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园丛话 - 第 14 页/共 45 页
◎天道人道自古言天道者,皆以吉凶祸福喻之。余以为天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天道不可强也,人道不可挽也。何以言之?以尧舜之仁,而其子皆不肖;以禹汤之仁,而不能不生子孙如桀纣者;以文武之德,既生周公,复生管蔡;以孔子之圣,而幼丧父,老丧子,栖栖皇皇,终其身无所遇;以颜子之贤,年三十二而卒;皆不可强也,不可挽也。天地,生物者也,而有水旱、疾疫、兵戈之惨;人心,至灵者也,而有贫贱、夭殇、杀戮之虞。故曰,天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也。
◎君子小人君子、小人,皆天所生。将使天下尽为君子乎?天不能也。将使天下尽为小人乎?天亦不能也。《易》曰:“君子道长,小人道消。”然则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此天地之盈虚,亦阴阳之运会也。
行仁义者为君子,不行仁义者为小人,此统而言之也。而不知君子中有千百等级,小人中亦有千百等级。君子而行小人之道者有之,小人而行君子之道者有之;外君子而内小人者有之,外小人而内君子者有之,不可以一概论也。
◎宽容密察天地之道尚宽容,故君子小人并生;鬼神之道尚密察,故为善为恶必报。帝王者,即天地也,天地不宽容,则人民扰乱;人臣者,即鬼神也,鬼神不密察,则奸宄纵横。
◎富贵贫贱富贵如花,不朝夕而便谢;贫贱如草,历冬夏而常青。然而霜雪交加,花草俱萎,春风骤至,花草敷荣。富贵贫贱,生灭兴衰,天地之理也。
大处判,小处算,此富人之通病也;小事谙,大事玩,此贵人之通病也;而皆不得其中道,所以富贵之不久长耳。余尝论好花如富贵,只可看三日,富贵如好花,亦不过三十年。能于三十年后再发一株,递谢递开,方称长久。然而世岂有不谢之花,不败之富贵哉!
富者持筹握算,心结身劳,是富而仍贫;贵者昏夜乞怜,奴颜婢膝,是贵而仍贱。如此而为富贵者,吾不愿也。
◎五谷蔬菜五谷蔬菜之属,见于经史子集者不少,或古有而今无,或古无而今有。余每为留心,又将《尔雅》及明人之《农圃六书》,彼此详校,乃知古今名色,各有不同。盖五谷蔬菜,必顺土之性,因地之宜,始能蕃植,然亦随时更换,总无一定。犹之《禹贡》所载,“厥田惟上上”者,今为下下:“厥田惟下下”者,今为上上也。
◎鸟兽草木余五六岁时,先君子教以《尔雅》,所见之鸟兽草木,皆能辩识。及长奔走四方,所见之鸟兽草木,又各各不同。至五十以后,偶返故乡,忽园中堕一鸟,红头白尾,长足短翼,又有草花几茎,苍翠缠藤,黄白可爱,俱是少时未经见者。
乃知天地生物,递更递换,不可以一律拘也,人自不留心耳。以此观之,唐、虞、三代之鸟兽草木,与今时之鸟兽草木,不知其几经变改,但以古书图画证之,聚讼纷纷,实隔千里。
◎援墨入儒业师金安安先生有句云:“一官骗得头全白。”推此而言,人生富贵功名,声色货利,以至翻云覆雨之事,何莫非骗局耶?甚而骗到身后之名,可悲也。故佛家有五蕴皆空、六根清净之说,为之一笔钩消,甚属畅快。然余以为毕竟六根清净,始可立圣贤之基;果能五蕴皆空,方与言仁义之道。若一入骗局,便至死而不悟矣。斯言也,并非援儒入墨,直是援墨入儒。
◎忠厚之道人之诚实者,吾当以诚实待之,人之巧诈者,吾尤当以诚实待之,乃为忠厚之道,莫谓我之心思,人不知之也。觉人之诈,不形于言,此中有无限意味。
◎覆育之恩锡山北门外冶坊有名王仙人者,爱畜珍禽奇兽,群呼之曰仙人。乾隆己酉六月,余与仙人遇于汉口,见其寓中养一小鹿甚驯,架上有白鹦鹉,能言天子万年、吉祥如意等语。自言尝得一弥猴,高不过六七寸,与老母鸡同宿。猴索食,鸡啄庭中虫蚁哺之,猴不顾,猴亦将所食果栗与鸡,久之竟成母子。猴每夜宿,鸡必以两翼覆护,以为常也。又芜湖缪八判官亦爱畜禽兽虫鱼之属,官扬粮厅,驻邵伯镇,余过访之,锦鸡鸣于座,白鹤行于庭。有孔雀生卵两枚,取以与母鸡哺之,半月余,果出二雏,一雄一雌。缪大喜。两雏渐长,身高二三尺,犹视鸡为母,飞鸣宿食,刻刻相随,殊不自知其羽毛之多彩;而母鸡行动居止,喔喔相呼,亦不自知其族类之不同也。大凡覆育之恩,虽禽兽亦知之,似较人尤为真切。呜呼!
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烘开牡丹吾尝谓今人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捐官。有捐官而十倍于富者,有捐官而立见其穷者,总之如烘开牡丹,其萎易至,虽有雨露之功,岂复能再开耶?所谓倘不烘开,落或迟者,其言甚确。
商贾作宦,固由捐班,僧道做官,须谋方丈。然而亦要看运气,看做法,做得好自可以穷奢极欲,做得不好终不免托钵沿门。
◎恩怨分明《史记。信陵君列传》,或者之言曰:“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此言最妙,然总不如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二语之正大光明。今见有人毕竟在恩怨上分明者,吾以为终非君子。
◎贫乏告借凡亲友有以贫乏来告借者,亦不得已也,不若随我力量少资助之为是。盖借则甚易,还则甚难,取索频频,怨由是起。若少有以与之,则人可忘情于我,我亦可忘情于人,人我两忘,是为善道。
◎为善为恶大凡人为善者,其后必兴,为恶者,其后必败,此理之常也。余谓为善如积钱财,积之既久,自然致富;为恶如弄刀兵,弄之既久,安得不伤哉?此亦理之常也。
◎不多不少银钱一物,原不可少,亦不可多,多则难于运用,少则难于进取。盖运用要萦心,进取亦要萦心,从此一生劳碌,日夜不安,而人亦随之衰惫。须要不多不少,又能知足撙节以经理之,则绰绰然有余裕矣。余年六十,尚无二毛,无不称羡,以为必有养生之诀。一日,余与一富翁、一寒士坐谭,两人年纪皆未过五十,俱须发苍然,精神衰矣。因问余修养之法,余笑而不答,别后谓人曰:“银钱怪物,令人发白。”言其一太多,一太少也。
◎不贫不富商贾宜于富,富则利息益生;僧道宜于贫,贫则淫恶少至。儒者宜不贫不富,不富则无以汨没性灵,不贫则可以专心学问。
◎官久必富语云“官久必富”。既富矣,必不长,何也?或者曰,今日之足衣足食者,皆昔日之民脂民膏也,乌足恃乎?一旦败露,家产籍没,而为官吏差役剖分偷窃,人情汹汹,霎时俱尽,可叹也。余尝诵某公抄家诗云:“人事有同筵席散,杯盘狼藉听群奴。”
◎收藏为旺虞山江蕴明尝问闵处士铭曰:“术家言水旺于冬,何以至冬反落?”处士曰:“意以收藏为旺耳。”此言最有味。今大富极贵之家,如能事事收敛,谦退而行,自可大可久,即收藏为旺之义也。
◎治家《易》曰:“家人高高,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然吾见家人高高而操切太过者,不但不吉,凶悔随之。吾见妇子嘻嘻而和易近人者,岂特不吝,家道兴焉。总之,治家以和平两字为主,即治国亦何独不然。
权归于上者,但愿贤子孙,子孙多良,其家乃昌;权归于下者,不可听奴仆,奴仆执柄,其家将陨。
◎早起古人有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故凡蚤起者,其人必勤,富之基也;晏起者,其人必惰,穷之基也。今人有俾昼作夜者,自以为适意,而不知奸盗邪淫之事,由此而生,士农工贾之业,由此而败矣。
◎种田古人有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乃腐儒语。斯人也,真所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知稼穑之艰难者也。如余者,虽不自耕而食,而农工之事,了如指掌。盖生在田间,自幼熟闻,又能留心察听,故知之独详,有奴婢之所不尽知者。
耕读二事,明是二途,而实则一理。大凡种田者,必需亲自力作,方能有济,若雇工种田,不如不种,即主人明察,指使得宜,亦不可也。盖农之一事,算尽锱铢。每田一亩,丰收年岁不过收米一二石不等,试思佣人工食用度,而加之以钱漕差徭诸费,计每亩所值已去其大半,余者无几。或遇凶岁偏灾,则全功尽弃。
然漕银岂可欠耶?差徭岂可免耶?总而计之,亏本折利,不数年间,家资荡尽,是种田者求富而反贫矣。吾故曰,必需亲自力作,方能有济也。
秀水王仲瞿孝廉与余论区种之法,大骂今之种田者。余笑云,田地古今不同,不可执一而论。区种虽始于伊尹,而古法不传。嵇叔夜《养生论》亦言区种之法,一亩可得百斛,然自晋至今,鲜有行者。犹之王荆公行青苗钱,不能治国,适足害民。总之,种田以勤俭得时、督率有法为主,便胜于区种矣。
◎水利南北风土异宜,种植亦不同,如江以南谷熟为有秋,江以北豆麦熟为有秋也。
然岁之丰熟,全在乎雨时若,设有雨非其时,则成偏灾矣。余年才六十,已遇两次大旱。一乾隆五十年丁未,一嘉庆十九年甲戌,虽江南烟水之区,皆成赤地,在处干涸,禾苗尽槁,见之伤心。夫苗之得水,犹小儿之食乳,乳已涸矣,儿岂能生。故凡地方公事,最重水利。今有田富户全不关心,一到早年,束手无策,为之父母者,将何以为情耶?
大江南各府州县皆种稻,而田有高低,大约低田患水,高田患旱。吾乡高田多,低田少,每遇旱年,枝河干涸,则苗立槁。一乡之人言之保长,将水车数十百具,移至大河有水处,车进枝河,以灌苗田,谓之踏塘车。塘车一踏,则租米全欠,租米全欠,则官粮无所办。故有田之家,每至百孔千创,先籴米以纳粮,后籴米以为食。饥民之困苦未苏,而公家之征催已急,是有田而反为田累矣。推其本源,总在不讲水利之故。盖官河运河是有司之事,枝河池荡是居民之责,不知何道一年淤塞一年,则居民一年穷困一年,人自不觉耳。
余尝在王南陔中丞座上见两邑宰晋谒,中丞问两宰云:“贵县城周围几里?
有几门?“两宰枝梧茫然不能对。余在旁不觉窃笑。夫城郭之大小,为邑宰者尚不知,又安知水利之通塞耶?故凡官于东南而留心民瘼者,必先明水利,再讲田赋,是致治之本。
◎产业凡置产业,自当以田地为上,市廛次之,典与铺又次之。然田地有水旱之患,市廛、典铺有风火之虞,俱要看主人家运,家运好则隆隆日起,家运坏则渐渐消磨。而亦要看主人调度,调度得宜,自能发大财,享大利;调度不善,虽朝夕经营,越做越穷而已。
◎子弟素所读书作宦清苦人家,忽出一子弟,精于会计,善于营谋,其人必富。素所力田守分殷实人家,忽出一子弟,喜谈风雅,笃好琴书,其人必穷。
◎立志大凡英雄豪杰,其立志必与人有异。司马子长谓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是也。然余见败家子弟,其志亦与人有异。有某公子最爱度曲,每登场,必妆束小旦,惊艳绝人,观者赞服。有某富翁子最慕长随,啧啧称道,不数年间,家资荡尽,而竟当长随,得遂其志。可见贤愚之分,只一反掌耳。
◎吃亏吃亏二字,能终身行之,可以受用不尽。大凡人要占些小便宜,必至大吃亏;能吃些小亏,必有大便宜也。
◎无学功名富贵,未到手时,望之如在天上,一得手后,亦不过尔尔。然从此便生出无数波折,无数觑觎,既得患失,劳碌一生,而终不悟者,无学故也。故诸葛武侯戒子书曰“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也。
◎谨言遇富贵人切勿论声色货利,遇庸俗人切勿谈语言文字,宁缄默而不言,毋驶舌以取戾。此余曩时诫儿辈之言也,可以为座右铭。
◎所业人莫不有所业,有所业便可生财,以为一岁之用。又必坚忍操持,则一岁如是,明岁又如是,积之既久,自有盈余;即无盈余,亦不至于冻馁矣。凡子孙众多者,必欲使之名执一业,业成而知节俭,又何患焉。今见世家子弟,既不读书,又无一业自给,终日嬉笑,坐食山空,忽降而为游惰之民,自此遂不可问。臧获皂隶,为盗为娼者,岂有种耶?
◎利己今人既富贵骄奢矣,而又丧尽天良,但思利己,不思利人,总不想一死后,虽家资巨万,金玉满堂,尚是汝物耶?就其中看,略有良心者,不过付与儿孙享用几年,否则四分五裂,立时散去。先君子尝云,人有多积以遗授于子孙者,不如少积以培养其子孙也。
◎习气子不克家,虽是家运,而亦习气使然,是中人以下之人不可以语上者也。尝见某相国家子弟开赌博场,某相国家子弟开蟋蟀场,某殿撰、某侍郎子喜为优伶,某孝廉乞食于市,某进士困于旅舍死无以殓,皆事之有者。唐权文公不自弃文,谓房、杜子孙倚其富贵,骄奢淫佚,惟知宴乐,当时号为酒囊饭袋,及世变运移,饿死沟壑,不可数计,知自古而然焉。
◎拒客士相见礼,自古有之,未闻有拒客为礼者。大凡王公大人,越富贵则宾客越多,宾客越多则越拒客,其势然也。王梦楼侍讲出为南太守,参见督抚,始到官厅,至于腹饥口渴,欠伸倦坐,终不得一见者。尝有诗云:“平生跋扈飞扬气,消尽官厅一坐中。”诵之令人齿冷。昔苏子瞻为凤翔判官,陈希亮为府帅,以属礼待之,入竭或不得见。子瞻《客位假寐》诗云:“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
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亦此意也。
相传裘文达公为尚书时,最喜提奖后进,体恤寒酸,是以宾朋日多,车马日盛,无有不见之客者。每日朝回,请宾朋聚于一堂,而自居末座,一一问语,或有未饭者,辄留饭,使宾朋鼓腹欢欣而去,而私谒之辈从此杜绝,爱士贤声亦从此益著矣。家恬斋为翰林时,尝谒一大吏而为所拒,心甚恶之,及官太守,擢至方伯,客来必见,以清廉为政务,以礼貌当币帛,客亦欢欣而去,无有怨者,皆不拒而拒之法也。
或曰:“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则孔子亦尝拒客矣,子以为非礼乎?”余答之曰:“孔子之拒阳货,是抑权势,拒孺悲,是明教诲,与寻常拒客不同。然孔子周流列国,仆仆皇皇,卒至无所遇者,又安知非阳货、孺悲之流为之阻抑乎?是可叹也。”
拒客二字,不知亵慢多少人物。或有必不得已之事者,或有进益良言者,或有剖白冤诬者,或有以诗文就正有道者,或有舟车跋涉越千里而至者,或有并无所事以一见为荣者,未必尽是有求而来,若概行拒之,恐非处世之道。余见有某比部,富而狂,尝拒客,即为客卖,至于破家辱身,可不警惧乎?
释道寺院,有客堂,有主客师,使四方游人,善男信女,咸可小憩,有来礼佛者,有来布施者,从无拒客之礼。今富贵家亦有宾馆,有客座,原所以待客者也。或主人他出,或实在无暇,或适有公事,或偶撄疾病,亦可使主宾之友相陪,问因何事而来,有所言否。若拒之,必生众怨,众怨一生,便多浮言,殊非处世保家之道。岂富贵家反不如释道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