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园丛话 - 第 11 页/共 45 页

会宁为关中冲要,其东北三百里接平凉府盐茶厅之小山,正北为靖远县境。   其自小山至靖远界所经村落,则有打喇赤、刘家井、狼山、黑虎坌、黄家坳等处,皆隶县之北境。西北二百里外,则有铁木山,山以西为安定县之马家堡、官川里,山以东为黑庄、郭城驿、金坛坪、乾沟,皆会宁境内地也。县西南接通渭县之牛营堡,正西则接安定县之西巩驿,距会宁城六十里。正南为通渭、陇西、伏羌三县。东南为通渭之石峰堡,直接一冈川,皆与会宁接壤僻路也。   四十九年四月十五日,忽有逆回田五倡乱,初在平凉府盐茶厅之小山中结众起事,不过三百余人。先焚西安州土堡,肆行劫掠。时陕甘总督李公侍尧、按察使陈公步瀛、固原提督刚公塔闻之,咸统兵先赴贼营,十七日辰刻已过会宁境。   贼闻官兵至,纷纷四窜,田五中鸟枪,自刎死,而贼党会集山中犹称未死,煽惑诸回,遂入靖远,纵火烧木厂,烟焰蔽天,兰州省城亦震动矣。官兵复追击之,贼遂从黄河以北绕至靖远山后,夺舟而渡,又啸聚于安定县之马家堡,因入官川里,势甚猖獗。五月初六日,西巩驿焚劫一空,贼遂于初七八两日直抵通渭县之牛营堡,径奔马营。马营为通渭冲衙,距城九十里,商贾云集,乃巩昌府之一大都会也。居民数千家及寺庙十余所,俱为煨烬,惟存礼拜寺。   初九日,贼直抵渭城,县官王某,四川进士也,懦弱而寡谋。初闻贼来,邑绅前威远令李仲晦者,原请王动帑练兵抵御,王故迂,因循不听。适有密告王胥役中与贼通者,王遂收之狱。贼闻之,围愈急,王乃逸去,不三日而城陷矣。仲晦父子亦遇害,积尸如山,填塞道路,凡仓库衙署寺庙民居,尽付烈炬,靡有孑遗,反不如马营之民尚有逃亡也。   当是时,会宁为弹丸小邑,而四面受敌,无井泉,去河甚远。李堡初闻贼警,遂戒严,即令四关厢居民拆毁房屋,移居城内,给之口粮,亲率诸军民登城鼓噪,以示其众。未几,贼果来,幸城外无民居,无从焚劫。去而复来者数次,李堡守益坚,下令军民有获杀一贼者,悬重赏,贼竟不敢至。   郭城驿距城仅百里,有乡仓,可贮粟万石。堡惧为贼所击,率兵役营护之。   行至五十里铺,大雷雨,不得前,从泥泞中又行数里。时夜将半,昏黑莫辨,闻有旧吏王朝宰居此,遂于雨中扣门歇马,且欲问讯,其家不敢留,亦不知有王朝宰者,但云“贼已至马家堡,闻安定尉已死于贼,贼将至金坛坪,去此不过二里许,恐陷不测,请速行”。堡曰:“若果尔命也,如冒雨而进,则前路高山深阱,路更崎岖,人马一堕,当奈何。”乃集随从者,各持器械,以备贼来。堡独坐土室中,衣帽淋漓,灭灯待旦。天既明,雨亦止,乡民知邑宰来,咸荷锄捍卫。又前行十余里,遇有司马荆公道乾奉檄运粮草牛羊驰至军营者,谓之曰:“城池仓库,县令事也,不宜前往矣。”堡乃还。   时贼氛愈炽,蚁聚蜂屯,枪炮之声昼夜不绝。贼往来于邑境,蹂躏于村庄者以千万计,各村民闻变惊逸呼号者亦以千万计。一见烟起,则讹传贼至,而各邻邑难民闻会宁贼少,皆络绎趋赴而来。而会宁之民出逃者遇之,以为贼至矣,亦呼号奔窜,自相践踏而死者亦以千万计。通渭既陷,远近惊骇,惟恐官军之不至也。   先是晋抚巴公延三奉使出口,于四月二十五日过会宁,见李堡初任,未谙军务,为指示机宜。堡随送启行,而忽闻报至,贼即至会宁矣。适逢巴公前骑先驱,贼惊而散,盖不虞巴公之骤至也。于是西安将军傅公玉带兵一千名,巴里坤副都统永公安自山西进京,前来协剿,即傅公婿也。陕西巡抚毕公沅调西安、同州各营兵暨西安满标、抚标两营兵五千名,又调四川屯练降番兵二千名、宁夏兵一千二百名,又川北兵二千名、山西兵二千名,至西安候拨。又河洲韩土司兵一千名,又瓦寺土司桑朗、雍中等自愿效力,挑选精兵四百名。而兴安镇总兵官三公德亦带兵一千名,由秦州一路堵截。延绥镇总兵官策公卜坦又带兵一千名,由静宁州一路堵截。不数日而钦差大臣福公康安偕领侍卫内大臣海公兰察暨巴图鲁、侍卫、章京等相继而至,大学士阿公桂又挑选火器、健锐两营京兵一千名,次第会集。   贼见官兵势甚,遂退聚陇西之狼山,出攻陇西、伏羌二县,复攻静宁州、隆德县城,俱坚守不动。贼乃至底店子,底店子者,在静宁州界,回民聚俗而居不下千余家,沿途胁从者又数千人,以至驿递不通者数日。至六月初三日,贼闻王师北来,遂退入石峰堡。石峰在万山中,其高插天,石路甚险,惟北面一线可上。   贼踞为巢穴,筑垒开沟,为负隅计,实绝地也。福公既至,为相度地势,断其樵汲,立栅设卡。时当三伏,七日无雨,贼下视四面重围,勺水不得,遂大困。七月四日夜半,贼有佚围而出夺路奔逃者,官兵四面截杀,贼投崖堕阱无算,生擒万余,贼无一脱者。   贼既平,乃班师,而通渭王令忽从民间出,犹怀印绶,似尚欲复任者,遂伏法。李堡时年五十余,贫而傲,刚而直,两月之间,须眉尽白,实有守城功,而禄弗及也。其明年,遂改教皖江。时按察使陈公步瀛已擢安徽布政使,司马荆公道乾亦升调池州太守,而前任秦州刺史王公宽适为敬敷书院山长,边城僚属,重聚一方,酒酣耳热,每谈往事,辄欷欲泣而不能自己也。陈公赠诗云:“陇上鸿泥不可寻,偶来皖水共题襟。循陔早诵归田赋,磨盾犹怀御敌心。乍喜放鹇歌跌宕,岂因失马怨崎。眼前此会知难得,且把松醪仔细斟。”荆公赠诗云:“分襟何意复登堂,回首皋兰雁几行。三月烽烟金甲赤,五年冰雪鬃毛苍。心惊往事同孤垒,天遣离人聚一方。老我驰驱筋力惫,输君报国有文章。”王公赠诗云:“河阳脱帻茹齑盐,回首边城饮水廉。计拙真同纟光,谈高欲卷雪霜髯。   冬烘病愈头风檄,春酌灯沉细雨檐。家近百花洲畔住,归来访我九峰尖。“”陇坂长驱昔并鞍,险如蜀道岂辞难。石峰纪事心逾壮,讲院谈兵胆尚寒。帆逐雁声催欲别,岁如客意送将阑。寓人薪木期无毁,曾听蕉窗夜雨残。“盖惜之也。   ◎书南园先生事先生姓钱氏、讳澧,字东注,号南园,南昆明人。其先有名铸者,本籍浙江,为钱武肃王后。明成化间,以游幕至滇南。会司理监太监钱能出镇南,以其同姓,欲引附。铸耻之,避居迤西。后能去,仍还昆明。八传而至拙叟公,生五子,先生其长也。少颖异,刻励为学,中乾隆三十七年进士,授庶吉士,散馆为翰林检讨,饱读中秘书,文名藉甚,充国史馆纂修官。   四十五年,充广西副主考。其明年冬,擢江南道御史,稽查通仓事务。适是年二月,逆回犯兰州,而甘肃冒赈事发,狱已成矣,诛窜者几百人,而独不及陕西巡抚毕沅。先生奏言:“冒赈折捐,固皆由王望法营私,但查望为藩司时,毕沅曾两署陕甘总督,近在同城,岂竟毫无闻见。诚使早发其奸,则播恶不至如此之甚,即陷于刑辟者,亦不至如此之多也。臣虽不敢必其利令智昏,甘受所饵,惟是赡犭旬回护,不便举发,甚非大臣居心之道。”奏入,上是之,夺沅爵三级。   先是,台谏衙门自李漱芳左迁后,无人敢言事者。居无何,复劾山东巡抚国泰吏事废弛,借纳贡名,贪婪无厌,官民苦之,所属州县亏空累累,奏请按问。   且言嗣后愿皇上勿受贡物,俾天下督抚无以藉口。上览奏,即命军机处传讯澧,对曰:“御史例得封闻言事,臣有见闻,不敢不告也。”已而有旨随同军机大臣和┞、刘墉、诺穆清等前往查讯。当是时,和┞柄国,而国泰素奔走其门下者,人皆为先生危。及扌互山东境,而和已早授意于国泰弥缝,辄以危言动先生。先生曰:“且到山东再看。”惟刘墉深知其弊,常与先生密商。比到省盘库,则和┞先言不用全数弹兑,第抽盘数十封,无短绌可也。和遽起回馆舍,先生请封库。   次日彻<广互>折封,则多系圆丝杂色银,是借诸商铺户以充数者,因诘问库吏,得其实。遂出示召诸商来领,大呼曰:“迟来即封贮入官矣。”于是商贾皆纷纷具领,库藏为之一空。复改道易马,往盘他处亦然。案遂定,而和亦无可如何也。   于是国泰与藩司于易简俱交刑部治以罪。上嘉之,以澧敢言,擢通政司参议。   三十八年四月,晋太常少卿,转通政司副使。上常召对便殿,其言秘,外人无有知者。惟总管国子监事务尚书刘墉知之,遂宣言于诸生曰:“钱南园已将科场舞弊事面奏矣,诸君慎自爱也。”是年八月,以本官出为湖南学政。到任后,绝干谒,不受陋规,衡文取士,一秉至公,士子莫不感服。迨岁科期满,有旨留任。适丁母忧,星夜出城,宿于旅舍,即委员赍印交巡抚,而于次早启行。各官有追送赙仪者,俱拒不受。未几,又丁拙叟公忧。先生在籍,闭户读《礼》,绝迹公门,每日惟自课子弟读书而已。   五十八年,服阕北上。先是督学湖南时,适荆州水灾城圮,而孝感有活埋人命之案,又有匿丧应试,并出首违碍书籍诸事者,先生适在丁忧急归之际,遂将诸事移交巡抚浦霖查办。而浦霖捏辞参奏,以为诸事皆己所发也。上责以钱澧近在邻省,不行查奏,奉部议革职留任。上曰:“澧为官尚知持正,著加恩以主事用。”选户部江南司主事,引见,奉旨以员外补用,即补户部河南司员外郎,复奉旨授湖广道御史。   时军机大臣和┞与阿文成公桂议论不和,办事不同一处,虑开朋党之祸,先生上疏曰:“军机大臣应同在公所办事,互商可否,此定礼也。近惟阿桂在军机处,余或在内右门,或在南书房,或在造办处,一切咨事画稿司员皆趋走多歧,将来必生事端。况内右门近接禁寝,向来有养心殿带领引见之例,所以皇上加恩大臣,不令与百官露立,是以设庐,许得暂止。每日清早于未辨色之先,一大臣入,各司官亦随入;一大臣出,各司官亦随出。为日既久,不能不与内监狎熟,万一有如从前高云从之事,虽立正刑辟,而所纟圭已多。杜渐防微,理宜改正。   请皇上饬诸大臣悉照旧章,同止军机处,其圆明园办事亦同一体,以昭画一之规。“   上览奏,遂切责诸大臣,谓钱澧所奏甚是,即命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当时阿文成桂以下咸称为南园先生,不以名也。惟和┞频加诘究,欲穷以难处之事,卒不能屈,转资商确耳。   六十年乙卯,扈跸滦阳。九月还京,偶感风寒,遂病卒,年五十六。是年冬,浦霖以福建巡抚任内事伏法京师。越四年己未正月,和┞亦赐死刑部狱中,惜先生之不及见也。   初,先生提学湖南时,巡抚为吴江陆耀。耀居官清正,每事必商,称为知己。   适耀卒,几无以治丧,先生亟典质二百金为赙,而率诸生俱白衣冠步行往吊,遂俯伏恸哭,曰:“公生平不名一钱,愿公受之毋却也。”其风义如此。   ◎书周孝子事周孝子名芳容,字铁岩,华亭人。其父文荣,弱冠游楚,自楚归娶时,年二十有八。其明年生芳容,又明年复往楚。越五载,以省亲旋里,不数月即去。芳容才六岁,稍能记其声音笑貌。后八年,楚中移文至华亭,则客死归州官舍矣,实乾隆五十八年九月十七日也。时芳容已十四岁,祖父母犹在堂,家无毫末之产,赖其母汪勤事纺织,仰事俯畜。又以门祚衰薄,亲戚皆闻讣而叹,岂能往楚迎柩,乃招魂设奠,丧不成礼。既而祖父母相继死,临终抚芳容叹曰:“安得汝为寻亲孝子,使我瞑目九泉乎!”芳容泣而志之,由是始有负骨归葬之念。而连遭丧病,家亦奇贫,笔耕所出不能谋半菽之养,欲行复止者数载。春秋家祭,闻其母哭声甚哀,而芳容自顾年已及壮,可跋涉险阻,乃自奋曰:“天下岂有无父之人哉!”   遂屏弃荤血,茹斋衣素,节日用,为母氏余粮。焚香告家庙曰:“此去不得父骨,誓不归矣!”又思途长费重,孤贫下士,岂能徒手遄征,必至京随宦游者以往,事或稍易。因于嘉庆十七年二月附漕艘佣书入都。   先是芳容尝为童子师,见人画兰竹,窃效其法。又于书肆中得《曹全碑》残本,亦时时临仿。既登舟,以其余晷学书作画,又取官僚中启事尺牍,晨书夕写,以为数者兼习之,庶可藉以游楚也。   六月抵京师,寓西河沿之泰来店,遍竭同郡官辇下者,泣告之故,皆悯然叹息,许为觅楚馆。初意江汉为天下通途,吴中往仕者指不胜屈,橐笔幕游,意不计重值,当无所难,乃迟之。又久竟不可得,芳容自思曰:“必待游墓往楚,则就道无时。吾为寻亲而出,无论佐人持筹握算,下至佣保亻兼从,苟可因以到楚者,皆所愿也。”又以此意告同郡诸公,亦皆哀怜其志,而楚馆仍不可得。遂拟行乞道路,访求踪迹。而寓京半年,典衣度日,积逋甚多,寓主人督促旅费又甚急。时当十二月,同里耿君省修方以需次在京,甚笃交谊,乃往告其事,求其资以薄少为出都计。耿以岁将逼除,期于正月初商之。至时复往,适有朝士在坐,阍者导入傍舍,则故乡数客在焉。坐有戴宝德者,年逾六旬,曾与文荣同客归州。   芳容向之号泣叩头,求示以旅瘗处。耿适至,为详述其故,宝德挟芳容起,曰:“汝即周文荣之子,今已成立,将入楚寻亲耶?孝哉!孝哉!虽然,自京师至归州,水陆数千里,观汝形容,亻累然一寒士,势不能枵腹往返,其难一也。归州于戊午、己未间遭白莲教之乱,城垣房舍尽已焚毁。今庐而处此者,皆流移雁户。   汝父渴葬乱冢中,兵火之余,安能寻觅,其难二也。孤子当室家有内顾之忧,自宜昌以上,江波绝险,舟行稍一失势,即下饱鱼鳖。汝纵孝不顾身,其如母夫人倚闾之望何?其难三也。为今之计,莫如暂且归里,尽洁白之养。我官江夏日久,宾客多有从归州来者,当代汝访之。候有影响,即以相告,然后往寻未晚也。“   芳容哭不止,耿复告以将行乞往寻之事。宝德叹曰:“愚哉!愚哉!虽然其愚不可及也。汝既有此孝思,当为汝图之。今归州吏目江宁钟君光范,我友也。作书付汝,赍以往见。钟君乃好义之士,不汝欺也。”是日耿首倡馈赆,袁方伯秉直、赵侍郎秉冲辈俱有所赠,足以稍资扉屦。明日戴持书至,复出路程目一纸,曰:“自汉口西上,记载极详,不忧迷道。戴因亲老,乞改近地,归时当相见里门也。”   乃敦勉而去。   芳容走别耿君,将束装向汉口。有同寓张某者,金陵人,曾为某郡司阍,熟游齐、鲁各官署,适流落在京,乃曰:“子善书画而无门可投,吾多交游而无物为贽,盍牵连南行,彼此各有所济。且南京楚船甚多,屈指可达也。”遂于十八年正月二十四日相伴出京,一路取笔墨所给,仅足糊口。抵临淮关,张以访友他去,芳容独坐旅舍,愁思凄然。忽念同郡史君本泉方为颍上教谕,盍往访之,兼问入楚道路,乃与张分手。   自出都后,芳容日行风霜雨露中,寒燠失度,饥饱无时,精神日烁。由临淮至正阳关,舟行四日,始投止旅店,头目晕眩,遍身焦灼如火,饮井水数升,神思稍定。次日,病不能起。时夏令初届,淮、泗间疠疫流行,多朝发夕死者。主人见芳容病状,惧不敢留,欲徙置邻庙。庙故摧颓无主,旅病者移置其中,无不即毙。芳容乃曰:“吾本孤客,主人虑之固当。然吾病虽剧,心实了然,药之可以即愈。且吾有大事未了,为吾招里正,当告以故。”未几,里正至,语以将入楚寻亲,迂道往颍上访史君事,又出戴君书及囊中银二铤,曰:“吾命悬此书,恐病中失去,故以相托。”因指银曰:“尽此医病,病如不起,即以具殓,遇松江人过此,以书视之,必有反吾柩者。”里正阅书色动,邀邻医至。医乃寿州诸生,受业于史君者,见书甚骇,叩得其详,曰:“此吾师之戚,大孝子也。病必无虞,汝辈勿草草。”时观者甚多,皆怂恿主人相留,不复议徙。医者以史君故,尽力诊治,日或二三至。七日,热稍退,渐能糜,又七日,病愈。因急欲登途,当风剃发,病复大作。自此之后,或因食复病,或因劳复病,直至六月初旬,始能步履。已留滞正阳关两月,资斧衣装又复罄尽。乃步至颍上,谒史君于学舍。   见芳容病容柴瘠,体无完衣,固止其行,言其次子熙文将就试江宁,若同舟以往,则旋松江甚便。以死父而缺生母之养,孝者不为也。芳容志不可转,史恻然怜之,乃命作书画数十幅,以己名刺遣斋夫遍投门下诸生,诸生有答者馈银或四三钱,或五六钱,聚之得二十余两。因具衣履,别史君而行。   自颍上至汉口,道经商、雒、黄、麻间,一路人烟稀少,崇岩巨岭,绵亘千余里,为车马所不通行者。惟乘竹轿,轿日费千钱,非有力者不能也。加以秋暑未退,草木正盛,瘴烟毒雾,终日不一开霁。又滑县邪教将乱,奸人乘间伏莽,道多梗塞。芳容则麻鞋短服,日行三四十里,遇无旅舍处,辄据石倚树,露宿草间,或风雨骤至,往往淋漓达旦。尝宿山家檐下,梦中为物所惊,觉则有长蛇一条,黑质白章,从领穿袖而出,芳容悸不敢动。又夜行青石岭下,山半双灯炯然,以为人也。呼之,灯忽不见,听猛虎一声,遮道而立,因窜身荒堑间以免。又山蹊过雨,水势汹汹,赤脚行石齿中,忽踵决肤裂,流血不已。时有卖草帽者,数人同行。有地名往流集者,芳容至此不能复前,数人先去。未几,有两人仓皇而反,曰:“过此八九里,峰回路转处,突出十余人,挺刃交下,劫所有以去,已毙一人,余各他窜。吾所以逃归者,欲诉之官也。”芳容骇甚,明日俟多人为伴,始敢前行。山中所经危险之地,不可胜数。及抵汉口,则已清风戒寒矣。   前在京时,戴君以路程目相赠,凡江途夷险、城市疏密,及停帆易艇、旅行水宿之事,无不详备。遂依目中所载,附估客船以行。适公安水发不能前进,枉道由洞庭湖折而西上。舟中侧席而坐,临食而叹,时时以泪洗面,或竟夜不眠,咄咄自语。同舟者怪而问之,不以实告也。   至宜昌,空囊如洗,饮食俱缺,检随身物凡值一钱半镪者,悉付质库,得钱一千余文,易舟就道。是夕芳容梦其父形貌如昔,诫曰:“明日上滩,汝宜留意。”   明日过青滩,水势狂悍,石角参错波涛间,触舟,舟漏,几沉没江中。既出险,各贺重生。乃于九月初一日抵归州城下。自宜昌浮江上溯,滩滩梯接,势若建瓴。   归州城濒江设险,鸡鸣犬吠,恍在霄汉。明初崇墉屹立,后为张献忠所夷,乃栅要害守之。近复毁于寇乱,重事版筑,官府方招集流亡,疏节阔目,与民生聚,由是闾阎,较旧制更严且整。   芳容就寓州署之侧,乃持戴君书谒吏目钟君。钟见书骇然,一再阅之,蹙然曰:“此乡自被寇后,城郭人民皆非畴昔,即十年前事,知者甚鲜,况二十年耶?   土著之民墓田丙舍,皆已为谷为陵,矧旅榇耶?汝既来此,且少弛担簦,当行寻郊外,裹草根片土招魂归葬,于孝子之心亦可无憾。如欲求真骨以归,正恐徒劳无益耳。“芳容固求公访之,因遍询州役及城内外琳宫佛宇,讫无知者。州有老役徐某,避乱居巴、巫间,常回州应役。一日至署,芳容适在座。钟问曰:”前二十年,浙有黄公钟岱官此,汝知之乎?“曰:”知之。“曰:”黄有幕客周病殁于署,汝知之乎?“曰:”知之。其年某为役总,董率各役,黄本官系六月到任,携幕客三人,一戴一许一周。周到署已病,一童子侍汤药。一日童子唤某入,则已气绝床上,药瓯犹在手也。时黄本官与戴姓者在省未归,惟许姓为具棺殓。   虽事越二十余年,犹能记其仿佛。“芳容闻之,感泣不能止,急询瘗埋之所。曰:”似在东关外骨坟塘,依稀偏左。自遭教匪蹂躏,恐迷其处矣。“钟谓芳容曰:”今略得影响,子宜移寓就近,东关外有太平庵者,可往居之,明当遣徐某为导,求其殡所。“芳容乃移寓庵中。   次日,乞徐为导,至骨坟塘。塘去城一二里,荒山乱草,四周立石为界,为商旅丛葬之所。芳容伛偻草际,求之不可得。次日复往寻觅,日将<走坐>,仍不可得。芳容自念曰:“此间四五里,白骨如莽,陈陈相因,拟尽半月之功,穷索瘗所。吾万里远来,不得父骨,当投江而死耳。”正然疑间,忽见十余步外,片石半没土中,亟掊土视之,石上字凡三行,中一行云:“清故周文荣,系江苏松江府华亭县人。”左行云:“殁于癸丑年九月十七日卯时。”右行云:“某年月日同人公立。”芳容心喜极而悲,号恸不能起,欲露宿冢上。徐某谓地多豺虎,常白昼啮人,因挟芳容归寓。   明日,趋告钟,钟欣然曰:“亲骸既获,大志已慰。若迎归故里,则江路辽远,约略计之,非二百金不可。且掩土已久,不如无动。南宋大儒多有父母异葬者,可法也。”芳容决意负骨归,钟不能止,曰:“此事宜告本州。”次日乃告州牧刘公清祥,刘悯芳容志,命里正与伍伯为助。钟亦遣人来,预具水瓮二,黄布囊一,油纸数幅,绵纸八番,蚕绵一束,线一纟句,及笔墨疏布小刀之属,择于重九日登山收骨。是日天朗气清,雇土工二人,持祭物偕往。至则里正、州役咸在,乃陈祭冢下,启土见棺,则前和已朽,触处糜滥,棺破而骸见。芳容擗踊哀号,以口衔左臂肉,右手持刀割之,用力过猛,皮裂及肘,又割之,以肉抵父颏腭间,辄胶合如漆。左臂血沾渍骨上,亦深入不流。乃掬泥掩创,裹以疏布,匍匐拾骨。伍伯展油纸陈之,土工次第加纩,裹以绵纸。芳容乃以血和墨,寸别件记,凡若干股装为一囊,护以绵被。又以余墨拓石上字数纸。为归日征信,然后掩石入土。   归州江山雄奇,东郭尤胜。时登高者数十百人,闻有此事,至骨坟塘环而视之,无不泪下称叹。乃负骨至太平庵,冀卖书画作归计。而穷途局,费无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