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论 - 第 5 页/共 6 页

按“有机”二字,乃东文取译西文Organism。其字原于希腊,本义为器,又为机关。如桔槔乃汲水之器,便事之机关。而耳目手足,乃人身之器之机关,但与前物,生死异耳。近世科学,皆以此字,命有生者。其物有生,又有机关,以司各种生理之功用者,谓之有机体。不佞前译诸书,遇此等名词,则翻官品。譬如人为官品,以其在品物之中,而有目为视官,有耳为听官,手为司执,足为司行,胃为消化之官,肺为清血之官,皮肤为出液之官,齿牙为咀嚼之官,百骸五脏六腑,无一不有其形矣。有形即有其用,此两间品物中,机官之最为茂密完具者也。官品云者,犹云有官之品物也。有机体云者,犹云有机关之物体也。禽兽之为官品,与人正同,特程度差耳。故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降至昆虫草木,亦皆官品。如一草,其中必有根荄,为收吸土膏之官;必有皮甲,为上布水液之官;叶司收炭吐养,花司交合结子,是官品也,是有机之体也。官品、有机体二名,原皆可用,然自不佞言,官品二字,似较有机体为优。盖各种木铁机器,可称有机之体,而断不可称官品。然则“官品”二字,诚Organism之的译矣。   乃回视非官品物,则又如何?譬如一拳顽石,随指二部,羌无异同。即有异形,必无异用。去其一部,亦未见其非完体,不若官品,毁一支部,其生即伤,甚且因之得死。此二者之异,大可见也。   今试言国家,则其为官品之列,不必待深辨而可知。盖国家为物,非聚一群人民,如散沙聚米,便足当此名也。将必有分官设职,部勒经纬,使一群之中之支部有相资相待之用,而后成为国家。肢体不具,不可以为成人;法制不张,不可以为完国。所可导者,此理在西国,自天演学兴,而后其义大著。而吾国则自唐虞上世以来,若已人人共喻。试读明良喜起之歌,曰“元首”,曰“股肱”。更读《灵枢》、《素问》,则人身内部,自黄帝以来,即名藏府。藏府,政界中物也。而吾身所有,乃与同称。他若喉舌心膂之喻,体国经野之谈,盖吾古人之知,视国家为有机体,为官品久矣。是故天演最深之群,其中部分殊别,而亦各有专司。秩序分明是为礼,和同合作是为乐。彼西人有此,不独国家之大、朝廷之尊为然。下至一乡一邑之中,一旅一城之内,一银号一兵船,其中莫不有如是之组织部勒。其制立者,而后其事举。而其为如是之事者,其语曰Organization。此意犹云取无机之体而与之以机,即无官之品而赋之以官,得此而后,其物其众有生命形气之可言,内之有以自立,外之有以禦侮。其物之生理,乃由此而发达,有以干事,有以长存于天演界之中。且有此之后,其团体之立,无异一身。故柏拉图言,人不当云吾指痛,当云吾身之痛在指,不当云民有饥溺,当云国有饥溺受之以民。诸公得此,可以悟合群之义矣。吾国自无此种郑重名词,遇此等事,但云定立章程而已。虽然,部署机关是一事,定立章程又是一事,不可混而同之也。   固知人身国体,二者亦有不尽相似之处。然国家为官品之大,则可断言。既为官品,则类别之难,将不下于诸生物。诸公骤闻此语,或致惊疑,将谓国土寥寥,何至诡质殊形,难分如此乎?则不知此日大地所有国家,言其大体则多同,审其内容者,皆不类。又况四五千年中,东西历史之所载者,禹不能名,契不能计,不仅草木禽兽然也。盖国家犹生物然,往往骤而视之,见其同矣,及乎考其演进,察其机关,其相诡真无穷尽。则当区以别之之顷,不得不于部族之外,递于州家,且得一国制,竟不知当属何派者,时时有之。诸公若治此学,当自见也。   既云分类,则请举最古分类而言之。希腊诸子言治之书,其最为后来人所崇拜者,莫如雅里斯多德之《治术论》。其分治制,统为三科:曰独治,蒙讷阿基;曰贤政,亚里斯托括拉寺;曰民主,波里地。独治,治以一君者也。贤政,治以少数者也。民主,治以众民者也。三者皆当时治制正体,然亦有其蔽焉者。独治之敝曰专制,曰霸政,曰泰拉尼Tyranny,亦曰狄思朴的Despotlc。贤政之敝曰贵族,鄂里加基Oligarchy。民主之敝曰庶政,德谟括拉寺。其为分如此,顾名词沿用,至今有大异其始者。譬如贤政,乃当时最美之制。而法国革命之日,亚里斯托括,几成痛心疾首之名词。而鄂里加基之名,又置不用,实则今欧洲所呼为亚里斯托括者,乃希腊所訾为鄂里加基者也。又近世之人,几谓德谟括拉寺为最美后成之制。而在当时,则并非嘉号。今之所谓德谟括拉寺者,乃古之所谓波里地也。其美恶易位,有如是者。倘求其故,自是当日少数贵族主治,以美名自呼,而加主张民权之众以恶谥,称用既久,小民不加深考,循而用之,人意之中,同名异实而美恶乃异位矣。   不佞举此,乃著西人治制分科之常法,明其所由来,并溯变称之事实。虽然,此学日精,雅里氏旧有分法,实为无当。又俗人不知当雅里氏时代,希腊但有市府国家Cltystate,壤地极小,如吾古之州蓼毛耼,但系独立,并无所奉之共主耳。若今世国家,则可谓邦域国家Countrystate,壤地广远,人民众多,不可同日而论也。但雅里氏至今,所犹为政治家所崇拜者,因其书所立大义,有历古常新而不可废者耳。   想雅里氏之分政体为独、少、众三科,当彼之时,自一切征诸事实,不同后世空谈。如专制独制,有北之马基顿,东之波斯。而巴尔干半岛之南,与海中小岛,各各独立国家,政权或操之少数,或散之庶民,是以为分如彼。假使雅里氏生于今世,吾不知彼于诸国,欲为类别,又当如何?今假有人问仆,意大利依雅里氏分类,系何种国家,为独治乎?少治乎?众治乎?吾真不知如何置对。盖意国政令所出,不止一王,尚有他部,分其法柄。此种治制,雅里氏之时,固未尝有。未尝有,故为所不知。正如周、孔之法,所不可尽行于今者,亦以今世之事,多为其所未经耳,非薄之也。当时波斯只有一王,至尊无对。马基顿名王亚历山大,行令立法之际,虽尝咨诹臣民,顾无上治权,未闻其国另有何人何部,与之分执。如今西国也,至于雅典,则一切法政,必由国会Ecclesia额克勒赊,亦未有一人或少数之人分其权力。后世与古大异,在取三者,杂而用之。故柏来斯敦Blackstone谓英制一王二议院,鼎足治国,收三制之长,而无其敝云云。然而时至十九世纪,欧洲各国,几于无一不然。英伦至今,犹名独治,而有二议院分权,名已异实。而意大利、普鲁士、比利时、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皆以参用民权,亦名独治君主。而法、美两国,虽号民权独用,然国会而外,尚有沁涅特Senate、内阁与伯理玺President之独建于上。甚矣,论国之不可徒以其名也。凡如此者,谓之立宪。“立宪”,西文曰Constitutional。顾通称立宪矣,而君、臣、民治权轻重,随国不同。英国上院权最轻,而美之上院则至重,美之伯理玺,其权又比英王为大。夫美号民权,非俗所谓共和之制者欤?而英非向称独治者欤?乃独治之国王,其实权反不及共和之选主,此岂耳食者所能明瞭耶?然则立宪二字,又不可一概而论明矣。   或曰,近世国家,所号为文明种族者,大抵皆用独、少、众三权鼎足分治之形式。特时势与民智程度不同,则三者之中,往往有偏重畸轻之实。此与中国历代之内外权力,常分轻重正同。故无论何等立宪国家,苟察其实,则君主、贵族、民人三者,其权孰重,大都可见。然则雅里氏之区分,以大意言之,犹可用也。此其说近是,所惜雅里氏当时本旨,在于名实相符。故必如所云,将其分法,舍市府国家,无所可用,入罗马之世已然,不必至今日也。盖罗马政制,复杂难分,不亚近代之英、法。如罗马国会曰康密沙Comitia,有时权力几于无上。而沁涅特之执国柄,为时常多。沁涅特则贵族也。虽然,沁涅特尊矣,又未闻有独操国柄者,下有康密沙之国会,上有康苏勒Consu1之国尹,皆分其权力者也。考欧史,凡国权入于一夫之手者,必在非常事变之时。而独用民权者,亦必在山泽瘠小之国。大抵国家之事,有其事权,无论何国,皆属之一人者,有到处皆属诸会众者,又常有少数之人为谋谟之所出。盖人才难得,贵胄无多。凡此皆由于自然而非人意之有所偏属矣。雅里氏政权独、少、众三者之分,其可言而有用者止此。然谓得此三涂,遂足尽历史之一切国。此虽愚人,识其不然。盖国之相异不一端,非政权攸属人数少多所能尽其度〔别〕也。此如前谓市府国家,邦域国家,二制相异,效果极繁,不可忽也。市府国家,希腊有之,其风俗政教,皆至极高程度,所不足者,独国力耳。邦域国家,则近代皆是。十八世纪言治者,多不知有此区分。至于卢梭,乃以市府为太平之极制,过犹不及也。   尚有国家形式,非雅里氏三科所得赅者,则如神权国家,治柄出自教皇。夫教皇治柄,至一千八百七十年,始行见夺。其中与寻常政府,殊异甚多,而历史中与之相类,可归一门者,亦复不少,若但守三科分法,将此等特别国家,必当置诸独治之列。如此,则其形式功用,皆不明矣。神权政府,所独异之性质,在奉鬼神天道,以统治权。此如古时犹太,受羁回国之后,即用此制。降则隋、唐间之回部,继穆护默而起之阿玛与亚利,在吾国最显者,莫若西藏之达赖刺麻。而东汉张角、张鲁,使其成事,亦此制也。此种政府,其在西国,谓之帝巫括拉寺Theocracy。帝巫括拉寺,执柄常以主祭大巫。盖大巫得众之后,未有不夺人政柄而立政府者,此历史所屡见也。   右之政府,亦最重要之一门,所关于人类颇巨,言治者略之疏矣。此由雅里氏所分三门,无所可属之故。统观前说,诸公将晓然国家分类于政治学,乃是紧要问题,又是繁难问题。而雅里氏所旧立之门,即今欲取而用之,必不足以包涵一切。然则吾辈欲讲此学,自不得不开襟独行,另立分类之法。古人之说,不足用也。 第三会   祗缘吾党以历史天演涂术,讲求政治,故其取社会也,须由其最初,不得以其未进文明而弃之也。此亦犹讲动物天演,不得独取有脊之类,虽蠔蚓虾蟹,乃至最初之珊虫海绵,皆难不录。然而文明与否,自是社会甚大区别。但既言文明,须考吾国所转译文明之字,西文系为何字,并当详其本义所从,始知西国所谓文明,究是何等境界。今问在坐诸公,有知文明在西文为何字者乎?文明者,西人谓之Civilization。更问有知其字之原者乎?案其字乃与City 市府或城邑之字,同原于辣丁之Civitas,所谓一邑之众是已。可知西人所谓文明,无异言其群之有法度,已成国家,为有官团体之众。其人之动作云为必与如是之团体社会相宜,怀刑畏法,有敬重国家,扶翼同类之德心,必如此,而后乃称为文明人也。然则初级社会,固不可略,亦不便与文明社会,制成法立者,等量齐观。然文明非文明,二者之别,尚不止此。   夫初级浅演社会,与日后文明社会,其殊异固不一端。然所可通为经例者,则初级社会,大抵不离家族形质,而文明社会不然。取今世之英、法,与当日希腊、罗马极盛时代,虽种界犹存于人心,而谓其国制度,犹有家族余意者,固无有也。《拿破仑法典》曰,生于法土者为法人。即今日华工之子,生于美者,皆为美民,权利义务,与土人无异,亦其证也。惟家族余意,绝不可见,故十七世纪欧洲言治之家,有绝不知国家之由宗法演进者。至于近世,乃能明之。如郝伯思谓国家未立之初,只是强欺弱世界,必自拥戴一人为君,情愿将己身所享自由呈缴国家,易为循令守法,而后有相安之一日云云。果如此言,是未立国家之际,人人自立自由,各不相管,如无所统摄之散沙,而其对于外物,全视本人力量如何,强则食人,弱则人食。此论似之,但惜其非事实耳。然持此说者,不止西儒为然,即中国先儒,亦复如此。故柳子厚《封建论》,有“争而不已,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等语。此与郝伯思、洛克所主,真无二致之谈,皆不悟人群先有宗法社会。此《通诠》中所言之最详者。当是时,即有孤弱,全为宗法保护,言其实际,殆较近世国家所以保其人民者,尤可为恃。然则未有君上之先,并非散沙,亦非无所统摄境界,实则秩序井然,家自为政。特其群日大,非用宗法所可弥纶。至今事异情迁,始则相忘其为种族,继后竟弃种族之思,如《拿破仑法典》所言是已。   顾五大洲所有国家,固不必尽由于宗法,而由于宗法者为最多。如罗马,如希腊,如英、法等,莫不皆然。洎形式渐变,乃忘其本来面目。即如罗马,当西塞禄Cicero时代,即是中国西汉末年,其去宗法日久,已与今日西国相若。故西<氏>自述罗马开基,乃由罗沐禄Romulus容纳无数逋亡盗贼,后乃劫夺妇女,各以为妻,因而生聚成国云云。此其所言,与儿童之见何异,后人乃传为确说。虽当时宗法遗迹斑斑可考,而今人能知之,当时人不知之也。罗马人名,例皆三字,其第二字常以ius 煞尾者,即以著其氏族。可知当日人民,分族而居,后乃汇合为一。罗马如此,雅典亦然。试取其历史观之,由流溯源,无一不入于宗法。且五洲之中,浅演社会,至今犹有存者。即我中国,当三代以前;又如本朝,当未入关之日,是否宗法用事,诸君能自见之,无待鄙人深论者矣。   总观前说,吾人因之而得社会天演深浅之粗分。浅者不离宗法,深者已离宗法。此历史之一公例也。   宗法之关系国家程度如此。宗法而外,其关系国家程度者,莫如宗教。大抵初级国家,其中宗教神权皆极有力。国家程度愈进,宗教之力虽不必衰,然教会、国家,神权、政权常离为二。且治制改良之秋,宗教之说亦往往屡变。即如英国,考其旧史,后安QueenAnne 以上,国家、教会二者,几于不可区分。他若法国、日耳曼诸邦,所立皇帝,亦是教会神权之事。此直至拿破仑破坏旧制,始成今局。总之,欧洲中叶国家,为基督、为穆护,实无一不仗宗教而后结立。至于累世之后,文明渐启,教门之力降衰,而国家亦能自立。故后世论政之家,往往忘其如此,与前忘其宗法相同。如雅里斯多德政论,已不及宗教之变,可以知已。于此等处,我辈必不能附和先贤者,缘宗教于初级国家,实有极密切关系。且征诸历史,往往独用宗教之力,即能造立国家。直至后来,转以前此体合过深,反为演进变化极大之阻力。然则征诸历史,吾人又得一紧要公例,曰:初级国家,其中神权必大,常与治权混不可分;至于深演,宗教、国家,乃相离立。   此于历史,最可见者,莫如回部。当中国梁、陈之世,有人起于亚西沙漠行国之中,独唱新宗,遂将前此散而分立之众,结成极大团体。所建者立,所攻者破,至于今,其影响犹跨三洲之间,则土耳其、亚刺伯、埃及等国是已。夫宗教能力如此,其在初级国家,几于宗法相埒,此其故亦非难言。盖团体将结,必有其所以结者,而后其群日亲,而国家之制以起。宗法谓之天合,一族之内,血胤相同。而宗教则以人合为天合,所事同神,即与余众相别。当其言宗法也,不必真同祖先,但令人心信以为然,足矣。方其言同奉一教也,所奉者即非真神,而于社会,即有联合之用。每见乡人,建庙赛神,视为要典,乃至身羁海外,犹必谨于素所奉事之神。此不特祈福禳灾已也,实则团体由之粗立,与其众程度有相得者,所谓为之犹愈于已者也。   由此观之,凡真正国家,将成未成之先,其中常有二种境界:其一家族,其一教会。但今又有一问题,问家族教会之起,是绝然两事乎?抑二物常相附而见乎?我辈不谈空理,但就自古至今历史事实言之,则二物率常并见。当穆护默之唱教也,其时并非取泛然之众以为合也,乃在种类意见、宗法制度极明之时。希百来之麦西Moses,亦倡教合群之人。其时亚伯拉罕宗法,亦已大立,此乃见于《旧约》者。又在罗马,亦系宗教宗法二者并行。由此言之,社会之中,此两现象,不能单见。特二物之间,常有畸重之处,此浅演社会之所同者。特至文明大进之时,国家常无待于二者而自为法度耳。虽然,诸公须知,即至今日,如法兰西者,可谓最文明最高级之国家,而朝野所龂龂以争者,尚在政教分立之事,然则古之时,可想见矣。   此二公例,所赅甚广,然非甚深难明,依历史及现实所有言之,真正国家而外,社会实有此二级。但以其治制不精,国家思想甚薄,讲此学者,往往置之,以为无与政治之数。我辈既以天演术言治,自不能置初级程度不言。且使置宗法不言,则今日所见于非洲之北,亚洲之西,其中各家族社会,何以处之?若夫神权国家,则土耳其回部,及西藏等犹在。此等社会当极盛时,实且不言种族,而专言信向。如回教之法,但使崇信哥兰,便为平等法嗣,祸福同享,生死相依。故自回教观之,天下只有二种人:回教非回教,但是回教,皆兄弟也。   故类别国家,第一层先分三种:真正国家,一也;宗法国家,二也;神权国家,三也。其西字为1、State,2、Tribe,3、Theo-cracy。宗法之国家,其合也以同种族故、同祖宗故。神权之国家,其合也以同信奉故,同宗教故。至于真正国家,其合也以同利益故,同保护故。是三者,其为合不同,而一合之后,其为合皆至坚。假使所身属之团体有所急难危险,人人自揣,其为救必惟力是视,乃至毁家亡躯,在己既所心甘,在人亦以为荣誉。其胶结之固,必有如此而后可称国家。   雅里氏之分国家也,以治权操于多寡为起义。吾人之分国家也,以其所由合者为起义。如此分法,不特函括无遗,且与科学分别种类之理最合。何以故?因科学于物,所据以分类者,应取物中要点为之基。治权操于多寡,其关系国家之理,自不及于所以为合者,是以吾法胜也。惟国家类别,与他有机体类别不同,如动物首分有脊无脊。无脊之物,如欲进步而为有脊,于天演界中,不知当经几劫而后能。若夫宗法国家,欲进而为军国国家,固有经千载而未能,亦有历百年而即至者,但看事势所遭如何。故前言三种国家,直无异言同此国家,而有三等天演阶级而已。非绝然三物不得相企者也。尤有异者,所言三种,往往同时并见于一社会之中,而论者但取其最显著者,定其应归何类。以言之?譬如英伦,可谓程度最高之军国国家。军国国家所以为合者,由于保护利益。然问英人以彼之所以为合,则盎格鲁同胞之意,几人人横亘胸中,故其俗谚有云:“血之为物,必粘于水”。此其意即云,同种之人,终较外人为亲也。至于宗教之异,情尤显然。彼不但与多神象教为别甚深,即与回回、犹太等宗,甚至同本异支之基督教,亦立甚严差别。是故我辈称英吉利为军国国家,不过取其实行最著者为言。至于其实,则宗法、神权二者于其社会所以维系其民者,犹有至大之爱力也。   察深演国家,现象如此。乃反观浅演,其现象又何如?将谓当为宗法、神权国家之时,所谓保护利益之义,凡今日军国国家,所据以立国者,当其时乃无有乎?此虽浅人,有以决其不然也。夫宗法、宗教二物之相入难分,前既已言之矣。此如东方诸国,即如我之支那,其中宗法、宗教二者,几如一物。故孔子有言:“知郊禘之义,治天下如视诸掌。”盖吾国人鬼天神并重故也。且天子当阳,动称以孝治天下,则此邦之为宗法社会而即以宗法为神权,虽有百喙,殆难解免。然遂谓四百兆为合,无有相为保护,同享利益之意,此其说又不尽然。考古社会之将变也,设有人焉在上为政,或在下持论,而谓国家所为,宜特重保护利益之旨,而轻蔑宗法、宗教者,其人必为守旧之人所痛疾,甚至其身不免刑戮,若秦之商君,其最著者也。中国如此,外国亦然。而群目主此义者为Utilitarianism,译曰功利派。虽然痛疾之矣,而无如所值之天时人事,交迫俱来,诚欲图存有不变其立国宗旨而不得者。外有敌国强邻,内有贼民民贼,其民人有屠戮之惧,其国土有蹙削之忧,甚且为人所全胜而克服之。于此之时,全国之民身与子孙皆奴虏矣。是故除非一统无外,欲为存国,必期富强,而徒以宗法、宗教系民者,其为政,轻重之间,往往为富强之大梗。于是不得不尽去拘虚,沛然变为军国之制,而文明国家以兴。证以东西历史,此说殆不可易也。   是故三等之异,在程度而不在性情。而所谓草昧,所谓文明,即以此判。由草昧以至文明,其中阶级,皆国家所必经之程。其演进也,有迟速之异,而无超跃之时。故公例曰:万化有渐而无顿。凡浅演社会之所有者,皆深演社会所旧经者也。   曰宗法,曰宗教,曰国家,以斯三者所以为合之不同,其立国之形制亦异。是三者皆本诸天演之自然者也。虽然,吾今更问诸公,观历史与今世现有之国家,将无逾此三种者乎?抑更有其余,而为吾辈所未及者耶?   窃料诸公于此无难置对。诸公将谓,在欧洲,如并兼以后之罗马,如现时之俄国;在亚洲,如元代之中国,如现时之印度。不识于前三者,果何属也。其国家之成立,其民人之相结,非由同种甚明,亦非由宗教之同其信奉,若云保护利益,则弱肉强食者,不知有何公共之利益,有何相为之保护?而罗马、而俄罗斯、而元、而印度,不得谓非国家也。果使国家为有机之生物,此正如封豕长蛇,吞鹿象而入其腹中,徐徐转化之为本体。此真天演之变也。于前三者自然发达之国家,安所属乎?   设诸公如此难我,吾诚无可置辨,则不得不于前三者所以为合,各成团体之外,别立一门,为第四种之国家。此第四种之结合,不以同种,不以同教,亦不以同利益保护,惟以压力。不幸历史中此种国家较之前三,尤为多有。其始合也,以威力,以恐怖。其继成也,以驯服,以渐忘。然此种国家言政治者,不以为有机体,不以为官品,而以为无机体,而以为非官品之国家。所以立此别者,良亦有故。盖既以国家为有机体,斯其演进之事,与生物同。生物受自然之陶铸,本天生之种性,与乎外力逼拶之威,而一切之官体渐具,由此有以自立于天地之中,不亡于物竞之剧烈也。人群亦然。其始本于家族神权之相合,逼之以天灾人祸,相救以图自存,于是其形式渐立,其机关渐出,而成此最后之法制。凡此皆演于自然者也。乃所谓第四种之国家不然,以其不然,故不得称为有机体,亦不得称为官品,则直谓之为无机体,非官品可耳。   虽然,此无机体非官品之国家,其始常由有机体官品之社会出也。何以言之?人类相合,分处为群,境地犬牙相错,争战之事,兴于其中。且其争战也,非若近世文明之战,常终于和约与赔款也,往往志在相灭,则见灭之国,时时有之,宗庙坠地,社稷为墟,宗法、宗教二者皆尽,政府除撤,一切旧有制度,荡然无有存者。亡国臣民,身命财产,皆非己有,一听命于胜者之指挥署置而已,于是而新政府立。其中官吏,无虑皆敌人也。前此分为两群者,乃今合为一群。故不佞谓比如封豕长蛇,吞食鹿象,入其腹中。鹿象机关,至此尽成齑粉,徐徐转变,化合新体。诸公思之,非如此乎?   诸公须知,吾所将此第四种国家,特为分别立论者,并非于并兼力征之国,有所憎恶诋諆。一缘吾学眼法平等,视一国一朝无异一虫一草,原无所容心于其间。二缘此等并兼力征之事,论其古初,何国蔑有。即如英国,便是旧有诺曼人之所剋灭者。特胜家见胜二种,一世之后,不立区分,故百年之余,合同而化耳。即物穷理之事,于物无所爱憎,而所不能不立此分者,因自然演立之国家,与力征经营之国家,必不可等视齐观,并为一谈。故谓前三种为自然国家,谓后一种为非自然国家。   且谛而论之,此等非自然国家之中,实具二相:新胜之家,如封豕长蛇,自成有机之体,一切尚循天演之常,且是极为强立之官品,其无机而消散者,独见胜之群,见灭之国耳。譬如回部土耳其之起,乃极强有力之神权国家,组织独立政府,而所克取之基督教诸部,则颓堕委废,无有机体之可言。又如中国元代,太祖起于漠北,能取散沙之众,与之以极灵极有力之机关,于是奋迹欧、亚之间,至世祖忽必烈而破中国。当此之时,元民自有团体,自有国家,而吾族则无有此。又如今之印度,灭之者英人也。岂得谓英人在印为无团体,无机关乎?虽然,有此者自是英人,而印度之民,自是泛然之无机体。此言政治者,所当深著分别者也。   此会所讲,至此可以总结。盖政治家上观历史,下察五洲,知人类相合为群,由质而文,由简入繁,其所以经天演阶级程度,与有官生物,有密切之比例。故萨维宜谓国家乃生成滋长,而非制造之物。而斯宾塞亦云,人群者,有机之大物,有生老病死[①]之可言,皆此义也。其始由蛮夷社会,而入宗法。宗法既立,欲有以自存于物竞之中,于是变化分合,往往成有机之大团体。又或以宗教崛兴,信奉既同,其众遂合。而以战争之故,有部勒署置之事,而机关亦成。此谓宗法、神权二种国家,方其起也,往往同时而并见,特所主有畸重轻,故言政治者,得以分论。至于历久之余民,识合群之利,知秩序之不可以不明,政府之权不可以不尊,夫而后有以维持其众也,于是公益之义起焉,保民之责重焉。而其立法也,乃渐去于宗法、神权之初旨,而治权独立,真国家之体制以成。其始也,宗法重于国是,神权隆于政柄。其后也,政权最尊,而二者皆杀,此天演之国莫不然。虽时有迟速,期有长短,而其所经历者,固未尝不同也。虽然,三者而外,有其群之演进,非出于自力而受制于外缘者,则以压力强合者也。此不可以自然论。而其国家,亦不可谓有机之体。盖亡国之民,虽有国家,实非其国家。 第四会   前会大意,是将古今所有国家先分两大类:一为草昧,一为文明。草昧者,其团结成体,或由宗法家族,或由宗教神权。而文明国家,则渐离此二宗旨,而以保护利益为重,是以政权独尊,如今日西国是已。但国家又有一种分法,一为自然发达之国家,一为非自然发达之国家。自然者,如前所言三等;非自然者,乃以兵力并兼。故总前所言,国家共有四种:宗法也,教会也,军国也,并兼也。宗法之合以同种,教会之合以同教,军国之合以同利,并兼者之合以压力。五洲历史,所有诸国,无论如何复杂,皆可以四者区分,以见其性情作用之异。如此区分,于政治学实大有用处。我辈中国人,童年读史,所知者不过自唐虞三代以降所有之国家,历代有盛衰治乱之殊,至于治制,大抵相若。故其意中,以此为惟一之法式,乍见异族所为,往往不胜诡异。乃今世界交通,苟欲图存,势须知彼。学问之事,纵极繁难,不可以已。非如顽固者,但傲然弗恤,便足了事。且风闻朝廷有立宪之意。夫立宪义法固繁,而语其大纲,要不过参用民权而已。不过使国中人民,于政府所为之事,皆觉痛痒相关而已。假使如是,则政治一学,乃人人应得留意之学。而五洲历史,又不可不揽其大凡,非读一部《易知录》,遂无余事者。惟是中国历史治术繁矣,而外洋之历史治术愈繁。读览之际,最苦满屋散钱,无绳索为之贯串。又政治之事,是非得失,殊不知何者当为主义。譬行大沙漠洋海之中,既无望物,又乏罗经,则治之虽勤,终归无补。欧洲近日政界方针,大抵国民则必享宪法中之自由,而政府则必去无责任之霸权。然此今日文明国家则然,至旧日初级社会,其事大异此。当彼之时,社会所争,别有所在。如罗马齐民Plebians,亦尝与其贵族Patricians争矣,而所争者,却非自由。执今世之意见,以观古时史事者,真无当也。是故自由立宪,限制君权,议立大典,定国民应享权利等语,皆五百年来产物,非西国当日所旧有者,不可取论以前之世局。今如有人,谓汉祖入关,为除专制,黄巢革命,乃伸民权,诸公闻之,必将大笑。即在欧洲,以今概古,亦犹是也。   是故草昧社会之所争,与文明国民之所求,二者其为物大异,而欲知其主义,当察诸社会转变之秋。故其始则宗法与初出之神权争存也。迟之又久,则政权又与神权争存也。如大食之穆护,如希百来之摩西,如罗马之汝马,皆破宗法之局而立神权政府者,他若罗马之沃古斯丁,法兰西之圣路易,乃托神权而立国者。入后神权又衰,于是政权渐出。故山苗尔以民欲立王而大震。王室渐兴,其始也必受命于教王,彼若代行天命者然。王者必得此,而后有不可侵犯之实。驯至今日教力之衰,不及古之百一。顾其遗意,犹可见于典礼间。此当欧君即位加冕之日,所显然可察者也。   故欧洲古者,亦有政党,特其所争,与今世异。近世史家,大抵置宗教起灭不言,别立教史,以求国史之严洁。顾不知初级国家,政权、宗教,二者本不可分。譬如英史,当施爵尔Stuart朝代,政府所为,无往不涉宗教。当此时所争,非民欲得权而恶政府之专制,乃政府欲保全权而恶宗教之牵掣耳。   吾辈考镜欧、美政治,见其现象,往往为吾国历史所未尝有者。即如民主之治,贵族之治,其形式实皆为中国之所无,勉强附会,徒见所言之谬而已。二制不徒中国无之,即亚洲全部,亦所未有。夫同此民物,同求治安,何因欧有此制,而亚独无?此其原因,必有由起。又如地方自治之制,与汉世三老、孝弟,亦未可强合。中国居今见其制之利,欲仿而行之,则此中缘起发达,直至成于今式,皆不可不略考者也。   为此,除前会所讲四式国家而外,今将更论一最大区别,将历史上国家分二大类。吾辈所立分别,皆取最有关系之异同言之,其无关系者,未暇及也。考欧洲政治程度最高时代,除自十九世纪以来而外,则莫若古之希腊、罗马。此二者之程度,真可与今世并驾齐驱。其他初级社会,乃至欧洲中叶诸国家,方之蔑矣。希腊以风俗胜,罗马以法度胜。譬诸文章,希腊似《史记》,罗马似《汉书》,皆不废江河万古流也。故近哲福禄特尔谓历史隆盛之时,惟路易第十四与希腊、罗马极盛之时,为可纪述,至于其他,忘之可也。福禄特尔生当革命之前,是时法虽强盛,民权未伸,国会未立。使生今世,古今二民主之相似,直是叠矩重规,不知此老更将如何称颂休明。夫古今二时,相似如此,然则其异安在?岂悠悠二千载,彼族所为,不外复古,而无进步之可言耶!   曰有之。但使自其表面观之,将二国家之相异,不过在幅员大小、户口多寡间,而其实不止此。盖希、罗当日国家,所谓市府国家,而今世国家,乃邦域国家。欲论民权,与地方自治发始,非详论此二者不可。前名词正翻中文“邑”字,从口从卩。一圈之地,而有法度者也。后名词正译“国”字。古国为或,从口从一从戈。一圈之地,有兵戈之所守者也。诸公苟通二中文之义,于二种国家,思过半矣。   吾所指之希腊、罗马,非当并吞席卷,拓为帝国之时,乃当民主得权之日。此时市府民主,尚不止二者。如非洲北岸之加达支Carthage,与罗马争衡者,亦一市府民主之盛者也。他若马基顿,则王国者也。波斯则专制帝国也。而埃及此时,成最古国。是二者,大抵皆无民权可道。故古今最要别异,在雅典、罗马二市府能以大不逾一郡县之地,众不及数兆之民,勒成独立有机之团体。而今世亚、欧、美三处国家,动括数万里之地,数十兆之民,而以经纬发皇,挈领振纲,各为独立之有机体也。   虽然,其有机则一,而所以为机不同,此非依次论之,不可见也。如今世列强,其所谓国民者,其语言皆一,而无庞杂之忧。有时一国之内,用二三种语言,然其中常有一主。如瑞士,国有三种语言,而通行者,则德语也。奥国所用尤多,而其弊在各不相下。希腊、罗马市府之世,往往语言虽同,然不为一政府之所辖,如中国之战国、三国时。希腊则有雅典Athens,麦加拉Magara,哥林特Corinth,而意大利则有罗马、威依Veli及辣丁诸部。凡此皆独立而分争之市府国家矣。逮至后世,意大利、瑞士中,亦有然者。此则当十四世纪中,欧洲大陆,罗马护法皇帝权力中衰,于是往往有自立之市府。此如意大利北部之佛罗连Florence、威匿思Venice,日耳曼中之软薄Nuremberg、法兰佛Frankfurt等,皆此时自立之小民主矣。虽然,世运既迁之余,此等国家,其势终不可以久立,错综离合,浸假而皆成于大邦,其民人增至数十兆矣。   夫古日市府国家,其形式大似今日之租界,其与邦域政府机关,自不可相持而并论。又况当此物竞大烈之秋,求以此独立,以为兵战,尤不易者也。乃不谓十八世纪欧洲,言治诸公,尚有以复古为说者,卢梭氏其职志也。此其意甚美,然而法之良否,斯无待深论者矣。   市府、邦域二种国家,固为绝大区别,得此民生世变,因以不同。然言此之时,当知于历史中,欲分市府时代何时而终,邦域时代何时为始,则又不能。盖历史中大半为过渡之世。战争纷纭,出此入彼。即如罗马解纽,为欧史中一大事因缘。顾笃而论之,则为分结邦域国家而有事者,只此一事,上下盖数百千年也。   十八世纪之政治家,意辄谓邦域国家,即非人功所缔造,至市府国家,以干局之小,当系用民约所公立者。此卢梭等所以多主小国分治之说也。顾考诸历史之事实,则又不然。市府之成,其本于家族教会之渐变,历历有据。如希腊之雅典,义大利之罗马,其始之有神话时代,宗法时代,无异英伦、德意志诸邦。然则谓市府国以其小狭,其成立本于人为者,其说误矣。   市府始成,常由宗法。宗法云者,谓一群之民,所由出者同也。但人生世间,若举其最初,则谁非同种。故同种无穷,而宗法所公认之同种则有限。以此有限,加约束焉,而为宗法,即为国家。顾其同种,非此国家所统治者所能尽也。故雅典、罗马两市府,乃以公认之同种而立于所相忘同种之中。当未与异族相见之时,所公认之同种,与彼有关系;所相忘之同种,与彼无关系。无关系,故与缔结国家之果无涉。   尤可见者,凡一种人民,未与异类他种相见之时,往往无自呼之种名。即如吾辈祖父以上,未闻自分同类人为华种,至于今日,而后称者日多。又如汉、魏以来,自呼汉种,亦必俟与北族交接,思自立别,而后有之。此在西国亦然。如希腊当鄂谟时代,无自称其种之公名,即当时所与战之杜雷国,系与同种否,至今不知。而日耳曼之众,而无总称名号,直至宋世,始自称为德意志。德意志Deutsch 云者,犹言平民耳,其浮泛如此。他若穆护以前之亚刺伯亦然。由此可知,当日必一家族公认之同种,乃有团体,而相忘之同种,如今日所谓同种国民,西语所谓Nation者,即无团体,亦无机关也。   无宁惟是,同种之中,往往各自成国,相为寇仇,而即以其时物竞纷争之烈,天时人事相逼之急,而机关渐完,团体弥固。此即前会所言,由宗法神权,而成军国国家之理也。假使此时有异种骤然临之,如汉代之匈奴,如古希腊之马基顿,其攘外机关往往不足,以此而剿绝涣散者,时时有之。盖彼之能事,仅资阋墙,而不足于禦外侮,此正如咸、同间中国,平洪、杨之难有余,禦英、法联军不足矣。希腊如此,意大里亦然。故当中叶,察理第五CharlesV入之,所向皆破。于此之时,或市府自相联合,由小成大,或为新君之所并兼,皆成大国。然而国则大矣,而欲守往日民主市府之制,各相雄长,则其势不能。于是并合之余,必定一尊。而所合小邦,往往尚得稍享旧日自由,循用前此法律,此中央政府CentralGovernment与地方自治之制LocalGovernment之所以成也。孟子对梁襄玉猝然之问曰:“定于一”。此其事,往往于西史见之矣。   由此而两种之大团体以成。使其仅资联合,为战守计,如是者,曰联邦,曰合众Federation,FederalStates。使其机关完密,尽祛别异,同轨同文,若秦代之所为者,如是曰邦域国家,曰种民国家CountryStateorNationState,而皆为一统。顾右之所言,不过指其常道,而邦域国家,历史中亦有不由联合兼并小市府而成者。假如地势平旷,坐事优游,亦有市府之治未成,有能者出,收而治之,蔚然遂成大国。大抵西史中,市府国家成立,多在山国。如希腊,如义大里,如瑞士,皆山国也。据险设防,砦堡林立,而其下则为市墟Forum,至今入其国境,犹可得见。此皆古市府国家发达地也。踰岭而北,入于德、法之乡,则其地多大原,如中国之北方。种人居此,生聚有余,不相排挤。故日耳曼古无城堡,而市府国家,亦不多觏。夫如是之众,使有大股之异族临之,其势必不能守。何者?无可据之形势也。是故当亚洲匈奴Huns之入欧也,所向无前。是时斯拉夫、日耳曼两种,悉弃故地,望风而西。又丹麦人之人英岛也,其旧族避之,而趋西北,其不利于禦外仇如是。顾社会之事,每有害居利中,亦即有福随祸后者。如此等种人,其成邦域国家,乃转易于前者之市府。是故英伦国势之立,即在丹麦大入之时,阿尔伏烈Alfred起而号召之,从之者如归市矣。而日耳曼之有邦域国家也,乃第五世纪,显理Henry率之,以御匈奴,于第十世纪,鄂图Otto率之,以御马支尔Magyars。故日耳曼谓显理曰城王。盖自彼而后,有城郭之可守,沙格逊Saxon肇兴于斯,而种人自称曰德意志。此又可与前例相发明者也。   总观前说,知五洲人群,既出狉榛,而经宗法教会之后,其势必成为国家。而国家常不出于二形式。或形制小狭而团体之结合至坚。机关之部署甚密,此希、罗之制,所以为千古所低徊景慕者也;或形制雄大,然以其大团体之结合,常泛而不深。即其政治机关亦久而难密,所谓器大则晚成,直至十九、二十两世纪,辅之以至高之民智,至烈之竞争,而后强盛,此真古今得失之林也。   诸公应记仆于第二会讲义,已言政治之学,大半功夫,存于分别国家形式,故所讲虽多,尚不离分别之事。适才所论,乃市府、邦域两国家分殊。其所已言,乃土地广狭与机关疏密二者。然其分殊,岂止此乎?脱其止此,则古之雅典,今之英伦,所分别者,不过一小一大而已。此说不待明者而知其疏。夫雅典为希腊之都会,而伦敦亦为英伦之都会。但历史言二国家,一则指雅典不指希腊,一则指英伦而不指伦敦。故其言国民也,前曰雅典国民Athenians,后曰英吉利English。且雅里斯多德以希腊之人而自言国政,乃其论政治完全机关也,则不称国家,而直云市府。当是时,岂无马基顿、波斯诸大国土,为雅里氏所亲见者?顾彼之意,直不以是二者为国家也,亦不以二大国之众为国民也。故其说曰:“人类者,天生以为国民者也。”又曰:“土地过大,遇国会国民之不能毕至者,非完全国家。”又曰:“于国家措置无所与闻者,其人非国民。”凡兹数语,乃政治学之地义天经,而至今西人所犹奉之为金科玉律者。诸公请谨记之,庶几于此后所讲者,不至枘凿耳。   虽然,果如雅里氏言,则亦有难者,此易见也。夫国家最初之义,不过有治人、治于人之伦理而已。一群之中,必有出令者,必有从令者。顾自最初言之,此二项人,必至相近,而口耳得以相接,使不相接,无此事也。然则,使所谓国家者,不必如中国之二十余省而暨满、,亦不必如俄国之跨有三洲,如英国之日无停照,但令幅员如古之齐、晋,径在数百千里以上,雅里氏之说,不可守矣。顾彼西人又必不肯弃雅里氏之成训,然则一有国家,将必皆为市府,而邦域国家不当有欤?乃物竞之烈,又非邦域之制不可自存,此真事之两难者也。吾辈生于亚洲帝国之中,耳熟吾国圣贤人之旧说,积习成第二性,故于此等,漠不关怀。不知异族之中所自击射渔猎[①]以来,社会淘洶,竭力尽气,流血丧元,其见诸历史之中者,只为解此区区难题,居大半也。诸公有信吾言者乎?   夫使但求有以治之,则其事诚无难。何者?地虽广大,固可分也。分省分州分府分县,而各置将帅守宰焉,吾事不既办矣乎!虽然办矣,设不得其术,将所立皆敌也。顾所谓得其术者亦无难。不见吾中国历代之所为乎!中国如是,他国亦如是也。其形式万殊,而其求所以治大者则一。则于是凡国,莫不有两政府焉:一曰中央政府,一曰分治政府。分治政府者,即地方自治也。盖此广土众民,夫既以为一国矣,则事之利害,必有关于全体者。又以天时地利人情物产之各殊,必有系于其分地者。系其分地者,每最繁剧,而其事又中央之所不必问也。故法每予之以自治之权,使有事得自行其便,惟事涉全体,而宜为一律者,则受令于中央之政府。   夫如是言,则我中国之有地方自治,盖已三千余年,此非无虑之言也。盖地方自治之制,广土众民之国所不能无。虽然,邦域国家非一,其有地方自治则同。而其所以为自治者,乃有无穷之异,不独其对于中央政府,有泛切轻重之殊科,即治权所出,亦不一也。有为中央政府之所勅命者,有为地方之众所公举者,有画壤分茅,世相传袭者,此治权所从受之异也。至其机关,则有出于一人之专制,有出于少数之贵族豪杰,有出于一方之议院,有合其二三而并用之者,其为异如此。是故吾国居今而言地方自治,非以其所本无而求立新制,乃因旧制行用日久,时势变迁,不足逮事,而求另立一部机关,于以补旧制之所阙。笃而论之,亦只是参用民权而已。地方之有乡约工局,犹国家之有议院内阁。此吾辈所不可不瞭然于心者也。   不佞目前所论,在区别各种国家,故于自治异制,尚未暇详,而于自治权之殊异,亦所不计。所请诸公著眼者,在一大国中,必有此二项政府;而二项政府所职,一总一分。分者必了之于地方,总者必治之于首要,此乃不可泯灭之殊异。然各国立法,厘然不同。如法兰西,则地方自治之权最小,几成中央政府之傀儡,事少自由;此谓趋重中央之政府,西语谓之Centralized。而与此反对者,地方之权常多,虽法秉一尊,而自由之措置不少,此谓委任地方之政制,西语谓之decentralized。则如英国三岛所行是已。委任地方之极点,则其势常成于外重。前此波斯、蒙古,所封节督,曰萨图拉白,曰宜赞,其权力几与国王无异。若夫内重之势,彼西人所以治属国者,大抵然也。   内重外重,达于极点之时,其政府常危险,而有革变之可忧,此邦域国家所有之现象也。独至市府国家,以狭小之故,自治之制,可以不立。但观雅里氏之说,彼谓国民不咸集决事者,非真国家,可知无事于地方自治矣。是故市府、邦域两国家,其政制殊异之要点,在于一单一双。单者何?独此政府更无包孕。双者何?以一大政府而包几许之小政府,此小政府,往往其先皆独立之市府也。   邦域国家,有一统合众之分。一统,西文谓之Unitary。合众,西文谓之Federation。二者皆联合无数自治之地方,而总之以中央之政府,因之成一邦域。特联合矣,而中央政府,权有轻重多少之分。使重而多,则成英、法、俄、日诸国;使轻而少,则成北美合众之局,其相差在度数,不在形制。夫北美合三十余国,国如其旗之星数。而名之为合众者,无他,以其宪法中载明,何项政事,乃地方所得自主径行,而某某等要政,非地方政府所得自由,必裁决受命于华盛顿政府耳。夫执此而论,即英、法之制,亦岂有殊,特伦敦、巴黎政府所裁决者,大而且多而已。   故一统邦域国家,可以地方自治权之轻重而分为两等。即合众国家,亦可视其合之切泛而分为两等。其一为合众,如北美,如瑞士,如德意志,虽所合一有自主自治之权。然以统于一尊,或为合切密,尚不失为独立之团体,而名邦域国家。此如东周时之中国,虽天王仅为守府,不可谓其非一朝,对于外族,尚可为合众之国。至于其次,则所为合者愈轻,不能视为独立团体,不可更称国家。此在欧洲中叶,有罗马之“神圣同盟”。至于今无此物矣。德国学者,有特设极切当之二名词。彼于前者,则谓之联邦Bundesstaat,联而可指为一邦者也。于后则谓之邦联Staatenbund,各自为邦,特联而已,不可以谓一邦也。   总前所论,此会讲义,所发明者,乃市府、邦域二国家之殊异,中及邦域国家之何由演成。有由市府而团结者,有不由市府而成立者。顾既成为邦域国家,则以幅员广远,人民众多之故。势不能复守市府政治之制,而中央政府、地方自治之制,生于其间。中央、地方二者之对待,又有泛切轻重之殊,于是有二形之可言,一为一统,一为合众。而是二者以地方得权之多寡,又可递分,有趋重中央之一统,有委任地方之一统。而合众亦有联邦、邦联之异。凡此一以贯之,实皆以地方自治权之有无多寡而见其等级者也。若夫民权之多寡有无,不在此论。市府之世,民权重矣,而独治亦行于其间。一统之朝,君权尊矣,而英、法皆民权之最盛。民权之事,请于后会及之,今未暇也。 第五会   西国学堂,每讲政治,浅学之人,多嫌沈闷,必待论及民权自由,听者始有兴会。使西国如此,其于吾人可知。况近岁以来,士大夫喜闻新异之说,一若旧法无可复陈,必其咸与维新,吾国庶几有豸,则无怪其崇拜自由如此也。独惜政治所明,乃是管理之术。管理与自由,义本反对。自由者,惟个人之所欲为。管理者,个人必屈其所欲为,以为社会之公益,所谓舍己为群是也。是故自由诚最高之幸福。但人既入群,而欲享幸福之实,所谓使最多数人民得最大幸福者,其物须与治理并施。纯乎治理而无自由,其社会无从发达;即纯自由而无治理,其社会且不得安居。而斟酌二者之间,使相剂而不相妨者,此政治家之事业,而即我辈今日之问题也。   案政界自由之义,原为我国所不谈。即自唐虞三代,至于今时,中国言治之书,浩如烟海,亦未闻有持民得自由,即为治道之盛者。自不佞所知者言,只有扬雄《法言》,“周人多行,秦人多病”语,行病对举。所谓行者,当是自由之意。舍此而外,不概见也。且中国治世,多在纲举目张。风同道一之时,而黄、老清静无扰之术,间一用之,非其常道。最可异者,近世新学之士,一边于西国自由之说,深表同情;一边于本国黄老之谈,痛加诋毁,以矛陷盾,杳不自知。笃而论之,此等论家,于两义均无所知而已。西人之言治也,谓政府初立,惟恐机关不灵,不灵则政不举。及政举而机关灵矣,则又虑其权力之太大,侵夺个人自主之权,使一切皆听命于政府。当此之时,使暴君酷吏乘之,使民生不得喘息。此等现象,见于欧洲之十八世纪者最多。故著论者,大声疾呼,无往不持自由主义。或祀以为神,或表为徽帜。诸君试察墨西哥洋钱,其一面为飞鹰爪棘衔蛇;其一面状若石块,周围有森森如剑戟者,即系当时人所戴之自由帽。其作作有芒,乃以示荣华之意,非石块剑戟也。其为崇拜主义如此。然罗兰夫人则云,自由自由,天下许多之事,假子之名而行矣。自西力东渐,政论日变,至于今日,其变愈亟。深恐此等名词主义,后此传诸口耳者,必日益多。夫其物之美恶,因果之利害,姑未暇言,但其字既为常用若此,我辈既治此学,自不得不深考而微论之,观其实意之所属。故今夕仆与诸公所谈,将舍自由而外无他物也。   言西政诚不可不深论自由,但欲言之得理,自不能不先言管辖。管辖者,政府之专职,而自由之反对也。政治之论政府,犹计学之论财,焉有不先政府,而先自由之理。故我辈于前数会,先将各式政府,略为分晰,而后及此。且实告诸君,即此考论自由,亦系区别国家,体验政府性情之事,诸公入后,将自见之。   方民权之起也,社会之演说,草野之诗歌,奋厉激昂,嘘唏感 ,几无时不以自由为主脑,而惊心动色于奴隶之不可为。每当酣 畅淋漓,往往皆欢抃雷动。故西人于此二字,其入于脑海甚深。顾即以世俗常用之故,其名词的义,渐即模糊。凡是民生幸福,无非自由,甚至其事与自由全然不属者,而亦以此称之。夫字义本与时代推移,如今日吾国新学家所云经济,其义岂为古有?而使报章言论,数数用之,其义自然渐变。然则彼用自由名词,必欲扩而充之,使于前指俗义,无所不包,是亦未尝不可。但我辈所言政治,乃是科学。既云科学,则其中所用字义,必须界线分明,不准丝毫含混。假其不然,则虽讲至口舌桥,于听者无几微之益也。   是故欲论自由,自必先求此二字之的义。又此二字名词,用于政治之中,非由我辈,乃自西人,自不得不考彼中用法之如何。今不佞试举数条期与诸公共评而已。如法国革命军之起也,自由之说最哗。歌力芝Colerige者,英之名士,为诗大赞之。有谓平生见空中白云,舒卷自如,辄心乐之,以为自由之极致。是以今见法国革命,民去烦苛,其感情与之相若。夫国之政法与天之风云,岂可同一观法?然此是诗家赏会之事,不可以常理相绳,则置之不论可矣。乃腊斯金J·Ruskin者,亦英之名宿也,独起驳之。彼谓白云舒卷,看似自由,其实不尔,有地吸力光热诸公例。当其舒卷变灭,实皆公例之行,为所管摄,不得丝毫妄动等语。此其说精矣。但既如是言,则当知一切世间,初无自由之事,岂独风云不得自由,即法民革命亦是众因成果,潜率阴驱,无一顷得以自由之理。乃不意荷〔歌〕继之又曰,虽白云起灭,不得不依自然公例,而法民则不然。何则?法民,人也。惟人能自造时世,逆挽气运,故法民之能自由者,法民之自求多福也。二家之说,自文人骚客观之,皆若可喜,而律以科学眼藏,真成儿戏之谈。此外尚有协黎Shelley者,亦名宿也。当一千八百二十年,英国工人苦饥,则著论云,凡是自由国土,必无饥民,如今英者。夫如是言,则自由名词,义兼饱暖,其转变之广,吾又乌从而诘之?   或曰,是三者皆诗人。诗贵兴象,论者不宜固执如此,所谓不以辞害意者也。则试征诸史家何如?罗马有贺勒休Horatius,有黎恩尼达Leonidas,皆以守城御敌之勇,见称自由干城。罗马有布鲁达Brutus,英国有韩布登Hampden,皆以抗命霸朝,亦膺此号。夫其号同矣,而其事则大异。夫以臣民而抗君上,与为将帅而御寇仇,此绝然两事者也。抗暴君污吏,谓之保护自由可也。御外国敌人,非保民之自由,乃争国之独立也。独立,西语曰Independence,必不可与自由Liberty混。又如爱国,西语曰Patriotism,可以用之于御外国,不宜用之于抗暴君,而西人常语,亦不甚分别,故法国革命党皆称爱国人。又如前会所指之地方自治,亦有称地方自由权者Local Liberty。夫地方自治与中央政府,乃是两政府对立,以大字小。他处之用自由,纯是以民人对政府言;独此处之用自由,乃以小政府对大政府言。其称自由则同,而效验则由之大异。何则?使小政府而得自由,则治下之人民从之而得奴隶可也。西国法典条约之中,因此名词不正,实形无数葛藤。如日耳曼各小国联邦,当罗马及拿破仑时代,往往名争自由,而其实乃争专制。孔子云,名不正则民无所措其手足。旨哉斯言!旨哉斯言!   是故讲政治学,则必用自由二字之名词,云可以不用者,其言过也。但用之矣,必留神其字义有种种之轇轕,必须别析界划清楚,且须认明系政界自由,而后可用。盖政界自由,其义与伦学中个人自由不同。仆前译穆勒《群己权界论》,即系个人对于社会之自由,作政界自由。政界自由,与管束为反对。政治学所论者,一群人民,为政府所管辖,惟管辖而过,于是反抗之自由主义生焉。若夫《权界论》所指,乃以个人言行,而为社会中众口众力所劫持。此其事甚巨,且亦有时关涉政府,然作直接正论,故可缓言也。   今欲问民有自由,政府以其应得法权所可行之,而置个人之自由于不顾者,其界限立于何处?又各种国家,其权限大小出入何如?此其解答,亦惟自历史中求之而已。考希腊辣丁时代,自由名辞与奴隶对。盖其时,民有资格之殊。一等之民,有资格者,谓之自由平民,其无此者,则为奴隶。此犹浙有堕民,闽有渔户,粤有蜒家。故自由如此用者,非政治名词,乃法典名词。何以言之?因所著分别,非国民对于政府之分别,乃民与民之分别。其一有国民资格,其一无之。后世言论,有訾政府压力太重者,动云奴隶之民,其实此系喻词,犹臣下之称犬马,有意取此相方,见不得自由,有似当时之奴虏,锒铛衣赭,以力作于贵族外厩田亩之中,非实境也。夫奴隶一物,自其实境言,则不独为欧洲今世之所无,即在今之中国,舍女子作为妾婢,及满人旗仆,朝廷阉宦而外,亦无有也。且真奴隶亦不必与困苦凌虐之事常并著而不可离,奴隶诚有被虐者,然而蒙被爱宠,有过平人,威福擅专,热堪炙手者,常有之矣。特苦乐虽殊,而其人之为奴隶自若,何者?其资格固然也。   由是言之,人动谓居于暴虐政府之下者,为奴隶国民,一若政府暴虐,则国民即无自由之事者,此于事实,亦未尽符。盖使其民生逢仁爱国家,以父母斯民自任,然而耕则为定播获之时,商则为制庸赢之率,工则与之以规矩,士则教其所率由,其于民也,若繦负而绳牵之,毫末无所用其发己之志虑。嗟呼!此在中国或将奉其上以神明父母之称,以其身所遭,为千载一时之嘉遇。顾彼西民则以如是之政府,为真夺其自由,而已所居者,乃真无殊于奴隶。故西语所谓父母政府者,非嘉号也。夫父母慈祥之政府,既能夺其民之自由,则反是而观,暴虐虎狼之政府,即有不夺其民之自由者,此在历史之中真不止一二觏,而所见于亚者,尤多于欧也。诸公倘信之乎?   则当元、明间,俄国尝见辖于蒙古,史言其惨虐不仁,殆古今所未曾有。顾其时俄民,则所享之自由独多,往往耕凿其中,不知政府为何等物者。蒙占之众,自择都邑,居于庐幕之中,岁时或出而行掠夺,余则若与相忘,但令莫斯科公爵与老高洛市邑之众,以时朝觐贡献可汗,为不侵不叛之臣足矣。如此之政府,至不仁矣,而国民乃至自由。余则突厥之帝国亦然,景教诸部,隶其治者,甚自由矣,而暴虐又甚。至今乃知鼓腹含哺,帝力何有,不仅唐尧之世,乃有此也。   至政府号慈仁,而国民则不自由之证,请举百年前之南美洲。当时西班牙新通[①]其地未久,殖民之国,为耶稣会天主教士所管辖,此在孟德斯鸠《法意》尝论及之。其地名巴拉奎,其政府为政,无一不本于慈祥惠爱,真所谓民之父母矣。然其于民也,作君作师,取其身心而并束之,云为动作,无所往而许自由,即至日用常行,皆为立至纤至悉之法度。吾闻其国,虽男女饮食之事,他国所必任其民自主者,而教会政府,既自任以先觉先知之责,惟恐其民不慎容止,而陷于邪,乃为悉立章程,而有摇铃撞钟之号令,琐细幽隐,一切整齐。夫政府之于民也,如保赤子如此,此以中国法家之言律之,可谓不溺天职者矣。顾使今有行其法于英、法、德、奥间者,其必为民之所深恶痛绝无疑也。且就令其政为民所容纳,将其效果,徒使人民不得自奋天能,终为弱国。总之,若谓自由之义,乃与暴虐不仁反对,则巴拉奎政府,宜称自由。脱其不然,则与前俄之蒙兀政府二者合而证之,知民之自由与否,与政府之仁暴,乃绝然两事者矣。   然则政界自由,粗而言之,乃与管束太深为反对。夫谓奴隶为无自由者,亦以奴隶之人,其顶踵身心,悉受无限之管束耳,在我辈常人,固不能无受人管束之时,然其事或由法律,或由契约,或由然诺。然诺者,无文字之契约也。近而譬之,即如不佞既许青年会诸公,于每拜五夕,由八钟起,来讲政治,八次而止。既诺之后,每逢此时刻,即断断不得自由,倘犹自由,便乖人理,此文明之民,所以最重要约也。虽然,此皆有限制事。惟奴隶不然,终其身无自由之日,而必惟主命之承,其可哀在此。今假政府之于民也,惟所欲为,凡百姓之日时,百姓之筋力,乃至百姓之财产妻孥,皆惟上之所命。欲求免此,舍逆命造反而外,无可据之法典,以与之争。如是者,其政府谓之专制,其百姓谓之无自由,谓之奴隶。立宪者,立法也,非立所以治民之刑法也。何者?如是之法,即未立宪,固已有之。立宪者,即立此吾侪小人所一日可据以与君上为争之法典耳。其无此者,皆无所谓立宪,君上仁暴,非所关于毫末也。   政界自由,其义如此。假此名词,依科学律令,不作他用,则吾辈今欲用之,但举界说足矣。不幸字经俗用,最易流变,如前所举似者,且若前之外,尚有取达他意。如今西人,问某国之民自由与否,其言外之意,乃问其国有同彼之上下议院否。考英国议院有权,亦不过我们国初之事。其时英民革命,曾杀一王,名察理第一者,其后君民难解,嗣君复辟,而议院之政权遂立,至于十八世纪,当吾国乾嘉间,大为欧洲所仿效。法民革命而后,大陆各国,大抵有议院矣。故西人所称之自由国,必其有议院以为立法成赋之机关。政府行事,必对于此而有责任,凡其所为,必受察于议院,设行事为民心所不附,议院有权以易置之。其所谓自由国者,义盖如此,此其所包,又广于前数义矣。   诸公闻吾此言,必谓此为自由的义宏旨,而无以易矣。虽然,且缓,只因欲得自由一名词,以为政治学之利用,故一路芟除荆棘,而得自由与管束相对为义。自由者,不受管束之谓也;或受管束矣,而不至烦苛之谓也。乃今于沿用之中,又见自由之义,与议院相合。夫科学之一名词,只涵一义,若其二义,则当问此二者果相合否。合固甚善,假使冲突不合,则取其一者,必弃其一,而后其名词可行,不至犯文义违反之条禁。今请问不烦苛与有议院,二义果相合乎?如其不合,二义之中何去何从?诸公于不佞所讲如是,得无嫌其琐碎而无益?然此正是科学要紧事业,不如此者,无科学也。孔子曰:“必也正名乎。”未有名义含糊,而所讲事理得明白者。诸公但守此戒,于科学所得,已不少矣。   自历史事实言,则国有议院,与法不烦苛,此二义往往风马牛不相及也。每有专制之朝,如前所言,其残民以逞,固也;而于民事,转无所干涉,听其自生自灭于两间;所责取者,赋税徭役而外,无所关也。而议院肇立,民权新用之秋,往往社会巨细,皆务为之法,以督治之,而烦苛转甚。欲求其证,但观法国革命之事足矣。一千七百九十二年间,黜君权、立国会,于此之时,问法之民,其身家事业所受约束于政府者,与前孰多?夫曰其权出于国会,固也。然国会非纵人人使自主也,乃取其身家事事而约束之。宗教则曰改良,而民靡自由之信向;军政则曰征兵,而人尽兵法所部勒。总之,有议院,非治权之缩小,乃治权之大张。治权大张,而个人犹得惟所欲为者,虽三尺童子,知不然矣。   且此其故甚易明也。专制之君,本无所利于干涉。干涉者,以其身为民役也。夫专制之性情,李丞相《督责书》一篇尽之矣。其所以务严刑峻法者,盖亦以不测之威,立慬于民,冀省事为逸乐耳。不然彼之于民本无仇也。是以专制者,所以为其不制也。吾国治世盛时,其上多宵衣旰食之君,而衰世乱时反是,职是故耳。至于议院民权,则觉事事皆切己之图,而又无物焉为之限制,虽数百千人之耳目手足,有日不暇给之势矣。国之子弟,不可不教育也,农商工贾,不可不改良也,边防不可不固,主权不可不尊,其多所约束管治也者,其多所关切忧惧者也。   是故民权政府之易为其过多,犹之君权政府之易为其太少。以此验之于欧洲诸国,则所见尤真。自十八世纪以来,民权日以增长,其政界弥变,其法制弥多,其治民亦弥密。虽论者大声疾呼,计哲诸家,力持放任主义。顾今日国家,其法制之繁,机关之紧,方之十八世纪,真十倍不翅也,若定自山为不受拘束之义,彼民所得自由于政界者,可谓极小者矣。   夫民权政府所事之过多,与专制政府所事之过少,二者为利为害,今且未暇深言。略而论之,则不佞于欧政府,当以清净无为为箴,而于亚政府则以磅礴弥纶为勖。往者法国大政家托克斐De Toogueville尝论其革命以前之政府矣。其言曰:专制政府虽骄,实多胆怯,民权则不然。故专制之不事事,不独因其无所利也。高高在上,与民情悬隔,将有所为,又苦暗于情事,有似人夜行山泽间者。民权政府,既悉其情形矣,而又常常有一众之人为之后盾,此所以心雄胆奋也。   通观前说,诸公将见此自由名词中所含二义:一为政令宽简,一为有代表议院。是二义者,不但不能相合,实且儿于相灭。相合云者,如国有议院,其政令即当宽简,或由政令宽简,便可卜知其国之有议院也。乃今既证不然,则虽常俗言语,于二物同称自由,而吾党政治学中此种字义,必不能用,将于二义,必有一留一去。今夫国有代表议院者,其效果无他,不过政府所行,必受察于国民之大众耳。夫苟如此,则何必定用自由,称其国众为自由之国众乎?但云其国所建,乃有责任政府足矣。盖政府无责云者,专制政府,惟所欲为,即至辱国累民,赔款割地,其高高在上,而安享富贵自若。即有责任,亦对于更上之君权,或对于其国之邻敌。其于百姓,以法制言,固无责也。一有议院,则议院之权,得以更置政府,故名有责政府也。夫此名既立,则自由二字,合依最切之义,定为与政令烦苛或管治太过对立之名词。   从其常用字义言之,自由亦无安舒、畅乐、不苦诸意义。自由云者,不过云由我作主,为所欲为云尔。其字,与受管为反对,不与受虐为反对。虐政自有恶果,然但云破坏自由,实与美、法仁政无稍区别。虐政、仁政皆政也。吾既受政矣,则吾不得自由甚明,故自由与受管为反对。受管者,受政府之管也,故自由与政府为反对。然则自由充类至尽,不止与政令烦苛、管治太过为反对也,实与政令、管治为反对。是故人生无完全十足之自由,假使有之,是无政府,即无国家。无政府、无国家,则无治人治于人之事,是谓君臣伦毁。且不止君臣伦毁,将父子、夫妇一切之五伦莫不毁。此乃用名学之例,逐层推勘,万万无可解免者也。   故吾辈每言某国之民自由,某国之民不自由者,其本旨非指完全自由之事。乃谓一人之身,既入国群之后,其一生之动作云为常分两部,其一受命于他人之心志,其一自制于一己之心。以各国政俗不齐,是两部者,常为消长,有多受命于外志者,有多自制于己志者。后者谓之自由之民,前者谓之不自由之民,非言有无,乃论多寡。此如格物家呼某物为寒,非真寒也,特热少耳,物未有无热者也。   故释政界自由之义,可云其最初义为无拘束、无管治。其引申义,为拘束者少,而管治不苛。此第二引申义,即国民所实享之自由。但考论各国所实享自由时,不当问其法令之良窳,亦不当问其国政为操于议院民权,抑操于专制君权。盖此等歧异,虽所关至巨,而实与自由无涉。时人著论演说,好取自由名词,感慨欷歔道之。一若民既自由,则国无不强,民无不富,而公道大申也者。习之既久,二意遂不可分离。但诸公既闻前言,则知此非科学家事。科学家于物,皆有品量之分。品者问其物之何如,量者课其物之几许。民之自由与否,其于法令也,关乎其量,不关其品也。所问者民之行事,有其干涉者乎?得为其所欲为者乎?抑既干涉矣,而法令之施,是否一一由于不得已,而一切可以予民者,莫不予民也。使其应曰然,则其民自由。虽有暴君,虽有弊政,其民之自由自若也。使其应曰否,则虽有尧、舜之世,其民不自由也。   吾欲诸公别义分明,故特为此危切之语气。颇虑诸公,以吾言与所素闻者大异,将起而诘曰:信如吾子言,则自由岂得为幸福乎?请应之日:以自由为幸福者,有时而然,而自由为灾害者,亦有时而然。自其本体,无所谓幸福,亦无所谓灾害,视用之者何如耳。使其用之过早,抑用之过当,其为灾害,殆可决也。独至当为灾害之时,喜自由之说者将曰:此非自由,乃放肆耳。虽然,自不佞言,真不识二者之深别也。嗟呼!惟欧民气质之异于吾亚,故当深受压力之际,辄复建自由之号,以收召群伦。夫既建之以为号矣,则不得不扬之于九天之上,一若其物为无可疵瑕也。而其民缘此而实受其福者,诚史不绝书。夫国民非自由之为难,为其程度,使可享自由之福之为难。吾未见程度既至,而不享其福者也。今夕所言,大抵不逾自由之义,非个人之自由,乃政界国民之自由。顾吾于开讲之际,业已明告诸公,所为言此,亦不外区别国家政体之用。奈今已久留诸公,大过时刻,当俟下期,再竟其说可耳。诸公听讲,毫无倦容,甚可感也。 第六会   以自由名词,政界称用之至多,因而有各种之训义。不佞于前会特破一夕工夫,与诸君析此疑义,且欲芟刈葛藤之后,即以此类别国家。知常语所称自由,其用法实与科学不合。若合科学,则自由充类至义,将与无政府同。而常语之称自由,则与有议院等。故言其民自由,无异指其国之立宪。立宪政府,国民不附,即可更易,而立民情之所附者。又立宪国民,于政府所为,皆可论议,著之报章,以为国论publicOpinion,政府常视之为举措,凡此皆俗所谓自由之国也。顾吾人之意,则谓如此而用自由,不过谓此等政府,对于国民,有其责任,不必混称自由,不如留自由名词,为放任政体之专称。   政治学所论者,政府之事也。政字中国六书,从文从正,谓有以防民,使必出于正也。然则政治,正是拘束管辖之事。而自由云者,乃惟民所欲而无所拘,然虽有严厉国家,必不能取民事一切而干涉之。于其所行,势不能尽加约束,于其日力不能尽夺,于其财产不能尽罗,必留有余,任民自适已事。凡所自适者,皆自由也。如往古国家,尝取民之衣食而制节之,谓之生事律SumptuaryLaws。乃今无此,是生事自由也。又如政府于进出口货物,听民转运贸易,不立规则,如此是贸易自由FreeTrade。但各国以天时地利人事之不齐,因之其所干涉放任者各异。故干涉多者,谓之无自由,而放任多者谓之自由,又此名词之一用法也。   总而核之,见世俗称用自由,大抵不出三义:一,以国之独立自主不受强大者牵掣干涉为自由。此义传之最古,于史传诗歌中最多见。二,以政府之对国民有责任者为自由。在古有是,方今亦然。欧洲君民之争,无非为此。故曰自由如树,必流血灌溉而后长成。三,以限制政府之治权为自由。此则散见于一切事之中,如云宗教自由,贸易自由,报章自由,婚姻自由,结会自由,皆此类矣。而此类自由,与第二类之自由,往往并见。   然此皆俗义,虽关系至重,科学不能从之。因科学名词,函义不容两歧,更不容矛盾。前数义矛盾两歧,前会已尽发之,故今定从第三类义,以政令简省,为政界自由。   虽然,政简其民自由矣,而政简者,其国不必皆治。故自由于民,其为幸福与否,正自难言。自由达于极点,是无政府。夫无政府而治,虽有此理想,然其实境,不知何时可至。若论此时民德,则虽有极文明之国,其势不能。观诸传记之中,人类美大事业,皆有道政府所建成者,是政府不可无也。然而有政府矣,其势又易流于无责任。夫无责任云者,政府自由也。政府自由而无制,则国民颦首蹙额之日至矣。是故西籍之中,虽悲歌慨慷,梦想自由,而其实非求无政府无君,特求有君有政府,而其势不得以国民为鱼肉耳。   前会曾设问题,问凡有国家,其权限宜立于何地。此无异言国家于何等事,宜听其民自由,于何等事,则必不可。此是政治学中极大问题。而西国论政诸大家,亦往往有取而考论之者。其意盖谓:政府之权,由不得已而后立。论其原理,固有限制。如斯宾塞诸公著述,多取群中事业而分别之,指何者为政府所当干涉,何者为政府所当放任云云。顾依吾党所从途术,则虽欲立别未能。何以言之?盖天演途术,视国家所为,有非人所得主者,内因外缘,合而成局。人群各本自性,结合以求自存,非其能国家也,乃其不能不国家。诸公若问政府权力,宜以何为限制,吾便答云:无有限制,但汝此时,须得多大权力政府者,其政府自具多大权力,不溢不欠,成于自然,非人力也。   盖诸哲之论政府也,每分何者为政府所应管,何者为其所不应管,由此而政府之权限以立,特吾意不然。但以政府权界广狭为天演自然之事,视其国所处天时地势民质何如。当其应广,使为之狭,其国不安,当其应狭,而为之广,其民将怨。必待政权广狭,与其时世相得,而后不倾。此皆势所必至,理有固然。试观一人群之合,其外则有寇仇,其内则有奸宄,乃至旱潦雨旸,皆足为患。自政府既立,此患乃轻,其众因以不散。虽然,政府立矣,而物竞天择之行,常有以渐变其形式,治权广狭,随世不同。夫言治权广狭,反观之即无异言自由之多寡也。是故欲以自由多寡分别国家者,不必争政府权限应立何处,但取事实已见者言之足矣。   政府之行权,时置个人之自由于不顾。此其权利,所合于公理者为何,此至今犹为聚讼之端,无从实指。然而以何因缘,而有政府,并以此因,程度有殊,而治权广狭宽猛以分,则固有可论者。但论此之时,必取自然有机体之国家,而非自然无机体之国家,纯用力征经营者,不可论也。自然有机体之国家,其初成国也,大抵由外力之逼拶,而后来之演进亦然。盖因外患,而求合群并力;因合群并力,而立政府之机关。则由此可知政府权界广狭,端视其国所当外来压力之何如,而民众自由,乃与此为反比例。譬如一国地土广博膏腴,生事易足,又无外寇凭陵,则其民所享自由必大。若夫四封交警,或所处者为四冲战地,则其国之政令必密,而民之自由亦微,此公例也。公等由此可知,英、德二民相比,英民所享自由独多之故。何者?英岛国,以海为城,而德之所居,正欧洲四战之地,故武备不得不修。武备既修,则其民即有自由,所余寡矣。即在吾国,使后此果有盛强之日,吾恐政府之柄,方且日张,民有自由,降而益少。以政府之由于无责,而转为有责,殆亦势所必至之事。何者?使其不然,便无盛强之日故也。   前例证以西史,可见者极多,英国而外,民之自由,莫如北美。彼族常以此自夸,谓盎格鲁种性枭健,不受制压之故。虽然,自我言之,此非真实,实则二者皆地势使然。美国虽处大陆,实则左右大洋夹辅,而南北无强邻,虽居大陆,无异岛也。是以二国之政,得皆以放任为主义。若夫法、德诸国不然。故当十七世纪间,英之民权日张,而法以路易十四为王,其治乃日趋专制,即普鲁士伏烈大帝父子,亦是专制之尤。此其故何耶?盖国于天地,必以求存为先,求存则武备不得不修,武备修则治权不得不大,治权大者,所干涉多而放任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