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 - 第 7 页/共 53 页
六曰待时派。此派者,有旁观之实而不自居其名者也。夫待之云者,得不得未可必之词也。吾待至可以办事之时然后办之,若终无其时,则是终不办也。寻常之旁观则旁观人事,彼辈之旁观则旁观天时也。且必如何然后为可以办事之时,岂有定形哉?办事者,无时而非可办之时;不办事者,无时而非不可办之时。故有志之士,惟造时势而已,未闻有待时势者也。待时云者,欲觇风潮之所向,而从旁拾其余利,向于东则随之而东,向于西则随之而西,是乡愿之本色,而旁观派之最巧者也。
以上六派,吾中国人之性质尽于是矣。其为派不同,而其为旁观者则同。若是乎,吾中国四万万人,果无一非旁观者也;吾中国虽有四万万人,果无一主人也。以无一主人之国,而立于世界生存竞争最剧最烈、万鬼环瞰、百虎眈视之大舞台,吾不知其如何而可也。六派之中,第一派为不知责任之人,以下五派为不行责任之人,知而不行,与不知等耳。
且彼不知者犹有翼焉,冀其他日之知而即行也。若知而不行,则是自绝于天地也。
故吾责第一派之人犹浅,责以下五派之人最深。
虽然,以阳明学知行各一之说论之,彼知而不行者,终是未知而已。
苟知之极明,则行之必极勇。猛虎在于后,虽跛者或能跃数丈之涧;燎火及于邻,虽弱者或能运千钧之力。
何也?彼确知猛虎、大火之一至,而吾之性命必无幸也。夫国亡种灭之惨酷,又岂止猛虎、大火而已。吾以为举国之旁观者直未知之耳,或知其一二而未知其究竟耳。若真知之,若究竟知之,吾意虽箝其手、缄其口,犹不能使之默然而息,块然而坐也。安有悠悠日月,歌舞太平,如此江山,坐付他族,袖手而作壁上之观,面缚以待死期之至,如今日者耶?嗟乎!
今之拥高位,秩厚禄,与夫号称先达名士有闻于时者,皆一国中过去之人也。如已退院之僧,如已闭房之妇,彼自顾此身之寄居此世界,不知尚有几年,故其于国也有过客之观,其苟且以媮逸乐,袖手以终余年,固无足怪焉。若无辈青年,正一国将来之主人也,与此国为缘之日正长。前途茫茫,未知所届。国之兴也,我辈实躬享其荣;国之亡也,我辈实亲尝其惨。欲避无可避,欲逃无可逃,其荣也非他人之所得攘,其惨也非他人之所得代。言念及此,夫宁可旁观耶?夫宁可旁观耶?吾岂好为深文刻薄之言以骂尽天下哉?毋亦发于不忍旁观区区之苦心,不得不大声疾呼,以为我同胞四万万人告也。
旁观之反对曰任。孔子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任之谓也。
中国积弱溯源论(节录)
(1901年5月28日)
第三节积弱之源于政术者然则当局者遂无罪乎?曰:恶,是何言欤!是何言欤!纵成今日之官吏者,则今日之国民是也;造成今日之国民者,则昔日之政术是也。数千年民贼既以国家为彼一姓之私产,于是凡百经营,凡百措置,皆为保护己之私产而设,此实中国数千年来政术之总根源也!保护私产之术将奈何?彼私产者,固由紾国民之臂,而夺得其公产以为己物者也,故其所最患者,在原主人一旦起而复还之。原主人者谁?即国民是也!国民如何然后能复还其公产?必有气焉而后可,必有智焉而后可,必有力焉而后可,必有群焉而后可,必有动焉而后可。
但使能挫其气,窒其智,消其力,散其群,制其动,则原主人永远不能复起,而私产乃如磐石苞桑而无所患。彼民贼其知之矣,故其所施政术,无一不以此五者为鹄,千条万绪而不紊其领,百变亿化而不离其宗,多历一年,则其网愈密,多更一事,则其术愈工。故夫今日之政术,不知经几百千万枭雄险鸷、敏练桀黠之民贼,所运算布画,斟酌损益,而今乃集其大成者也。吾尝遍读二十四朝之政史,遍历现今之政界,于参伍错综之中,而考得其要领之所在。盖其治理之成绩有三:曰愚其民,柔其民,涣其民是也。而所以能收此成绩者,其持术有四:曰驯之之术,曰餂之之术,曰役之之术,曰监之之术是也。
所谓驯之之术者何也?天生人而使之有求智之性也,有独立之性也,有合群之性也,是民贼所最不利者也,故必先使人失其本性,而后能就我范围。不见夫花匠乎?以松柏之健劲,而能蟠屈缭纠之,使如盘、如梯、如牖、如立人、如卧兽、如蟠蛇者,何也?
自其勾萌茎达之时而戕贼之也。不见夫戏兽者乎?以马之骏,以猴之黠,以狮之戾,以象之钝,而能使趋跄率舞于一庭,应弦合节,戢戢如法者,何也?自乳哺幼稚之日而驯伏之也。历代政治家所以驯其民者,有类于是矣。法国大儒孟德斯鸠曰:“凡半开专制君主之国,其教育之目的,惟在使人服从而已。”日本大儒福泽谕吉曰:“支那旧教,莫重于礼乐。礼也者,使人柔顺屈从者也;乐也者,所以调和民间勃郁不平之气,使之恭顺于民贼之下者也。”夫以此科罪于礼乐,吾虽不敢谓然,而要之中国数千年来,所以教民者,其宗旨不外乎此,则断断然矣。秦皇之焚书坑儒以愚黔首也,帮皇之拙计也,以焚坑为焚坑,何如以不焚坑为焚坑。宋艺祖开馆辑书,而曰:“天下英雄,在吾彀中。”明太祖定制艺取士,而曰:“天下莫予毒。”本朝雍正间,有上谕禁满人学八股,而曰:“此等学问,不过笼制汉人。”其手段方法,皆远出于秦皇之上,盖术之既久而日精也。试观今日所以为教育之道者何如?非舍八股之外无他物乎!八股犹以为未足,而又设割裂戳搭、连上犯下之禁,使人入于其中,销磨数十年之精神,犹未能尽其伎俩,而遑及他事。犹以为未足,禁其用后世事、后世语,务驱此数百万侁侁衿缨之士,使束书不观,胸无一字,并中国往事且不识,更奚论外国?并日用应酬且不解,更奚论经世?
犹以为未足,更助之以试帖,使之习为歌匠;重之以楷法,使之学为钞胥。犹以为未足,恐夫聪明俊伟之士,仅以八股、试帖、楷法不足尽其脑筋之用,而横溢于他途也,于是提倡所谓考据、词章、金石、校勘之学者,以涵盖笼罩之,使上下四方,皆入吾网。犹以为未足,有伪托道学者出,缘饰经传中一二语,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曰“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曰“位卑而言高,罪也”;曰“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盖圣经贤传中有千言万语,可以开民智、长民气、厚民力者,彼一概抹煞而不征引,惟摭拾一二语足以便已之私图者,从而推波助澜,变本加厉,谬种流传,成为义理。故愤时忧国者则斥为多事,合群讲学者则目为朋党,以一物不知者为谨悫,以全无心肝者为善良。此等见地,深入人心,遂使举国皆盲瞽之态,尽人皆妾妇之容。夫奴性也,愚昧也,为我也,好伪也,怯懦也,无动也,皆天下最可耻之事也。今不惟不耻之而已,遇有一不具奴性、不甘愚昧、不专为我、不甚好伪、不安怯懦、不乐无动者,则举国之人,视之为怪物,视之为大逆不道。是非易位,憎尚反常,人之失其本性,乃至若是。吾观于此,而叹彼数千年民贼之所以驯伏吾民者,其用心至苦,其方法至密,其手段至辣也。如妇女之缠足者然,自幼而缠之,历数十年,及其长也,虽释放之,而亦不能良于行矣,盖足之本性已失也。曾国藩曰:“今日之中国,遂成一不痛不痒之世界。”嗟乎,谁为为之?而今我国民一至于此极也!
所谓餂之之术者何也?孟德斯鸠曰:“专制政体之国,其所以持之经久而不坏裂者,有一术焉。盖有一种矫伪之气习,深入于臣僚之心,即以爵赏自荣之念是也。彼专制之国,其臣僚皆怀此一念,于是各竞于其职,孜孜莫敢怠,以官阶之高下,禄俸之多寡,互相夸耀,往往望贵人之一颦一笑,如天帝、如鬼神然。”此语也,盖道尽中国数千年所以餂民之具矣。彼其所以驯吾民者,既已能使之如妾妇、如禽兽矣,夫待妾妇、禽兽之术,则何难之有?今夫畜犬见其主人,摇头摆尾,前趋后蹑者,为求食也:今夫游妓遇其所欢,涂脂抹粉,目挑心招者,为缠头也。故苟持一脔之肉以餂畜犬,则任使之如何跳掷,如何回旋,无不如意也;缠千金于腰以餂游妓,则任使之如何献媚,如何送情,无不如意也。民贼之餂吾民,亦若是已耳。齐桓公好紫,一国服紫;汉高祖恶儒,诸臣无敢儒冠。曹操号令于国中曰:“有从我游者,吾能富而贵之。”
盖彼踞要津、握重权之人,出其小小手段,已足令全国之人,载颠载倒,如狂如醉,争先恐后,奔走而趋就之矣。
而其趋之最巧、得之最捷者,必一国中聪明最高、才力最强之人也。
既已餂得此最有聪明才力者,皆入于其彀中,则下此之猥猥碌碌者,更何有焉?直鞭箠之、圈笠之而已。彼蚁之在于垤也,自吾人视之,觉其至微贱、至幺么而可怜也;而其中有大者王焉,有小者侯焉,群蚁营营逐逐以企仰此无量之光荣,莫肯让也,莫或怠也。彼越南之沦于法也,一切政权、土地权、财权,皆握于他人之手,本国人无一得与闻,自吾人视之,觉其局天蹐地,无生人之趣也;而不知越南固仍有其所谓官职焉,仍有其所谓科第焉,每三年开科取士,其状元之荣耀,无以异于昔时,越人之企望而争趋之者,至今犹若骛焉。当顺治、康熙间,天下思明,反侧不安,圣祖仁皇帝,一开博学鸿词科,再设明史馆,搜罗遗佚,征辟入都,位之以一清秩、一空名,而天下帖帖然戢戢然矣。盖所以餂民者得其道也。此术也,前此地球各专制之国,莫不用之,而其最娴熟精巧而著有成效者,则中国为最矣!
所谓役之之术者何也?彼民贼既攘国家为已一家之私产矣,然国家之大,非一家子弟数人,可以督治而钤辖之也,不得不求助我者,于是官吏立焉。文明国之设官吏,所以为国民理其公产也,故官吏皆受职于民;专制国之设官吏,所以为一姓保其私产也,故官吏皆受职于君。此源头一殊,而末流千差万别,皆从此生焉。故专制国之职官,不必问其贤否、才不才,而惟以安静、谨慎、愿朴,能遵守旧规、服从命令者为贵。中国之任官也,首狭其登进之途,使贤才者无自表见;又高悬一至荣耀、至清贵之格,以奖励夫至无用之学问,使举国无贤无愚,皆不得不俯首以就此途,以消磨其聪明才力。消磨略尽,然后用之,用之又非器其才才亦必屈下僚。何也?非经数十年之磨砻陶治,恐其英气未尽去,而服从之性质未尽坚也;恐一英才得志,而无数英才慕而学之;英才多出,而旧法将不能束缚之也。故昔者明之太祖,本朝之高宗,其操纵群臣之法,有奇妙不可思议者,直如玩婴儿于股掌,戏猴犬于剧场,使立其朝者,不复知廉耻为何物,道义为何物,权利为何物,责任为何物,而惟屏息踡伏于一王之下。夫既无国事民事之可办,则任豪杰以为官吏,与任木偶为官吏等耳;而驾驭豪杰,总不如驾驭木偶之易易。
彼历代民贼筹之熟矣,故中国之用官吏,一如西人之用机器,有呆板之位置,有一定之行动,满盘机器,其事件不下千百万,以一人转捩之而绰绰然矣。全国官吏,其人数不下千百万,以一人驾驭之,而戢戢然矣。而其所以能如此者,则由役之得其术也。夫机器者,无脑、无骨、无血、无气之死物也,今举国之官吏,皆变成无脑、无骨、无血、无气之死物,所以为驾驭计者则得矣,顾何以能立于今日文明竞进之世界乎?
所谓监之之术者何也?夫既得驯之、餂之、役之之术,则举国臣民入其彀者,十而八九矣。虽然,一国之大,安保无一二非常豪杰,不甘为奴隶、为妾妇、为机器者?又安保无一二不逞之徒,蹈其瑕隙,而学陈涉之辍耕陇畔,效石勒之倚啸东门者?是不可以不监。是故有官焉,有兵焉,有法律焉,皆监民之具也;取于民之租税,所以充监民之经费也;设科第,开仕途,则于民中选出若干人而使之自监其俦也。故他国之兵所以敌外侮,而中国之兵所以敌其民。昔有某西人语某亲王曰:“贵国之兵太劣,不足与列强驰骋于疆场,盍整顿之?”某亲王曰:“吾国之兵,用以防家贼而已。”呜呼!此三字者,盖将数千年民贼之肺肝,和盘托出者也!夫既以国民为家贼,则防之之道,固不得不密。伪尊六艺,屏黜百家,所以监民之心思,使不敢研究公理也;厉禁立会,相戒讲学,所以监民之结集,使不得联通声气也;仇视报馆,兴文字狱,所以监民之耳目,使不得闻见异物也;罪人则孥,邻保连坐,所以监民之举动,使不得独立无惧也。故今日文明诸国所最尊最重者,如思想之自由,信教之自由,集会之自由,言论之自由,著述之自由,行动之自由,皆一一严监而紧缚之。监之缚之之既久,贤智无所容其发愤,桀黠无所容其跳梁,则惟有灰心短气,随波逐流,仍入于奴隶、妾妇、机器之队中,或且捷足争利,摇尾乞令,以苟取富贵,雄长侪辈而已。故夫国民非生而具此恶质也,亦非人人皆顽钝无耻也。其有不能驯者,则从而餂之;其有不受役者,则从而监之;举国之人,安有能免也?今日中国国民腐败至于斯极,皆此之由。
观于此,而中国积弱之大源,从可知矣。其成就之者在国民,而孕育之者仍在政府。
彼民贼之呕尽心血,遍布罗网,岂不以为算无遗策,天下人莫余毒乎?顾吾又尝闻孟德斯鸠之言矣:“专制政体,以使民畏惧为宗旨。虽美其名曰辑和万民,实则斫丧元气,必至举其所以立国之大本而尽失之。
昔有路衣沙奴之野蛮,见果实累累缀树上,攀折不获,刚以斧斫树而捋取之。专制政治,殆类是也。然民受治于专制之下者,动辄曰,但使国祚尚有三数十年,则吾犹可以偷生度日,及吾已死,则大乱虽作,吾又何患焉?然则专制国民之苟且偷靡,不虑其后,亦与彼野蛮之斫树无异矣。故专制之国所谓辑和者,其中常隐然含有扰乱之种子焉。”呜呼!
孟氏此言,不啻专为我中国而发也。夫历代民贼之用此术以驯民、餂民、役民、监民,数千年以迄今矣!其术之精巧完备如此,宜其永保私产、子孙、帝王万世之业。顾何以刘兴项仆,甲攘乙夺,数千年来,莽然而不一姓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以吾观之,则数千年之所谓治者,岂真治哉?特偶乘人心厌乱之既极,又加以杀人过半,户口顿减,谋食较易,相与帖然苟安而已!实则其中所含扰乱之种子,正多且剧也。夫国也者,积民而成,夫有以民为奴隶、为妾妇、为机器、为盗贼而可以成国者。中国积弱之故,盖导源于数千年以前,日积月累,愈久愈深,而至今承其极敝而已。顾其极敝之象,所以至今日而始大显者,何也?
昔者为一统独治之国,内患虽多,外忧非剧,故扰乱之种子,常得而弥缝之,纵有一姓之兴亡,无关全种之荣瘁。今也不然,全地球人种之竞争,愈转愈剧。万马之足,万锋之刃,相率而向我支那,虽合无量数聪明才智之士以应对之,犹恐不得当,乃群无脑、无骨、无血、无气之俦,偃然高坐,酣然长睡于此世界之中,其将如何而可也?彼昔时之民贼,初不料其有今日之时局也,故务以驯民、餂民、役民、监民为独一无二之秘传,譬犹居家设廛者,虑其子弟伙伴之盗其物也,于是一一梏桎之,拘挛之,或闭之于暗室焉。夫如是,则吾固信其无能为盗者矣,其如家务廛务之废驰何?废驰犹可救也,一旦有外盗焉,哄然坏其门,入其堂,括其货物,迁其重器,彼时为子弟伙伴者,虽欲救之,其奈桎梏拘挛而不能行,暗室仍闭而莫为启,则惟有瞠目结舌,听外盗之入此室处,或划然长啸以去而已。
今日我中国之情形,有类于是。彼有司牧国民之责者,其知之否耶?
抑我国民其知之否耶?
立宪法议
(1901年6月7日)
有土地、人民立于大地者谓之国。世界之国有二种:一曰君主之国,二曰民主之国。
设制度、施号令以治其土地、人民谓之政。世界之政有二种:一曰有宪法之政(亦名立宪之政),二曰无宪法之政(亦名专制之政)。采一定之政治以治国民谓之政体。世界之政体有三种:一曰君主专制政体,二曰君主立宪政体,三曰民主立宪政体。今日全地球号称强国者十数,除俄罗期为君主专制政体,美利坚、法兰西为民主立宪政体外,自馀各国则皆君主立宪政体也。君主立宪者,政体之最良者也。民主立宪政体,其施政之方略,变易太数,选举总统时,竞争太烈,于国家幸福,未尝不间有阻力。君主专制政体,朝廷之视民如草芥,而其防之如盗贼;民之畏朝廷如狱吏,而其嫉之如仇雠。故其民极苦,而其君与大臣亦极危,如彼俄罗斯者,虽有虎狼之威于一时,而其国中实杌陧而不可终日也。
是故君主立宪者,政体之最良者也。地球各国既行之而有效,而按之中国历古之风俗与今日之时势,又采之而无弊者也。(三种政体,旧译为君主、民主、君民共主。名义不合,故更定今名。)宪法者何物也?立万世不易之宪典,而一国之人,无论为君主、为官吏、为人民,皆共守之者也,为国家一切法度之根源。此后无论出何令,更何法,百变而不许离其宗者也。
西语原字为THE CONSTITUTION,译意犹言元气也。盖谓宪法者,一国之元气也。
立宪政体,亦名为有限权之政体;专制政体,亦名为无限权之政体。
有限权云者,君有君之权,权有限;官有官之权,权有限;民有民之权,权有限。故各国宪法,皆首言君主统治之大权及皇位继袭之典例,明君之权限也;次言政府及地方政治之职分,明官之权限也;次言议会职分及人民自由之事件,明民之权限也。我中国学者,骤闻君权有限之义,多有色然而惊者,其意若曰,君也者,一国之尊无二上者也,臣民皆其隶属者也;只闻君能限臣民,岂闻臣民能限君?臣民而限君,不几于叛逆乎?不知君权有限云者,非臣民限之,而宪法限之也。且中国固亦有此义矣。王者之立也,郊天而荐之;其崩也,称天而諡之;非以天为限乎?言必称先王,行必法祖宗,非以祖为限乎?然则古来之圣师、哲王,未有不以君权有限,为至当不易之理者;即历代君主,苟非残悍如秦政、隋炀,亦断无敢以君权无限自居者。乃数千年来,虽有其意而未举其实者何也?
则以无宪法故也。以天为限,而天不言;以祖宗为限,而祖宗之法不过因袭前代旧规,未尝采天下之公理,因国民之所欲,而勒为至善无弊之大典。是故中国之君权,非无限也,欲有限而不知所以为限之道也。
今也内有爱民如子、励精图治之圣君,外有文明先导、可师可法之友国,于以定百世可知之成宪,立万年不拔之远猷,其在斯时乎!其在斯时乎!
各国宪法,既明君与官之权限,而又必明民之权限者何也?民权者,所以拥护宪法而不使败坏者也。使天下古今之君主,其仁慈睿智,皆如我今上皇帝,则求助于民可也,不求助于民亦可也。虽然,以禹、汤之圣,而不能保子孙无桀、纣;以高、光之明,而不能保子孙无桓、灵。
此实千古之通轨,不足为讳者矣。使不幸而有如桀、纣者出,滥用大权,恣其暴戾,以蹂躏宪法,将何以待之?使不幸而有如桓、灵者出,旁落大权,奸雄窃取,以蹂躏宪法,又将何以待之?故苟无民权,则虽有至良极美之宪法,亦不过一纸空文,毫无补济,其事至易明也。不特此也,即使代代之君主,圣皆如汤、禹,明皆如高、光,然一国之大,非能一人独治之也,必假手于官吏。官吏又非区区少数之人已也,乃至千万焉、亿兆焉。天下上圣少而中材多,是故勉善难而从恶易,其所以不敢为非者,有法以限之而已;其所以不敢不守法者,有人以监之而已。乃中国未尝无法以限官吏,亦未尝不设人以监官吏之守法,而卒无效者何也?
则所以监之者非其道也。惧州、县之不守法也,而设道、府以监之;道、府不守法,又将若何?惧道、府之不守法也,而设督、抚以监之;督、抚不守法,又将若何?所谓法者,既不尽可行,而监之之人,又未必贤于其所监者,掣肘则有万能,救弊则无一效,监者愈多,而治体愈乱,有法如无法,法乃穷。是故监督官吏之事,其势不得不责成于人民,盖由利害关切于己身,必不肯有所徇庇;耳目皆属于众论,更无所容其舞文也。是故欲君权之有限也,不可不用民权;欲官权之有限也,更不可不用民权。
宪法与民权,二者不可相离,此实不易之理,而万国所经验而得之也。
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此为专制之国言之耳。若夫立宪之国,则一治而不能复乱。专制之国,遇令辟则治,遇中主则衰,遇暴君即乱;即不遇暴君,而中主与中主相续,因循废弛之既久,而亦足以致乱;是故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历观中国数千年致乱之道,有乱之自君者,如嫡庶争立、母后擅权、暴君无道等是也;有乱之自臣者,如权相篡弑、藩镇跋扈等是也;有乱之自民者,或为暴政所迫,或为饥馑所驱。要之,皆朝廷先乱然后民乱也。若立宪之国,则无虑是。君位之承袭,主权之所属,皆有一定,而岂有全壬得乘隙以为奸者乎?大臣之进退,一由议院赞助之多寡,君主察民心之所向,然后授之,岂有操、莽、安、史之徒,能坐大于其间者乎?且君主之发一政、施一令,必谋及庶人,因国民之所欲,经议院之协赞,其有民所未喻者,则由大臣反覆宣布于议院,必求多数之共赞而后行。民间有疾苦之事,皆得提诉于议院,更张而利便之,而岂有民之怨其上者乎?故立宪政体者,永绝乱萌之政体也。馆阁颂扬通语,动曰“国家亿万年有道之长。”若立宪政体,真可谓国家亿万年有道之长矣!即如今日英、美、德、日诸国,吾敢保其自今以往,直至天荒地老,而国中必无内乱之忧也!然则谋国者亦何惮而不采此政体乎?
吾侪之昌言民权,十年于兹矣;当道者忧之、嫉之、畏之,如洪水猛兽然。此无怪其然也,盖由不知民权与民主之别,而谓言民权者必与彼所戴之君主为仇,则其忧之、嫉之、畏之也固宜。不知有君主之立宪,有民主之立宪,两者同为民权,而所以驯致之途,亦有由焉。凡国之变民主也,必有迫之使不得已者也。使英人非虐待美属,则今日之美国,犹澳洲、加拿大也;使法王非压制其民,则今日之法国,犹波旁氏之朝廷也。
故欲翊戴君主者,莫如兴民权。不观英国乎?
英国者世界中民权最盛之国也,而民之爱其皇若父母焉,使英廷以畴昔之待美属者待其民,则英之为美续久矣。不观日本乎?日本者亚洲民权滥觞之国也,而民之敬其皇若帝天焉,使日皇如法国路易第十四之待其民,则日本之为法续久矣。一得一失,一荣一瘁,为君者宜何择焉?
爱其君者宜何择焉?
抑今日之世界,实专制、立宪两政体新陈嬗代之时也。按之公理,凡两种反比例之事物相嬗代必有争,争则旧者必败而新者必胜。故地球各国,必一切同归于立宪而后已,此理势所必至也。以人力而欲与理势为敌,譬犹以卵投石,以蜉撼树,徒见其不知量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