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幸福斋随笔 - 第 1 页/共 6 页

《求幸福斋随笔》 [民国] 何海鸣   ○自序   或曰以求幸福斋主人之笔,在曩年报界中学悍妇骂街以丑诋当世之人,尚不值大雅之一哂,近复放荡怪诞,摭拾讠皮辞浪语,作随笔数卷,既非衍述旧闻为小说家言,又非引经证古、钩玄提要,别陈奥义以自炫其宏博,徒为醉翁口沫,信口。开河,果何为者?是亦可以休矣。主人曰:客焉知者,予之作固异于他人之作也。夫笔记杂缀之书,自汉魏迄于近代,求其目于四部盖累千万种,恣谈神怪、纪载野乘者比比皆是,甚至一事之微,辗转抄袭者数十家,毫未参以真见解、真意义于其间,徒以补白,是诚何苦?纵云古人之作未可一概抹煞,其间新奇赅博足资谈助而增知识者固自有之,然后来之作总以不因袭前人之唾余,拾取目前之琐屑为当。予不文,且不思以文炫世,何能如客所云引经证古、钩玄提要以自示宏博?纵能宏博矣,而引经证古又未必即为有用之书,故予乃不此是图而求其次。然又欲如客言勉为小说家言,自问亦能妖娆作态,与人争一日之长,但非初心所愿;必欲糜肉调饴作胡同中扁食,令市人大遂其嗜欲,彭腹而语,又窃自丑,故予乃终宁为予之不伦不类之讠皮辞浪语而无悔焉。况予之志不在著作也,窃自入世以来,造化小儿恒与予以不堪,心绪愈恶劣,性情愈冷僻,见人恒寡言笑。然予脑海中固尝积存有许多之妙想,有时与契友谈心,倾其肝膈,又尝有许多之妙语发现于无意之中,事后漫难记忆,似觉可惜,故Г笔记之,借存其稿。后徇爱国报社记者之请,出其稿刊之以填篇幅,读《爱国报》者既阅予稿,乃窃窃私议,谓此寡言笑之某某乃有风趣如是。既惊其怪,又讶其不似,遂纷纷请予付刊,冀与多人共见之,故予此书遂殃铅椠。阅者阅此,原不必问其体裁奚似、内容如何,视为予个人之谈话可耳。予无状,与爱我之人不相见者二年于兹,今兹购阅予书,必爱我之情甚挚,急欲聆予近来之谈吐何若,故于此作亦遂尽情而谈,不惧人之讥评,盖深知人必不以文字之陋劣罪我也。龂龂于答或问又胡为者?惟迩年聪明英锐日就颓丧,出言凄恻,不无可悲,而斯世斯时又仅以波辞浪语对人,亦终觉可羞耳。   民国四年八月十五日求幸福斋主人自序于上海客次   予于古代英雄豪杰独爱项羽,幼时作《项羽论》极得塾师称许。流徙东瀛后,闲无一事,欲另编一项羽传名曰《楚霸王》,以少参考书而罢。一日抑郁甚,信口吟七律一,其词曰:“人生如梦复如烟,明日白头今少年。不向风尘磨剑戟,便当情海对婵娟。英雄儿女堪千古,鬓影刀光共一天。没个虞姬垓下在,项王佳话岂能传?”诗成无题,即以《佳话》题之,自诵数遍,不觉狂笑,又复大哭。阅数日复阅《郑板桥集》,《巨鹿》一首中有句曰“项王何必为天子,只此快战千古无”,又云“何似英雄骏马与美人,乌江过者皆流涕”,快人快语,先获我心。   人谓关羽天人也,予曰项羽亦天人也。许猎欲杀,华容则饶,人谓关羽把阿瞒作小儿,然则鸿门宴中项羽又何曾正眼觑刘亭长来?况大丈夫作事,不凌弱、不乘人之危,窃知千军万马中枪对枪、刀对刀,项羽与关羽均能把刘邦、曹操杀却,鸿门、华容,刘、曹已成俎上之肉,杀之无丈夫气,论交谊犹其次也。   七十二战战无不利,一旦丧却八千子弟,何以为情?项羽之死不得已也。胜得败不得自有一种可取处,何必劝项羽学勾践乎?   烹其父所以胁其子之降也,子无不爱父,以己推人,人当以此降我,此项羽之近人情处也,不得谓曰残忍。“幸分我一杯羹”,此为亘古最不近人情一句话,亏刘邦道得出口,然如此愈足以见项羽之可爱。嗟夫!国人读史专崇拜一种奸巧阴鸷之小人为英雄,予欲大哭!   人无不崇拜拿破仑者,予亦然。但予之评论拿翁,独取其最后之一败涂地,此中亦自有说也。盖拿翁如能席卷欧洲为全欧之主,或保其法帝之位以终,后之人亦不过照例恭维几声圣武皇帝,无甚特趣,反不如为一失败英雄,使千万世人唏嘘感叹也。   日本肝若海军中将有拿翁会之组织,曾编辑拿翁全传都八册,第一册为拿翁少年时代,第二、第三以及五、六、七册则分记征普、征俄诸战史,而拿翁之艳史亦另刊一编,惟第八册则名曰《失败之拿翁》。予亦曾发一痴愿,欲译其全书,但须颠倒其秩序,以《失败之拿翁》一篇冠全书,并赘以己意聊当短序。其意则略谓,以英雄如拿破仑而犹失败,则世之不及拿翁万一而妄思推翻共和、恢复帝制者可以猛省,且拿翁所为均由爱法国一念发生,非徒逞专制之威,虽专制何伤?世无拿翁,徒使黄口小儿、龊龊鄙夫妄自尊大为专制魔王,亦国之羞也。   英小说家柯南达利撰《遮那德自伐八事》一书,其述拿翁旧将遮氏之言曰:“自拿破仑出,日鞭挞全欧沉酣不勇之民,使领受勇武之教训以去。久之技成,遂背其师恩转群驱拿翁于荒岛,欧之人待拿翁薄也。”予曰:今二十世纪之欧人犹保守其武德勿衰,且有如火如荼之势者,均拿翁所赐也,不可忘。   成功与失败虽为二事,然同有一种性质,则事之归束是也。既有归束,总算是了了一件事。人生数十年能了一件事便足,又何必在这成功、失败上计较一时之短长?西谚云“失败为成功之母”,含有劝勉之意,其意固甚善,即中国数千年抑郁不平之士所常诋之成败论人一语,亦何尝尽错?夫成败论人虽不满意于败者,然败者终尚有可论之资格,且可论之中尚有许多感叹之声,较之老死牖下没世无闻者如何?故人生在世终须作一件轰轰烈烈之事,不论成败。成也固是可喜,即失败亦未尝不惊动一时,项羽、拿破仑之故事可以风矣。   有一新问答曰:既知要拉屎,又何必吃饭?予戏应之曰:因为要拉屎,所以才吃饭。又改其句曰:既知终要死,又何必想活?则当答曰:因知道要死,所以更想活。更又改其句曰:人生不过数十年,何必多寻事作?则又当答曰:因为人生不过数十年,所以必多寻事作。   《稗史》载曹操杀吕伯奢事,人读之恒恶曹操之不义。夫曹操杀吕,证之者陈宫耳。苟当时无陈宫,事后曹操自道当如何?后之人Г笔记之,又如何?予于此忽另触忆一事,则渔父及浣纱女沉江之事是也。稗史载伍员奔吴,渔父渡之,伍嘱其为彼讳,渔父沉江自明;后员又乞食于浣纱女,亦严嘱之如前,女亦沉江死。夫渔父与女之死孰见之?不过出于伍员之口,苟曹操当日无陈宫在侧,讵不能以渔父、浣纱女拟吕伯奢而谓其全家自杀耶?伍员报父母之仇而覆父母之邦,千古忍人也,渔父、浣纱女或实由彼手刃而死亦意中事也。一段糊涂公案,数千年无人敢道破,徒使后世侏儒摭拾一二人人共知之事异口同声加以唾骂,与吠声吠影何异?又何怪奸雄齿冷。   凡治小人不可为已甚,天地间有君子必有小人,能容小人方成君子,此某先哲之格言也。虽忘其出处,予尝引此为诫。然予性过烈,每一怒辄痛诋人不能自己,事后又自悔,真莫奈何也。历代许多权奸,在当初未尝不思作一个好人,偶有小过,一般自命忠良者必群诋之以为快,人非庸懦,焉能尽忍?一不作二不休,遂真造就一个大权奸矣。抑忠良之福乎,抑国家之福乎?   刚毅之夫,苟有大忿必倒行逆施而不顾,如伍员之覆楚是也。新剧家刘艺舟编《石达开》剧本,其中有摇板六句云:“一霎时流热血乾坤遍洒,说甚么共生死同保中华,到如今才知道人心险诈。兄王呀(哭杨秀清也),大丈夫顾不得破国亡家,叫人来你与我南京攻打,拿着了狗奸贼定要杀他。”凄凉悲壮,得未曾有。“顾不得”三字有许多血泪随之迸出,足见人受激刺甚深,一念之中几无论何种惊天动地之事均能做出,惟能持久者始为阴鸷之人,否则事后猛省,得罢且罢者,终不失为血性男子也。   苏轼作《战国任侠论》,其首段略谓:春秋之末,诸侯卿相皆争养士,如田文、黄歇、赵胜等均皆有客六七万人至三千人不等,当倍官吏而半农夫,然六国之所以久存、秦之所以速亡者在此。次段略谓:智、勇、辩、力之四种人皆天民之秀杰,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故先王尚分天下富贵与此四者共之,以求民靖。六国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当是时百姓无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养而不失职,其椎鲁无能力耕奉上之人虽欲怨叛而莫为之先。始皇初欲逐客,以李斯之言而罢,故并天下既帝之后以客为无用,于是隳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行将安归?夫纵百万虎狼于山林,饥之渴之而欲其不噬人,孰谓始皇为智乎?金圣叹批公此文曰:“妙绝妙绝,谁有此识?谁有此胆?”予读此文于佩叹之外而别有所慨,盖今之世,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之甚多也,即不才如区区亦是此中一人,可愧也。然今之智、勇、辩、力之人悉已为二千年后之祖龙摈之逐之以鸣得意,祖龙之亡亦可必矣。   文人作风流小史,其述艳情也,盛述才子佳人之如何恋爱,如何盟心,如何而得成神仙眷属,使人艳羡不已,然成眷属之后则无可记述矣;其述哀情也,亦历言青衫之如何薄福,红粉之如何薄命,甚至哀不顾身同为情死,然一死之后则又无可纪述矣。予于此恍然大澈悟、大解脱,敢告普天下善男善女、一切众生曰:情场中有眷属与情死之分别,其表面之哀乐虽异而精神上有相同之点,则情之归束处是也。成眷属是一种归束,同为情死亦是一种归束,有归束则向者所用之情为有着落,有着落则无负向者所用之情,此心可以安矣。故予曰情死者之愉乐与成眷属者无异也。有不解予言者,予更为引伸其说。兹试执有情人而问之,情之一字对于所爱之人而发生乎,抑专对婚姻夫妇之名义而发生乎?窃知世无此奇特之人,日倡言于众曰:我近日尝思娶妇嫁人不能自禁也,即有之亦决不能凭空谈到情字上去,是情之一字固明明对于所爱之人而发生者矣。男女相爱出于天性,因男女各有相爱之人而世间复有此相沿之婚姻制度,故始有此婚姻之希望。此希望固由爱情发生,先有情而后有此希望也。希望婚姻就其精神言之,则希望此万缕情丝得其归束是也,苟专为婚姻夫妇之名义而用情,则一人之事不谐,天下美男子、美妇人尚多,又何必恋恋于一?彼恋恋于一者,情也。万缕情丝飘散空中,尚无归束,此为人生最苦之事,故啮臂盟心之佳偶,当其将成眷属而未成眷属之时,其心患得患失苦也,幸而事谐矣,成眷属矣,窃知其双飞之夕必切切私语曰:“郎不负侬,依不负郎,今而后终身之事定矣。”定者即可乐之处也。苟婚姻之事不谐是万缕情丝未能于此种归束处归束之,俯仰天地,此身竟无处安顿,其苦如何?于是而大澈悟、大解脱,约同为情死,当其偎抱待死之时,窃知亦必切切私语曰:“郎不负侬,侬不负郎,此生之事止于此矣。”止者亦可乐之处也。否则人孰不畏死哉?故予曰情死者之愉乐为可贵也。予再就其可贵之点加以断语曰:情死者具有真正之愉乐,亟言之即无上之愉乐是也。予前云作艳情小说者,每至结婚后即止,譬诸侦探小说述名侦探获一奇案,未尝不动人心魄,然案破后书亦收煞,此后侦探每日如何在宅吃饭睡觉,匪特无可记述,即强记之亦索然无味也。然予又尝见一种说部,亦叙一双夫妇成婚后偶相猜疑,或用情不终,卒至分析离散,成为怨偶,及其结果也,猜疑俱释者、破镜重圆者固亦曾有,然已饱受磨折,备尝情海中之痛苦矣,其不幸者或至覆水难收、琵琶别抱,甚至于演成流血之惨剧,大伤天下痴男子、痴女子之心。推其祸原,则皆婚姻制度之为害也。若彼情死者一死之后已脱地狱而升天堂,精魂不昧,在天为比翼、在地为连理矣,决不致有波折变故之发生。故将死未死之时,此万缕深情已证明为神圣的、永久的、不变的,故予曰此愉乐乃无上而可贵也。   狂奴无状,尝于酒酣耳热之余倡言于众曰:“人生不能作拿破仑,便当作贾宝玉。”侏儒、鸭屎臭闻而大骇,争于拿、贾二人之事实,龂龂辩论,使人作呕。虽然,曾几何时忧患逼人,狂态已不能复作,且数年来聪明英锐亦渐消磨颓丧,是可悲已!   初出世之少年人人俱是一个完人,无奈此种完人在现今世上行不去,动辄受人欺凌。当初以己待人何曾识得,及渐知之并有戒心矣,遂亦与世浮沉,领会得一切欺诈之手段,聪明人又以小才小智继之,遂不觉成一老奸巨猾为社会之蠹,而且自鸣得意。即偶或有一种天性厚、根砥深之人,心中老大不以此为然,然除却避世厌世外实无他法自处,遂亦不得不已稍出些许手段对付世人,然问心终觉不安,且日日以假面示人,毫无丝毫天然之乐趣,行尸走肉,生不如死,那还有心向前作事?哀哉,哀哉!虽欲不厌世而不可能也。予抱此感想甚久,继忽大澈悟,人生数十年原是逢场作戏,但生着时总得生得畅快,明知世界龌龊亦何必硬生悲感?混到几时便是几时,惟求此身之畅快计,终须行其心之所安耳。立定脚跟、打定主意与世人交接手段,无论正奇皆可出之,但“心之所安”四字要时常自己扪心想想,有无错谬。苟无愧天良,斯为真安,世上行得去否非所敢知,惟我总如此行去而已。   人人说国事不可为,我亦说国事不可为;人人说某事某事已无希望,我亦说某事某事已无希望;人人说生着无味不如死,我亦说生着无味不如死。然而谁肯无缘无故即行自杀?虽说生着无味,总须寻点有味之事做做,国事虽说不可为,某事某事虽说已无希望,除却此事无事可做,只好不问成败利害,一步一步作去。倒嗓子艺员唱二簧,唱到那里便是那里,成也不过是消遣,败也不过是消遣,又何必想死?又何必作痛哭流涕之贾谊?又何必学不近人情、沽名钓誉之隐居名士,硬着心肠去尝孤风寂味?更何必学按捺不住尘心勃勃之空门禅士,口淡得出水来,自讨苦吃?   辛亥夏,余在汉口以《大江报》事与余友大悲同系狱。余之罪名即因某日报上有余一短评,标题曰《亡中国者即和平》也之故。讵料今日中日交涉完结后,和平亡国之声浪乃遍传于人口,是当曰不幸而言中。   从古以来,小人不独为小人,故其援益众;君子每独为君子,故其类益孤而遇事都不可以有为。忧时之士每叹君子道衰、小人道长,殊不思君子之道是否独善其身亦是兼善其国?如为一人计,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则不妨自藩其篱,独为君子。如为大局计,则为君子者须知善恶之途间不容发,身为君子与小人原相隔无几,况为应守之道且亦寻常无奇,良不必清高自得,力拒小人以自鸣而反坐实许多小人、养成许多小人也。予读史于历代党祸,对彼龌龊小人自应痛恨,惟所谓清流者予亦良不敢多有所褒。盖凡国家大务非一人之力所能及,惟恢宏阔达之士不斤斤于尺寸之节而能尽破门户拘挛之习,深沉不测中智勇形焉,故能运用大势而成大功,非彼自命清高者所可望项背也。   清儒包世臣曰:“荀子言性恶悖于孟子,此实由末俗陵夷,致荀子激为此言耳。其言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伪即古为字,言性善由于人为,即孟子言扩充之义耳。”伪为之义颇新奇,又似平淡,然足以为荀子释冤矣,此为善读古人书者。   腐儒、假道学戒后生辈勿好色,甚至痛诋女子为不祥之物,历举人人共知之妲己、褒姒亡国妖孽以为戒,推其用意几欲使世人均不亲近美妇人,即对母、无盐亦当正言厉色。但世界不可无人类,人类不可无男女,女子中尤时时有绝色者点缀其间,既不能投诸四夷使尽作出塞之昭君,又不能定为厉禁使永为不嫁之女尼,则男子之亲近之也又焉能免?即腐儒之父若母,固亦男女交合而始有腐儒,既痛诋女子为不祥,复厉责男子勿好色,则当初腐儒之父若母岂不大多事,为腐儒所不取者乎?况母亦女子,女子不祥即骂其母也。父不好色必不娶母,不娶母即不生儿,以男子好色为罪是又骂其父也!诋其父母又岂《四书》《五经》中所有哉?且中国女子无能力、无智识,可怜虫也。男子既视为玩物,复又痛斥此玩物之迷人心志,是岂玩物之罪哉?即以褒姒、妲己论,明明系纣、幽无用,自亡其国,胡可罪及女子?且自古英明之主亦未尝不有姬媵数人,而《关雎》一章尤盛述君王好色且艳称后妃之美,胡又引起后人之歌颂?予深为妲、褒等抱不平,尝作《西施》)诗四章,有一绝云:“十年生聚任人为,有土有民不教之。自是夫差无大用,缘何亡国罪西施?”为西施呼冤,即是为千古许多公认不祥之女子呼冤也。又时人章某咏息夫人有句云:“无言便是吞声哭,一死何须责妇人。”亦是善体谅女子者。   《离恨天》小说,法卢梭友人森彼得原著,闽人林琴南译之。此书多寓哲理,有句云:“果人人能知后来之事,孰则更愿长生?但使后此有未来之不幸为我前知,则忧烦顾虑之心宁何时息耶?果使祸事未来之前克日知其必至,则未被祸之前数日又何有宁贴之日?故凡事以不推测为佳。”达哉是言,予前者所云成功失败亦寓有斯意。盖作事苟可问成败于未作事之先,则亦无宁贴之时而事终不可成矣。惟于失败上不看得透切,终不能不顾虑忧惧。予故进一步立说,欲世人看透此中奥理,俾自然趋于宁贴之途也。   近来小说家争称林纾,然林仅以善译名,而人之喜阅者又在爱其文笔。予窃谓林氏仍只能称文学家,或曰古文学大家。盖借材于西人小说而贡献其研究古文所得之墨滴也,其能称小说家者仍以无闻达之李涵秋为合选。涵秋所作《广陵潮》真为吾国数十年来小说界中一部奇书,不能与《红楼梦》《水浒》并论,盖各有各的好处,《广潮陵》之妙点亦《石头记》《水浒》所无也。遑论其他,即自作二字亦远在林纾之上。虽然,《广陵潮》所露布之《大共和日报》乃为上海倒数第一之报,予看一份《大共和报》即专为涵秋之小说,想抱此观念如予者必更不少也。   自古才子必悦佳人,佳人亦必悦才子。不悦佳人者固决非才子,然则不悦才子者亦决非佳人。盖佳人所悦者始为才子,才子所悦者始为佳人,世无佳人焉知才子?世无才子又谁悦佳人者?一叹!   林述庆克复金陵而南京政府论功不与,林且辞去镇军都督,垂钓闽江,后走京师,以暴疾终,说者谓为袁政府所毒,果如是,袁之待林胜于孙、黄也。盖世之称知己者,其最则怜其才称誉之、援引之,其次则深忌其才而必欲杀之,其最不能堪者,视其人无足轻重,其人自生自死自贫贱且老于天地之间一不介于胸中也。魏相公叔瘗荐公孙鞅于惠王,谓:“王若不能用,必杀之。”鞅曰:“王不能用臣,又安能杀臣?”夫天下能杀才士之人即能知才士之人也,孙、黄之对林,岂非与其以最不能堪而勿介于胸中者乎?袁初欲用林,继知其不为己用,遂毒杀之,其手段虽辣,然可谓知林矣。林述庆地下或闻予言而失笑乎?虽然,予之记此乃本于林琴南所著之《金陵秋》小说,此又一可赞叹之事也。   《金陵秋》小说,作者署名曰冷红生,林琴南初译《茶花女遗事》,亦署名曰冷红生,故知为林之手笔。其自叙其缘起曰:“冷红生者,世之顽固守旧人也。革命时居天津,乱定复归京师,杜门不出,以卖文、卖画自给,不求于人,人亦以是厌薄之。一日,忽有投刺于门者,称曰林述庆,请受业门下。生曰:‘将军非血战得天保城,长驱入石头者耶?’林曰:‘不如先生所言,幸胜耳。’生曰:‘野老不识贵人,将军之来何取于老朽?’将军曰:‘请受古文。’(中略)如是累月,将军每数日必一听讲。已而忽言将军以暴疾卒矣,生奔哭其家,幼子甫二岁,夫人缟素出拜,以将军军中日记四卷见授,言:‘亡夫生平战迹悉在其中。’读之文字甚简朴,生告夫人:‘此书恐不足以传后,老朽当即日记中所有者编为小说,或足行诸海内,以老朽固以小说得名也。’既送将军之丧南归,夫人于铁路尚呜咽请速蒇事,生以经月之功成此书(中略)。嗟夫!将军之礼我,较诸邢恕及耶苏门之犹大相去万万矣。”林氏之作此书,全关系“将军礼我”一语,盖所以报知己也。世道日衰,论友者鲜有始终,观于此可以风矣。彼林述庆者,其礼文人而请为弟子,其意当不在是书之编刻,惟夫人呜咽以请,又似闻诸亡夫生前酒酣耳热之余,扼腕而叹曰:“世不识英雄,予惟愿得文人传吾事实于后世,增后人感叹耳。”故夫人遂以是请而林亦有是作,二林均可人,此作尤可感叹,较之无行之文人假笔墨阿谀权势,如刘师培之请开方略馆者,相去奚啻霄壤耶?商务印书馆刊此书诿为代售,尤足见琴南之煞费周旋,其报故人也可谓至矣。   金圣叹曰:“写女郎写来美是俗笔,写来淫是恶笔,必要写来憨方是妙笔。”又:“写女郎憨,写女郎自道憨是俗笔,写女郎要人道其憨是恶笔,必要写女郎憨而极不自以为憨方是妙笔。”今之小说家谁解此者?   女子中何以有称美人者?美人又必具何要素?予断言曰:“憨也。”未有美人而不憨者也,如徒求外观则天下妖姬多矣,美人之称又何足贵?读小说至《红楼梦》,绝无有心许王熙凤为美人者,即是理也。又如《西厢记》写红娘阅书者,每注意红娘而少注意莺莺者,亦是红娘传书递简不知为着何来,而自又不知其憨也。   天乍热矣,偶吃饭、睡觉、写字、作生活必汗出如雨,染衣际经日不洗必发奇臭。偶思艳词多言美人之汗为香汗,同一汗也,我汗臭而美人之汗香,诚大奇事。然我乃不信其有此,焉得纵身美人怀中,一闻之而定其或香或臭乎?如其香也,则不妨广延许多美人闭之深室,使出汗如渖,盛之以瓶,不亦可代香水精而可售诸市乎?此言也大杀风景,聊以博笑。   海上小说家吴门瘦鹃曰:一九零九年英国《庇亚生》杂志“耶苏复活节大增刊”卷中乃有拿破仑作之短篇小说一篇。按拿破仑本科西加望族,至其父身始赋式微,迨法国革命家毁,拿破仑乃发愤著书,冀以文学名于世,借以振其家声。其所著有科西加历史一卷,凡三易稿而成,又科西加小说一卷、短篇小说若干种,诗数章,文多首,都为二十岁以前手笔,而文名寂然,人鲜称道。历史未付刊,小说未脱稿,惟其文及短篇小说偶散见一二。夫拿破仑于横戈跃马以外复能操觚为文,真为罕闻之事,其所作《幕面之先知》一篇著时为一七八七年、刊时为一八一二年,文体似仿大文豪福禄特尔氏,瘦鹃译之,易名为《同归于尽》。略述阿拉之舌士起兵与回回教王争,累战累胜,一日战失其一目,后遂败,剩残军一支处小危城中,以神语诏众掘阱,阱成,以毒酒宴众尽死,一一投之阱中,己亦寻死。其文要自可传,姑勿论其用意。予惟叹拿破仑以盖代雄杰,当其失路时亦尝作以文自见之想,可见实非其愿,乃无聊而不得已也。天下文豪多矣,其中多伤心之人、瑰奇之士,使尽为文豪以终,是岂真正文豪所愿者耶?晚近英雄敛迹,有心人复抱悲观,乃相率为诗文小说,坐谈风月以自遣,莺花不管兴亡恨,是亦更可悲矣。   孔子一生惟谈仁义,然其生平所作事乃不能符其言,如杀少正卯尤为最不讲道理者也。子贡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夫子诛之,得无失乎?”子曰:“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僻而坚,三曰言伪而辨,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有一于此则不免于君子之诛。”夫君子之诛当作诛心论,远之可也,岂君子必以杀人为能事乎?史又言少正卯与孔子同时,孔子之门人三盈三虚,孔子为大司寇,戮之于两观之下。是明明孔子与少正卯争门人之多少,因为少正卯所败遂怀忿恨,及为大司寇遂假权杀之也。纵事后善于文过,谓少正卯有五恶,然此五恶不成罪名,供君子之笔诛则可,供大司寇之按律惩办则无此律法也,如在今之世是曰违法杀人,且原因于党争,假公以泄其私忿,当不能见直于人矣。嗟乎,少正卯当从何处呼冤哉!   孔子携其党徒周游列国,劳碌一生而不能行其志,颇似高等流氓四处撞木钟,思之使人失笑。然其干禄之心、躁进之念亦是贤哲所不取矣,幸而孔子不得志于其时耳,苟多作几次大司寇,则所杀之少正卯当更不少,而孔子一生之私忿亦当泄之勿遗。幸哉!孔子之不得志于其时也。   昨致人一函云:予尝对客言,今之人不戴面具决不见亲友、不出大门,甚或自睡梦中醒亦亟取此不可离之面具对其妻孥,大千世界乃尽为此面具猎逐之场,我厕身其中畏而生厌。及见足下乃得与面具里面之人谈话,或作两句歪诗,或吃几杯苦酒,或高谈阔论、想入非非,上无古人、下无来者,真栩栩欲仙,其乐无穷,妙人哉足下也。自是君自有仙骨,愿为足下诵之。予素有痴病,亦具童心,早年虽孤僻不群,然于心颇自适。金陵一役骤负虚名,其实乃自加以缰锁,于是须矫作英雄,勉为豪杰,口非政治不谈,行非革命不动,且非如是不足取悦于人,而且来友朋之怨望之勉责,天然乐趣剔削殆尽,再加之以同室纷纭,人心反复,爱我者多情不可却,偶亲于此则疏于彼,为防怨语从事调剂,于是又须少筹对付之方,聊尽敷衍之道,研究联络之法,强为镇定之容。有时神经过敏,忽然惊惧,既虞排挤又防暗算,辗转反侧,数日不安。继又念国家将亡,匹夫有责,负兹宏誉何以图救,及时不起使人笑骂,口呼负负,日夕彷徨。嗟夫嗟夫,如猴儿带紫金冠、著大红袍,颈系一链在人手掌,忽受命跳舞于广场中,其苦乃不可以言状,旁观之人不知猴苦,以为猴乃带冠着袍至为荣幸,群加笑谑,或用指摘,应接不遑,缩地无术,遂使二十余年聪明英锐消磨颓丧。既以自怜,又以自笑,朝来细雨打窗,卷帘纳凉,心脾爽然,如曩昔对足下时。呼僮煮茗聊以当酒,茗熟心事乃如泉涌,拉杂书之,寄尘足下以当下酒物,或不至碎以覆瓿乎?书讫拥衾而卧,终日无言。至六时,家人又以《爱国晚报》进,噫!   王金发已枪毙于杭州模范监狱,说者谓王作绍兴都督者数日,括民财及百万,以巨金购宅海上,额曰逸庐,娶名妓花小宝贮其中,平日呼幺喝六,作牧猪奴戏,折资无算,今死于非命,宜也。予曰:辛亥之秋,作都督司令括民财者夥矣,讵止一王金发?顾皆如守钱奴着破学生装,佯为穷措大以示人,无豪于王金发者。王尚有本色,以傥来之财纵情于赌,一掷万金无吝色,又经营私第、娶名姬,学为风雅,绝不讳其有钱。谚云:“非分之财,水里来水里去。”王似看透此理,及时行乐,适其所适,毫不矫作向人,予有取焉。   海上报馆先生之善骂,当无有过于张丹斧者,予亦自叹弗及。癸丑秋,予在金陵,张一再以冷语载诸《大共和报》骂我,至谓我命中注定一个逃字,其言清脆,尽其骂之能事。或戏问予:他日当何以报其人?予曰:当置之清客之列,使其日作二三百字骂我,愈俏愈妙,倦时读之可博一笑,亦卫生新法也。   拿破仑曰:“凡属英雄,每日必作小儿之举动二次以上。”伟哉言乎!是即所谓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中国人好自大,年来伟人之称转含讥刺,是亦无真英雄故耳。   有狂生焉,发三大宏愿,一不娶妻而多娶妾,二勿生子,三不及三十岁即死,自是快语,惜太过耳。予亦有宏愿,愿当今小说家将我名字嵌入一言情小说内,得与一纸上之佳人成为眷属,虽其间备受挫折亦无悔,予且借大文豪笔下超生之力得饱受艳福。阿弥陀佛!予愿折十年阳寿焉。   予生二十余年,曾为孤儿,为学生,为军人,为报馆记者,为假名士,为鸭屎臭之文豪,为半通之政客,为二十余日之都督及总司令,为远走高飞之亡命客。其间所能而又经过者,为读书写字,为演武操枪,为作文骂世,为下狱受审,为骑马督阵,为变服出险,种种色色无奇不备,独未一涉猎于情场,论交不得一好女子。情海茫茫,大有望洋兴叹之慨,遂致一念欲灰,悲酸刺骨,把镜自怜,问天无语。休矣休矣,此生已矣,夫复何言?言之亦惟徒呕心血耳。   言情之作,描摹善男善女,福慧双修如同仙子,然予不特未曾身受,且亦未曾亲见,或文人故弄狡狯以笔墨欺人耶?然则又何不亦将我名编入稗史,使享艳福,聊当望梅。虽曰期我,我固甘之,以欺后人增其欣羡,俾作为佳话永道弗衰,则不佞数千万年后骨化成灰,灰复飘渺四散,而一缕精魂尤有余乐也。文人积德,当允予请!   人之生也首赖吸清鲜之空气,而美食盛馔次之。此言亦不过道其表面耳,其实乃以爱情有所贯注为重,而寻常夫妇之好、皮肉之欲次之。嗟夫!爱情即清鲜之空气也,人之爱情若无所钟,遂亦无复有他人爱情之灌输,干渴欲死,又何异于人之无空气可吸乎?   武伶高福安,于南满火车中愤日警无故殴人,报之以拳,日警出手枪击之,高夺其枪复攫其刀,如白水滩路打不平故事,杀木鞋儿凡三,且好汉作事好汉当,赴大连自首,又颇似田七郎。朔方健儿好身手,于《长坂坡》《金钱豹》之余尚演斯活剧,予为浮一大白。虽然,侠伶已矣,健儿已矣,同胞受人欺侮为日方长,予愿与天下英雄、南北戏迷以白酒盈斗呼高福安之魂而哭之(此事后不确,闻系另一高姓云,噫)。   予前所致某君一函,语酸痛澈骨,事后恒疑人必以悲观太甚或消极太过相责,继念此亦不关重要,今之人虽日言不可抱悲观、不可消极,然悲观消极无伤于人也。人之初生浑浑噩噩,初无悲乐可言,及渐长成投身社会中,偶有外观,无不呈非悲即乐之象,而悲观尤触目皆是,无可幸免。以天真浑朴之人骤遇此变,又焉得不消极?盖悲观者、消极者皆入世之人厌必经过者也,入世愈久悲观愈多,遂渐冷淡,习以为常,而此消极之脑筋于千痛万苦后亦备有一种抵抗悲观之弹力。聪颖者或借此又得以养成一种明透放达之眼光,凡所触接视为幻影,无所谓悲,无所谓乐,自适其适而方寸间亦自无消极、积极之念,名之达人谁曰不宜?然达人所长亦不过具此精远之眼光耳,但此眼光非可以价值购得,而必以入世之年数购得者,推其究极,又实非仅岁月光阴之力,仍是此惯于苦人之悲观之力耳。   人不至大澈悟明达之时,偶有客观的乐观,非真乐也,惟饱阅悲观之后,心地忽然放出一线光明,眼底遂异常明透,凡外观的之悲观、乐观均不为所动,方寸中自有主张而且自然安适,是之谓真乐矣。   六祖法宝《坛经》有二短偈,其一曰:“身似菩提树,身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教惹尘埃。”譬诸抱悲观者尚未到明达澈悟之境,强自排遣,愈排遣乃愈苦痛也。其二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原来无一物,何畏惹尘埃。”譬诸澈悟之人,不用排遣,即无所谓为悲观,亦无所谓为消极也。   予傲睨自高之志,均逼迫而生,久之亦自思得其故,譬如人当孩提时日不离父母之怀抱,偶见生人则泣,是明明无傲睨自高之念搀杂其中矣。虽然,此尚可谓其无知识无能力所必致,及其长成,初入社会,必常怀悚惧之心,以为人尽优于我,我不过后生小子、沧海一粟,何可与老成前辈并论,故有所作施以及文章游戏小事,均不敢以对人,以为己实粗劣,何可以对大雅?即万不得已偶一炫之,亦立呈忸怩含羞之象,至于自命不凡、压倒一切之心殆无半丝存在也。及入世稍深,见人人均不过尔尔,渐自信其可敢于试事,偶有所成即傲睨自高矣。虽然,此恶德也,实恶社会无人之故,及其久也,人不过尔尔,己亦不过尔尔,五十步笑人,己亦自觉可笑,此傲睨自高之念亦截然中冷矣。嗟夫!偌大中原乃无一人,致使乳臭小儿如予亦尝自负,且四顾茫茫有万万不得已舍我其谁之慨,不亦大可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