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论 - 第 6 页/共 6 页
若谓民之自由,根于种性,抑系宗教使然,则当日普鲁士,岂非条顿之种乎?岂非路得新教所行之国乎?乃其政则专制,而异于英、美如此。不知当十八世纪之初,普鲁士地势最为难守,三方乖离,而不相通。伏烈大帝父子,其政法之专制固也,而国终赖此以不亡。北有察理第十二,东有大彼得,而西南则法与奥乘之,至今考其所更张,皆百战亲经之阅历也。若夫波兰之民,亦可谓放任者矣,故其名王巴陀利尝谓其民曰:“嗟乎,波兰人!而国所至今未亡者,非以其法典也,以汝曹不遵奉故。非以其政府也,以汝曹不服从故。而国之不亡,以天幸耳!”夫其国俗如此,可谓自由,然不百余年,而波兰分矣。
是故读西史为术,与读中史不同。欲求治乱盛衰之故,或观会通而立公例,必不可但观内因,宜兼察外缘。大抵一国,求其如是,其受范于外者常多,至于其内之自力,亦不可动称种性。譬如言希腊之民,何因开化独早,则云以其种之独优。盎格鲁何因先有议院,则云其民最重自由。凡此皆最无价值之解说,知言者所不为,而学者之所当深戒也。
今所立公例系云:凡国成立,其外患深者,其内治密,其外患浅者,其内治疏。疏则其民自由,密者反是。虽然此是大例,至于他因为用,而生变例,亦自有之。
前谓论释自由,即以为类别国家之用。然则所以类别之者当如何?夫干涉放任,分为两部,而两部之相为消长,视其国所当境地之不同。故谛而论之,等差不齐,国国相异可也。则于何地划此鸿沟乎?是故欲用自由立别,既不得以有无言,亦不得以多寡判,只可取国家所常办之政事,与常有之机关,察其干涉放任之异而为之。干涉者,立之法度,务为齐一,而不许纷淆也。放任者,听民自为,许其竞争,不期一律也。放任多者,其自由多;放任少者,其自由少。而国家类别,乃从此而可言矣。
须知政府者,一国主权之所属。使主权而诚完全无缺,其于一国之事,固无所不当问。而问之者为一人,为一众,为通国之人,所不论矣。近世政治家,为恐治权太盛,因之而酷烈狭隘之政兴也。则为分别焉,曰某事某事,若宗教之皈依,若社会之言论,无虑数十端,皆政府之所不宜过问,而务听其民自便者。又曰,某事某事,如兵如刑,则政府之所必宜事,而事之必甚力者,但其为数愈少愈佳。其为说如此,然自吾术言,则言此者,将以适一社会一时代之用乎,抑以为至理定法,各国之所宜共由耶?苟如前言,其说庶几可用,若如后义,则大谬不可行也。何者?国于天地,以所当时势民材之不齐,每有今所可任自由,而百年以前,乃政府之所必事者,亦有在此国可任自由,而彼国必为政府所管理者,等而论之,斯大误矣。即如宗教皈依自由,此至于今,几于五洲所同认,咸谓政府于此,必不可稍加抑勒沮禁者。然此事虽在英国,亦至额理查白之代,乃发其端。至于法、意、西班牙诸国,则宗教自由,不及百余年,岂彼古人皆聩聩者?夫为国所求,端在治安,而以保护性命财产为最急。凡可以致此者,政府固无所不用其权力。今试问宗教自由之说,使行之于十字军盛行之世,将欧之社会,为安为危,为治为乱,则古人所为,不必尽无说矣。盖国当古之世,不仅同种同文之群,而后可合也,且其所事之神必同,其所服膺之道理是非亦必同。其不同者,且不愿与之同国,强而同之,则难作矣。且此何必远求证乎?中国海禁开通以来,所定条约,大抵由外人作主,此亦事势之无可如何者也。而其中之最不幸,则莫若传教之一事。夫传教非不幸也,所不幸者,出于兵力之余。而当治外法权未收之日,此其事验,皆吾与诸公所亲见者矣。一教案之起,文明社会,人人为之悲伤。然欲求此事之不再见,不识远在何时。除非教士相约,不往内地,或吾国于教育普及四字,实实办到,而二者又皆今不可必之事也。西友宓克尝云:中国如一种沙石,而西教如水,水注入石,及冬而冻,春来齑粉矣。此真吾国莫大之隐忧也。然溯其祸始,只坐外人传教一事,吾国有保护之责,而无准否之权。民人信教自由,则诚自由矣,而其祸乃如此,不独教士被戕者之可哀也,而其果之结于吾国者,乃大哀已。
然此是旁论,乃明政府当问之事,相时为之,初无限制,而民之自由亦以智、德、力三者程度为高下,初无可为典要者。但此时吾辈正经之事,乃是区别国家。而所以为区别者,即在政府所事不事之异同,然欲观所事不事,须先察一切政府所共事之事。所共事之事,则所谓政府之天职是已。粗而举之,则海陆之兵也。兵者何?以法部勒国民,使之共守国也,静则为守,动则为攻。故定和战者,其权必属于政府。其次莫如刑,西国刑权独立,此是最后之事,其初则政府主之,所以锄强梗、诘奸欺,以保民之身家者。刑法而外,则有民法。民法所以平争讼,正质剂,责契约。此皆荦荦大端,政府所同事者。天演之阶级愈进,将政府之机关愈密,不但愈密,亦且愈灵。虽然,政府进矣,而民群亦进。民群进者,职业弥繁,而通功易事之局大也。产业降殊,力作亦异。譬如初级社会,其始皆农也,皆兵也,其产业大较皆田宅耳。时有百工,则禄以代耕,为社会所共养者。浸假或速或迟,此局必变,于是实业繁兴,其相待日益复杂。有制造、有通商,而母财之积日多;产业不止田宅,一切可动之浮产亦兴;圜法乃立,钱币乃行,而又有以信用行,而代表钱币者,则为楮钞;有美术、有科学,文教大开,书籍侈富,教育之事兴焉,而大小学堂林立。凡此皆民群演进之现象也。虽其事不必关于政令,而政治界之问题,往往因之而异。当一事之出也,有问者曰:此宜为政府所放任而听民自由乎?抑政府所宜干涉,而为之立法制耶?譬如通商,宜因之而立商部乎?假于文学,将因之立文部乎?凡此问题,其于各国也,有然有否。于是其政府之职业异,而政府之性情有时亦从以异。斯类别见矣。
德国学者之言政治,于此等处最为精审。彼于政府,于兵而外无所问者,谓之兵政府War state,Der Kriegstaat,他若刑政府Law State,Der Rechstaat,商政府Trade State,Der Handelsstaat警察政府Police state,Der Polizeistaat,凡此专于一事者也。若夫于国事无所不治者,则谓之教化政府Culture State,Der Kulturstaat。其为繁称如此。然自我视之,其所分政府不外二等,一专一总而已。今所问者:政府所治,将如科学家言,谓政府之智,不越常人,所当事者,但求封疆无警,境宇治安,居民无扰,即为至足,其余一切,宜听社会自谋,无取为大匠斫乎?抑从宗教家言,谓国家之立,固有最高尚之目的,故不独保民已也,乃至宗教行谊,科学美术,皆宜为之乎?又约而言之,直问教化政府有当否耳。
诸公应记前言,政府权界,与所处之时地为对待。然则不佞若云此等问题,不能答以十分死语,当不以我为非。虽然,其见于历史者,各国之公论云何,则固可得以历指。自吾国言之,唐虞三代以还,至于今世,固无一非教化政府,元后作君作师,为民父母,其权岂有界域?至于征诸西国,则自明季十七世纪以来政论大起,当时人语,皆谓宗教政权虽二实一。此说历久而衰,而政家权界,宜有限制之言,继之而出。逮英国威廉马利独立之代,宗教自由之义,经无数之流血而后行。此后欧洲,又有商业之争,大抵主保商之说。由此而入十八世纪,当吾康、雍之世,至于乾隆,而西士始群然以国家权界为太宽。其愿望过奢,转无益于社会。卢梭政论,为革命先声,亦以政府所问过烦,人民受治太过为说。当此之时,若宗教、若教育、若商政、若政治,诸家之说,往往多同,于是群主因任自然无扰无为之义Laissez-Faire,Laissez Passer。盖其意以为伦有君臣,其事由不得已。受治本人道苦趣,而非可乐之端,故其权力,即不能去,亦宜删缩至于无可复减之地位。反言之,即斯民宜令得享最大自由是已。夫此语为是为非,关于人道最巨,今不佞且不为定论,但云至今其说尚为欧洲多数之所持。而十九世纪前半,欧洲现象,大抵成于此说。且至于今,大有东渐之势,而将于吾国社会大著果效者也。
所不敢云其语为是为作者,盖鄙意以为,政权乃对待之事。昨日之所是,可为今日之所非;此际之所祈,可为后来之所弃。国众有大小之殊,民智有明暗之异,演进程度,国以不同,故于此中,不得立为死法。即如十八世纪无扰之说,至于近世,其所致之反动力亦多。故于一切政事之中,其说有全胜者,而亦有不全胜者。全胜,如宗教自由是己。乃至自由商法,则虽得亚丹斯密AdamSmith之大力,而所胜者仅在三岛。若夫欧、美二大陆间,至今商务,犹为政府之所保护而维持,则众目所共睹者。甚矣!政之不可以一端论也。
二十余年以往,正鄙人游学英国之时,当日政府风气所趋,则大主干涉主义。如教育一事,向为政府所不关者,至是乃大收其权,而有学部之设。不特初级教育,有强逼之政,务求通国无不识字之人民;即高等教育,国学庠序之章则课程,亦由议院更定。乃至卫生检疫,亦经部署,为置专官。凡此皆向日政府所不过问者也。先之以德、法,而英、美亦接踵而为之。
尤有异者,此之所指,不过见于行法一权而已,而议法之权,所扩充者,尤不胜计。使行法而过于干涉,民尚有执持自由,与为抵抗之意,独至议立新法,则人无异言。故十九世纪之后半,各国议立之法,殆过于旧典之所留存者。盖前此律令法典,大抵奉行其旧,而政府以行法为本业,以立法为无干己事也者。主和战、征赋税、恤灾眚,一切皆政府所力行。独至更张法制,则谦让未遑,若以谓凡此先祖父之所贻留,吾辈舍率由遵守,无他事也。至十九世纪之季,乃大不然。行法之权,尚有裁省,至于议立法令,损益章程,则责无旁贷。立之可也,废之可也,坛之可也,损之可也,但使国民大众,悉表同情,一时国论,有所专主,议院取而扬榷讨论之,无几时,新法立矣。故旧日政府,所汲汲者,议法事少,行法事多。而近世政府,所皇皇者,行法犹寡,立法至众。德人有刑政府之目,刑政府所为,不过守国法令,以保民权利已耳。若近世政府,则直可谓之立法政府,立法政府西名Legislative State也。
统五、六两会所言,使不佞发明义旨,尚非累晦,将诸公此后,于自由一名词,无论见于何处,可无疑义。亦见以自由多寡,分别国家,苟从其量为分,则难立别。盖诸种国家,所干涉放任之事,国有不同,独取其所最刻意干涉者,则其别可立,如德国学者所为是已。虽然,若从其大概为论,取便言谈,则国民原有自由不自由之异。故扬子云《法言》:“周人多行,秦人多病。”而论近世之国,如英人者,固可谓自由之民,而俄国者,不得称自由之国也。大抵历史中并兼国家,其民即不为真奴隶,亦不可谓有自由。舍此而外,则民气发舒与否,视邻敌相逼何如。是知兵战一事,乃自由之仇敌。一境戒严,军律颁行,居民自由,一切扫地,此仆所亲历者,长祝诸君勿遇此境也。
第七会
五、六两会,大较皆讲政界自由。吾意欲以国民所享自由多寡,因之区别国家。今由所已言观之,见历史及世界诸所有国,所操政柄,划然不同。甲国干涉者多,放任者少;乙国干涉者少,放任者多,此自自由之量言之者也。若自自由之品言之,则甲国干涉于丙,而放任于丁,乙国干涉于丁,而放任于丙,因而有各种政府之异名。然则执自由一物以衡较国家,终之乃得二别:其一于政治机关之疏密宽严见之,其二于政治机关所著眼轻重不同见之。若问以何因缘,而生此异?则吾于前会,业于第一别立之公例,大旨谓一国之立,若封疆难守,寇仇孔多,欲求自存,其政法不得不力为遒紧。譬如临阵砦堡,与平时城市之比,砦堡之中,处处皆法令所部勒,而城市不然。其故无他,正坐寇仇近耳。国处冲散之地,随时有见袭之忧,其政令安得以不严密?外患如此,内忧亦然。闾阎纷争,奸宄窃发,欲求社会安稳,亦不能不减夺自由。此如申明门禁,夜行以灯诸令,皆我辈所亲历者,可取以证吾例矣。
由是言之,政治宽严,自由多少,其等级可以国之险易,内患外忧之缓急为分。且各国风气不齐,其所干涉放任之端,往往大异。譬如宗教学术,此今日欧西各国,大抵放任者也,而古欧今亚,其干涉于此二事尤深。以其事之关于风俗根本,是以自由政制,初无定程,而必以时地为对待。夫刑律以自卫为起点,而政令亦以存国为旨基。宗教岂不欲放任,然必国防既周,民智既进之时。不然,则即取宗教而干涉之,亦是国家天职。诸公倘以吾言为疑,则请观二百年来泰西之历史,虽有极放任政府,其于耶稣会Jesuitism一宗,其驱逐无不至严;无他,恶其权盛而已。乃至鄙人客岁到法,犹闻其议院政教分立之争。由此可知,以吾国现在之情形,而条约任受西教诸宗流行内地,甚至神甫牧师,怙权袒护,以致地方屡起风潮,酿成交涉,杀官赔款,夺地占港,皆政界不公之事。以公道言,外人于此等事,必须受政府地方官约束者也。
宗教而外,则有军旅。各国有征兵、募兵之不同。征兵者,民莫非兵,德、法是也。募兵者,兵民分业,英、美是也。唯此亦系于国势之不同,邻敌之悬逼,历史之中,所可取为前例之证者,不一而足。今姑不尽举,使用心学子,自行隅反可耳。以上所言,见政府举措不同,民所自由亦异。所自由者,品量杂糅,一群之民,因志气各有所向,至于既久,其人情国俗,遂至于不能相喻者有之。
吾党以自由区别国家,其所为者具如此。乃今更即历史中所用此名词,以称某国自由,某国不自由者,回观所讲,似觉尚有未尽之处。如史称英民自由,萌芽森林之中,直至十七世纪国宪之成,而后自由言之有物。又云自法民革命而后,大陆各国,普享自由之实云云。凡此皆与吾人所定政法宽简之义,不尽比附者也。将此谓自由,果前定之义训所可赅,抑尚有他义,而为吾等之所忽耶?此又不可不细勘明矣。固知十七世纪以来,各国政家常论政界宽狭,而亦以此为一大问题。顾自称自由之顷,其意若不尽主政权之缩小,而常主政权施用之不同。是之不同,其事安在?今请取大较言之,则所指在议院法权,当无疑义。其称自由也,其第一义固黜无谓之干涉,而其第二义则禁专制而防怙权之独治也。由此言之,则又须反本归原,提及雅里氏成说,彼谓众治少治者有自由,而独治之政无自由矣。且近世以来,政家所谓自由乃专属于众治者,又以少治为贵族体制,亦未闻以此名属之。如英国议院,其中议员,虽不得云通国代表,顾其所代表者民数实多。乾隆、嘉庆间,虽所代表,比今为少,而比余国,民权则为甚大,此所以群奉英民以自由之号。观孟德斯鸠所言,大可见矣。但自由二字,虽于此用法不同,而其为比较之名词则一。何以言之?英国固用民权,然其议员所代表者,非通国之民也。女子固不必论,即在男子,亦立无数之限制,必资格恰合者,而后有选举之权利。自乾隆以来,该国经数番推广,所收犹大,如进工农,然而至今,尚非通国皆举。顾不得以此之故,遂谓其国人为非自由之民。何则?比较故也。大抵一自由国之议院,其所代表民数必多,但不必尽若古世市府之事。市府者,奴隶而外,必合通国之民,而不用代表,而后称自由之实也。
如此而用自由,虽与前立定义有异,顾其中有实事真理,诸公若加考察,将见虽异实同。夫自由云者,作事由我之谓也。今聚群民而成国家,以国家而有政府,由政府而一切所以治吾身心之法令出焉,故曰政府与自由反对也。顾今使为之法,而此一切所以治吾身心者,即出于吾之所自立,抑其为此之权力,必由吾与之而后有。然则吾虽受治,而吾之自由自若,此则政界中自治Self-gove’rnment之说也。颇有政家,谓自治乃自相矛盾之名词,以谓世间虽有其名,实无其事。人之行事,不出两端,发于己志一也,从人之志二也。前曰自由,后曰受管。故一言治,便非自力,果由自力,即不为治。此其说甚细。顾自我辈观之,吾身所行之事,固有介于二说之间者,非由己欲,亦非从人,但以事系公益,彼此允诺,既诺之后,即与发起由吾无异。然则自治名词,固自可立,而以实事明之,譬如一国之民,本系各不相为,各恤已私,乃今以四郊多垒,有相率为虏之忧,于是奋然共起,执戈偕行,以赴国难。此时虽有将帅号令,生杀威严,然不得谓国人为受驱逼胁。何则?一切皆彼之自发心也。如此即为自治之一端。使此法可行,将政界之中,无禁制抑勒之事,虽令发中央枢纽,无异群下之所自趋,从此君民冲突之事,可以免矣。
是故政界之境诣,至于自治而极。利民安上,和众阜财,乃至俗成刑措,比户可封,皆舍此涂术其至无从。则无怪二百年西人,尽气竭力,流血牺牲,以从事夫此。然其事尚须细论,而后有以见实行之难。盖使民自治,则一民之身,将有两节可论。一以个人言,其心所怀之愿望为何等;二以分子言,其于社会所祈响者为何等。使二者尽如其意,便是自治,便是虽受治而非强其所不欲为。此事果可实施矣乎?或应之曰:此不但可以实施,实则各国政界,已有实施之者。如观西国舆论报章,每云某事国民意见如何,而此意见,乃政府所不可不从诸语。是国家一政之行,固视国民之意为向背。虽然,当知吾辈所称为政界极诣,乃指社会之中,人人各得分愿而言。若有一人,其好恶与所施之政令背驰,则自治之言作实。夫苟如是,则今之各国推举之权,尚非普及,而国中妇孺,岂作国民?奈何置之?然则名为自治,而民之大半尚有受治于人者。且不但此,果人人受治而非强其所不欲为,将议院定行一法之时,必人人赞成,人人许可而后可。顾今所实行,乃通用从众之例。春秋栾武子之言曰:“善钧而后从众”。议员之知识,果相等乎?假其不然,则安知多数之果是,少数之必非?若言不以是非,而从多数者之欲,然则多数者,以行其所欲而自治,少数者以违其所欲而非自治,又以明矣。且即以比较言,从多数矣,使十得八九,犹有说也,乃有时而所多者至微,以此强人,则又何说?譬如三十兆之中,有二十九兆九十万人同者,以此谓之公好公恶可也。而英议院以七百员为三十七兆人民之代表,其中三百七十人然,而三百三十人否者,乌得云公乎?是故知从众而用多数之说,于公理是非,本无可言。无可言而不得不如此者,乃以术之穷,舍此别无他法之故。而所谓人人自治,人人非强其所不欲者,又非事实明矣。
是故有谓近世现行有两种政制:一为独治之专制,一为自治之民主者。此其言非也。当云有独治之专制,有以众治寡之立宪。以众治寡之制,虽不足当政界极诣之自治,而立宪则舍此殆无他术,故为今日最要政体。夫以众治寡,实无公理可言。不幸韩昌黎公言私言,其说已误。即谓多人赞成之政,为胜于少数赞成之政者,其说亦不尽然。所庶几可言者,不过三占从二,其事易行;又数至极多之时,于公道为稍近。治权本民所畏,得此则所畏者,可使极微。又民之优劣,智、德、力三者,皆有可言。从众虽于智、德二者,不必皆优,而其力之胜,固若可恃。且此乃历占以来,政界中一最有关系之新法。自其施行之后,人类受庇,平争弭愤,所获实多。其所可言,仅此而已。慎勿谓多数所从,斯为合理优胜;亦勿谓民之多数,无异全体之公。苟为此说,立成谬论。
吾辈以天演言治,深知政界中事,往往成于自然,而非由人力。独此决策从众,与尚有一事,亦为政界所通用者,乃皆实出于人为。其尚有一事为何?代表之制是已。自是二者行,西洋政法,为之大变,《社会通诠》言之悉矣。尤可异者,从众之法,乃彼中古人所已用者。至于代表之制,则希腊、罗马两民主,所未梦见。此其原因,盖由二国皆市府国家。市府国家,幅员小狭,民数鲜少,每有公事,则聚通国之众而议之。如希腊、罗马之国会,皆尽其中自由之民众,无须以一人为百人千人,或一方之民之代表也。即罗马政府,向有沁涅特Senate,以聚通国之豪,然系选举出类拔萃之才,使听国事,无所谓代表者也。
取西人之古制,以与其今制相较,则吾党见二大异焉,且由此可得其政界进步之实。夫独治众治,皆其古所有者。特所谓众治,乃指一市府之民。今之国民,求通得选举之权利而不能;古之国民,则人人皆议员也。问何能然?则以国民甚寡之故。此其事实,犹可考诸古代戏曲之中。如雅里斯托芬,所制《阿加黏》一,其开场系一市墟,当会议之顷,市之四周,用新染红绳绕之,以防逸者。盖会议为国民义务,设绳所以拦众,使入会幕之中,有或逃者,绳著其衣,染成红色,是以行人避之耳。
今世邦域国家,以数十兆之民,散处数十万方弥卢Mile之地,欲守古制,即亦无从。故前者雅里斯多德有云,真国家其地幂不宜过广,民众不宜过多。假使雅里骤得今日国家治之,恐其术且无从出。何者?其所论政体,固专为市府之用也。
自代表行,而此节之难题解。所解者何?以至正大公之法制,可用之于邦域国家也。世间事往往既行之余,有若至易,而在当时,则几经困难,而后得其术。又既行之后,其发达神速,不可思议,则代表一事是已。使政界而无代表,西国演进必无如是之盛,殆可决言。须知后世思想设施,每为古人所笼罩,守而不变,不独东方为然,即西人亦复如是。有若一切盛德大业,凡人道所当为,所可为,古人莫不为者。此种拘墟,西国破之独早,乃在有明中叶之时。其原因以海道人通,累得新地,由此而勘破古人,于世界事所不及知不及为者尚夥。而古人所垂最盛之业,文章义理而外,治法是其一端,以不敢畔古,故欧洲守封建之局,终明之世,莫肯改者。直至后来,始觉此事,古人所为,亦有可以改良之处。古人市府之良法美意,有可以施诸邦域大国之中者,要其关键、则在行用代表而已。
虽然,诸公勿忘,我辈所谈,乃是自治之制。自治云者,吾所遵守之律令章程,乃吾所发心自定,而不由他人所压制强逼之谓也。乃今返而观之,以所立议院,有从众代表之二制,其去自治。尚隔两尘。何以言之?法出于众,所谓众者,吾之小己,不必即在其中,一也;法定于代表人,是代表者,毕竟非我,二也。英国户口,二十年前粗计三十七兆,而国会代表仅七百人由是推之,一民之身,其所得与于政权者,亦至微小耳。今欲讲之明白,请一一皆推广之,至于极端。一,如英之举权,本非通国所同有也,则姑以为同有。二,如英之治权,不尽出于下议院也,亦姑以为尽出于此。三,英之政令,其放任者多,乃今以为无所放任,议院得一切而干涉之。夫国民政柄之张,至于如此,然试计英民个人,其于国家政府,所实据而有者,为权几何?则不过于建立议员之时,所以定此一局政柄,当操之以何等人者,当此之时,约得其三千万分之一耳,以云其微,则真微耳。吾闻法国政家晏博论法国民权,其时乃六十年前,法国最讲中央集权之日。其言曰:“吾法人晨起揽镜,顾影见二十七兆分一之霸主而自矜,忘其全身之为奴隶。”其言可谓冷隽,而矜言自由自治之民,可以悟矣。
民权民权,彼英、法二邦,一民之权,不过如此。反而求之,至吾中国他时,以四万万之民而立宪,将一民之权,所得为何?此诸君当能自为心算,而无待吾赘言者。虽然,社会之事,有至微而必不可忽者,此类是也。故一民之政权,虽极微而不可弃,几于失之则死,得之乃生。此如鄙人尝论教育普及,其程度不必求高,但使二十年以后,吾国无不识字之人,其程度即令极低,如能自署己名,略识方向数目之类,果能做到,民智教化,必然大有改观,吾国之利,不可亿计。此事非从其后徵之,闻者不肯信也。其理无他,普及之为积大耳。
代表之制,欧人以行用日久,渐成自然,转不知其关系之重,亦忘始用之难。考诸历史,希腊市府,通集国人之事,其亡由于罗马。而自其制废,古民主之治,与之偕终,史谓其民之百由,亦不复见。由是并兼攻取,横讫三洲,而罗马遂为帝国。如是历数百年,治制改良,不一而足,而其古曰民主之治,卒不可复。故欧洲中叶国家,舍专制而外,无余式也。
苟求其故,则知古之所谓民主者,市府制也。幅员日广,市府之制,必不可行。虽当时亦有聚集国民,推戴总统Consul之事,然所集者,不过都邑之民。而罗马之地,则南尽非洲,北以来因、多脑两河为界。诸君若问沃古斯达何以不用代表之制,则无异怪当日之人,何以不用汽舟。夫邦域国家,且为雅里氏思想中所无有者,而幅员既广,犹用民权,真当日之人,所百思而不得其术者。后人但言罗马民权废而专制兴,不知只是市府之制不能用耳。须知代表之制,平易如此,而欧洲此法,必历千余年而后得之。英国始用,时当元世,其如何发现,请考《社会通诠》可也。
虽其制发现之迟如此,而至今日,则已成最要之机关。此在英国,当一千六百八十八年,其所代表,虽有缺漏不完,而民权则因之大立,此英国所以独享自由之号也。至法民革命,大陆民权始兴,而代表议院,至千八百四十八年而后立。至于今,若以选举权利而论,德、法民所有,且过于英。总之,自市府国家,不足自存,而民会废,中经千年专制贵族之治,至有元之世,欧洲之民权复萌,其所以萌,由用代表。代表须所代者之推举。推举之众,各国资格不同,享用此权,数有多寡,而政家遂以此觇各国自由程度焉。
第八会
前会所讲,乃国民以众治寡之制。今夕将以此制,暂行结束。但于结束之先,宜将其反对独治之制,略为宣究,庶几诸公,于现行政制,得愈明白。夫独治者,以一人而治亿兆,非今日五洲通称专制者耶?此自今人视之,有若人类之一厄,纯由小役大,弱役强,而后有如是之一果。是从政界之中,一言自由民权,则无所往而非福。一及独治专制,直无所遇而非殃。然而力征经营,奴用虏使,专制之治,固时有然。但我辈读史论世,觉独治之制,亦有不尽然者。诸公应记吾前会标一公例,谓国家治权轻重,因之自由多寡,常与国之外患内忧,比例而立。今言专制,此例又可见矣。盖专制之立,必有其所以立者。究其原因,起于卵翼小民,不使为强暴所鱼肉。如一国之中,强桀小侯林立,必天王专制于上,尊无与并,而后其民有一息之安。罗马之凯撒Caesar,英吉利之图德Tudor诸王,荷兰之沃郎支Prince of Orange,法兰西之元世诸下,皆以弹压群雄,为国民所归命,即因之而擅专制之柄。旧史具在,可复案也。即今俄国国民,方争立宪,其国往者,固专制中最坚之形式,国民附于沙皇[①]Tsar者最久。夷考其由,亦以非尊主权,无以制压布哇尔B0yars 诸酋之故。当日有女主,名安那者,以受布哇尔宪法,国民转群起叛之,必待毁此,而后相安。何者?彼知使俄皇而不专制,但为群下傀儡,将国民无喘息之时故也。即论今日之事,群下汹汹,笃而言之,亦非以尼古拉第二之专制也,乃缘此制既敝,大柄旁落,为群臣藩镇之所囚拘,侵剥下民,败坏国事。诸公既治此学,遇此等处,政宜细为分别,不可随众依人为议论也。
往者吾论自由,终乃揭言自由有不必为福之时;而今言专制,又云专制有时,且有庇民之实,此与诸公平日所闻诸学生志士者,无乃异欤?虽然,历史事实,不可尽诬,而不佞亦非为顽固者游说。但须知民权机关,非经久之过渡时代,民智稍高,或因一时事势会合、未由成立。而当其未立,地广民稠,欲免于强豪之暴横,势欲求治,不得不集最大之威权,以付诸一人之手,使镇抚之。此其为危制,而非长治久安之局固也,然在当时,则亦不得已而思其次者矣。
更有进者,欲知专制一名词,所以为西人言治所深恶而痛绝者,宜察其中尚有他说存焉。盖西人以治权之出,有二本之不同,而不佞则以为一本而已。请先明二本之说:二本者,彼谓治权之出,有自上而达下者,有自下而逮上者,二者厘然,若旦夜之不可以合。入继大统,缵承丕基,以厥先祖父,受命自天,奄有此国。故诏书称制,各国皆同,而群下无敢越志。如此治权,当民情极为爱戴之时,则曰民之父母,名正言顺,此所谓自上达下者也。顾今之议者,则曰国民非王者之子女,即如前言,亦亶聪明首出庶物,而后作民父母。乃生帷幕而长阿保者,果亶聪明而首出庶物矣乎?必不然矣。是故其说不足存也。曰自下逮上者,彼人君之有权,不过为国权之所托付者耳。元后者,一国之公仆也。国有兆民,举其分子虽甚贱,而其全体则至尊小而譬之,国之君王,正如会邸公司之有经理领袖书记,乃社众畀之以权,取达社众之目的,非其人本有权利,而应为一公司一会邸之长魁也。假使其人行事,与社众之主义背驰,乃至群情不合者过半,斯其人义应告休,否则逐之可也。此等义法,卢梭《民约》,推勘最详。自其说兴,革命风潮,因之大起,此所谓国民无上之义是已。故挽近欧洲,以民主为最正之治制。乃至革命之世,兵权既盛,颇不乏专制之夫。如英之可仑谟尔Crommell,法之拿破仑,其侵夺黔首自由,岂减察理第一CharlesI、路易十四L0ulsXⅣ。而人不之攻者,则以为彼之得权,乃由民自乐与之,彼之行权,亦为国民而后有事,与旧君保其世及之权,而自上达下者异耳。
使政界之中,果有如是之分别,则不独前二语为吾辈所当牢记,而历史中所有最多之治制,如亚洲所今行,乃至欧洲诸国二三百载以前之所有,真皆成一片黑暗世界。其治民也,舍奴使虏用,纯恃压力而外,无他术可由。则言治之家,深恶痛绝,谁曰不宜?而无如其非事实也。何者?其制不可行也。虽欲行之,断断无此权力故也。言近古之霸主,似当为法之路易十四首屈一指。请试思路易十四之事,夫主之于奴,若白种之畜黑奴,至矣。然亦未闻纯用压力至于极点者,以其事非主人之利也。故所谓压力者,不过以势相临,谓主人有如是之压力,随时可用耳。凡为主人者,同利故相救,正如刚毅所言:“宁利友朋,不资奴仆。”由此言之,使路易而为国民之所逼,彼将引邻敌之力,以自压其民乎?而英伦、布鲁士,亦将为之出兵,代平内乱乎?顾历史中并无此事,而当时即欲为此,恐亦势所不能。然则路易计将安出?或曰路易所练之兵,正于此时用耳。虽然,所练之兵,非法民耶?而如前之言,法民皆奴仆也。然则彼奴仆之中,有其擐甲执兵,敢死任战者,此在路易,非危事耶?曰彼皆党于路易,爱戴路易,而为路易之爪牙鹰犬者也。然则路易之威权,固待兵而后具。兵,民也;民,群下也,是其治权,非自上而达下,亦白下而逮上耳。虽机关相异,而由国民附之,而后有权则一。近世政府,为民心所不附则倾,而路易十四,使其师徒叛之,则亦摇手不得也。然则彼卢梭诸公之政论,分治权为由上由下者,无乃似实而实虚。所谓霸主治民,犹家君约束其童稚者,亦无是处。
若云国民之中,有少数人,党附霸朝,以其部勒之密,训练之精,因此而生势力,得以压制多数之人,此其言近信。然欲得此少数人党附,亦须要结噢咻而后得之,是其权力非无所待,而对于此众,亦不得率意径行,是其人虽对余民为无责任,而对于此众有责任也。且吾所尤不解者,卢学每谓以力服人,为专制治法之所独,不知使真专制,其所具力,理应最少。雅理氏三制之中,最不能全仗自力者,莫专制若。谓专制以道德才智服人,谓少治众治,以力量制人,犹可说也。奈之何以专制之独夫,而谓其有制服亿兆之能力乎?且由此观之,专制之君主,无不借助于人之理。既借助矣,即对于人,不得率意径行。是故谓天下有无责任之贵族民主,于理可通,而云有无责任之专制者,古今真无此物。
此理自我辈观之,亦自明了。而古人之意,若有异者,则以天命之说Divine Right深入脑海故也。读班叔皮王命之论,则知汉人于宗教之迷信,而程伊川于商、周之际,亦有天命未去之说。至苏子瞻上神宗书,乃言人主所恃,人心而已。可知古人之于帝王,其得位行权,皆若天之所相,而又不言明其所以相之何如。果其灵异,存乎事实Objective,抑不过众人心里,信以为然Subjective。夫人君既为天之所立如此,是以东西宗教,莫不以尊君敬上,奉法怀刑,为斯人最重之名谊。政府得此,其势益隆,其植益固。虽然,使阴骘之言而信,则吴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鉴观有赫,所必由天眷而后存立者,初何必专制独治之政府而后然?即贵族庶建之治,倘非天相,乌能存乎!彼古人以天命属专制者,以所见政府,类多专制故耳。若夫近世,则有谓非民主立宪之治,必无当于天心教旨者矣。此真彼是各一是非之说也。
顾我辈于此,所当著眼者,在治权每得宗教之助而益张,与其所以为助之理。夫旧谓专制独治,止于以力服人,其说既为吾党之所破矣。若谓至尊之势,至重之威,天泽凛然,不可侵犯者,由于宗教为之辅。然岂皇皇上帝,果以雷霆风雨,助行权欤?或曰,是不然,宗教之力,不在形迹,而在人心意念之间。明为天命,尊为天子,于其实力,无几微增益也。而民之视之也,乃大有异,向无宗教,其不能得此无疑。路易十四,法人中之最为尪羸瘠弱者也,而其民视之,若圆光被体也者,顶礼崇奉,惟恐后人,亦因教言不敬君王,为天诛之所必及云耳。夫如是言,则专制之所以得宗教而益威者,其力正出于民心,虽不同于前者之以形,而其治权之自下逮上,非自上达下,又以明矣。
或曰,此特专制之谲术而已。夫独夫自力之无可言固也,然少数所以制多数者,以其部勒服习之不同,而一人之所以驭兆民者,亦以其法术机诈之不测。称天而行,居之不疑,有命自天,王者不死。凡此皆所以起颛愚之迷信,用以欺世盗权者也。虽然此等之事,必事势相成,暂而行之,或可得志。若谓历史中志制之主,悉山此术,则殊不然。试更以法之路易十四为喻。夫谓彼之所以制御国民,使人望之若天神而畏服者,此中宗教之作用甚多,此言们也。夫使事出于欺,而谓路易有欺其民之意,恐路易不任受也。何则?一是威仪典则,与夫称托之隆,凡所以成王者之贵者,路易固未尝自为,而有所受之者也。其义或萌孽于数千载之前,得宗教国俗,相与酝酿抱伏之,至于路易之身,而承其利。然而发明此义之神甫师儒,虽为路易所大利,而其人与路易之身,终为二而非一。非一故可以离,离则虽持与前反对之说可也。山此观之,将路易权力之重轻,非其身所得主,且有待于他人,使彼而欲权盛力张,将必于如是之众,微伺体察,常有以餍其情,而无失其意而后可。前谓路易之权,起于人心,今又见路易之权,起于持此人心者。是以史载路易十四之待教侣最优,而其国教侣,所以助其王亦最力。论者谓近古专制柄张,无有逾于路易者,而法民之尊王团结,亦无过于此时。直至其子路易十五之中叶,其民心乃一变。有是哉!路易之视教侣,无异拿破仑之视其兵也,而谓专制治权,由上达下可乎?
吾辈前路所发明,乃历史中要理,而将以破专制人君之所恃者。夫谓受命诸天,权发自上,此专制者之所喜闻也。虽孟子之论天命也,尝谓天命即徵诸民,而或以为其说但存于理想。顾吾辈求之东西历史,见凡专制之君,未有不俟民心之归、众情之戴而能立者。其所俟之多寡强弱不同,而即以此判成败。然则卢梭诸公,分政府为二等:一谓权发诸上,一为权发诸下者,其义荒矣。权未有不发诸下者也。虽然,专制之纯用压力,而以其民为奴虏者,固亦有之,是必见于兼弱攻昧取乱侮亡之时,即前所指为无机体国家者。顾当此时,其用压力者,必不止一人,而常为胜家之有众。胜家之众,常为军旅,而统之以一雄,此又有机体之专制也。有机体之专制,虽欲奋一夫私权,以暴虐群下,其势不能,将必有其所俯顺者。其好恶不可不同,其甘苫不可不问,否则败矣。汉高非专制之尤者耶?然入关告谕,必得父老之心,而后天下可得。项氏失民,虽强终仆,可以证矣。若于西史求之,则英之图德诸王,法之路易十四,德之维廉,俄之亚烈山达Alexander,至今日之尼古拉Nicholas,皆如此矣。盖其国家形式既云有机,斯不能叛天演之公例。譬诸生理,脱有谓脑力独奋,而无待于通体血液之灌输补益者,诸公岂信之乎?
既知一国治权,必本诸下而后有,则向所举以为独治众治之区别者,不可用矣。颇怪世俗论治,必谓众治,乃有公益Commonwealth 可言:一若独治之君,则必以摧所下民为快者,此其说之误,不待论而可知。夫谓治权在手,不以公益为心,而专以莫予违为快者,专制本不尽然,即在并兼之世,固亦有伐罪吊民之事。若夫英之图德,法之路易,普之伏烈大帝等,其治权专制固也,而其号令举措,则未有不云以公益为目的者。特其为此也,则云已之行事,独对于天,乃有责任,其于国民,固无责也。此犹云其行事是非功罪,惟上帝乃足考察而赏罚之。至于国民,既为其所制矣,固不得而过问。虽然,论事当察名实,王者于国民无责,于名则然,而于实不尔。英之雅各第二,法之路易十四,皆自谓于国民无责者,然雅各则以始终误认而败,路易则以行与言反而全,可以见矣。
由前所言,而二公例可立。一,凡独治之权,未有不赖群扶而克立者,此群扶之力,其士大夫可也,其豪杰可也,其民可也,其兵可也,甚至由于他国之众亦可。如印度国家,其扶立之者,非印民也,乃英兵也。二,即在有机体国家,亦常有专制之形式,此种国家,虽无议院,其有待于国民之扶立则同。但所谓国民,不必大众。而在一部分之中。此一部分,大抵皆国民之秀,而有国家思想者。诸公闻此,回家时于故书中,试检苏子瞻《志林·战国任侠》一篇看之,将悟其说,与此有互相发明者。
诸公闻此将曰,此真异闻!天下安有国民而扶立专制,甘为奴隶者乎?使叩其民情,未有不欲得议院者也。吾应之曰:此在历史,亦不尽然。盖事势不同,民有虽欲立议院而不可者。此如俄国安那皇后康、雍间即位,当国时,欲立国会,舍贵族无可集为议员者,民以为与其受贵族鱼肉,转不如任至尊之专制,且约必大权不复旁落,而后载之,此其证也。乃至战争之世,其黜众治,而用专制者尤多。盖当此之时,以求存立为先,一切国民利益,众皆视为后图,而群附于战胜攻取之能者。使其事暂,将所推戴之人亦暂。使其事常,如国处难守冲散之地,如普鲁士,如路易十四以前之法国,皆必待边线已立,国有四塞之固,而后可议其余。不然,专制之治,不可以已。历史中如路易,如伏烈大帝,如拿破仑,其得位行权,皆由此理。不过,当知此等专制一立之后,虽事势变迁,其权无由解散。虽其始有救亡之用,而其终常为殃民之资,此其制所以为千古之诟厉耳。
但不佞所为诸公辨晰者,固不止于黜旧说,乃在于进新知。旧说谓专制之权,由上及下;众治之权,由下及上。吾所发明,乃谓专制之权,亦系由下而成,使不由下,不能成立。然则旧之界说,不可复用明矣。虽然,专制众治,固自有别,而其异果安在耶?此是第八会结穴问题。所谓图穷而匕首见者,不得不为诸公郑重出之。又近者吾国国家,方议立宪,立宪非他,即是众治。众治则不得不用从众代表一制,凡此皆相因而生,无由解免。故不佞继此所欲为诸公发明者,乃中国此后国家,与前此数千载国家之区别。不佞郑重以言,诸公不可不郑重以听也。
则问立宪国家与专制国家,其最要分殊,在于何者?此诚不易解决之问题也。政治之为科学,与他科学不同者,他科学如动植之类,吾辈之治之也,如堂上人听堂下之曲直。而政治不然,吾人身与其利害,而衡鉴易淆,一也。况所治之物,自鸣各殊,而不必皆实,二也。今使动物学家,欲为众生别类,彼懦懦戢戢者,方引首争鸣,吾为何等何科,有机无机,彼治其学者,未必不以所闻,转以茫然。今日世界国民,正复如是。吾近于街头,曾见《宪法古义》一书,意谓凡西人之宪法,皆吾古先所已有者。大抵吾人本其爱国之意,每见外人好处,总不肯说此为吾国所无,而十三经二十七史皆其傅会材料,名为尊我,实则大惑。又使诸公取前问题而叩之西人,彼亦将言人人异。彼将曰:立宪要点,其所以异于专制者,以下议院独有财政赋税之权,非国民所允诺,毫厘之利,不得横取,此谓囊橐法权RightofPurse云云。虽然,其说误也。盖使下议院之势诚重,所操法权,且不止此,若其诚轻,将并此无之。夫既有国家,则办事不能无费。西国上古王公,自有产业,山泽苑囿,遍于国中,无俟取于民而后足,此所谓水衡之钱是已。当此之时,虽有囊橐法权,不足窘政府也。且政府所为多矣,今置他端不问,而独禁其取财,亦未见其财之果可保也。不知此乃当时君民争执之顷,彼民见此,为其上之所急,得挟此以要之,取以达其最大之目的。后之论者,乃指术为鹄,失之远矣。
或又曰,立宪之与专制异者,在立法与行法,权界分明之要点。议院主于立法者也,国君宰相,下至百执事,行法者也。唐人有言,不经风阁鸾台,何名为勅。而西人亦云,非经国会公允,不得称制,著为律令。十七世纪英国风潮,所争即此立法权独立之事。此其为说,较前稍优,然而亦未尽合。夫三权分立,孟德斯鸠《法意》论之详矣。故法国初立议院,凡行政诸官,不得列坐其中。然而立政机关,因此大窒,此于事理至为易明。假如将为理财立法,而摈户部,是户部所历甘苦,于议法时,毫无用处。又如将为教育立法,而摈学务大臣,其所立章程,亦岂有当?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使此言而信,则此等权界,且不可立。总之,凡此等处,各国议院法制,各有不同,而民权所伸,亦以大异,中间可以谛论者极多,惜非此时,所能为诸公推竟究耳。
大抵欲知专制立宪之异,考诸旧说,不如观见时之所实行。试举英国宰相,其为行法权固也。然以一官,为立法权之领袖,一切新法皆由宰相发起;而其身之进退,则视下议院之从违。使其议为院中舆论所归附赞成,言听计从,则其权最大;设舆论与之出入依违,则其人为处危疑之地;乃至院论与之显然反对,则宰相惟有奉身而退,明日他人入代,而组织新政府之事见矣。宰相为政府领袖,而其兴废,依于民情如此。
吾前者不云乎,一切政府,即在专制,其权力之成,必由群下,不过广狭殊耳。夫政府所建名号,千诡万殊,或国君其视土地,犹私家之视田业;或云天之所立,作君作师,而有符瑞感生以为天命之据。此其真伪诬信,姑不具论,但名号建矣,而所感召谁乎?必有众也。假有众相与不承,彼又乌从而得力?故名号建于上者,其归顺拥戴者存乎下,凡政府皆然。独至立宪政府,其归顺拥戴者,存乎通国太半之民,即不然,亦必有国家思想之众太半归之。
然则专制、立宪二者,其为群下所拥戴既同,而二者不同安在?应之曰:舆论者,拥戴之情之所由宣也。专制之政府,无以为宣达测视舆论之机关,而立宪之政府有之。一令之行,一官之立,舆情之向背,不独显然可见也,而多寡之数,亦至著明。其向背与多寡,皆于议员之出占投票而得之。
此谓舆情向背多寡,有议院以为宣达测视之机关者,即无异言国民得此,而有其建立维持破坏政府之机关也。
此为政治学最紧要之公例,恐诸公不能猝喻,不佞不妨反覆推言,期于必明而后已。今由前路所发明,诸公当晓然,无论何等国家,其中皆有此建立维持、破坏政府之权力。建立者,由无而使有;维持者,由有而使存;破坏者,由存而使亡。此种权力必有所寄,在民,在兵,在本国,在外国;为公,为私,为善,为恶,无不可者。但此种权力,有得其机关,其力有以达者;亦有不得机关,其力散漫隐伏,无以达者。虽然,散漫隐伏矣,而政府之立仆必视之。今假向日维持政府之权力,以有因缘,坐而中变,此即言政府所倚其扶立拥戴以为存者,乃今不愿扶立拥戴之。然坐无机关,此变未由宣达,而居上之人,亦坐无此机关,未由测验,懵然不知。诸君试思此时国家现象,要当何如?曰:此如汽箱,外无汽表,早晚炸耳。炸者何?乱也。炸者何?革命也。此革命而乱者,皆坐无以为宣达测验舆情之机关耳,皆坐无国会议院耳。
往者俄罗斯,无国会议院之国也,其历史所载,君若相死于非命者最多,此理有必至,势有固然者也。彼俄君臣,未尝不知也。是故不欲其民有国家思想,迷信之以宗教,困阨之以教育,而终则临之以兵,然而其效可睹已。至于英国,则四百年无暗杀之事,此其中亦有天幸。而最足异者,则佐治第三GeorgeⅢ,以风狂不惠之身,享国六十年,而庶政日兴,国日强富。无他,有机关焉,以达此国民众治之力故耳。专制之国,国主当阳,而宰相辅治,宰相之黜陟由人主。立宪之国,人主仰成,宰相当国,而宰相之进退由国民。此英国至今,所以可决言其无革命之事也。虽然,谓英国无革命可,谓英国时时革命亦可。一政府之改立,皆革命也。专制之革命,必诛杀万人,流血万里,大乱数十年十余年而后定。英民革命,轻而易举,不过在议院占数之从违。庄生有言,万死方不死。真立宪制,政如是耳。此国家景命,所以灵长,而有万世不倾之皇室也。
是故有无议院国会为建立破坏政府之机关,专制立宪二政府不同在此。不佞于政治,本非专门,承诸公厚爱,为此八夕讨论。然此中多采近世西儒成说,而为众论所推服者,非敢臆造。所惜八会,为时过促,于诸制尚不能详。今请为诸公总前所言,而立政治要例十二条如下:
一、凡有政府,则有约束,约束必以压力,无自由者。
二、政府以专制为常,以众治为变,如军中惟一主将,法廷惟一士师。
三、然以一身而御众人,其力常不足者也,故其势不能无待于群扶。
四、群扶之力,必自靖自献而后可,至其为此之义利公私,乃所不论。
五、故一国之中,不仅治人、治于人二方面而止,而常有扶持政府者,为之居间,成三方面:治者、扶治、受治。
六、既能扶之,斯能倾之,亦能造之。是故扶持政府之权力,即建造政府之权力,亦即破坏政府之权力也。
七、但此种权力,常无机关;或有机关矣,而未正名为扶持政府者。如法之路易十四,几为全国民心之所归,然无机关以达群扶之力。英之可伦谟尔O.Cromwell,以兵众自辅,可谓有机关矣,然其名则为他用,不曰扶持其所立政府者也。此等现象,见于专制之国最多,于吾中国,正复如是。
八、政界天演,程度既高,则其国不独有扶倾政府之权力,而又有扶倾政府之机关,以宣达扶倾政府之权力。
九、机关未具,则扶倾政府之权力,其用事也,常至于横决。此一治一乱之局之所以成,而皇室无不终于倾覆之理。机关既具,前之权力,不但宣达有从,又可测视,得以及时,为之剂泄,而乱无由作。此立宪之国所以无革命,而代表之皇室所以不倾。
十、立宪之国会,于国事无所不闻者也,其实乃无所问,要在建造扶持破坏其见行之政府,以此为其大职而已。
十一、机关未具,扶倾政府之权力,每患不偏不公,或见或隐。其政府有独治一国之外形,不知其力之实起于下,则转以扶持者为忠顺,破坏者为叛逆,且以其物为天命之所授,而一切矫诬符命之事起矣。
十二、如此者,谓之君主,谓之专制;而若前所言者,谓之众治,谓之立宪。
注释:
第 1241 页[*]《政治讲义》,一九○六年(光绪三十二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一九五九年新加坡出版的《严几道先生遗著》中全录此书,係根据严复四子严璿家藏稿本排印的,文字和商务本略有不同,但错字较多。今据商务本排印。商务本中之明显错误和不妥处,据新加坡本校改。本书所译人名、地名,今参照新加坡本,将原名附后,以便读者。
第 1252 页[①]原文如此。
第 1267 页[①]商务本作“生病老死”,今从新加坡本。
第 1275 页[①]商务本作“击鲜渔猎”,今从新加坡本。
第 1283 页[①]商务本作“适通”,今从新加坡本。
第 1305 页[①]商务本作“扎尔”,今从新加坡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