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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军至平壤,正当论功请奖,志得意满之时,总兵聂士成先归,回直募勇,不任覆军之咎。其后守连山关隘,不当日军要道,反以见功,氵存升直隶提督,可谓至幸。和议既定,独领一军拱卫畿辅,周旋朝贵,颇为一时所重。其于叶,卫之失机,归过于李相之轻任,当淮军气尽之时,尤能以此自别。然士成为鲁伯阳之姻,曾假以巨资,贿买上海道缺,损其资三之一,不啻掷黄金于虚牝。天下事有幸有不幸,诚不能一例而论。庚子之役,士成力战阵亡,死事颇烈。上以多年讲求洋操,原期杀敌致果,乃竟不堪一试,责其不能退八国联军。时论颇为之惜。若追论平壤之事,则可矣。 承平日久,北洋淮军仅存三部。一盛军,歼于平壤。一亲庆军馀部,即先文庄解兵柄后,吴武壮代领而留卫畿辅者也。武壮征高丽薨,张光前、黄仕林分驻旅顺,寇至皆溃走。一铭军。刘壮肃曾与文忠要约:继为统领者必以刘氏子弟,是时刘盛休为将。文忠知不能战,而耻于全军覆没,不以当敌。文忠始终维护此军,幸而瓦全。己亥,文忠复出督粤。光前往贺,述及曾至无为谒文庄,而拒弗纳。文忠曰:“汝败军之将,不见宜也。”既而,仍用为粤中防营统领,文忠于淮部,究有念旧情也。 宋庆,旅顺守将也。刘盛休,大连守将也。庆调赴边,御敌于鸭绿江岸。盛休调赴平壤前敌。乃以赵怀业新募六营守旅顺,徐邦道新募四营守大连。倭师过鸭绿江,中朝震荡,几于手足无措,不啻驱市民而战之,安得不败。文忠庖人罗之婿某甲,为信义洋行犹太德人满德之商伙,奔走于诸将之门,承买军器。诸将至督署求见,某甲辄为伺文忠起居而恰当其候,诸将大欢,咸乐与交易。及败,日出一军渡鸭绿江,趋辽沈;复出一军由海道至貔子窝,取大连、旅顺,如风扫叶,吾国上下,无智愚贤不肖,咸知不敌。时帅府方主购械而料其无益,或朋比某甲,蚀其金而尽予以敝者。建德周玉山制军,时以开缺按察使掌前敌粮台,力送至军,辄取复文为证,弗任运输不继之咎。诸军见敌,尽弃军实而走,器械尽失,即良窳无所分。文忠内幕,不至有簋不饬之嫌。于是诸将无罪可逭,卫汝成、聂桂林、赵怀业、黄仕林相继就逮。劣械一案,文忠甥张楚宝观察在天津司军实,独知其隐,辄阴伺之而不肯言。暨事外泄,群矢集于观察,报载文忠手批其颊。时先文庄以事怒表兄程邦柱,而眷念旧谊,不忍遽绝。一闻此事,笑日:“吾甥固胜于彼也。” 珍、瑾二妃幼年,文芸阁学士曾授之读,学士与妃兄志伯遇侍郎为至友,密近宫闱,举动尤为众所侧目。甲午大考翰詹,学士一等第一。蒯礼卿太史为隐语云:“玉皇大帝召试十二生肖,兔子当首选,月里嫦娥为通关节。”传为笑柄。及鲁白阳案,二妃以受贿贬贵人。时东事起,侍郎上万言书,虑陪都有警,自请募勇设防。奉旨赴热河练兵,方在军中,未逾月,左迁乌里雅苏台大臣。都人为打油诗曰:“一自二妃失宠来,伯愚乌里雅苏台。冰山已倒冰蛆散,愁煞江南李木斋。”木斋为当时清流,与侍郎友,故连及之。 田庄台之战,吴大为统将,当平壤之叶志超;魏光焘领重兵,当平壤之卫汝贵,狼狈尤胜于前役。常熟翁相当国,均置不问,且使回任供职。异日翁相得罪,大连坐,舆论无有冤惜之者。 日本军锋所及,当者辄靡。是时,其兵未若后日之众,皆在沿海一带,与舟师相接应,且利以入关,无暇他顾。大连、凤凰两城,虽克勿守,金、复、海、盖均下,舍辽阳不取,卷甲西趋,急攻牛庄。山东荣城、文登,既得旋弃。兵舰游弋,已近大沽口外,其意可知。聂士成守连山关,以克复凤凰城为己功。依克唐阿、长顺守辽阳不失,以为陪都保障,且盛称东山猎户之力,而辽阳州知州徐庆璋,因此而有“徐青天”之称。所谓虚报战绩者,非耶! 德宗入继,{客心}斋中丞上疏请崇所生。上以醇邸原奏昭示天下,其中晓谕之词曰:“吴大果有此奏。”迨中丞兵溃于田庄台,奉谕议处,其中诘责之辞曰:“徒托空言。”都中集为联云:“果有此奏,徒托空言。”是役都中诗词联语甚多,兹录五朕。一曰:“万寿无疆,普天同庆;三军覆没,割地求和。”二曰:“台奉二百兆,一分薄礼;翁孙十八子,三代同堂。”谓常熟、济宁、合肥也。三曰:“送台湾,翁孙双定计;使日本,父子两全权。”四曰:“相国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五曰:“卫达三呼冤赴菜市;刘坤一挣命出榆关。”又有诗曰:“军书旁午正仓皇,又见尚书访鹤忙。从此儒林传雅话,风流犹胜半闲堂。”甲午冬,东单牌楼二条胡同翁常熟尚书宅逸出一鹤,尚书自书“访鹤”二字于门外,故有是诗。 中日议和之始,张荫桓、邵友濂为专使。荫桓请训,时上谕以“偿兵费可许,割地不可许”。总署为拟漆书云:“有关重大事件,须电奏请旨。”两使衔命至长崎,日本问有全权否。对曰:“有之,惟须电奏定议。”日人谓权力不充,拒之不纳,而示意须李相来。朝廷不得已而使之往,且允割地。既得所欲,旋为俄、德、法三国干涉,日人惧,惟取台湾而归我辽东。是时日本兵力,如是而已。 日本之胜中国,所谓彼胜于此则有之。是时,日本兵法,未臻精密,尤其甚者海军之脆弱也。外交情形,亦复茫昧,所仅知者,唯联英一国而已。大东沟之战,日本阵法,识者谓以中国舟师吨数,苟驾驭得法,足以剪此而有余。当时伊东亨,海军知识犹极幼稚,与其言战,毋宁谓之历练胆识,姑试之云尔。日军力竭而遁,既而余舰补充,商船改造,仍耀威于海上,乃举国一心之效。吾国舰队残不成军,伏匿不出。江、浙、闽、粤四省督抚作壁上观。政府设施,唯知诘问北洋,以窘淮军。上下离心离德,自取覆败。我愈钝,敌愈利,天也。马关和约,群雄环伺,伊藤陆奥岂不知远东之为禁脔,而几幸中国之昏暗。亻危得亻危失,皆于俄顷间。中国当道,遂举此以例孤悬海外之台湾,屡求乞于伦敦,迄无效果,其愚诚不可及。然与彼时日本之军事、外交相较,亦百步五十步之间耳。 当时西人议论,谓日人明知辽东割让,必启外人干涉,曷不早为之计:使伊藤博文于中日约定之后,留李相勿遣,以辽东归之,胁与订中日联盟约,亚洲门罗主义,其庶几乎。 台湾之不能自立,无智愚皆知之。唐景崧、刘永福未尝不晓然于中,其所以敢于拒日者,离乱之中,浑水摸鱼计也。景崧七日而亡,永福一战而溃,人早料及,固无足异。杨西园尚书遵旨内渡,率所部归,不伤一人,不折一矢,身名俱泰,其识固加入一等矣。景崧,同治乙丑进士,少有文才。曾作谜云“荡妇灯下制郎冠”,打唐诗一句“碧文圆顶夜深缝”,甚为京师一时传道。 和议既成,慈圣颇欲根究主战者之罪。以高阳老成,旦为穆宗师傅,不疑之及,意专注于常熟。于是,吴大已复任而寻免,汪鸣銮突然被谴,俱常熟里党。其时常熟之帝眷未衰,犹为曲谅,故仅披其枝叶,而未伤本根也。 李文忠以洋务为世诟病,嗣子伯行侍郎尤被其祸,甚至谓其婚于日本皇族。袁爽秋太常,先与有儿女姻亲之约,甲午之后,至绝其婚。其为众口所不齿如此。人三成虎,不足为奇,莫奇于当时士大夫随声附和者之众也。惟刘壮肃及袁项城贤之。壮肃曰:“伯行至金陵应秋试,吾入其寓之门,无门焉者。因而入其室,主人方读文,专心致志,若未见客之来也者。吾近察之,书几上置角黍一盘,糖一匙。因近墨盂,读时目视书而手取角黍,蘸糖食之,误蘸于盂,墨汁淋漓于口角,于此足征其好学。”壮肃始终敬礼之。项城小站练兵,东海为掾属,偶然谈及。项城曰:“公等知伯行为何如人?”东海曰:“吾习闻京师南城士夫之议论,知其李傅相之不才子也。”项城曰:“彼以李傅相之故,而屈抑其能,苟非为傅相嗣者,其名位必不止此。以吾观之,朝廷不欲求贤则已,果欲得人,此真天下才也。”其倾倒如此。洎项城得志,坐镇北洋,遥执朝政;侍郎素与有旧,段芝贵为居间,攀援而得任英使。过津,侍郎执下属礼甚恭。项城以兰谱答之,欢若平生。既而,项城罢官居洹上。侍郎三载任满而归,以武进盛尚书之荐,署邮传部侍郎。入京供职,道出彰德,咫尺之远,未往谒见。旋继梁燕孙之后,任铁路局长,将项城左右素豢养于九路者,裁撤大半。侍郎久于外省,未谙酬酢礼节,致忤权贵,非其本怀。因此与项城绝,以晚节终,可谓幸矣。 中日战罢,高阳、李文正用项城为将,以新法练兵于小站。文忠自马关归,偶与语及,曰:“余败军之将。候袁大少爷成军后,可以一战。”项城闻言,憾之终身。 先文庄督川八载,遇教案两次。未履任前,有重庆教案,教绅罗元义纠众械斗,致伤人命。文庄至,枭元义以徇,法使争之,不许,而乱立止。大足教案,薄给以资,令移教堂以去,民教均服。甲午之冬,解任受代,新督两易其人,未及至蜀而事发。是时民仇教甚,不数日中,蜀境教堂几毁其半。适当中日战役之后,公使、教士气焰甚盛,朝旨罢川督职以谢。观于《中东战纪本末》所载路透电,言英、法两使,皆自言功,而不知其故。其后,闻于李文忠公曰:“军败于外,祸发于中,是予之过也夫。惟时英使日至译署,噪于恭、庆两邸前,请镌川督职。予方议日本商约,遇恭邸,问曰:‘川事奈何?’恭邸曰:‘任如何,必不许。’是日,恭邸以他故先去,而庆邸诺焉。予素知川中教堂多属坎拿大,今兹教徒呼吁,正坎产也。坎虽属英而隶藩部,英使曷故而争,译署曷故而许,均出轨道之外。”观此,可见数十年前之外交。 初次偿日本款,在日兵临境之时。太后以部款不足恃,出内帑二百万两。张樵野侍郎时在户部,召见时,言于上曰:“臣任户部,奉职无状,致动内帑,俟库款稍裕,当先筹还。”上变色曰:“斯何时也!何须预筹及此。”侍郎窥伺上意,不满于太后。因受帝眷,不免过献殷勤,故及于祸。 甲午以前,译才绝少,伍廷芳、罗丰禄皆北洋一时之选。李相入阁办事,丰禄中西文并佳,得留直隶,禄位如旧。廷芳随李相至京,议日本商约,日译路透电文,令人以精楷写之,呈诸李相。一日,问曰:“汝自书耶?”对曰:“然。”李相曰:“嘻!罗丰禄谓汝不识字,何其言之甚也!”顾视其公子季皋,曰:“固胜于汝。”适仆人以路透电至,公子请曰:“译署索取,曷令就此译之?”廷芳大窘,转求其解,且问文体于公子,而草草录出,字皆如指顶大。李相一见,曰:“汝年尚未衰,目力胡以类于老光,今日未携尔眼镜来耶?”一笑置之。先是,有浙江许甲者,与李夫人有戚谊,需次直隶。李相以其年少,命其至幕府美人毕德格处,讲习西学,甲漫应之而终未往。将及年余,一日,召洋人某乙入署摄影,用甲通译。甲闻之大窘,急走告毕德格,先见某乙,为道其情,约以手作势,而唇吻任意作声。李相不通外国语言文字,见甲与洋人应对裕如,以为可用之才,曾不知其口中喃喃作何语也。有间,以为洋务局员。老辈之易欺如此。又数年,李相出督两粤,旧日舌人星散,仅携医士麦信坚自随。道出香港,酬酢中应有祝辞,皆毕德格预为之捉刀,麦信坚背诵而已。大廷广众之地,竟能鱼目混珠,此今人幸进之心所由起也。 文忠使俄,慈圣召见于便殿,问曰:“汝知使命之意乎?”文忠对曰:“未也。”慈圣曰:“中国败于日本,汝辱斯甚,国耻如何?今命汝西行,联络欧洲,抵御日本,慎之勿懈。”文忠至欧,乃有中俄密约,与俄主面订。同时虽泄于外,多出各国外交家所揣测,其真相未显也。中俄皇室相继倾覆,条约毕露。 李相两次出国,皆以嗣子伯行侍郎自随,缘侍郎曾习英文,以为行李之便而已。马关定约,李相与伊藤会议场,侍郎欲有所言,李相辄曼使勿发。随员中苟有所见,则令临时略书数字观之,以便采用。此人人所共见者也。初,中日和议,文忠知难辞谢,然辞气之间,不无踌躇。高阳李文正矢之曰:“好为之,所不与公祸福相共者,有如天日。”约定,而文忠大受攻讦。及俄都,使节将行,朝旨命仲子随往,文忠为伯氏固请以行。文正曰:“父子同日受命,主恩隆甚,于公足矣,何必伯氏?”文忠盛怒,历举日约之任怨,且讥文正之食言,二公因之大哄。未几,文忠面圣,竟得所请而去,文正亦无以难之也。 蒯礼卿京卿学识宏通,吾乡人士,近代以来,殆无以加焉。京卿以光绪九年成进士,朝考文字,为丰润张幼樵副宪阅卷所见,大为激赏,拟为首选。高阳同为阅卷大臣,抑置稍后。既而,副宪娶于李相之女,京卿娶于其弟之女,殊不相悦。副宪语及阅卷事,辄曰:“吾目盲矣。”京卿通籍,正当清流风气大盛之时,不免稍有沾染,毕生尊高阳、南皮若山斗。甲午后,乞假南归。及李相使俄,遇于沪上。李相见之,责斥备至。京卿突起立,曰:“我有三字奉中堂:不佩服。”扬长而去。李相怒,呼曰:“小子!小子!汝父若在,必施汝以夏楚。”然亦无如之何也。京师贵人门役,对于有求者,辄靳之以取利。至于榜下门生、衙门属吏,为之通报,曾不少游移于其间。惟张文达之门者以戆著称,宾客来者多畏之。一日京卿至,门者问曰:“汝数数来者,何耶?”京卿曰:“我想中堂。”同行者忍俊不禁。 燕俗重气义,居燕久者,亦沾染其俗。门生传衣钵,最为密切;因师生而及年谊;年谊之外,复有乡谊。论其交道,古义可风,毋惑乎其鄙薄南人之寡恩也。京中有《讥贫乏》打油诗云:“先裁骡马后裁人,裁到师门二两银。”“二两银”者,惟座师乃克有之。朝殿老师,由京钱八千而已,然三节两寿均不可少,总数为不轻矣。门生以此敬师,苟并此而吝之,是绝望于宦途也,故诗言及之。杨渭春观察为工部主事时,贫至不能举火,乃上书假赀于孙文正,其壬午乡榜座主也。文正出书,其家人诧曰:“门生而乞助于师耶厂文正曰:“唯然,必与之。彼非情急,而肯作此请乎?”及文正由总宪授工部尚书,观察正其属下,因以第一优差琉璃窑予之,知其匮也。于此,可见前辈师生之谊重。至于年谊,近年以来,惟闻仁和王文勤举其年家子善化瞿文慎为枢臣,入参密勿,其事最著。然科分关系,数百年来,京人视之,几同结社。每科一人之兴,而京外官僚,以下至微员末秩,依附而起,何可胜道!同乡之人,生同里,若在本地,人人皆是,奚足为异!移而外出,以希为贵,便有香火之情。京师为各方人民聚集之所,派别既多,桑梓益视为重,于是设会馆以为公共之处。始而省会,继而府县,各处林立。此等天然之党籍,较之树一义以为标帜者,未知利害奚若。在闭关时代,由座主之关系,或州域之关系,天然成为同志,谋公私利益而共守伦常大义,以辅国家太平有道之长基。较之罔利营私漫无限制者,损益相去,不啻倍蓰矣。 往日之讼师,恶名也,其事则律师之事也。家敏斋购宅外隙地,上有土丘,相传以为无后之墓,地主请移之去。敏斋曾任甘肃陇西县令,知有不合,商之本地讼师王清臣。使一无赖某甲,自承为先人窀穸迁葬。方将掘土,市中别一无赖某乙,持香烛至邱前拜,哭且诉,谓其家三世祖坟,非甲所有。掖之出,愤去,言必讼。既而掘至邱下数尺,中无所有,乃知称墓之误。甲方惊讶,清臣令往钱家坡乱冢中,觅一死柩,移至其家启视,仍封如旧,朝夕奉祀,以备讼事。质讯之日,官问曰:“既为尔祖,当知其为考为妣。”乙支吾莫对。甲滔滔具陈柩内情状,验视果然,乙遂败。 日本二次偿款届期,常熟为大司农,仰屋无策,求计于恭邸及合肥相国。合肥与俄使议,密约借罗布一万万,南海张樵野侍郎曰:“一万万何济?若得二万万,将三次兵费一次偿之,既省借息,且免日军驻费。”合肥以为难。既而谋之英使,欲影射俄事以动英,而俄约渐泄。英使中俄交密,昌言曰:“中国借款,列强利益均沾,何独偏于俄?此约果行,中国铁路应借英款,且另辟通商口岸以为报。”俄使又以泄漏密约相诘,总署甚窘,南海居间调停,两国分借,迄无成议。时中国通商银行方创始,总办盛宣怀,与海关欧人某订草约,借五千万两,通商银行作保。电告总署,合肥、常熟皆喜。南海曰:“此必无之事也。通商银行资本号称百万,尚不敷借款一年之息,何能担此重任?”已而果然。其他各国商人,纷纷奔走合肥之门,百计承揽,一经查核,转瞬皆虚。南海谓常熟曰:“公毋与合肥谋矣。吾师外交如宁武子,愚不可及。”常熟曰:“如之何而可?”南海曰:“欲借英款,莫如用赫德。赫德我雇用人也。”乃以盐税、厘金作抵,筹借商款。将户部暨总署全案,查交赫德,议乃定。从来洋债有回扣,二公秘密不可知,然媒孽者藉此为词,而祸自此伏矣。 张樵野侍郎患慈眷之衰,使英时,立豫甫为之谋曰:“归宜有珍奇之献。”及反,献祖母绿宝石嵌金钢钻镯于太后,献红宝石嵌金钢钻于皇上。祖母绿以重价购于法官,旧皇室御用物也。红宝石为洋匠伪制,光彩夺真。先献上,上谕命并献太后,由立豫甫介总管李莲英以进,蒙恩赏饭。惟豫甫觉其伪,常谓人曰:“樵野竟于上前鱼目混珠,可谓一身是胆。” 丁酉秋,各部尚书九卿,皆以别故,难与总裁之选。李文忠欣羡得一试差,以补生平之缺憾。时于晦若侍郎方在其幕,曾为拟策题五道备用。善化瞿相国方简詹事,惧不得学使,而知来年会总之无望,颇有希冀之意。一日,当孟秋之末,善化在文忠所,预贺其简在帝心。文忠曰:“吾老矣,纵有是事,其何能为!所望者与子同膺简命耳。”二公寒暄之辞,《梦蕉亭杂记》以为先得消息,盖传闻之误。 钦命试题,光绪年间,多寿州孙文正公代拟,以书一册折角为记上呈。《四书》文、经文以监本进,无可更改。诗题初出于《唐宋诗醇》,继改用乾隆中尹文端所编《斯文精粹》,复改用《御选唐诗》。光绪丁酉以后,帝年已长,择句无须乎人。故自壬午会榜之后,孙文正公从未膺衡文之命。洎科举末造,迭掌文衡,乃由于此。 甲午之后,各国使臣,皆彼中一时之杰。利于彼必害于我,自不待言。英使窦乐泰、法使施阿兰、德使海靖、俄代使巴布罗福,尤称魁首。滇越边界签约之日,恭邸取阅地图,施阿兰强之画诺。及章京以图进,悔已无及。不特蹙地千里,并缅甸瓯脱而亦弃之。窦乐泰大哗,予以其他地,乃已。是时,总署大臣,匪惟弗悉敌人趋势,即外人之性情、礼俗而不知。往往在我以为侮,而在彼不觉;在我以为礼,而在彼有不能堪者。海靖初见,译名曰“海静”,恭邸曰:“君来寻好,而名旁有争音,非佳象也。吾为君留静之左青为音,而加立为形,曰‘靖’可乎?”海靖大悦,自此改名。恭邸亦大悦,以为是固可以狎而玩之也。孰知德文译音之字,外人视之,何足轻重,徒费口舌而已。未几,各国使臣入觐,毕,随摈者循廊而退。海靖径自阶下,敬信挟其臂,使从行。海靖夺臂去,众宾中有从之者,于是,朝仪大紊。总署诸臣愤海靖无状,拟加诘问,南海张樵野侍郎不许。旋德使馆来书,责敬信失礼。事闻于上,屏敬信勿用。海靖气益张,卒夺胶州湾。自此而后,译署闻海靖至,几于谈虎色变矣。然德取土地,藉口于教案。俄与我有密约,继索旅顺、大连湾,巴布罗福措词为尤难,而亦如其欲。故当时说者言:海靖以刚,巴布罗福以柔,及其成功则一也。 俄之大错,莫如俄、德二主彼得黑府之会,纵德以取胶岛,俄因势而租旅大。俄主权重,大臣争之不得,遂启日俄之衅。数百载皇族,因之而覆其宗,数十世舆图,且以此而变其色。英雄能造时势,岂惟英雄能之哉,庸主之一颦一笑,固未可轻也。 德据胶州,使臣海靖忌李文忠为梗,致书总署,言中国威名夙著,而平素轻己之。某大员不欲与议,于是文忠摈不与闻。而常熟翁尚书、南海张侍郎受命专办胶案,尽从德人之请,唯鲁抚李秉衡获免于咎。常熟颇自幸,言:“国体所关,人材可惜。”文忠笑云:“然则川案之无人材,虽被黜,亦无关于国体,可以概见。”常熟亦笑,无以应也。 德、俄协以谋我,胶案即结未几,即有俄租旅顺、大连之事。适当戊戌会试,文忠方希冀试官,闻俄使巴布罗福有所请求,知为己任,笑曰:“衡文之事,殆无望矣。”时公方中谗,于此种外交,更无能为力。于是,俄租旅大,法租广州湾,英租威海卫,得所求而去。及慈圣临朝,意索三门湾,百计恫喝而无所得,使臣解职去。自此外人需索,戛然而止。乃知两阶干羽,威格有苗,古人并不欺我。 毕德格者,曾为天津美领事,慕文忠之名,舍官就幕。筹筑关内外铁路,为中国铁路之始基。公子伯行从之习英文,曾见曾侯《日记》中,所谓“美人白逖克”者是也。公子季皋朝夕与游,亦从问学。文忠入阁办事,居贤良寺,与闻要政,苟有事至使馆,必使之往。德据胶澳,衔朝命晤巴布罗福,俄卒无所助。此中国昧于外情,犹未知俄、德两君会于彼得黑府之事也。 常熟相国与南海张樵野侍郎生连带关系,自康案始。乙未会试,常熟披落卷,得有为而中式。有为有知己感,欲上书自见。以张侍郎为其乡人,较为亲近,乞为书,先容,常熟允之。及往,仍拒弗纳。侍郎问之,曰:“此天下之才也,吾无以处之。”及丁酉岁有为再入京。常熟知上意求新,遂荐诸朝。恭邸曰:“额外主事保举召见,非例也,不可。”无以先之,乃命于总署见。会年节伊迩,无暇及此。戊戌春正月三日,庆邸、合肥、常熟、南海见有为于总署。未几,有为上书言事,上交总署议奏。章京持以请命于常熟曰:“准乎?”曰:“不可。”曰:“驳乎?”不应。曰:“然则奈何?”曰:“择其可者而许之。”于是议准二事,曰:“商务”,曰“矿务”。总署诸公以洋洋数千言,条陈十数事,仅允其二,惧失上意,不得已,奏请军机会议,枢府诸公惟恐任咎,拟旨会同王大臣议。迨奏上,准者过半,有为自此获上。及有为得罪,常熟、南海皆列名康党,实非二公本怀。 年终密考,少则四字,至少二字,至多十六字。盖以备万几之暇,知其人之大略。非为作传,以概其生平,亦非为作论,以较其长短,固无须乎多也。向例由军机大臣资望在先者呈览,政府中新进不尽知也。丁酉年终,李文忠问翁文恭曰:“近为何事,而冗若此?”文恭曰:“日与兰孙抄录密考,不胜其繁。”文忠曰:“曷不使子密为之?”文恭曰:“子密笃于交游,惧其先以报喜也。”以当时钱侍郎之资望,尚不能预于机密,他可知已。宣统以后,则携出誊录,视之不若往日之重,朝廷每年黜陟之典,亦不尽行。滇督李仲轩制府,于每人密考,各二三百言,于是失密考之本旨,视如例事。枢臣亦公然携出录副,无复秘之可言矣。 京朝官重前后辈之礼,翰、詹、科、道、枢廷向有此称,相沿成俗。俄租旅顺、大连案,李文忠主稿。画诺后一日,遇许筠庵尚书,问曰:“旅大事奈何?”文忠曰:“与之。”尚书大诧,曰:“中堂不知译署有同官耶,而自为政也?”文忠曰:“尔足不至署,谓予能日至而家请命乎?尔无多言,他日予将至清秘堂判曲直焉。”尚书为之夺气。翰院之制,后辈无礼于前辈,直呼至清秘堂服罪。文忠盖以此窘之,尚书虽贵,未敢抗也。周镜渔廉访为军机处领班章京时,有新进传到前问其字,廉访立呼苏拉入室。苏拉者,清语仆役也。谓之曰:“汝领此君出,以我籍贯、姓字、官衔、寓所告之。予有公务,未暇与叙寒暄也。”廉访丰裁过峻,未免令人难堪。部曹之中,虽无前后辈名称,然尊卑判别,出于天然。新进到部,分司入室以后,仆役引见本司所有人员。自印稿以下,皆一揖而退,印稿略有问答,乃列之至末一座,同官籍贯、姓字、官衔、寓所,均令仆役开单记之。不敢面询也。次日按单登门往谒,或遇或不遇,不遇则再往。继而因友及友,介绍属托,渐次相习,乃择日宴请同僚,杯酒联欢。自此而后,升沈进退,皆托命于印稿。纵有年姻故旧,转相攀附,不能逾此范围之中矣。 《越缦堂日记》近日颇有盛名,常浏览一过,记之如下: 莼客记所读之书全无宗旨,嫌其太杂。经史子集,无一不有,读之未毕,随手札记,难免首尾不贯。如经学之《禹贡锥指》、《尚书古文疏证》、《诗毛传疏》、《左通补释》、《左传贾服注辑述》,小学之《骈雅》、《说文佚字》,史学之《纪载类篇》、《野获编》、《明季北略》、《明季南略》、《小腆纪年》,金石学之《金石史》、《石墨镌华》,别集之《道古堂全集》、《味经堂遗书》、《焦氏丛书》、《蛾术堂全集》、《景紫堂丛书》。多长篇巨帙,或专门名家,在他人毕生精力所在,仅看一序,以一日了之,便加评语,谓之读书,孰能信之。最可笑者,丛书目录抄写多种,连篇累牍,视为珍秘。其至《缙绅录》亦删节记入,无复著书之体。同光以来,文人不笃志于学,咸以书籍作谈柄,为欺人之计,悉是类也。 点阅之书,《日记》中仅见三种:一《周礼注疏》,一《吴梅村集》,一《戴东原集》。皆一二日即止,揆厥情形,恐未终卷。又,一日读杜氏《春秋经传集解》,于惠氏、马氏、焦氏《补注》、高氏《地名考略》、江氏《地理考实》、邵氏《南江札记》、王氏《经义述闻》、邵氏《规过持平》同时并进,一日而终。虽精力过人,恐无此理。 论诚字工夫须自然,不须逼促。惟学问之道,苟非上智,无不从勉强而行之始者。莼客平生近于放浪,皆此说误之也。莼客于小学未识门径,始讥陈珊士、孙莲士作字从篆体,同治五年四月以后《日记》,摹仿《说文》,则诚之谓何?谓酒垆之垆,《史记》作钅卢,《汉书》作“卢”。按,卢为本字,钅卢、垆为后加偏旁之字,何足深论。谓天数一,故引伸为专壹。按,一字不作壹解,又不知壹本从[1234],且误壹为[1234],益生纷纠。《爻山诗话》据《博古图》,“单疑生”即“散宜生”。按,单、散,疑、宜,古字通用,抑何足记。其邑人陈致英之《书契原指》莫非盲说,津津乐道,尤为无识。 《读史札记》较有可取,然多单辞片证,盖于顷刻之间,逐卷寻觅而得之。非若王西庄、赵云崧辈,有所见而录之,积少以成多也。明季杂史,略有考据,亦皆细故,无关宏旨。谓“柳如是归钱牧斋后,遇宴客,仍出劝觞。”虽载全绍衣《鲒亭集》及计六奇《南略》,抑何足记。谓梨洲涂泽学术,以相炫耀;苦贫不免请托,以冀沾润;吕晚村托买祁氏书,梨洲择其奇秘者自买,而以其余归晚村;梨洲晚年,烛笼上题“召试翰林”;傅青主印章,有“征辟博学鸿词”;陆清献与吕晚村投分最契,不啻一人。云出于钞本,国初人传,虽不知其真伪,然何必隐善扬恶。 读国朝人集,常数十种,不伦不类,莫名其意。诗宗七子,故推崇明人甚力,一隅之见,姑不必论。至近人诗词摘句图,不免明季山人之习,数数见之,尤足令人生厌。然在此书中,犹为上乘。盖莼客一生学问,惟词章差强人意耳。 生性好揭人短,论经学则以焦里堂为偏谲,论古文则言方、姚之陋,诋曾文正之未纯,而茅鹿门并不菲薄,可谓别有肺肠。臧氏《拜经文集》有《妾服议》,引《礼》君为贵妾服缌,以贵妾为妾长有子者。按,臧氏之解,诚有未妥。辰嬴生公子乐,又为秦女五人之一,而赵盾谓之贱,则妾之称贵,不以有子,亦不因侄娣,明矣。盖丧服之制,论其报施而已,本无亲疏贵贱之别。故子为父三年。父亦为子三年,夫为妻三年,妻亦为夫三年。同爨互为缌,即君臣主仆初无有分,以示哀戚,非以辨等差也。虽书缺有间,其详不得而闻,然以理推之,子于父在不为母服三年,则妻于夫在亦必不为子服三年。君为贵妾服缌,则贵妾亦必为君服缌。君不为他妾服,则他妾亦必不为君服。盖夫人薨,曾为继室,始谓之贵,此可断言者。莼客泥于贵妾为侄娣之说,以妾服为后世所不应有。谓臧氏之议,献媚于阮文达之死妾,何其诞与! 于时人谩骂殊甚。谓左湘阴为“耄昏”,李高阳为“要结取名”,阎朝邑为“兽心狗冠之徒”,张南皮为“佥壬祸首”,张丰润为“妄人”、为“宵人”,陈闽县为“轻险之士”。又谓南皮、丰润为“鼠辈”,闽县之劾张靖达为“狐埋狐扌骨”,王湘绮为“江湖亻危客”,吴{客心}斋为“吴下书画清客”,赵叔为“妄子”,于晦若为“风狂”,周星诒兄弟称为“周蜮”,犹以为有怨也。他如戴子高、杨海琴、鲍子年、何子贞、李山农、陈寿卿、吴平斋,皆致不满,或加丑诋,适成其为无忌惮之小人而已。 尝合一时之人而论之。谓:“嘉庆以后学者,游谈废务,奔竞取名。”于光绪十年政府易人,则曰:“易中驷以驽产,代芦菔以柴胡。”于朝臣,则曰:“大臣非暗陋则偏愎,小臣非鄙猥则诗张。”可谓一网打尽。 又尝合一处之人而论之。曰“北人昏狂”,曰“皖人无一可用”。曰“江西无学者”。曰:杭人之诗以江湖涂抹为事”。曰“吾乡粤逆之变,持节者逃窜,缙绅之属,输贡贼庭、受伪职、毒乡里者,不可悉数”。曰“攘窃为闽人之惯技”。曰“顾、黄从祀,出于福建子之请”。辱斯甚矣。 又有揶揄之笔。言:“张文襄升迁之速,由于日本人致书请见,为上所知。”言:“沈子封之入合肥幕,因其大父鼎甫为合肥太翁入学之师。”其落第之时,叫嚣尤甚,指摘瑕疵,不遗馀力,主试者不得免焉,中式者亦不得免焉。莼客谓举孝廉方正者,庠序之潦倒。彼之所为,毋亦近于是乎。 甚至妻妾争斗,无道处之,亦藉口诛笔伐之能,以泄其忿。尤可笑者,姬侍当夕,并入纪载,然则《日记》将兼为淫筹乎! 相传莼客居京师,以《日记》为广通声气之用,不如其意,则于《日记》中贬之,因之借《日记》者不绝于门,如沪上人之读小报也。潘文勤乃其师也,不受其节敬而反赠以金,每至节下,辄问其仆曰:“李老爷麸料已送往乎?不尔将踢人。”都人至今犹有知者。 咸丰以前,春秋两闱,怀挟之咎尚重。同治初,元帝幼,多年不亲政,搜检王大臣渐从宽。四年,乙丑科会试,有举人遗书于地,吏以奉于王,王纳之袖中,曰“奈何以帐簿入场”,释之去。十二年,癸酉科乡试,有生篮中书籍纷纷坠地,王顾左右而佯作不见,此犹可曰“掩耳盗铃”也。光绪间,考生皆以四轮藤箱满载书籍,曳之以入,公然犯规而不禁。北闱中不许乱号,枪替犹少。南闱号仅闭一日夜,近于儿戏。殿廷考试,惟重试题出处。始犹数人相约,分携《佩文韵府》,藏于靴筒,继而各纳箱内,阅时置诸小几之上,无人过问。监试王大臣频唤吸烟者出殿外,若似乎责任所在,仅防火烛而已。 沈文起《左传补注 自序》末曰:“今险忮刻薄之人,有窃钻何休之余窍,以挂误余子,何不仁之甚也!盖圣世之贼民而已矣。”其言本为同时之刘申甫、龚定庵、宋于廷诸人而发,然未至是也。自国初汉学,进为道光中叶之西汉学,识者知其不祥,以为汉德将衰之兆。为西汉学者,以汉学对宋,已大获全胜,无钻研余地,不得不别出一途以自见。继之者即有周人经说,更高出西汉一等。然为求学计,非求仕计,大言而已,学派竞争,与世无涉也。不意数十年后,有南海康长素公羊之学,以孔子改制为名,欲先讲学而后辅政。成进士后,朝考阅卷大臣故抑之,以归部曹。其弟子新会梁卓如,乡举出李端门下,一见大为激赏,以妹妻之,戊戌会场,已荐卷中式矣,忽为主司所觉察,黜之榜后。领出落卷,房批云:“还君明珠双泪垂。”卓如不得志,益肆意于新学,与其师互相标榜,遂兴戊戌之变,酿为庚子之乱。以此:与申甫诸君子相为比例,固不得遽谓之同,亦不能断定其异也。 康有为为孔子改制之说,值中日战役后,人心思治之亟而入于幻,异说乘之而起,于是学风为之一变。有为中式光绪乙未科进士,朝考,其同乡李若农侍郎在阅卷大臣之列,恶而黜之,用工部主事。科举时代通行之例:于乡会试总裁、朝殿试阅卷大臣,皆尊为老师,自称门生。有为见侍郎,谓为“先生”。问故,对曰:“古之道也。”侍郎曰:“若然,徐荫轩不几为相公乎?”京谚优为相公,故侍郎以是质之。其后梁启超往见,侍郎曰:“乱天下者,必此人也。”粤人好言新,而侍郎持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