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幸福斋随笔 - 第 4 页/共 6 页
龚数十年后又有汪笑侬,以明经拥某王邸皋比,邸有寡妃,与私焉。久之,为羽林军主者所侦知,竟将一对野鸳鸯缚送宗人府请治罪。西后及礼王均以家丑弗可外扬,褫汪明经头衔而反妃于王邸,后汪之江左,携一中年佳妇,即是此妃。妃善歌簧皮诸声,汪则擅弦索,渐亦能歌。及为上海天乐窝琴师,贫不能自给,遂亦拾闺中人之唾余,上红氍毹唱须生,以伶隐之名大振江左,现犹在燕京乱唱《马前泼水》也。此事奇极,其艳福且较定庵为多,穷书生固可以傲名士矣。
《江淮异人传》戴沈汾隐居乐道,家有二妾。一日,谓妾曰:“我若死,尔能哭乎?”妾愕然曰:“胡出此不祥之言?”固问之,曰:“苟若此,安得不哭?”汾曰:“汝今试哭,我观之。”乃升榻而坐,强二妾拥袂而哭,哭至伤心处,汾竟死矣。此种死法甚妙,若使龚半伦如此死,其乐当无艺也。
予不爱下棋,昨年游东京,人强我为之,二三子后即推盘而去,见他人津津视若异味,习为之终日不倦者,颇以为异,然亦不愿趋视之。人问何故,予曰:“下来下去终在这圈圈内争胜负,跳不出圈儿外,谁耐烦用此心机?且予不特棋也,凡种种事欲我无端多用心,我即弗愿为之。”虽然,此仅言棋耳,其实世间事即一局棋耳,跳来跳去谁又在圈圈外者?予生二十余年,自问尚有才智,欲自勉为一阴愎之人与世人争一日之长,似尚不弱,然得之奚益?遂不屑为,以成今日之冷僻怪诞。然予又非厌世也,厌世亦无甚益处,虽日日宣言曰予厌世、予厌世,然亦跳不出世界外,又何必言厌?亦惟有自适其适,得过且过,今日有机遇为圣贤英雄即为英雄圣贤可耳,明日不幸而必坠落为罪人贱夫则为罪人贱夫可耳,我与世人本无争,苟世人欲强与我争者,亦如下棋至濒危之时,亦不得不少用心思,聊以对付,非以求胜,自然而然故也。世有智者,孳孳不息,攘臂而争,兼程而进,甚或倒行逆施以求旦夕之幸,视予苟安或尚较彼稍佳矣。用以自慰并以自解,乱世之人或嘉予言。
田北湖为其远祖田兴作传,述其远祖兴与明祖之交谊有同兄弟骨肉,顾兴成不居功以布衣终,明祖特遣使人持手书召之于六合,其书的系明祖亲笔,有足观者,选录于下。书曰:
元璋见弃于兄长不下十年,地角天涯,未知云游之处,何尝暂时忘也?近闻打虎留江北,为之喜不可仰。两次召请而执意不我肯顾,如何开罪至此?兄长独无故人之情,更不得以勉强相屈耶?文臣好弄笔墨,所拟词意不能尽人心中所欲言,特自作书略表一二,愿兄长听之。
按:明祖此言骂尽一切文绉绉之人。呜呼!文人所长者笔墨而已,恃其所长故遂好弄,然乃不能尽人心中所欲言,是文字果有何用,不亦可以休乎?
昔者龙凤之僭,兄长劝我自为计,又复辛苦跋涉,参谋行军。一旦金陵下,告遇春曰:“大业已定,天下有主,从此浪游四方,安享太平之福,不复再来多事矣。”我故以为戏言,不意真绝迹也。皇天厌乱,使我灭南盗、驱北贼,无德无才,岂敢妄自尊大?天下遽推戴之,陈友谅有知,徒为所笑耳。
按:明祖此语是何等胸襟!然以明祖之雄才大略,犹有此良心上一句谦词,世无豪杰,徒使小儿曹妄自尊大,是亦更可笑矣。
三年在此位,访求山林贤人,日不暇给,兄长移家南来,离京甚近,非但避我,且又拒我。昨由去使传言,令人闻之汗下。虽然,人之相知莫如兄弟,我二人者不同父母,甚于手足,昔之忧患与今之安乐所处各当其时,而平生交谊不为时势变也。世未有兄因弟贵惟是闭门逾垣以为得计者也,皇帝自是皇帝,元璋自是元璋,元璋不过偶然作皇帝,并非一作皇帝便改头换面不是朱元璋也。
快人快语,非真英雄谁道得出原来作皇帝是偶然之事?有什么天聪明、圣文神武,若一作皇帝便须改头换面,真不值一笑也。虽然,一切事皆当作如是观,勿为文人所愚俗情所动,才是脚色。
本来我有兄长,并非作皇帝便视兄长如臣民也,愿念弟兄之情,莫问君臣之礼。至于明朝事业,兄长能助则助之,否则听其自便,只叙弟兄之情,不谈国家之事。美不美江中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再不过江不是脚色。 元璋
煞尾说两句江湖话,真不愧英雄本色。
统观全书,诚非文人所能下笔,尤足见明祖系一爽快男子,非皮里有血、眼里有筋,铜枷铁索牢不自拔者。此种文字真是千古奇文,不特历代帝王家无此一副笔墨,即自命为英雄豪杰之一般人又孰曾慷爽若此?予读此文,痛饮三大杯黄酒,浮一大白。
相思之相字有交互之意,盖指男女双方而言也,然亦有仅为一方面者,如平儿不爱我我爱平儿之类,是之谓单相思。但单相思有时亦可为双方相思之起点,而且可以促进双方之相思也。又有一种人,偶见古来书册中之美人才子而羡之慕之,亦成单思之病。相传某闺秀爱读《红楼梦》,必欲嫁宝玉哥哥,家人焚其书,乃哭宝玉数声而死,即此类也,是之谓梦幻之单相思。又有一种人本无所思,然以人生适意之故,终不可无佳人作伴,而目中所见之佳人又非我意中所有之佳人,遂潦倒凄凉,以为佳人实不可得,然脑中、心中固时时常存一理想之佳人之面影也,是之谓理想之相思。予有《蝶恋花》小词云:“人人都道相思苦,侬不相思,也没相思侣。苦到孤怀无定所,看来还是相思愈。天若怜侬天应许。侬愿相思,可有相思女?倘得相思恩赐与,相思到死无他语。”即此理想的之相思语也。昔才子张灵仅许崔莺莺为佳人,然予意犹以为未洽,欲予另出一言更正之,予又弗能自抒其胸臆。天下才子,其能各以其理想中之佳人绘为蓝本,描摹于小说、传记、诗词间以示我乎?予馨香祝之矣。
予不解声韵而爱填词,日后必下工夫学之,此道较作诗为尤难也。今之作词者仅求合谱不求上口,于平仄中无有差讹,已自命为老手,然此类之老手又多板滞不见性灵,是于音调上、字句上无一可取也。不得已而思其次,现值音韵萧歇之日,何如仍以注重性灵为主,而予之乐于为词者,亦仅取词之一道最能发挥性情故也。里巷歌谣每多天地间之至理、艺苑之妙句,然其所谓至理、所谓妙句者,类皆似词中语,可见妙句以词为最多,而天地间之至理乃易发现于此长短句中也。
词与诗不同,曲又与词不同,然词固又可合于诗也。《药园闲话》曰:“《殷雷》之诗‘殷其雷,在南山之阳’,此三五言调也。《鱼丽》之诗‘鱼丽于,尝鲨’,此二四言调也。《江汜》之诗‘不我以,不我以’,此叠句调也。《东山》之诗‘我来自东,零雨其蒙,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此换韵调也。《行露》之诗‘厌行露’,其二章又云‘谁谓雀无角’,此换头调也。凡此烦促相宣,短长互用,以启后人协律之原。”是其明证矣。至于曲之与词相似,浅而易见,勿待解释。然诗、词、曲之分界又竟如何?王阮亭有曰:“词中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奁诗;曲中之‘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却真不可思议,有天然之界限也。
填词作曲须晓七声,近今词学荒芜,昆曲绝响,故七声之学亦无人过问矣。迩年忽讲究皮簧,尊崇谭派,谓谭鑫培之吐字悉有阴平、阳平之别,于是一般戏迷遂退而考求七声,予亦戏迷之一,敢不从事?尝按之毛氏《七声略例》阴平、阳平、上声、阴去、阳去、阴入、阳入之七声,其音易晓而鲜成谱。周德清但分平声阴阳,范善溱《中州全韵》兼分去入而作者不甚承用,故鲜见之。今略举其例,每部以四字为准,谐声寻理,连类可通,初涉之士庶无迷谬。计凡七部,惟上声无阴阳可分,叙次先阴后阳,亦姑袭周氏之旧耳。例如左:
阴平声 冲、该、笺、腰
阳平声 蓬、陪、全、潮
上声 无阴阳
阴去声 贡、、霰、钓
阳去声 凤、卖、电、庙
阴入声 谷、七、妾、鸭
阳入声 孰、亦、、错
苟解夫此,可以唱戏,可以任意窜改脚本矣。
予尝聆谭鑫培之《碰碑》,反二簧中第四句“锦绣龙朝”之“朝”字用阳平声咬字,“龙”字稍一提高、稍一顿挫而底底将“朝”字叫出,“朝”字之后转折仅有五折,如他伶唱则提高乱耍一串花而“朝”字乃念成“超”字,非其阳平声之本声矣。又第六句“我杨家反做了马前的英豪”,“杨家”之“杨”字系阳平声,在此种地方唱,难得叫出阳平声来,故谭乃易之曰“我父子”,“父子”二字均为上声,上声无阴阳,易于上口,高下疾徐均可任意为之也。由此以观,名伶自改脚本、更易唱法,必有其理由在,非胡扯淡也。
又孙菊仙唱《朱砂痣》一段慢二簧,第三句“泪流脸上”之“流”字,按阳平声叫之余味甚长,“脸上”之“上”字的系上声,以菊仙苍老之喉咙唱来亦甚悠扬不现痕迹。又第四句“难配鸾凰”之“配”字为阴去声,故叫得切实。至“鸾凰”二字有时亦唱作“鸳鸯”,“凰”系阳平声,“鸯”系阴平声,“凰”字下可以耍腔,“鸯”字下则不能耍腔也。由此类推,无论二簧、西皮,凡字之属阳者始可用之于耍腔之第末字内,而字属阴者则当截然中止也。原板二簧《盗骨》词中之“我也曾征过了塞北西东”,此“东”字下不能耍腔者,以其为阴平声故也。又《空诚计》词中慢板西皮之“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此“坤”字下不能耍腔者,亦以其为阴平声故也。至于《卖马》词中“两泪如麻”之“麻”字系阳平声,故谭鑫培遂行腔其下,愈增凄凉之韵焉。
旧剧唱词大概用中州音、吴音、鄂音三种,此外又有二字,如“更”不读庚而读斤,“脸”不读捻而读简,谓为习惯音。然以予考之,庚、青、蒸韵可通用,而“更”字可作历字讲,譬如更事之名词即经事之谓,故“更”可以读经。至于“脸”字,明明系居奄切、音检,在俭韵中,其读捻者乃俗音也,剧中独用其古音,何足异哉?
上海入剧馆坐包厢看戏者多妇人与大商贾,位分固然至尊,风雅全然不解,那能真悟得剧中三昧?俗伶偶善两句花调,大标其名曰谭派以媚座客,座客听之而悦以为谭派即如是如是,果叫天自来,其行腔之花必较此更甚。及叫天果来矣,人震其名,亦果空巷往观矣,一聆其歌单简干净,乃惶然大骇,以为谭调必不如是,非叫天为伪者,即其不用心耳,不然,胡与我平日理想中之谭叫天、习闻之谭调异乎?于是叫天遂受此理想习闻之影响,知音寥寥,不能自见于上海,可悲也!
中国人之特性惟善于附和、善于模仿,附和之徒毫无主见,模仿之物亦不过得其形似。由沪人心目中所谓之谭调以推及于他事他物,固莫不中此病也。故中国今日文章、工艺,事事物物均无进步之可言,可胜叹哉,可胜叹哉!
尝见吴趼人所著小说,内载香港当初开埠时,华商到者寥寥,一窭人子穷极无聊,偶买得小儿玩物,以口吹“兵碰”作响,名为滴滴冻者计数十枚,携往香港,日坐于外人总会之门大吹之。一西人出见而大异,询每枚价若干,窭人子不善英语,伸一手指示之,盖言一文钱也。西人不知,以为一元,即授以一银币。及入口吹之,一吹便破,于是奔告同类速来研究此物。及众人至,均以为异,则争投银币购而吹之,有响者、有不响者,其能于吹响之人视不能吹响之人有傲色,而不能吹响之人遂大忿,解囊出巨金购多枚吹之,旋吹旋破无吝色,求其响而后已。然彼吹能响者亦为技不精,时有破损,故亦须时时补充。如是数月,外人尽能吹作“兵碰”之声,而窭人子之囊橐亦满载而归广州矣。此事虽近滑稽,然西人确有此好奇之心理也。
又闻乙卯年巴拿马博览会中有一中国人设摊卖水烟,尝独坐摊前,执水烟筒吹纸媒子使燃,烧皮丝烟吸之。一西人见而大异,向其借一纸媒子吹之火不能燃,遂亦邀朋引类共来研究,致劳及其著名理学博士亦亲来试验。博士至,虽能按物理学加以种种之解晰,使人悟明其原理,然其不能吹之使燃如故。足见西人随处留心,无一事不思求其真理也。国人惟知皮毛,不求进步,当恨自己之愚,莫笑他人之痴,斯可矣!
又闻有一善吹唢呐之华人,偶随贵人赴西洋,于舟中出唢呐吹之,西人均加叹赏,一德国人尤崇拜,请其为师授以吸气之法。后德人艺成,遂以善吹军笛名,且译中国《风入松》《破阵乐》等曲牌入德国军乐谱内。盖外人之善学有如此者,神而通之,变而化之。以视中国留学生仅知拾人牙慧者,真有霄壤之分也。
日本与我国同居东方,同是黄色人种,其发见西方之文明而学之也亦同一时代,顾今日而彼则蒸蒸日上,我则毫无进步可言,果何故欤?予初亦思之不解,后见英文《京报》揭载一英人之论说,解释此问题颇有充足之间题,特摘述之代我喉舌。
距今极远之时代,中国即以自己之文明嘉惠于自国毗连各地之野蛮人种。此等人种不知书写并不知计时,中国人乃以较高尚生活之理想传授之,俾脱离野蛮之状态。今日之所谓日本者,其初固在受教之列也。日本人之最初性质习惯,与婆罗洲食人喋血之丹克种族相差不远,直至受中国文明之教化始脱原人状态,知所谓法律,知所谓立法之人,知尊重圣贤之教训,知过去之历史,知世有较高于争杀攘窃之生活,知美术、学问、商业为平和之盾。凡兹种种,虽日本有悬河之口亦不能辩驳也。殆其后感觉西方文明之压迫时,日本已非复杀人喋血之种族,已遵奉中国之教范,又天性爱进取,知中国之文明虽能导人入于文化之乡而不能获取物质进步,向世界上争发言权,于是弃此取彼,一反掌间将承袭于中国政治上、经济上之原理已成为日本生活之一部者割而弃之,而别采用一思想完全不同之制度。于是为时不逾半纪,而日本在外观上固为一欧化的国家矣。顾中国亦同时学步而进行甚迟,其所以然之故亦不难知。盖中国文明之发展历数千年,蟠结于人心至为深固,日本取之中国非有先天之关系,根基浅薄,故一见有其他之文明即舍旧谋新,并无困难。至于中国则不然,国民生活之理想经数千年之演进,与日本当日得自外来者不同,外来之物掘之则易,本国产生之物,非经艰辛剧烈之程序不能别取他物以代也。
予抄此文一通后,于“日本受中国文明之教化”一语思得一事证实之。偶阅郑板桥《题画》有曰:“画家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予于此乃思及日本之画。彼日本旧式画不得不谓曰学自中国者,且其画家颇重写意一派,浓墨大笔乱画桃符,即自诩曰予善于写意,而其实乃不足博大雅之一哂也。此其故即原因于根基太浅,仅曾学我之皮毛又不肯下工夫先从规矩工笔上入手也。由此类推,凡日本所谓之文字、汉文学、诗词等等均莫不与其写意画相近,皆缺少中国浓厚之真精神,与英文《京报》所云实无一不合。偶闻人言,日本有一文学博士尝研究汉文,人询其何故用心如是之深,彼笑而答曰:“三十年后,予将入中国执汉文之教鞭耳。”嗟夫!我国人三十年后岂遂真无一人解汉文,而必远请颠倒文法之文学家来作我良教师耶,抑日人之言夸大不足信耶?然而须自励矣。
岁在甲寅,自古多乱。刘献廷《广阳杂记》所纂,如尧之洪水、幽王之得褒姒、吕政之易嬴、吴三桂之叛清皆在是年,然皆弗如民国甲寅西历一九一四年兵乱之凶剧,然此言偶然符合亦怪事也。
或谓中国今日如人患麻木不仁之病,不日即将亡矣。然今日固尚未亡也,魂虽出舍而躯壳固尚在也,于是救国之士恒曰宜唤醒中国之魂或尚可救也。然唤魂固又唤之久矣,而病之无起色如故,是终不可救药,是终须死而就木也。但死后不知有国鬼否乎?如以言人人死固有鬼也,惟无鬼之论现代科学家历历言之,于今请先研究鬼以证明国鬼之说。
人死后究竟能作鬼否?生者未曾试死一遭以试验之,而死者又一去不返,弗肯以鬼事语人,惟余一般未受鬼阅历之人乱发挥其臆测之词,以有鬼无鬼相争论,其实皆鬼门外汉耳,乌足以言鬼?故予乃自惭人不如鬼,不敢乱谈鬼道。惟据乡间父老所传述,大凡鬼之现世均以生前遭急病死者为多,如吊颈鬼、如产后鬼、如无头鬼、如水鬼之类是也,至于寿终正寝者虽有疾病杀之,然其被杀也甚缓,故鬼亦无有,即有亦弗如急死鬼之恶厉。是一言以断之曰:人惟惨死者始有鬼耳。
人如此,国亦想当然,故予乃希望中国之速亡。譬诸亡于共和告成不久之后,固明明产后鬼也。又譬如为外人所分割,固明明为断头、断四肢之惨死鬼也。留得鬼在,终尚能寻人作祟,使亡我者不能得一日半日之安宁。苟麻木不仁逐渐而死,是与寿终正寝者无异,亡后并鬼亦不可见,永无翻生之一日矣。故予乃敢作不祥之言,愿中国要亡便早亡耳,木鞋儿其有意乎?
予友绍英尝言张献忠奇人也,且愤世之人也。不然,胡爱杀人如是之甚?且献忠之为人别无他种嗜好,即女色亦不甚爱,惟独具此杀人之癖,尝剥女足为塔祭天,竟忍断其爱妾之足为塔顶,虽曰不近人情过于残忍,然世皆人也,胡独彼一人不近人情如是,甘心残忍如是?或亦其人有满肚皮牢骚不合时宜,且视天下之人皆为可杀,故遂性情尽杀以浇块垒乎?然其人心中之悲怆之凄楚,是当较被杀者为尤痛苦矣。相传献忠有短偈曰:“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以对天,杀、杀、杀、杀、杀、杀、杀!”嗟夫!人果因何种恶德无以对天,遂生怪杰之愤懑,一一以宝刀超度之使趋善地乎?予撰此则,予心大痛。
中国自有历史以来,每逾二三百年必有一场大乱,死人总在数千万以上,无可免者,此其故亦颇费研究。后绍英又告我曰:“大凡承平过久,人口必日益加多而生活无计,遂不得不揭竿作乱。及其终也,人数骤减一半,且所残余之一半大皆老弱无用,怵于死者之惨,已无作乱之心,惟有思治之念,故有杰者出遂得安然登帝位,重称承平之世。”此言也颇有妙理,今日欧洲各国大战经年,互争其海上霸权、陆上霸权,与夫往昔之冒险远出,经营荒野,灭人之国、割人之土,均莫非人数过多生活问题为之厉阶。嗟夫!求生而死,讵不可悲?
中国素有人口众多之患,即如山东一省,其人民流徙于东三省者每年有数十万,故今日东三省之人皆非满洲土人而为关内之山东人。且山东人之往东三省者类以剽悍之民为多,譬如里有无赖不事正业,父老及邻人均忧之,均缚而至临海之地方,少集资与之,使赴关外谋生,并美其名曰送,于是此无赖遂乘船而往满洲矣。然其终不能谋生如故,遂辗转而为马贼,大概今日关外之马贼均山东人也,而马贼今日所以如此众多者,亦良由山东人中之不能谋生计、务正业者源源而来关外入伙也。此种人之在北满及东海滨者,颇多奇男子。国无英雄留心边事,遂使此辈为盗贼以终,岂此辈之罪哉?
往年亦有人提倡招致马贼,且美其名曰杰,意将有以大用之。事虽未成,然亦颇具眼力。但予之意不然,如于承平之时招致此种人而给以厚禄,养其惰性,未免可惜;如欲用其为个人死士,向国内争权夺利,以致荼毒生灵,为罪更大,均非予所取也。苟有雄杰者出,欲用兵于东北,为四千余年之古国壮其威声,则是种马杰一招便来,其勇武可驾哥萨克骑兵而上之,拼死一战洗我国耻,亦不负男儿好身手矣。苟非此者,匪特马贼不就抚,抚之而不善于用之亦终于为害也。
将来东北国境不发达则已,苟一发达终是此辈马杰之世界也。将来南洋群岛不扩张则已,苟一扩张亦终是我国华侨之世界也。华侨乎,马杰乎,是皆强大我中国、巩固我国境、开拓我殖民地万不可少之人才也。
或谓予乃以马杰比华侨,未免无礼。此言也予固不能不抱歉,然予亦未尝无说也。按明末清初郑芝龙占领厦门与清人抗,以厦门为思明州,后兵败往台湾,其子成功继其位,虽大事未成,而革命种子乃为成功所手植以传至今日。此革命种子无他,即秘密会社是也。初名天地会,其一派流于暹罗、新加坡、新旧金山、檀岛者易名曰三合会,现时之华侨犹多有三合会中人,而其祖若父固莫不为海外避秦之人,当时清庭又何尝不以叛贼呼之乎?彼马杰者亦不幸而在穷边绝域耳,如其在洋岛之中又何尝不有坚忍之精神以事商业?质言之,是皆郁郁不得志于国内之人而已。华侨固当尊崇,马杰亦不可厚非也。天苟不亡中国,华侨与马杰必能各抒其进取之精神、坚忍之能力,为中国扬国威于北陆、南洋间也,国之人其勿等闲视之。所谓隐居之士尝与政治有关,其用意盖首在恶政治之龌龊,故远而避之,是则所谓隐者只以不近政治界为标准,其余毋论寄身于何地,均足以言隐也。故人有隐于伶界、隐于商界、隐于酒乡、隐于僧寮之称,而不必拘拘于深山峻岭、竹篱茅舍也。然则华侨、马杰又何尝不可曰隐于商界、隐于盗窟乎?且孤岛重洋无异于蓬莱之境,穷边绝北随处是白云之乡,谓曰隐居,孰道不然?伊人何在,增予遐想也。
予偶撰一“盗隐”之名词使人骇怪,兹又见卫泳之《悦容编》又发明有“色隐”二字,以为一遇冶容令人名利心俱淡,如迦陵妇人集所谓“爱玩贤妻,有终焉之志”者,均色隐也。谢安之东山丝竹、马融之绛帐笙歌,即是此中名人,有足称者。近日不乐名利之人多卜居上海,而上海又繁华冠全国,为南方花薮,与其以“市隐”名,何如赏心寻乐以“色隐”名乎?虽然,此中苦况个中人亦有难于告人者,偶信笔及此,予又呕心血乱发牢骚矣。
在世界上作人已是一件苦事,而作中国人更苦;中国人固然苦,而中国人中之女子为妓女者乃苦至无可伦比。予每一涉足花丛,必闻见许多凄惨之事,扫兴而退,遂以是为畏途。嗟乎!安得黄金千百万,尽超脱千百万可怜之女子出火坑哉!
讲社会主义者有废娼之说,其实此事目前何能作到?予并非反对此说,反对徒托空言,于事无补,仅务为深远之谈者也。夫女子卖娼,与之交者仍男子也,并非与禽兽合也。男女相交有对待之性质,胡男子以为乐,妓以为苦,而其他女子之交男子者又不以为苦?此其故可以自由与不自由二语分解之。为娼者与人交乃不自由之交接也,既言不自由则非娟之所自愿可知,然胡为而致此?则鸨母领家之罪也。顾鸭母领家亦有说,曰:“我之妓女固我之金钱所购来者,我为资本家而彼为劳动者,是当服从命令与人交接勿厌,以饱我囊橐。”斯言也违背人道极矣,以美国解放黑奴之例言之,文明国之人尚不以异种人为奴,而自国之人乃反以同胞为贩卖品,此应受死刑者也。若言资本家与劳动者之地位,则资本家应保护劳动者,工作尚有时间,应接岂无限制?似彼鸨所为惨无人理,固法律所不能许者也,然救正之法如何?是仍须以法律制限之。
予若得为议员,定提出一议案于议院,曰“娼妓保护案”,请定为律法。此律法之内容乃为逐渐废娼的政策,其办法缕列于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