虽勉同枕席,情不与之合也。且儿之不贞,命也。”是于贞字上似亦可以恕之矣。
狎妓在古时本一风雅事,故娶妾亦一风雅事也。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千古传为佳话,而今则风雅绝响矣,可为一叹。然因此之故,妓界遂益不齿于人口,而大妇虐妾亦多于当年矣。白傅有诗曰“老大嫁作商人妇”,妓在当时以嫁商人为可悲,盖商人不知风雅也。今日则商人占妓寮中第一把交椅,而所谓政界官宦者又大都为浪子流氓,质言之,均不知风雅为何物也。妓界又焉得不愈趋愈贱,作妾者又焉得不愈降愈卑乎?
曩读《小青传》,至其绝命书中“未知生乐,焉知死悲”二语,为之挥泪如雨。嗟乎!人孰不乐生哉,下至蝼蚁之微亦知生乐,而人乃独不能知之,不亦大可悲哉!然生而无乐,生亦如死,是死之悲虽未曾知,而生之悲固已知之矣。有生而悲,死又何惜?此言也,非悲痛绝顶人何能道出?予于此,乃亟思尽取天下妒大妇而飨以老拳。然此乃理想之谈也,其实人生不幸娶有此类妒妇,亦早宜死去为乐,又何心娶妾哉?
有询予志愿娼当作何解者,予应之曰:娼亦未尝不可为也,虽以色身事人,但亦取有代价。且所谓事人之道,亦是寻常男女应有之事。寻常男女以爱情相结合,其无爱情者岂不终鳏?故娼家乃起而代之,而另以金钱为媒介焉。推其性质,实与神圣之劳动家无异,人不能从而贱之也。况所谓男女交接者,男子虽具大欲,女子亦有同嗜。以鳏夫例寡妇,则男子亦未尝不可卖娼也。卖娼之原则在非爱情之结合,以男女二人行之便成交易,胡必劳鸨儿、龟儿干预其间,为天地间造作许多不平之事乎?
前言似不透彻,兹再作一比例。譬如一丑男子在爱情上绝不能得一美女子之欢心,然颇思交一美女子,于是有一种美女子以生计上之困苦,愿舍身为娼,供此丑男子之欲念,而易金钱以养生。又譬如一丑妇人亦实不能供美男子之一盼,然亦思得美男子而交之,于是又有一种美男子因生计问题愿折节与交,利其多金,是皆同一理也。惟其间均须为娟者之自愿始成交易,或因来客过于丑劣,心颇不欲,则可得自由拒绝之,不如今日之苦妓一任领家之驱使,无论老幼媸妍、生张熟魏一例欢迎也。虽然,予有罪,盖此言又未免太透彻也。
往年上海有妓曰陆兰芬,晚景颇自由,居胡家宅洋房,开筵庆寿,门悬灯彩,雇警兵为之弹压,来祝寿者或马车、或肩舆,红蓝晶顶均有而六品以下之官独无。入寿堂叩拜如仪,兰芬一子甫五六岁,居然衣冠回拜。及其死也,其姘头王某为其发丧,亦署灵曰先室,其举动之豪与阔大老官何异?故娼妓亦不可为而可为也。
男子不幸而为优隶、为绿林响马,然优隶与响马中有真英雄在,如雷海青、昆仑奴、大刀王五之类是也。女子不幸而为婢妾、为青楼贱娼,然婢妾娼妓中亦有英雄在,如绿珠、红拂、柳河东之类是也。世有英雄,岂可具贱视娼妓之心哉?
无论男女,只问其是否为真英雄。如其真也,则为皇帝王侯、为夫人妃嫔、为优隶盗贼、为婢妾娼妓均是偶然之事,无所谓荣,无所谓辱,无所谓尊,无所谓卑。明太祖以沙弥作皇帝,武则天以尼姑作女主,偶然而已,岂有他哉?一切英雄望勿自馁。
自来南都粉黛争称维扬之女,今日则苏州吴娃乃于妓界上占莫大之势力,良以苏妓容貌娟秀,性质玲珑,装束淡雅,谈吐圆转,周旋敏捷,有天然美人之丰韵也。清末初向日人争回间岛,简某都护为延吉边防大臣,大臣乃召致苏妓数十人往,使为延吉之乐籍。不数月,苏妓之名喧传于黑水白山之间,歌喉扇影倾动一时,日、俄、高丽之妓见之色沮,渐乘间逸去,缠头脂粉之费遂为苏妓所独得。此虽属一大奇举,然亦足占苏妓之势力矣。珠泉居士《续板桥杂记郭心儿传》中有句曰:“向来秦淮诸姬,以苏帮为文、扬帮为武。”而正、续《板桥记》中所载名花亦强半为姑苏产,是苏妓之盛已不自今日始,而将来之发达尚未可限量也。
邹枢《十美词》所记之巧蝴蝶与如意,均其十二岁至十五岁时,外祖母怜其深夜读书无有伴者,乃命媒婆买此二女为之执洗砚拥书、拂几扫榻之役,借慰岑寂者也。此种读书法好极好极,予若有此奇福,必终身闭门读书,不求闻达矣。又黄永《姗姗传》有云:“永下第归里,常与人往来。劈笺调墨,目不暇给。思得丽姝为记室,遂聘姗姗。”此种请记室法亦好极好极,人不能享此读书之乐,亦当享有此贤记室。然不幸如今之人,均不易言也。
时人所刊之《双星杂志》第三期中曾载有《忆旧图咏》八则,为竹间吟客王简卿所作。其《晓虹吟榭》一则曰:“予既不乐为西湾之游,间有宴会则以君从。君年方稚,且朴愿如良家女,予故乐之,以为目中有妓而心中固无妓也。一夕被酒至君家小坐,君忽颜窃留予,予异之,君曰:‘鸨之命也。君不留,儿无完肤矣。’予曰:‘鸨惟利是趋耳,如所欲以畀之,其免矣乎?’君曰:‘然第君既出金而不屑留,儿复何颜?’予不得已为勉留一宵,君就枕三五语即酣睡,而予则终夜不能成寐,起而叹曰:‘噫,此孽海也。’书之以告世之家贫而鬻其女者。”寥寥百十字,道尽个中酸楚,非寻常香艳文字也。予居上海,常夜午驱车出,满街“来来”之声不绝于耳,其间且杂以“做做好事”、“谢谢耐”可怜沉痛之语。呜呼,是岂彼辈所乐为者哉?自黄昏以至夜午,鹄立街头,雨夜如此,雪夜如此,饥寒不顾,乃偏有心寻欢,且白昼宣淫,多多不厌。呜呼,岂此辈女子真一淫至此哉!是皆鸨之命也,是皆如《晓虹吟榭》之言,违之则身无完肤也。予读此文连呼曰该死该死,可怜可怜,故不避空谈之讥,拟出前项之《娼妓保护案》。读予书者有长于英文之人,能将前案译作英文,寄之西报同为提倡,先使此辈夜夜呼“来”之可怜虫得以少苏其痛,岂非较之作种种慈善事尤为有功德乎?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上海巡捕房常将在途拉客之雉妓拘之,科其罪曰违章,加其罪名曰取厌行人、戒其将来则锢之黑室若干日,此真莫大之冤枉!夫取厌行人、在途拉客,均非妓所愿为而鸨有以迫之也,不罪鸨而罪可怜之妓,妓从何处呼冤哉?
有一种人狎妓,必大摆其臭架子,偶怫其意必暴跳而去,且非如是不可,否则畏有寿头之称,然有时乃累妓吃苦不浅矣。以予之思,此诚何必?妓亦人也,同有五官四肢,同是父母娘老子所养,究竟我比他又能高得几何,便值得如此装腔作势?且妓之怫我因有憎我处也,妓憎我因我有可憎之道也,我亦常憎人,焉能禁人憎我?且我恃何物,乃欲买美人之心使相爱而不相憎,徒发彪劲又与我有何益?是亦可以休矣。偶见王简卿之作,尊妓曰君,感慨及此。
白居易《长恨歌》有句曰:“遂使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此重女之俗原不可以风后世,但《绿珠传》有句曰:“绿珠井在双角山下,耆老传称汲此井者诞女必多美丽。闾里有识者以美色无益于时,因以巨石镇之,迨后虽有产女端妍者而七窍四肢多不完具。”又有所谓昭君村者,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又有诗曰:“不效往者戒,恐贻来者冤。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瘢痕。”夫以一二美人之恨事乃使父母易其重女之心,致深恶女子为不祥,恐其以美贻其终身之不幸,竟忍毁其肢体、炙其玉面,是亦可悲也。今之为贱妓者苟聆此言,必悔其初之未毁肢生瘢矣。虽然,美人之自爱其貌与佳士之自爱其才相同,苟非万不得已,孰愿自毁之?纵云出自父母之意,然事后思量,此身何辜,乃罹此劫,亦当引为终身之恨事。予意则谓与其有天赋之美貌而自毁,曷如死之为愈。嗟乎,嗟乎!是之谓不知生乐,焉知死悲。
凡为男子不可无怜恤体谅女子之心,唐皇甫权《步非烟传》有曰:“洛阳才士有崔、李二生,崔赋诗末句云‘恰似传花人饮散,空抛床下最繁枝’,其夕梦非烟谢曰:‘妾貌虽不逮桃李而零落过之,捧群佳什,愧仰无已。’李生诗末句云‘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其夕梦烟戟手言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自矜片言苦相诋斥,当屈君于地下面证之。’数日,李生卒。”虽属文人游戏笔墨,然亦可借以戒世之唐突美人者。
《非烟传》所述,乃在武公业之不足偶非烟,故烟书有句曰“匹合于非类”,以非类之匹合而有外遇,似为天赋之自由权,无分男女也。公业村夫,既不解风雅以博美人之欢心,又何能据有美人,使为绿珠之向主?而非烟之私赵象,系爱象之风调不能自持,且尝以放荡自愧。不幸好事多磨,而赵象亦未能如李靖之后来得志耳。不然,步非烟岂不能如红拂妓之为后世称赞哉?至武公业鞭楚非烟大煞风景,诚村夫所为,人皆弗取。李生何人,乃推波助澜,代公业责备冤鬼,死固其罪,似尚须打入拔舌地狱始快人意。
天下男子绝不足怜恕者有数种人,卖国贼、守财奴、元绪公、孔武有力之恶丐。天下女子绝不足怜恕者亦有数种人,妒妇、泼辣货、鸨母、媒婆。如是种种,是皆可口。
醇酒妇人,人道是英雄末路所作之事,其实亦不尽然,此四字固可作消磨潦倒观,然亦可作风流跌宕观。且徒然不近酒色亦算不得即是英雄,而英雄之为物又非泥雕木塑来者,徒于不近酒色上作工夫,天下亦无此种酸臭之英雄也。宋柳永未第时有词曰:“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此真是腔子里面语,英雄英雄亦不过浮名而已,何忍以赏心乐事换来此无用不值钱之物乎?
越想矫作英雄越不是英雄,越不想矫作英雄却自然而然的是英雄,兴之所至、情之所适,天真露焉,本色在焉。偶然思饮则入醉乡,偶然好色则入情海,聊以消遣,岂有成心?虽属游戏,又见性灵。寄语乱世男儿,勿再沉迷不醒,还向人山人海中乱寻英雄之功课,乱挂英雄之商标,使咱老子看来好笑也。
南唐宰相冯延巳有乐府一章名《长命女》,云:“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此真千古第一等妙文也,看来虽似平常,而三愿之中层序井然,趣味深永。其第一愿之所以先祝郎君者,盖以世界之大、人类之多,在我女子惟知有郎君一人,世界无郎,我不知有世界也,人类中无郎,我不知有人,且并不知有我也。因有郎而后有世界,而后世界有人,而后人中有我,是郎者即我之世界,即我之世界所独见唯一之人,而亦我之性命、我之灵魂也。我宁可无世界,我宁可世界无人,我宁可人中无我,然独不可无郎也。故劈头第一愿即“愿郎君千岁”,信口道来,不假思索,此盖我心中脑中、晨昏风雨、魂梦疾病、无时无刻常常在念之一句话也。但既有郎矣,因有郎而又有世界及人矣,是不可无我也。世界沉沦不足惜,人类绝灭亦不足惜,但留得郎君在亦终须留得我在,故第二愿遂“愿妾身长健”,以与郎共有此极乐之世界。但既有郎矣,又有我矣,郎为妾所有,妾亦郎所爱,朝朝暮暮与郎共守,此则我之乐而亦郎之乐也。然人生有离别,会合有前定,在当初急不择词,只愿有郎有我,既至有郎有我之后,或天公不作美,我与郎竟无从会合,或会合而又轻于别离,是有郎与无郎同、有我与无我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诚不必有郎、不必有我矣。偶见梁间双燕呢喃作情语,遂有无限心事兜上心来,于是第三愿乃从容再拜而陈辞矣。妙哉妙哉!岂寻常半通文人乱诌香艳字面、胡扯淡者所能轻道?
疾痛则思父母,穷困则思良妻,其理则一,其情颇同。惟父母之呼不过天性中偶然之流露,而良妻之望乃人事上必要之相需,前者仅为老生常谈,后者确为救贫要素。苟为夫者偶逢厄运未遇知心,而为妻者徒事苛求,反加鄙薄,遂使精神饱受痛苦,渐至意气尽归消沉,虽属命也如斯,然亦恨无可遣矣。盖闺房乐趣最重温柔,女子心情贵在婉转,当英雄得志之时或尚能受制于妇人,而游客归来之后奈何可见轻于妻子?况世途得失,事本寻常,中道蹉跎,天实磨炼,慰安之语尚闻来自朋侪,诟谇之声讵可宣诸闺阃?是所谓逆耳刺心者,真无异投井下石矣。敢告天下懦男子,宜延介甫挥拳;并敢告天下恶夜叉,试看买臣泼水也,哈哈!
古来妇人中有两柳河东,宋时之柳河东陈季常妻,明末清初时之柳河东即名妓柳如是而亦钱谦益之夫人也。季常妻以妒名,致东坡老人为作河东狮吼之诗,使后世懦夫闻之寒胆。蒙叟之夫人爱才如渴,遂不惜以妙龄偶老迈,为妓界中情场中添一佳话。方蒙叟初遇柳时,叟已黝颜鲐背、白发,而柳则盛堆鸦、凝脂竟体,燕婉之宵,钱曰:“我甚爱卿如云之黑,如玉之白也。”柳曰:“我亦甚爱君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因相与大笑,而当年酬赠遂有“风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之句,较之狮子诗逸丽多矣。至陈柳氏之妒,果妒至若何程度,无从考据。偶阅宋洪迈《容斋三笔》云:“黄鲁直元中有与季常简曰:‘审柳夫人时须医药,今已安否?公暮年想渐求清净之乐,姬媵无新进矣,柳夫人比何所念以致疾耶?’”又一帖云:“河东夫人亦能哀怜老大,一任放不解事耶?’寥寥数笔,足想见当年妒娘子威风及撒娇放泼之怪象,不待小说家绘画矣。又传蒙叟晚年门下士有献房中术以媚之者,试之有验,叟骄语河东君曰:“少不如人,老当益壮。”河东君笑答曰:“华而不实,大而无当。”当时闺房燕婉之乐有如此者。迨钱死后,柳夫人以从容御侮、慷慨殉义流芳后世,是古来女子能兼称美人、名妓、才女、节妇者,柳一人而已。伊人何在?愿与天下英雄名士共铸金事之。
明末清初时有四大美人,一陈圆圆、二柳如是、三李香君、四董小宛。圆圆之身关系明代之存亡甚重,人有以祸水目之者,惟钮锈作《觚》曾以笔回护之,称其入滇后以齿暮请为女道士,并赞之曰:“遇乱能全,捐荣不御。皈心净域,晚节克终。”此亦才子怜惜佳人之用心耳。李香君与侯生之事,有《桃花扇》传奇传之,艳称人口,但亦寻常佳人才子之会合而已。董小宛事冒辟疆九年,年二十七以劳瘁死,冒作《影梅庵忆语》二千四百言哭之,事原平淡无奇,惟后来有道清季宫闱秘史者,谓顺治帝之董妃即系小宛,由北兵掠之入宫,大被宠幸,用满洲姓称董鄂氏,辟疆即以其被掠之日为亡日,《影梅庵忆语》中阙其病状,诀绝语不载,且追忆签谶曰“到底不谐”,而吴梅村题小宛像诗又有“墓门深更阻侯门’之句,“侯门”二字明明有所指也。其后董妃死,顺治帝伤感甚,乃遁五台为僧,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又暗指其事而咏之,是此事亦可谓奇矣。然此三人者均弗如柳如是之有奇情侠骨,是柳如是者真乃明末清初时四大美人中之第一美人也。
吴三桂乃引狼入室之汉奸,清顺治非一代创业之皇帝,一则不惜以明代江山殉其爱妾,一则无心于九重帝位去作痴僧,是其用情亦有可以并称者。明内臣王永章《甲申日记》内载三桂家书数通,系致其父吴襄者,其初一则曰:“只能归降,陈妾安否?甚为念。”再则曰:“达变通权,方是大丈夫。惟陈妾骑马来营,何曾见有踪迹?如此轻年小女岂可放令出门?父亲何以失算至此!儿已退兵至关预备来降,惟此事实不放心。”及后闻刘宗敏掠去陈妾,盛怒之下观望犹存,其家书中遂复云:“初不料父亲失算至此,昨乘贼不备攻破山海关,一面已向清国借兵,本拟长驱直入,深恐陈妾或已回家,或刘宗敏知系儿妾并未奸杀,一经进兵反无生理。”及清兵已至,大势已成,而三桂之降心犹未尽死,遂又有“但求将陈妾、太子两人送来,立刻降顺”之书,意欲使其父向李闯探询意旨。综观前后之反复犹豫,既不能降又不能战,直似一个热蚂蚁儿使人笑煞。或曰女色之颠倒英雄有如此者?予颇不以为然。盖吴三桂决非英雄也,果真为英雄者,闻其所恋爱之人被人奸污,讵可尚存侥幸之心?与之拼命而已,岂有他哉?或又曰三桂既不能为英雄,然亦可称多情之士乎?顾予又不许之。若果为多情之士者,则委曲求全速行归降,乞怜于闯王之前可耳,冲冠一怒借兵而入又胡为者?倘使如其臆测之言,一经进兵反无生理,又何以对情人于地下?或又曰不敢与贼十分拼命,即所以委曲求全也。然予之意乃又敢决定,求全之道除归降外别无他法,若不欲求全者则举兵讨贼,任贼之死情人而我乃杀贼而死以报之可耳。苟因求全而又犹豫不决,致情人因我之反复而触贼怒、撄贼锋,斯真为负情人矣。其后圆圆虽得生还,然已侥幸万一。甚矣哉!纨挎子弟之不能当事也。或又曰子之言得毋近于劝人委曲求全?然又非也。盖三桂实未有心作英雄者,故予乃以其求全时苟安之矛攻其求全时反复之盾,并敢告乱世中人才,事至重要关头,不能自居英雄便当自甘妾妇,作英雄固当具奇才,作妾妇亦须有卓断,因循、反复、犹豫三者非英雄所可犯,亦非妾妇所宜有也。三桂坐此病,故后来又叛清廷,致遭覆灭,为天下笑,而予于此乃愈不信三桂之为多情之士。若三桂果真为仅知有情爱而不知有其他者,则其对于满清当视为尔争江山、我索爱妾,尔之江山已得、我之爱妾已归,尔固如愿我亦遂心,从此各乐其乐,我固可学范大夫载西施游五湖去。既受王封,复为叛逆,又是何苦来乎?至若顺治帝之为清代创业之祖,虽实全仗多尔衮及嫁人太后之大力,然帝颇知羞耻,常怀忿恨,遂纵情于妇人,且不惜以至尊之位殉之,是善于解脱者。虽不得目曰英主,然亦不失为奇男子矣。历来为君主为和尚者,固无第二人痴于彼也,以视三桂似又有霄壤之分、人鬼之别焉。
洪承畴之降清,多尔衮之出师,据最近出版清秘史所载,均清孝庄后之力,孝庄后即顺治母而后下嫁为睿亲王妃者是也。先是,多尔衮本无大志,而太后忽以为有机可乘,宜兴大兵争天下。及召多至,多形容憔悴,自称此生已无复有生趣。后询其故,多惶恐据情以告,后大笑谓何以便至此?遂留多谈兵竟夕,至晓而六军齐发矣。洪承畴之被俘,原欲学谢枋得不食而死,后闻其有娈童颇似彼,遂不惜以国母之尊饰为贱男为洪伴宿,借劝其降,而洪遂亦牺牲忠臣之令名入其彀中矣。嗟夫!天下美女子其能颠倒英雄、鼓舞豪杰如此,亦可想见其魔力之大矣。后太后下嫁,相传有“大礼恭逢太后婚”之诗,洪承畴得毋含酸乎?
《秋灯录》云:“御史毛羽健娶妾甚嬖,其妻来立遣之,因来速不及豫防,毛迁怒于驿递,倡为裁驿夫之说。裁后倚驿递为生者无从得食,相率为盗,闯王得以招致之。”流毒宗邦、覆灭明社而实酿于一妇人,是真为女祸之酷,伏于衽席矣。予记明末美人偶及于此,敢请毛大夫人出来代陈圆圆受过。世有诋圆圆为明代祸水者,何如诋此妒妇以求公允?若彼毛羽健不能奈何床头夜叉,乃寻驿夫出气,真是银样蜡枪头,没中用的小狗才也!
前云古人娶妾是一风雅事,而薄命怜乡甘作妾者亦是慕风雅来也。故古来美人名妓恒为名士才子所有,此风一倡,于是名士才子乃更为可贵,且惹起一般人之羡慕,以为天下人能得美妇人者惟名士才子而已,而名士才子有时亦颇以此自豪。故《板桥杂记》中所载之名士过江来游秦淮,竟拍向帷之妓刘元齿之肩而言曰:“汝不知我为名士耶?”冀以自炫,其时亦不幸而遇不合时宜之妓耳,乃竟以“名士是何物、值几文钱”之语答之,以大伤名士之心,不然,岂不又成佳话哉?但事不可以一例观,名士之中亦真有真名士,才子之中亦真有真才子,世苟无才子名士风雅绝响,美人名妓亦终无扬眉之日也。然世有才子名士而无美人名妓点缀其间,才子名士无以炫耀于世,必亦渐为世所厌薄矣。可胜叹哉,可胜叹哉!
才子以佳人贵,佳人以才子贵,二者颇有互相标榜之性质,故均能见重于世。不然,世岂有真能爱才、真能好色者哉?昔张船山诗才超妙,性格风流,四海骚人靡不倾仰,秀水金筠泉忽告所亲,愿化绝代丽姝为船山执箕帚,又无锡马灿赠诗云“我愿来生作君妇,只愁清不到梅花”,以船山夫人有“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之句故也。嗟夫!此二子者其用情亦可谓奇矣,得毋怀才不遇、潦倒凄凉,求佳人不得,乃不得已而思自化身为佳人以事才子,借留他生之佳话补今生之缺憾乎?嗟夫!何其悲也。船山咏此事有诗二律曰:“飞来绮语太缠绵,不独青娥爱少年。人尽愿为夫子妾,天教多结再生缘。累他名士皆求死,引我痴情欲放颠。为告山妻须料理,典衣早蓄买花钱。”“名流争现女郎身,一笑残冬四座春。击璧此时无妒妇,倾城他日尽诗人。只愁隔世红裙小,未免先生白发新。宋玉年来伤积毁,登墙何事苦窥臣。”词坛雅话,传诵一时。嗟夫!船山老人“击壁此时无妒妇,倾城他日尽诗人”二诗,其写才子名士之幸福至此而极矣。我从来心硬,一见也留情,我其勉为名士才子乎?一笑!
男子而思他生化身为女子作名士姬妾,已属奇事,兹尤有奇于此者。如《随园诗话》所载春江公子貌如美妇人,而与妇不睦,好与少俊游,尝赋诗云:“人各有性情,树各有枝叶。与为无盐妻,宁作子都妾。”岂非更为惊人?是亦孤愤之士伤心之语也。戴延年《吴语》云:“棹歌以吴江为第一,大约不出男女相慕悦之词,而发情止义、好色不淫,颇得风人之旨。夜程水驿,月落蓬窗,每与柔橹一声相间动,动人乡思,凄其欲绝。”予读其文而艳羡之,予又曾居吴,独未得闻吴歌以餍耳福,使人怅然。偶见《小说时报》曾载有一歌,真为天地间妙文,特录出以公同好。歌中多吴语,其意殆言今之自由结婚也,歌云:“摸摸耐手软如绵,心里要想讨耐呒铜钿。问声耐阿姆娘,阿肯赊把我呀,到仔秋天收了谷子认利钱。姐倪说道郎阿郎,杨柳条条绿呀长,倪屋里向爹爹只有赊酒赊肉吃,世界上那有姐倪赊嫁郎?赊嫁郎来赊嫁郎,我赊嫁郎来也弗强,也弗要讨耐转去车水当牛羊。冬天还耐汤婆子,夏天还耐竹夫人,相对乘风凉,瞒得过奴瞒不过天。唔笃乡下人咯里一家弗种田,半夜迢迢牵夜马,清早起来插秧田。插秧针来插秧针,姐倪心事要分明。姐倪要晓得故歇世界比不得从前苦呀,才是自家结婚姻。”如于春江花月夜倩十五吴姬曼声唱之,亦韵事也。吴人爱唱歌,吴音亦最适于唱歌,故随在皆有歌趣,即如街头巷里拍卖零碎布匹什物者亦编为韵词高声乱唱。此外又有一种滩簧,亦甚动听,林步青所演者尤为出色,有信手拈来都成妙谛之致。如有人代林步青刻滩簧专集,其价值或较之坊间所出版之胡扯淡香艳诗词高出万万也。
林步青滩簧有时好谈时事,乱夹新名词其间,不甚妥当。然歌以清新为主,苟用新名词能合程式,则乱谈时事亦娓娓动听,并不必专讲言情也。《时报》天笑生有一作曰:“三月桃花红纷纷,香闺中走进俏郎君。姐道郎呵为啥愁眉不展频叹气,今朝《时报》浪阿有啥新闻。说新闻来话新闻,郎君长叹两三声,说我伲中国借仔千千万万、万万千千格外国债,只怕今生今世里还弗清。姐儿听说笑吟吟,郎君说话弗聪明,你看英美德法那里一国弗借债,借债造路、借债练兵,格种大人先生才赞成。郎君听说气昏昏,女流家说话不分明,各国借债都是国民监督议院协赞作正用,要像实梗闲费浪用、嫖赌吃著阿该应?”亦是有心人之作,别开生面,有足取者。
吴歌而外又有粤讴,大抵粤音柔而直,颇近吴越,出唇舌间似为羽音,故歌则清婉溜亮,纡徐有情,听者亦多感动。且风俗好歌,儿女子天机所触,虽未尝目接诗书亦解白口唱和,自然合韵。说者谓粤讴实始自榜人之女,是殆与吴歌之始于棹歌相同也。其歌之佳者,如《楼头月》一首有云:“楼头月挂在画栏边,月呀,做乜照人离别偏要自己团圆?”真绝妙好词也。又云:“我想死别与生离总唔差得几远,但得早一日逢君,自愿命短一年。天呀,虽乃系好事多磨,亦该留我一线。”情文兼至,得未曾有,在吴歌中亦不多见。虽然,无论何乡何土其小儿女随意讴唱者均有妙文,惜未有人集而梓之耳。
中国方言复杂而文字则大概相同,然而吴粤之人各以其异音造出许多异字,居然能自成一体,可以入文章供吟咏,亦怪事也。予生长粤东,幼时颇解粤语,今长大忘之矣。近屡居沪,习闻吴语,甚嗜之,尝阅《九尾龟》吴语小说而爱其精致,安得有人创为吴语字典及吴语诗词小说各体,为艺苑增韵事乎?
自来记载青楼琐事之书均争道吴、越、广东三地,且均言水上,如秦淮画舫、如浙江江山船、如珠江船,常见于各书之字里行间,其同一风气如是。至今日忽不然,且俱改成大陆风味,乱取妓名曰某阁、某别墅,其下且并无主人字样。偶应局差人也,阁也、别墅也一齐搬来,然亦百无所有,仍是一个娇滴滴之人而已,思之使人失笑。偶见一吴语诗咏其事云:“先生别号太翻新,土木名词认作人。馆阁楼台呒介事,小口心子紧随身。”可称绝倒。
文人词客能曲谅女子,见之诗词者在古昔亦甚多,如李太白云:“若教管仲身常在,宫内何妨更六人。”如杨诚斋云:“但愿君王诛宰,不妨宫内有西施。”如赵瓯北云:“马嵬一死诸军退,妾为君王拒贼多。”如袁子才云:“若教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传里人。”又咏杨妃云:“如何手把黄金钺,不管三军管六宫。”均措词委婉,超生冤鬼不少。
称女子为祸水真是无道理事,而专制朝代罪及妻孥尤为横蛮之举。相传黄巢有妾,于巢败后被俘问罪,唐僖宗宣诏问之曰:“汝曹皆勋贵子女,何为从贼?”妾慷慨对曰:“狂贼凶逆,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其言可谓气壮理直,喝破专制朝代之非道。按查二瞻有云:“松之于秦始,鹤之于卫懿,非松鹤有求于秦始、卫懿,不幸为其所近,欲避之不能耳。”此种女子殆亦不幸为恶人所近,欲避不能,致罹惨祸耳。虽然,今之世已不以成败论人矣,无所谓贼不贼,使黄巢幸而为天子,彼善辩之妇岂不俨然母临万邦,称女中尧舜哉?
海盐陈女士若兰著有闺词百首,有云:“闺中喜作道家妆,云锦裁成绿羽裳。学戴星冠簪日月,侍儿齐绾髻双双。”是言双髻乃道妆也。近来上海有所谓双鸳戏影新式髻者,屡见于吾人眼帘,讵非满街尽女道士乎?
女子髻式服式均与美术有关,予颇爱上海女子装,亦以其有美术之观念故也。惜提倡研究者尚无专家,偶出异样,人多诋为服妖,以致不能推广及远,可叹也!
日本和尚可以娶妻,近欲传其教于中国,中国僧人羡慕其娶妻一项,或将风靡。予敢告一切大方丈勿须流涎,听予说法。据清人宋长白《柳亭诗话》所载,鲍令晖有代沙门妻郭小玉诗,可见六朝以前清规未立,人呼为梵嫂、诗娘者往往有之,今日正可趁此潮流向佛教总会要求复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