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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为求用世之学,以得君为重,曾两谒丰润张幼樵副宪,问何以得志于高阳相国。副宪在光绪初方露头角,锋厉无伦,有参奏高阳风说,高阳阳与修好,阴实畏之。副宪遣戍之后,不复起用。曾致书合肥相国于京师,就商出处,末云:“兰师何以处我。”合肥持示高阳,高阳若弗闻也者。其交谊如此,其得君之术抑可见矣。及有为往见,副宪豪气全退,谦让未遑,阳为不知。
有为虽为新党魁首,而文笔繁冗,实不足以动人。上皇帝万言书,其中最警策之句云:“皇太后,皇上,将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可谓敢于直谏,而不可谓之善为说辞。谒见大员,辄云:“小变则小效,大变则大效,不变则亡。”闻者置诸耳而已,未之能信也。当时情事能令观听一倾者,厥惟《时务报》,自新会梁启超《变法通议》刊载报首,描写老大帝国致败之由,恰如人心之所欲道,益以同党宣传之力,遂能风行一时,京城内外,几于家有其书。人人争誉其美,遂入其彀中,隐为所动而不之觉。兹将《变法通议》中,凭空杜撰者,择录如下:
论学会云:“西人之为学也,有一学,即有一会,故有农学、矿学、商学、工学、法学、天学、地学、算学、化学、电学、声学、光学、重学、力学、水学、热学、医学、动植两学、教务等会。乃至于照像、丹青、浴堂之琐碎,莫不有会,其入会之人,上自后妃王公,下及一命布衣,会众有集至数百万人者。”
论译书云:“诸国都会之地,庋藏汉文之书译成西文者,浩博如《全史》《三通》,繁缛如国朝经说,猥陋如稗官小说,莫不各以其本国语言纟番行流布,其他种无论矣。”
在今人言之,鲜有不斥其妄者。而三十年前,昧于外务,群众心目之中,颇为倾服而与之俱靡,既爱其大体,亦不暇议其微疵。甚矣匹夫之力,足以率天下而趋于其所指引之地,使风气转移于无形,于斯见之矣。
有为字长素,不知其何所取义;京城士夫习闻其言孔子之教,以为长于素王也。因而启超及顺德麦孟华悉被以嘉名,曰“超回”、曰“轶赐”。孟华主《知新报》,文气萧索,与其师同。更于肉食者,鄙薄过度,每一论出,毒詈丑诋,不遗余力。久之,读者由厌生倦,咸弃去。不半年间,康、梁之赫赫声名,渐如爝火矣。
有为进士改部曹,启超落第举子,不得意于仕进之路。求用于世,乃别出一途,以希自见,以广义言之,有志之士当如是矣。然二人寒士,自顾谋身之不暇,文仲恭侍御疏中,谓“曾拒其重贿”,言“台谏中,如杨深秀、宋伯鲁,皆受百金之月俸,为之爪牙”,殊属不近情理,故劾者愈众,而上信之愈深。侍御既贬,未几,礼部六堂同时并罢,以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参预新政。稍涉机要,皆令四人拟诏,军机大臣不知也。及成,径达上所,军机大臣亦不知也。有为又请开懋勤殿置十友,隐夺政权,于是人人怨恨而大祸作矣。
有为先奉严诏,促其出京。事泄,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杨深秀及有为之弟广仁,同时被逮。有为出都,航海南下,已在“重庆”舟中。上海关道,以逻卒伺于太古公司埠头,将俟其至而执之。及舟近吴淞,英国兵舰阻其行。随有兵官乘ザ缘梯而上,以图象询得有为,挟至香港。有为曾以事之始末,告诸港官,载于西报,谓其幸脱法网,为威尔斯籍教士李提摩太之力。改名更生,盖以此云。太后怒外人为逋逃主,义和拳灭洋邪说乘之而起,无识之徒群起附会,遂有庚子之变。
有为亡命南洋岛中,游说侨民,集资立保皇党。八国联军事起,征李相入京议和,行至沪,得有为书,劝清君侧,逐母后。时上海居民十方杂处,恃租界为护符,扬言无忌,为举国讠皮辞之所自起。李相偶闻人言及此,辄笑曰:“何今之少年,中毒若是之易也!”盖至是已微知乱萌矣。有为旋命唐才常密结会匪游勇,谋据武昌。已而才常及其同党骈诛于市。虽无成功,然定计在辛亥革命十年以前,不可谓不识时务者也。既败,以余资设《时务报》馆,欲以言论之力,转移人心于思乱之一途,积久似有微效。有为死,《清史》本其素志,置诸列传之末,而论事实,则不然也。
国初人解经,引经注之别见者以示其精,而案头不可少之书,惟《注疏》一部。乾嘉人解经,引经文之他见者以炫其博,而唯一法门,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读。同时之儒者,或专攻小学,或避而孝子、史、地理,各有所长。自《经籍纂诂》出,为训诂之渊海;自《皇清经解》出,为经典之集林;自敷文阁刊《方舆纪要》,于地志一览无馀;自广雅堂辑《史学丛书》,于诸史各家咸备。于是人人可以掇拾,不废稽古之功。道、咸而下以及光、宣,学风一变而为钟鼎、石刻,作矜奇炫异、避熟就生之计。经史大义,置之度外。再变而为宋元旧板本,朽腐夏化为神奇。趋时之士各手一编,求其歧异之处,若国史馆之校对官,若书班房之对读生,不知学问为何事矣。世道愈趋愈劣,至于如此。等而下之,译书亦然。海禁开后,士大夫稍稍讲求新学,五台徐松龛译《瀛寰志略》,无锡薛叔耘作为《续编》,侯官林文忠译《四洲志》,邵阳魏默深益以历代史书及明以后岛志,钩稽贯串而为《海国图志》。其后译局盛开,京师之同文馆,上海之制造局,以及教会附设,如广学会、益智书局之类,译出西籍,不下数百种。鸿篇巨制,不乏其人,即天文、地舆、动植物、理化之类,何莫非专门之学。较之近作寥寥短篇,不可同年而语矣。至抄撮之教科书,犹之乎往日高头讲章,不在著述之列,当作别论。
南北风气不同,性情亦异,微特满、汉不能一家,即畿辅与江浙亦分两派。同光之际,南皮、高阳、东海、济宁前后入值枢府,声气相应。南皮之弟文襄及定兴两相继之,均北方之学者。寿州、常熟、嘉定世代久居京师,并不同化,合肥则更无论矣。本朝入关之初,以异族入主中华,其视各省,一视同仁。迨居京已久,渐染北俗,遂亲北而疏南。同一书房,常熟无论如何得君,终不若高阳之内外融洽。同一枢府,善化无论如何有权,终不能出庆邸范围之外。合肥入阁办事,几有适从何来,遽集于此之状。日战以后旋即屏咸望大损,区区译署出。若非商务大臣之命移督两粤,拳匪之祸必不能免,其能以功名终者,天也。当戊戌之变,礼部六堂,同时夺职,朝贵汹惧,咸虑自及。或言忧乱,闻于合肥。合肥笑曰:“未也必有红顶白胡者见于菜市而乱始作。”未及两年而至庚子,言事诸臣均遭其祸,而南人为多。仁和相国几亦不免。袁、许二公被参逮治之日,尚有附片留中,仁和几得罪,赖荣相力为乞恩,上意解,仁和得幸而免。未几,奉诏惩办首祸,留京者俱伏法。合肥非预言先知者,而谈言偶中,遂成语谶。
常熟当国既久,以古大臣自励,颇不悦于维新异说之骤起,力诤于上前。至称康有为之才胜臣十倍,正负气之语。措词切直,更失帝眷,放归田里。慈圣重临朝,憾者摭拾前说,以辞害意,遂获谴。然慈圣隐痛,在于甲午战祸之首。一日两诏,与吴大异案同罚,尤见微旨。
常熟书法,在石庵、完白之间,于本朝可称第一。每岁春联贴出,常有人抄录,联皆集句,都人传诵。兹录所记忆者如下:最早一联云:“骐骥思千里,鹪鹩守一枝。”甲申一联云:“夔龙新治绩,莺燕旧巢痕。”丁酉一联云:“经济惭长策,风云入壮怀。”戊戌一联云:“南图卷云水,北极捧星辰。”都人以常熟门联作预兆观,曰:“今年殆有水灾。”
帝既亲政,朝廷大事,慈圣初不与闻。甲午战役,知其必败,苟不遽至于亡国,犹忍弗言焉,则下此者可知矣。安维峻奏事,明明离间母子,而如弗闻焉,则等此者可类推已。然维新急进之徒,未能唯所欲为,终不得志。项城至京,谭嗣同往见,人心疑贰,于是有颐和园胁皇太后之风说。未几,项城果授侍郎,不复受直督节制,说者谓为有因,或奔告直督荣文忠,文忠使折归,而由庆邸上达,且调聂军驻津防变。项城过西沽,见戎幕棋布于铁路侧,心知有异,趋诣荣文忠报密。慈圣闻之,即夕还宫,翼日,下临朝训政之诏。寻逮治康广仁、杨深秀、杨锐、刘光第、谭嗣同、林旭诸人,尽反帝变政之所为。本朝垂帘之制遂与国同休。
鲁伯阳以候选道员,特简上海关道,谕旨自内出,枢府几无从检出其名。命下之日,内外大哗。事闻于深宫,珍、瑾二妃,颇受慈圣申斥,降为贵人。先是,内务府郎中玉桂授四川盐茶道。召见之日,德宗询以公事,未能谙悉,降官同知。两宫受人离间,潜生意见,近于寻隙,盖自此始。然玉桂以京察一等郎中,外放道府,不出常例之外。事理不明,则旗人通病,非一人之咎。专就以上两端而论,则鲁伯阳案重而玉桂案轻,不待智者而后知也。惟当时帝犹亲政,故慈宁宫禁,仅申家法而已,未及朝纲也。及戊戌政变,追忆二妃之过,以文芸阁学士曾授之读,且与妃兄志锐为友,亦遭波及而加逮治,已近于苛。庚子西狩,崔监竟致珍妃于死地,尤嫌其酷。
慈圣三次临朝之诏,出于帝自请。杨崇伊适有此奏,自居其功,或以胜保为例讽之,不悟。及出为汉中府,逗留不往。延至联军入京,文忠议和,崇伊以济灾会务居贤良寺,李文忠日夕见。请自效往西安行在,通政府声气。文忠笑谢之而已,亦不置可否也。
康有为以严旨促出,宋伯鲁以褫职先行,幸免于罪,时案犹未显也。既而事泄,都中频传将有大狱。杨锐、刘光第、谭嗣同、林旭四人,逃出未晚。林旭无家,不欲连累居停主人。谭嗣同以父继洵在任,叹曰:“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殊有侠气。及槛车赴菜市论斩,嗣同大言曰:“官高者获免,独归罪于末秩耶!”参与新政四人,自命宰相之职,至此始露本来面目。
杨锐、刘光第、谭嗣同、林旭同参新政。上求治过急,太后弗善也。上手诏密谕锐云:“近日朕仰观圣母意旨,不欲退此老耄昏庸大臣而进英勇通达之人,亦不欲将法尽变。朕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非力行新政不可。然此时不惟朕权力所不及,若强行之,朕位且不能保。尔与刘光第、谭嗣同、林旭等详悉筹议,必如何而后能进用英达,使新政及时举行,又不致少拂圣意。即具奏,候朕审择,不胜焦虑之至。”锐等复奏,前列四条,大致冠冕堂皇。末谓古天子有亲军,汉之期门、羽林屯兵、唐之宿卫皆是。今立国之要,在乎强兵,宜身为之先,振起民风云云。嗣为太后所见,妒者谗构其间,指为恶意,锐等以是得罪。宣统初元,锐子庆昶缴手诏于都察院,而原摺殊不可得。当时有人见者,述之如此。康有为未出京时,侯官郑孝胥被荐入都,召对献策,练举国人为兵,使朝内外群臣尚武,请上自习体操,都人谓之“三练”,谓练兵、练官、练皇上也。或疑其内含宫中举事之微旨,以讹传讹,遂有围攻颐和园之说。适于斯际发见锐等请上自揽兵权之奏,其死也宜哉!
党人被逮前一日,林旭遇丹徒马建忠于途,亟下车,密问曰:“公自贤良寺李傅相处来与?曷回车复见傅相,为我乞命?”张樵野侍郎出京之日,上傅相书云:“但得终老边廷,于愿足矣。”李文忠之慈眷优隆,倘为二人掩护,未始不能稍动天听。惟公耻甲午战败,常思晚节自见,岂肯为他人用。移督两广,虽承苏元春交涉失败之后,以重臣莅镇,出自慈圣之意;然都人揣测,中实有捕康密诏。于时希功求进之徒,日奔走于门,要约于公:生得有为者赏若干,献首级者赏若干,大廷广众,言之无讳。嘉定徐协揆曰:“公如得逆首,宜进封侯。”有躁人在侧,亻言曰:“或进封公。”公笑曰:“且进封王。”此犹出于戏言。然公常云:“慈圣之憾康、梁,甚于粤中洪、杨,捻中任、张。粤捻为乱,欲得天下,康梁谋逆,欲胁太后。此战国所云,河内、大梁,及身三者,以身为上’也。”公履粤督任后,除盗安民,勤政之声,颇著中外,于人人心目中之党案,视之蔑如也。朝旨命掘康先茔,公明知故纵。骐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于兹益信。
张樵野侍郎被逮之先,曾受虚惊二次。是岁端午日,慈圣召见左翼总兵英年,令传谕步军统领崇礼云:“张荫恒有查办事件,著先为预备。”英年奉诏,使缇骑先至锡拉胡同待命。崇礼与侍郎善,止之曰:“且候诏下。”于是侍郎家室得免惊扰。是日,慈圣驻跸颐和园,召见庆邸、刚毅、廖寿丰,皇上侍侧。太后问曰:“张荫桓遇事专擅,弹劾者众,尔等有所闻否?”庆邸曰:“总理衙门惟荫桓一人称能,以此招忌,容或有之。”慈圣怒曰:“若荫桓死,将如之何?”皆莫敢对。移时,慈圣色稍霁,曰:“予知荫桓能,所询者,专擅之迹耳。”庆邸曰:“荫桓在总理衙门,遇事,有与同官商者、有径自决者。荫桓与外人私交往来,行踪诡秘,局外不得而知。”太后顾谓上曰:“其严斥荫桓,使知警戒。”翼日,侍郎先至军机处看参摺,旋与军机大臣同召入见。侍郎颇陈辩,上谕之退,得免罪。八月,诏捕康有为日,缇骑至锡拉胡同,直入侍郎家,搜寻有为,不获而去。邻人不知,咸疑为抄没。或作谑语曰:“事不过三,殆将及矣。”翼日,捕康党六人,廖尚书拟旨,两圣阅毕,久之始下,盖上意尚踌躇也。是日,慈圣问曰:“伊藤觐见,何以为赠?”上以宝星对。慈圣曰:“务选其精者,令张荫恒为之”若无其事。又次日,侍郎始拿问至提署,复交刑部治罪。
伊藤博文薄高丽统监而不为,观光大陆,有囊括四海之志,欲吾国聘为辅佐。康有为作奏章,自荐为迎送专使,令李端上之,弗许。先是,有为说上开懋勤殿列十坐,以李端、徐致靖、宋伯鲁、杨深秀、康广仁、梁启超、杨锐、刘光第、谭嗣同、林旭为十友,有为言无不听,则隐然公孤师保自任也。及谋为迎送使而不得,心知有异,奉诏督促出京,幸免于祸。伊藤旋去。戊戌之事,因败于日本而然,当时首祸之人,皆欲以日本为法。伊藤欣然而来,废然而去,政变于是乎毕。
叶曙卿军门逮入都、张樵野侍郎出戍,皆房县知县曹景成阝任解役。狱中住屋为邻,饮食起居均甚安适,惟需费甚巨。侍郎广籍,且沾洋气,吏望尤奢,一日之中,索至一万以外。侍郎无已,求教于军门。军门曰:“余入狱,日实用六千四百金。”吏曰:“君数本八千,以二八折扣,减至此耳。”狱吏尊严,二人皆嗟叹不已。
张樵野侍郎久为李文忠之门生下吏,外简公使,内擢卿贰,皆文忠之力。侍郎以吏员出身,而吐属风雅,亚于词林,临事明敏,邻邦人士咸乐为欢,兼权译署,居高而愈见才,岁久而益习事,都人共仰。及文忠入署,相形之下,既尊且亲。侍郎揽权有年,不能复让,遇事把持,文忠或有未允,辄曰:“吾师过矣。”旋令所司,如其意旨而行,竟不之顾,文忠无如之何。吾乡吴蕙吟诗郎同在署中,名位相埒。偶批一稿,侍郎见之,大咤曰:“误矣,误矣!”吴侍郎为毁所批而后已。戊戌政变,先以英国借款,受台谏攻击,几至籍没。慈圣听政,与康党诸人同捕入狱,嗣以查无实据,幸免骈戮。然侍郎为德宗亲臣,曾有进呈洋货一单,为慈圣所见,终不慊意。遣戍新疆,濒行之时,上书文忠,乞哀求救,盖悔之晚矣。
本朝旧制,六部满、汉各六尚书、十二侍郎,一部六堂,常有大学士管部为七堂。虽云位尊为上,仍视乎其人而已。薛云阶、赵展如、沈子敦为刑部侍郎时,即主部政。常熟久绾财权,甲午之后,慈眷大替,不得不屈于麟相。孙文正素性严正,戊戌变法,时有献替。及慈圣听政,谗者以公曾进《校庐抗议》一书,遂有官制之改革,摭拾书中节目,上达天听。慈圣闻之,微愠云:“不意孙家鼐亦附和。”外间揣测,以为公将得罪。是时公为吏部尚书,兼管顺天府尹。东海徐相,以大学士管吏部,恒藉故排挤。公上疏乞罢,温诏慰留,再请乃允。李文忠戏曰:“请罢官而反得奖谕,吾亦胡不可以为此请也。”然徐相竟以庇匪得罪以死,公复出,仍绾铨政。天道好还如此。
孙文正请以《校庐抗议》发各衙门阅看,择要施行。岑西林时未得志,将上条奏。望江余寿平中丞方为侍御,与西林交密,荐张凤梧为之拟草。凤梧者,坚白制府之初字也。拉杂成八款,西林欲足成十,问寿平。寿平曰:“得当而已,八与十何别?”既上,以改官制一条,合乎冯氏《抗议》,制曰“可”,西林以裁缺京堂得简粤藩,此疏之力也。未几,慈圣临朝,制度复旧,谈新政者皆得罪,孙相且以冯书引嫌去官。西林以中兴勋旧后裔,仍得调陕西,凤梧从行,改字坚白,二人遇合甚奇。
戊戌党祸,李端、陈宝箴、徐致靖滥保匪人,皆获严谴。长白荣文忠曾保陈宝箴,长沙张文达亦曾保谭嗣同,各自请罪,先后交部议。吏部将两案同日上奏,时文忠极蒙主眷,文达因缘,获以一并减等。
戊戌秋,兹圣曾有电旨,召先臣入都,以疾不能赴。未几,宗室贻谷,以长白荣相国之命来曰:“上意向用甚殷,能以私询勉一行否?”余辞不敢言,既而悔之。以父执中李文忠、孙文正、嘉定徐相国,皆至戚也,未以情告而自专,可乎?次年拳乱作,遂不复出。
文庄电奏未至之时,文忠曾力劝之来,且预为计划,将到京事宜,先至宫门请安。又为访枢臣,问请安召见后,如何待之。皆云:“上意可知,或先赏还原衔翎枝,以待后命。”时文忠已老,犹为此奔走不遑,可见旧谊之厚。
德藩亨利亲王来游,非聘也。西法可以礼,可以不礼之。宜如亲王例,与国君相为宾主,舆卫用帝制。在中国为前所未有,《会典》不载。枢垣、译署聚议,久之乃定。使庆邸、礼邸迎于郊外,载以黄缰绿轿。觌见时太后坐、上侍侧,德藩三折腰,弗答,宴之于乐寿堂。宴毕游园,上往相遇,以示答礼,乃旷典也。外人意犹不满。庚子和约成,外邦大使,均待以敌体,渐染西俗矣。
刚毅为苏抚,以清刚著。初与荣相比,专排常熟。政务处设于甲午之后,三人皆在焉。偶因议事不协,荣相怒曰:“公奏上,治荣禄罪,所不敢辞。”常熟虽受圣眷,而绌于慈宁,避弗与校,乃已。及太后复垂帘听政,常熟已去位,荣、刚势均力敌,各不相下,因是有隙。一日,刚毅荐龙殿扬之材勇,上问如何,对曰:“若昔之黄天霸。”上知其未学,满人本不以文重,弗之责也。既退,荣相哂曰:“公以龙殿扬喻黄天霸,公得毋以施世纶自命乎?”世纶在当日诚为喧赫,而今日伶人演剧,则以下等戏角充数。相与一笑,而罢。
荣禄、刚毅同时在枢府。荣禄简为武卫军帅,宋庆、聂士成、袁世凯、董福祥各师隶焉。刚毅奉使两江、两广,清查外销各款,悉使报部,供给军用。京师为之语曰:“荣禄练兵,刚毅筹饷。”犹是外人揣测之词。两相同直,势不相下,特假宠命,以出刚相于外。两江方毕,两广电旨即下,两广事竣,刚相拜表即还,亦知迟则有变也。
近年,吾邑贤令,以杨霈霖、张琴为最。霈霖日巡于乡,凡沟洫之浅者,督令掘深;道路不平,责其修治。民不从命,霈霖复往过,即予鞭朴。捕务严厉,一盗就获,辄施五木鞫实,穷治党与,以故贼盗绝迹,四境安然。琴葺治书院,劝诱诸生,讲求实学。二公皆得罪邑绅,贿买御史,毛举细故,弹劾落职。御史风闻言事,本武后制度,流弊如此。
苏元春,湘军旧将,所谓依草附木,因人成事者也。当时帅节握于文人之手,曾、胡、李、左皆以科第中人躬亲师旅,武功多有可观。于是武人好文,寝成风气。豫军之张勤果,淮军之吴武壮,结交词人墨客,颇受虚誉而能得溢美之辞。湘军之鲍忠壮,英雄末路,李文忠公函稿言其欲为总督,皆是类也。元春行辈较后,模仿前辈,不遗余力。光绪乙亥入朝,京朝宫中,乡寅世戚,均有赠贻。挥金如土,至于不能自给,时人称为“叫化孟尝君”。元春已奉淮徐练兵之命,未几,与法人交涉失利,言路纠参,遂败。
光绪己亥十二月己酉,诏立多罗端郡王载漪之子溥携为大阿哥,承继穆宗毅皇帝。下诏之日,召见朝臣于文华殿,六部、九卿咸与焉。诸臣毕入,太后先言曰:“皇帝有旨。”帝乃出诏书于袖,枢府领班、礼亲王世铎捧之而下。其时惟一二要人知其事,余者默默而已。既出,群趋礼邸就观,随班者众,秩次颇乱。徐小云侍郎取诏书于礼邸之手,朗诵一过,闻者咸悉,乃散。
古今中外各国,子立为帝,而本生父以天伦之爱引入政治之中者,自醇贤王为始。王当国十余年,所设施者有三大政:增加旗饷,以固本也;兴办园工,以希宠也;大练海军,以强国也。李文忠特为致书各省督抚,协取土木之资,而犹不足,则尽移海军经费而用之。户部希旨,奏定光绪十四年之后不购军械。七年而至甲午,日本开衅,战舰巨弹仅存三枚,不得已而用其较小者。大东沟战役,情见势绌,距醇邸之薨,已四年矣。后十余年,端邸子立为大阿哥,参预朝政,引用拳匪,欲一举而荡平八国,酿成大祸。又十馀年,醇邸子立为帝,获封摄政王,俨然人主之位,遂倾其宗。光、宣两帝,皆以近支入嗣,惩宋明之失,讳言尊崇所生,而假以政柄,其弊抑又甚焉。
大阿哥立,次年元旦,大高殿、奉先殿俱代帝行礼。豫锡之都统,时主讲会辅堂、出试题云:“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其弟子某,主讲通州书院,同时出试题云:“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皆有弦外之音。都统讲学,高阳、东海钦服,甚至两相科第远在其前,书札往来,辄自称“后学”,倾倒如此。本朝理学名儒,都统为最后一人,受其感化,只北方学者,且在高位居旗籍者为多。故建储之策,与有力焉。
同光以来,每逢庆典,李文忠常得异数。紫缰、三眼翎,本朝赐近支八分公,以当古之九锡,人臣所不能有。然其后继之者,实繁有徒。光绪中叶,内廷行走诸君,全用紫缰。东海、徐相,以宏德殿照料之劳,膺三眼花翎之懋赏,几于不甚爱惜之物。德宗三旬庆典,文忠得方龙补服,出于《会典》之外。嗣政府中人出,言其故,乃知军机处开出群臣之名,德宗注简便文字于下,如花翎则书一“翎”字,双眼、三眼花翎则书“双眼翎”、“三眼翎”,议叙则书一“叙”字,从优议叙,则书“优叙”,团龙补服,则书“龙补”,俾军机大臣持出拟旨。文忠下为“龙补”二字,拟旨者巧立名目,增饰而为方龙补服,遂为创典。文忠谢恩摺曰:“在微臣特拜新恩,在他日将成旧典。”于晦若侍郎笔也。
旧制亲王无执政者,成亲王在枢府,本是特例。自太后临朝,以懿亲为辅,恭、礼两邸,相继为枢府领班,始成为故事。然光绪十二年,训政期内,礼邸自请开去军机差使,以符定制。其后二年,德宗亲政,礼邸又辞出枢符,请复旧制。虽温旨慰留,仍于旧制未敢擅更,辄委之数年以后。及庆邸入直,终于清世,沿以为例。
拳匪初起,稍识事理者,计日能待其亡,矧徐筱云、许竹、立豫甫三侍郎,袁爽秋、联仙蘅二京卿,素称通达者乎!惟本朝自世祖以下,圣主明君相继在位,过于汉高、惠、文、景、武、宣,一时臣下,奔走之材多,辅弼之佐少,相沿成俗,面折廷诤,竟无人焉。筱云、竹、爽秋三人,疏远外臣;豫甫本姓杨,汉军旗人;仙蘅为庄王包衣,满洲之俗,见上自称奴才;岂敢违旨,焉有犯颜强谏之事。其奏稿为钞报所未载,其词语为廷臣所未闻,反令外人不平,代为请恤者。盖五人早知必败,平时当有不谨之言,拂首祸之意。召对之下,不能随众附和,致违上旨,事诚有之,理亦宜然。倘云直谏而死,是未知清朝之臣下对上制也。
联仙蘅阁学,崔佳氏包衣,旗也。包衣为清初奴虏,子子孙孙不能脱其籍,旗主愈贵愈贫,愈受其虐。阁学隶庄王府,由词林出任府道,入参译署,本非庄王所喜。庚子之乱,日夜围攻使馆,不克,召廷臣咨询。对曰:“果犯天下之不韪,杀外交官,他日洋兵入城,肆行报复,恐将鸡犬不留。”太后怒曰:“联元,汝何言耶?我老妇胡畏!”庄王奏请归邸惩治,遂弃市。
许、袁弃市,从端王之请也。原诏附片辞连仁和,以慈眷素优,留中不发。诏下,仁和诧问:“附片何在?”长白曰:“公毋多问矣。”仁和会意而止。事后,枢府中人,咸谓仁和素机警,而此际忽茫昧,盖近于懵懂运中,不知其然而然也。
立豫甫尚书居近西什库,与天主堂素有往来。拳祸初兴,西兵入卫使馆,分四十人驻西什库天主教堂。至市购麦,肆主畏西兵不敢售。教士请于尚书家,为之解说而与之。尚书久典内务府,擢任户部,历任优缺,素有富名。在混乱之时,本为流俗所羡妒。缘此,遂谓其通敌,以闻于上而诛之。
匪势蔓延,始仅在外府州县,以为尝试,既而王、贝勒引至府内演习,其事遂不可为。京师之中,辇毂重地,无论何处,匪徒指为隐藏洋货,即举火焚毁,无人敢阻。未几,神坛遍布于九门,且有差役,时出逮捕。鞫问之法:每擒一人至,焚符上告于天,纸灰上升则释之,否则视为有罪。为之首者自称大师兄,亦天父、天兄之亚也。攻使馆及教学,不克。使馆环列于东交民巷。教堂在康熙年间奉旨敕建,于光绪初年,由西安门内蚕池口移于西什库。李文忠商之天主教士,请于罗马教皇,多次始允。其事始末案卷,附载于《集》中。至是,匪徒公然出示,改东交民巷为杀洋鸡鸣街,改西什库为杀鬼巷。鄙俗几不可耐。诸王公贝勒信以为实,其才识已可想见。
巷战既开,武卫中军乘势行劫。兵半旗籍,几不知世情。时孙文正公退职闲居,盗入门,闻主人姓名,逡巡不敢遽进,曰:“中堂在衙门耶?抑在家也?”仆对曰:“中堂已罢官。”盗不俟言毕而遽入,尽夺取所有而遁。事过,文正笑语人曰:“京师贼匪犹畏法禁,询知势位去而后敢动。余乞骸骨且年馀,若辈殊不之悉,何其昧于外事之甚也。”
甲午之后,外人皆谓吾国人不宜于武事,故不任战。彼以为人各有能有不能,无足异也。庚子衅起,罗荣光守大沽炮台。敌舰大至,彼众我寡,荣光力战拒之,卒以兵无后继,奋斗以死。同时,聂功亭、马景三两军守津,与联军遇,虽败,颇有杀伤,较诸甲午为优。
湘军末造,刘松山老湘营部下尚有三人,于拳乱著称。曰平江余虎恩。随吴清卿中丞东征,与曾文正之孙广钧同驻军榆关外。虎恩宴客,广钧之营务处,方某与焉。广钧责其擅离职守,就执之。虎恩怒曰:“速释之,不然吾即缚汝。”广钧慑而逃。及武卫军成,虎恩统中军,经拳乱而罢。曰长沙方友升。张文襄时督鄂,令率师勤王,驻军直、晋边界。法兵克保定,出巡遇之,令其退,弗应。法兵径前搏击,友升大败溃走。时岑云阶中丞为晋抚,闻败告急。李文忠尚不知有战事也,电奏中责其染军营习气,小事报大。未几法兵退,中丞致电言谢云:“王爷,中堂,信孚中外,造福于西。”云云。于此可见当时全权大臣尊贵无比之形,及临敌疆臣震慑失次之状。一曰新喻张春发。仕至广东提督,从李秉衡引兵入卫,道出任丘、茌平间,攻破教堂两大所以为功。秉衡师至杨村遇联军,迎战败绩,春发移南提督。为魏午庄制军论劾遣戍,未几释归。
瓦德西,德人而为八国统帅。微论条顿、罗马、斯拉夫、东亚人种不能一致也,即以法兵论,岂有服从德将之理。虽云各国公认,姑作如是观而已。《瓦德西日记》译本记:“初受任使时,自以为莫大荣幸。既至中土,无一国之兵能从其命,徒自矜伐不已。”所谓厚颜无耻之极至者也。犹不知悛,竟使天津税务司德璀琳向李文忠劝进,文忠曰:“予今年七十有九,明年八十且死尔观吾子,有似乎皇帝者耶?”笑而遣之。
瓦德西有一事为联军所称誉者,厥惟惩办祸首。当时中外之人,皆以此为先务。值两宫西狩,庆邸、李相在京,方议和约,莫肯先发。洎乎各国使臣咸以为言,政府迦护前非,不能尽情处治。西安地远,兵力所不能及。瓦德西购置骆驼百千头,作西行之势。议和大臣以闻于行在,乃得所请。
徐荫轩相国继高阳之后,为守旧党首领。平生最恶外人,而家居东交民巷之中,近于各国使馆,朝夕所经,触目皆是。每出门入市,辄闭其眼,曰:“山鬼伎俩有限,老僧不见不闻。”无穷西兵入城,扼要为备。将战前数日,巷口稽察甚严,徐相行动,已不得自由。及拳匪纵火,焚崇文门大街药肆,噪而入东城根,东交民巷、东长安街、御河桥三处,守卫西兵燃枪拒敌,行人不通。徐相前门被塞,乃启后户走,向西,绕正阳门逃出。都人嘲之曰:“山鬼小施术,老僧由窦遁矣。”其后联军入京,其子承煜劝其自尽而死。此老终身谈道学,不意齐家一节,未之能行。
练拳术能御火器,红灯照飞行空中,掷刀杀敌,因而有祖师、圣母,种种神怪。名号皆自戏剧中来,适合愚民心理。端王、澜公及近支宗室、内廷宫监,其知识适等蚩氓,故气味相投,一见为之大喜。慈圣临朝虽久,究为见所未见,三人能令市虎,矧众证确凿,宁不能使信为实乎。当时士夫未尝不引以为忧,特劫于权势,不敢不随声附和。赵展如尚书奉命查办归,人问之曰:“拳民可以成事乎?”曰:“不可。”故惩办首祸,谕旨谓其奏对尚无失辞,而牵连被罪。当时政府诸公及议和大臣,颇欲宽其处分;卒为外人所持,不免于祸。诏赐自尽之日,命备鸩酒。尚书体魁伟,其家人因平时慈眷,希冀有恩诏,薄其鸩,屡饮不死。传诏大臣,久待无以复命。尚书以皮纸蘸酒,自蒙面而卧,乃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