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6 页/共 95 页

初八日写珽卿信,托购《明史》,交质甫带。夜赴钱均伯之约。 初九日批韩文十篇。 初十日补读《通鉴》二百廿一卷(讫上元元年)。批韩文五篇。向均伯借《艺舟双楫》(泾包慎伯先生《安吴四种》之一)。看《文谱》一篇,文甚长,节录其要于此:“余尝以隐显、回互、激射说古文,然行文之法又有奇偶、疾徐、垫拽、繁复、顺逆、集散,不明此六者,则于古人之文无以测其意之所至,而第其诣之所极。垫拽、繁复者回互之事,顺逆、集散者激射之事,奇偶、疾徐则行于垫拽、繁复、顺逆、集散之中,而所以为回互、激射者也。 回互、激射之法备,而后隐显之义见矣。是故讨论体势,奇偶为先。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致为微妙。次论气概,莫如疾徐,文之盛在沉郁,文之妙在顿宕,而沉郁顿宕之机操于疾徐,此之不可不察也。有徐而疾不为激,有疾而徐不为纡。夫是以峻缓交得而调和奏肤也。垫拽者,为其立说之不足耸听也,故垫之使高;为其抒议之未能折服也,故拽之使满。高则其落也峻,满则其发也疾。垫之法有上有下,拽之法有正有反,是故垫拽者,先觉之鸿宝,后进之梯航,未悟者既望洋而不知,闻声者复震惊而不信,然得之则为蹈厉风发,失之则为朴樕辽落。姬嬴之际,至工斯业,降至东京,遗文具在,能者仅可十数,论者竟无片言,千里比肩,百世接踵,不其谅已。至于繁复者,与垫拽相需而成,而为用尤广。比之诗人则长言咏叹之流也,文家之所以热情尽意茂豫发越也。繁以助澜,复以丰趣。复如鼓风之浪,繁如卷风之云。浪厚而荡,万石比一叶之轻;云深而酿,零雨有千里之远。斯诚文阵之雄师,词囿之家法矣。集散者,或以振纲领,或以争关纽,或奇特形于比附,或指归示于牵连,或错出以表全神,或补述以完风裁。是故集则有势有事,而散则有纵有横。《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士君子能深思天下所以化成者,求诸古、验诸事、发诸文,则庶乎言有物而不囿于藻采雕绘之末技也。”夫作文读文皆可为法。 十一日幼泽来,畅谈至午。看《东原集》卷五。此卷皆论天象之文。 十五日祭宗祠。 十六日连日做书院文四篇。 十七日批韩文九篇。看《艺舟双楫》一卷半。接汪子渊信。 十八日晨起至北岸一行。读《通鉴》二百二十二卷(起上元二年,迄代宗广德元年)。 时河北诸州皆已降,史朝义降将薛嵩、田承嗣等迎仆固怀恩,拜于马首,乞行间自效。怀恩亦恐贼平宠衰,故奏留嵩等及李宝臣分帅河北,自为党援。朝廷亦厌苦兵革,苟冀无事,因而授之(胡注:河北藩镇自此强傲不可制矣)。看《艺舟双楫》两卷。 十九日晨起至局前史宅并麻巷本家处道喜,傍晚归。灯后复至史宅。 二十日读《通鉴》二百二十三卷(起广德元年秋,迄永泰元年冬)。仆固怀恩辨寃一疏理直气壮,未可以叛臣而并议之。泽潞节度副史李抱真以山东有变,上党为兵冲,而离乱之馀,土瘠民困,无以赡军,乃籍民每三丁选一壮者,免其租徭,给弓矢,使农隙习射,岁暮都试,行其赏罚。比三年,得精兵二万。既不费廪给,府库充实,遂雄视山东。由是天下 称泽潞步兵为诸道最。 二十一日看《艺舟双楫》一卷半,皆论书之文。 二十四日祖母大祥,提于是日除服。 二十五日黎明偕大兄下船,至上店谒宗祠,笾豆陈列,祖嘏雍容,大有古意焉。掌灯返。 二十六日为王重光村翁撰骈体寿序一篇。 二十七日崔子禺自鄂来,带到《明史》一部,缺去末本,即写信致徐伯父,恳其设法补足。 二十八日往青果巷赵宅拜寿。批韩文七篇。 二十九日读《通鉴》二百二十四卷(起永泰元年闰十月至大历八年)。批韩文六篇。 看《艺舟双楫》一卷毕。 十二月初一日读《通鉴》二百二十五卷(起大历九年至十四年)。德宗初政极有可观,使始终得贤相以辅之,当不亚贞观之治。阅《东原集》卷六,皆论水道之文。善长虽依经附注,不言《水经》撰自何人,《唐书•艺文志》始以为桑钦撰。钦在班固前,固尝引其说,与《水经》违异。善长于经文“涪水至小广魏”,解之曰:小广魏即广汉县也。于“钟水过魏宁县”解之曰:魏宁,故阳安也。晋太康元年改曰“晋宁”。然则《水经》上不逮汉下不及晋初,实魏人纂叙无疑(摘《水经注序》)。灯下阅雷浚《说文引经例辨》上卷。浚字深之,吴县人。今尚存所著书闻有四种,余曾见其《说文外编》十六卷,此亦其一种也。序云《说文》引经之例有三:一说本义,所引之经与其字之义相发明者也;一说假借,所引之经与其字之义不相蒙者也;一说会意,所引之经与其字之义不相蒙,而与其从某从某某声相蒙者也。 故取《说文》引经九百六十有五条分为三科云云。其书明晰而精核,洵为读许书者所不可少。 本义科有一条云:“祘,明视以算之。”《逸周书》曰:“士分民之祘,均分以祘之也。”段氏玉裁曰:“今《逸周书》无此语,当在亡篇内。”又曰:“或曰:本典解‘均分以利之’,即此句也。”复按:或说是也,《说文》古本当云:“《逸周书》曰:均分以祘之。士分民之祘也。” 上句引古,下句乃许释《逸周书》语。今《说文》两句既误倒《逸周书》,又误祘为利,遂急索解人不得矣。精确之至。 初二日读《通鉴》第二百二十六卷(起大历十四年至德宗建中元年)。协律郎沈既济选举议云:“夫安行徐言非德也,丽藻芳翰非才也,累资积考非劳也。执此以求天下之士,固未尽矣。今人未土著,不可本于乡闾;鉴不独明,不可专于吏部。臣谨详酌古今,谓五品以上及群司长官宜令宰臣进叙,吏部兵部得参议焉。其六品以下或僚佐之属,许州府辟用。 其牧守将帅,或选用非公,则吏部兵部得察而罢之,罪其私冒。不慎举者小加谴黜,大正刑典。责成授任,谁敢不勉。”刘晏于扬子置十场造船,每艘给钱千缗。或言所用实不及半,虚费太多。晏曰:“不然。论大计者固不可惜小费,凡事必为永久之虑。今始置船场,执事者至多,当先使之私用无窘,则官物坚牢矣。若遽与之屑屑校计锱铢,安能久行乎?异日必有患吾所给多而减之者。减半以下犹可,过此则不能运矣。”批韩文五篇。阅《东原集》第七卷,皆论历算之文,未细看,接阅第八卷两篇。接徐受之信。 初三日读《通鉴》第二百二十七卷(起建中二年夏至三年)。批韩文十篇。看《东原集》第八卷,皆论性之文。先生之意,以宋儒以虚灵复初论性,为糅于异学之言,不可为训。 根据《孟子》兼举理义材质反复证明,较程子论理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理不明之说,尤有把鼻。愚意千古论性,其旨莫明于《孟子》,亦莫详于《孟子》。学者但取《孟子》而熟玩之,贯通之,自可豁然于本初之理。宋以后陈陈相因之语录虽置而不观可也。发少甫信。 初四日读《通鉴》第二百二十八卷(起建中四年春,至冬十月)。批韩文七篇。叔和学生来谈,遂达暮。看《东原集》第九卷。《与某书》云:“君子或出或处,可以不见用,用必措天下于治安。宋已来儒者以己之见硬坐为古贤圣立言之意,而语言文字实未之知。其于 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谓理强断行之,而事情原委隐曲实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又云:“圣人之道,使天下无不达之情,求遂其欲而天下治;后儒不知情之至于纤微无憾是谓理,而其所谓理者同于酷吏之所谓法。”又云:“圣贤之道德即其行事,释老乃别有其心所独得之道德,圣贤之理义即事情之至是无憾,后儒乃别有一物焉,与生俱生而制夫事。古人之学在行事,在通民之欲、体民之情,故学成而民赖以生;后儒冥心求理,其绳以理严于商韩之法,故学成而民情不知。天下自此多迂儒。及其责民也,民莫能辨,彼方自以为理得,而天下受其害者众也。” 初五日读《通鉴》第二百二十九卷未毕(起四年十一月)。饭后往北岸一行。看《东原集》第十卷。“‘三百’之皆无邪,至显白也。况夫有本非男女之诗,而说者亦以淫佚之情概之。于是目其诗则亵狎戏谑之秽言,而圣人顾录之,淫佚者甘作诗以自播,圣人又播其秽言于万世,谓是可以考见其国之无政,可以俾后之人知所惩,可以与南豳雅颂之章并列之为经。余疑其不然也。”(摘《毛诗补传序》)“日月之行终古不变,故交食一事可以验推步之得失,其不应,失在立法,不失在天行。使天行有变,必不可以得其准,无从立推步之常法矣。 而圣人警于天变者,以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犹有蔽亏,人君可自谓无蔽,不省于亏失乎?日,君象,月,臣象,日失其明甚于月,喻君之蔽亏甚于臣,故曰‘亦孔之丑’,曰‘于何不臧’。”(摘《诗比义述序》)此二段均说得精。 初六日补读《通鉴》(迄五年正月)。“《易》,乾下坤上曰泰,坤下乾上曰否,损上益下曰益,损下益上曰损。夫天在下而地处上,于位乖矣,而反谓之泰者,上下交故也。君在上而臣处下,于义顺矣,而反谓之否者,上下不交故也。上约己而裕于人,人必悦而奉上矣,岂不谓之益乎?上蔑人而肆诸己,人必怨而叛上矣,岂不谓之损乎?”(摘《陆宣公奏疏》。胡注:陆贽此言深究否泰损益之义,诚足以箴砭德宗之失。)“陛下愤习俗以妨理,任削平而在躬,以明威照临,以严法制断,流弊自久,浚恒太深。远者惊疑而阻命逃死之乱作,近者畏慑而偷容避罪之态生。君臣意乖,上下情隔,君务致理而下防诛夷,臣将纳忠又上虑欺诞(胡注:此数语亦深中当时君臣之病),故睿诚不布于群物,物情不达于睿聪。臣闻仲虺扬赞成汤,不称其无过而称其改过;吉甫歌颂周宣,不美其无阙而美其补阙。是则圣贤之意较然著明,惟以改过为能,不以无过为贵。”“谏官不密自矜,信非忠厚,其于圣德固亦无亏。陛下若纳谏不违,则传之适足增美;陛下若违谏不纳,又安能禁之勿传?”(同上。胡注:陆贽告君之言可谓深切著明。)批韩文五篇。看《东原集》第十一卷。《族支谱序》论宗法最明晰,《为程氏祀议》尤得情理之中。“事无大小,亘古今无豫为杜弊之法,其所恃以弊无自开者,盖有故。凡事之经纪于官府,恒不若各自经济之责专而为利实。”(摘《汪氏学田碑》) 初七日董坦生舅祖以昨夜三鼓捐馆,老成雕谢,感慨系之。读《通鉴》第二百三十卷(起兴元元年二月,尽四月)。陆宣公诸奏皆深明大势,甚当事情,《通鉴》载其疏特多,有以哉!初八日读《通鉴》第二百三十一卷(起兴元元年五月,尽贞元元年七月)。以宦官窦文场监神策军左厢兵马使,王希迁监右厢兵马使,始令宦官分典禁旅(胡注:宦官握兵柄,自此不可夺矣)。批韩文三篇。看《东原集》第十二卷终。与大兄参酌作坦三舅公挽联云(大、三兄出名):“五六年乡里归帆,幸精神未迈,步履犹安,颐养适林泉,冀借桑榆收晚景;八十载光阴弹指,痛诸舅先亡,外兄遥隔,凄凉临穗帐,空将涕泪洒冰天。”又代杨春霆姨丈作一联云:“紫塞久淹留(时在奉天),三十年甥馆云违,幸有掌珠承侍履;青城痛摧折,数千里噩音遥递,何堪泪血腕征衣。” 初九日读《通鉴》第二百三十二卷(起元年八月,迄三年七月)。“于阗王曜上言:‘兄胜让国于臣,今请复立胜子锐。’上以锐检校光禄卿,还其国。胜固辞曰:‘曜久行国事,国人悦服。锐生长京华,不习其俗,不可往。’上嘉之。”行幐钉鞋(上幸梁州,李昇、郭曙、令狐建皆着行幐钉鞋,更控上马)。胡注:幐当作縢,行縢以邪幅缠足膊肠(今俗名腿肚子)。 《诗•采菽》“邪幅在下”,传云:幅,偪也,所以自偪束也。笺云:邪幅如今行縢也。偪束其胫,自足至膝。正义曰:邪缠于足,谓之邪幅。余因悟古者履内有袜,袜内又有行縢,故君臣燕礼有脱袜之仪。《左传》褚师声子袜而登席,盖以有足疾不便行縢,第着外袜,故有脱之将殼之言,而卫侯怒其失礼也。今西洋妇人以帛缠膝下,尚有行縢之意。又按:古人外朝只解履,至燕朝乃并解袜。《左传》杜注,古者臣见君□袜云云,尚未辨析。胡又注,钉鞋以皮为之,外施油蜡,底着铁钉。按此物与今无异,其制殆即始于唐时。未刻往天主堂送三舅公之殓。灯下看《经韵楼集》卷一七篇。 初十日读《通鉴》第二百三十三卷(起三年八月,迄六年)。批韩文七篇。看《经韵楼集》卷一又卷二数篇。 十一日读《通鉴》第二百三十四卷(起八年春,迄十年夏)。“凡是谮诉之事,多非信实之言,利于中伤,惧于公辩。或云岁月已久,不可究寻;或云事体有妨,须为隐忍;或云恶迹未露,宜假它事为名;或云但弃其人,何必明言责辱。词皆近于情理,意实虚于矫诬,伤善售奸,莫斯为甚。”又曰:“监临受贿,盈尺有刑。至于士吏之微。尚当严禁,矧居风化之首反可通行?贿道一开,展转滋甚。鞭靴不已,必及金玉。目见可欲,何能自窒于心?已与交私,何能中绝其意?是以涓流不绝,溪壑成灾矣。”(摘宣公奏疏)批韩文。 十二日读《通鉴》第二百三十五卷(起十年夏,迄十六年)。批韩文六篇。看《经韵楼集》卷二《且字考》一篇,至为精密,可以正诸刻本之误,可以析自来说礼家之疑。愚按且字之见于《仪礼》注者凡四,《礼记》注者四,《公羊传》注者三,今照段氏所引备录之,以资考据。《乡饮酒礼》“司正升相旅,曰某子受酬”注云:“某者,众宾姓也。同姓则以伯仲别之,又同则以且字别之。”《少牢馈食礼》“皇祖伯某”注云:“伯某,且字也。”《士丧礼》“父某甫”注云:“某甫,且字也。”《士虞礼》“适尔皇祖某甫”注云:“某甫,且字也。”《檀弓》“乌呼哀哉尼甫”注云:“因且字以为之谥。”《杂记》“阳童某甫”注云:“某甫,且字也。” 《曲礼》“有天王某甫”注云:“某甫,且字也。”《坊记》“其死曰孟子卒”注云:“孟子,盖其且字。”《公羊》宣十五年“王札子杀召伯、毛伯”注云:“札者,冠且字也。”定四年“刘卷卒”注云:“刘卷氏采,不名且字。”桓四年“天王使宰渠伯纠来聘”注云:“宰渠伯纠,天子下大夫,系官(宰)氏(渠)且字(纠)称伯者,(伯)上敬老也。”(以上随手摘入,无次序)。愚又按古者有姓、氏、族、字、且字、谥之分,今以孔子一人证之:子为姓(孔子出于商,姓子),孔为氏(宋大夫孔父以字为谥,后人因以为氏,孙以王父字为氏,故孔子氏孔),即为族(郑君曰族者氏之别名),尼为且字(段按:《说文》:且,荐也。凡承藉于下曰且。凡冠而字只一字耳。必五十而后以伯仲,故下一字所以承藉伯仲也。言伯某仲某是称其字,单言某甫,是称其且字),加仲称仲尼为字。鲁哀公因以尼为孔子谥(孔子谥尼,故汉封孔子后为褒成侯,追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君。愚按使尼不为谥,则汉称宣尼加谥于且字之上,不成文法)。以字为谥,见于《左传》隐七年、《穀梁》桓二年(本作“孔父字谥也”,今本孔下衍一氏字,不可通)。 十三日读《通鉴》第二百三十六卷(起贞元十七年,迄顺宗永贞元年)。批韩文七篇。 十四日往天井巷口本家处贺君硕大令爱出阁之喜,抵晚方归。灯下看《经韵楼集》卷三,论丧服多得礼意辨,舅祖宜称太舅,见《后汉书》不得有祖之称,舅非同姓不得称父,姑非异姓不得称母,足正世俗之谬。 十五日读《通鉴》第二百三十七卷(起宪宗元和元年,迄三年)。饭后往天井巷口陪新,二鼓后归。 十六日读《通鉴》第二百三十八卷(起元和四年),未毕。 十七日往三叔婆及纪六舅处,均拜寿。遂往吊董四舅公丧并襄题主,抵晚归。灯下看《经韵楼集》卷三,多考正《礼记》文阙误,其事甚微,所关甚巨。 十八日一日看大兄书寿屏,未观书。灯下看《经韵楼集》卷三又卷四数篇。《大学》 “此之谓自谦”,郑既云谦读为慊矣,而又云慊之言厌也者,正恐人读为“行有不慊于心” 之慊同惬,而以此足之。汉人嗛、谦、歉通用。子夏《易传》用嗛为谦,《大学》之篇用谦为嗛。唯歉字汉人少用,谦、嗛即歉也。嗛者口有所衔也。人有不自得于心,正如口有所衔未下于嗌,乃不快不足之反,而“心广体胖”乃是快足之境。章句所云“以自快足于己”,似预侵章末,语气重矣,愤乐参半而愤多乐少,用功全在愤处(摘《大学》“此之谓自谦” 郑注释)。 十九日大雪厚三寸许。晨起往园中冲寒小步,琼楼玉树,如入画图。补读《通鉴》第二百三十八卷(迄元和七年)。子禺复自鄂来,接伯父信并补到《明史》末本,少坐而去。 看《经韵楼集》卷四毕。 二十日重光来谈。看大兄写屏,仍未观书。偶翻徐孝穆传,有云:“为一代文宗,亦不以此矜物,未尝诋诃作者。”可以为法。世之恃才傲物者,正是才不足之象,非有馀之象。 味腴室读书日记 光绪十三年丁亥 闰四月初十日晴。今年虽将《资治通鉴》看毕,其馀则东翻西猎,坐废光阴,忽忽悠悠,一无心得。爱博而情不专,正是余之恶习,今将痛戒此弊,定一简约易守之程,每日读《明史》一二卷,写大字六十个,读韩文五六篇,先高声朗诵以取其气机音节,继沉心密咏以玩其意致条理。傍晚抄诗六七首,用曾文正公注。五古专取陶、谢,七古专取韩、苏,五律专取少陵,七律专取山谷,七绝专取放翁,庶几用志不纷,可期恒久。本日照程办讫。傍晚元直来。重光同年以余前为其封翁撰寿文,备礼来谢,再三却之不可,只得照收。然文甚不佳,当之殊有愧也。 十一日晴,燠热殊甚。做书院文,不看书。 十二日阴雨,略爽。晨将文誊毕。看史读韩如课。灯下阅《说文释例》,略有会。 十三日晴。做书院文,不看书。 十四日晴。功课照常。写字时,想余字结构太劣,或上重下轻,或左小右大,横竖尤不平直,今后当于体段上用功夫。因执此意作数十字,而手不从心,仍无一笔是处。 十五日晴。正看《明史》,叔畲叔祖及季申兄来,谈及将以安邱王氏《说文释例》付石印,因携写本来,嘱为校对。其写本长约二尺半,宽约三尺,每张三十四行,每行二十七字,字甚端好。客去,因先校第六卷同部重文一条,至晚对四张馀。按许书重文有二义:一可得同中见异之义,如茑之重文樢,则以茑系草本故从草,寄生于木,故又从木。遬之重文遬,则遬为行疾,警为言疾也。一可得古合今分之音,如逶之重文伪,知委从未声,在歌韵,为字亦在歌韵也。迁之重文栖,知西字古读在先韵也。此类甚多,细看极有益。灯下抄陶诗十馀首。 十六日早阴雨。接少甫信,看《明史》一卷。校《释例》四页,鱼豕之多,上方几满。 此书系照四川本写,原书板式极精,而中多误字(篆字尤佳,而笔画亦多不合)。余所有系山东刻本,字体颇恶,然讹误不多,非此次之两相核对,不知其善也。傍晚雨,至园中小立,一片清声,千林爽气,何止扑去俗尘数斗。灯下抄陶诗数首。 十七日阴,微雨。看《明史》一卷半。写字时悟信本笔意均从魏碑化出。又《曾文正公日记》云,褚书取横势,欧书取直势。细玩良然。校《释例》四页。灯下抄陶诗十馀首。 光绪十三年丁亥十八日晨起偕大兄至青果巷拜翁寅臣妹倩并送行,少坐,复至叔畲叔祖处,值其亦校《说文释例》,因助考订数字。在彼午饭,借张皋文先生手批《文选》一套而归。寅臣复来答拜。客去,校《释例》五页。或体不特取叠韵,亦有取双声者,如頻之或体鯧,撇之或体繫,皆同声,由此类推,可兼尽假借之法。灯下抄陶诗数首。 十九日晴。剃头。看《释例》卷五,有一段云:“《说文》:‘劈,治也。’引《周书》:‘我之不劈。’窃谓许君所言乃《尚书》正解也。劈,治也,推究流言所自起而治其罪也。 若云避位,则不应居东。《诗》‘驾言徂东’,《毛传》:‘东,洛邑也。’则周公居东,亦是洛邑。既居陪京,何言避位?且果系避位,则流言自东来,公反居东,并无尺柄以当馁虎之蹊,亦不智矣。业已避位,则王疑当释,何待风雷之警乎?‘罪人斯得’,斯者迟之也。以公之 智而须二年乃得,公之仁也,其事彰著而后云得也。此正嬖治之明验矣。故以居东为东征者误,罪人未得,无可征也。以为避位尤误。周公乃为流言所撼,忍置王室于不问,此后世不足者避嫌之伎俩耳。”余按此说甚确。《史记•鲁世家》周公曰:我之所以弗避而摄行政者,恐天下畔周,无以见太王、王季、文王。与此说略同,盖西汉古文师说也。又按《金縢》一篇,众说纷纭,迄无定论。愚意孝昭十四能辨燕旦之诬,成王一代圣君,岂明智不及孝昭乎?况霍光疏远之臣,周公亲则叔父,德为圣人,宜为王所亲信,孝昭不疑霍光而谓成王疑周公,无是理也。窃谓管蔡流言,周公以武王新崩,嗣王年幼,己身实系天下安危,若避嫌而去,恐奸计遂行,天下离畔,无以对三王在天之灵,故仍留辅成王摄行政事。成王亦知流言为诬,专任周公而不疑。管叔间无所施,遂挟武庚以畔。周公奉王命东征,勤劳二年,罪人斯得。 观于《大诰》,一则曰“王若曰”,再则曰“王若曰”,其为奉命出师无疑。迨三监既夷,周公恐王狃于太平,渐耽安逸,故作《鸱鸮》之诗。其词危,其情迫,冀以警动成王(《无逸》篇亦当作于此时)。而王以天下既平,公诗忧危过切,意谓过虑,心不以为然,亦未敢诮公者。“诮”当作“信”,《说文》:信,古文作“計”,与“诮”字省文相同,以形近而误。未敢信公者,未敢信公言为必然也。至“秋大熟”以下,西汉今古文说皆指为周公既没,成王葬公之事阙如,孙氏《尚书注疏》断此下为《亳姑》之逸文,传者以有“金縢”字样与前相同,乃并合为一篇,亦无不可。“王亦未敢诮公”以上,祷疾讨乱正文已毕,此下殆史因周公之事而并及见终。此篇盖统言生平,犹后世世家之体,其他《大诰》、《多方》等乃分事详言之耳。何以见其然也?国君十二而冠,王亦宜然。弁乃冠者之服,当武王崩时,成王年方十岁,次年救乱,又次年克殷(见《尚书大传•洛诰》,成王年才十二耳。若如马、郑诸家之说,因天变而迎公,迎公而后讨叛,则此一节尚在克殷之前,王年十一,其时未冠,安得爵弁以临事乎?况询史注书,亦非幼冲所解。《汉书》梅福传及儒林传皆云,昔成王以诸侯礼葬周公,而皇天动威,雷风著天。王充《论衡•感类篇》亦云,王狐疑于葬周公之间,天火雷雨动怒示变,以彰圣功。又曰开匱得书,觉悟泣过,决以天子礼葬公,出郊观变,天乃雨,反风,禾尽起。《史记•鲁世家》、《后汉书•周举传》、《汉纪》张奂疏、《白虎通•丧葬篇》、蔡邕《琴操》,虽有小异,而其旨皆同。此必师师相传之说,《金縢》后半篇之确解也。 亲迎者,“亲”当作“新”(《大学》“在新民”亦作“在亲民”),“迎”读平声,自新其意以上迎天意也。后人泥“亲迎”之语,谓成王亲迎周公。无论周公既在洛邑,道里辽远,非可朝发而夕至,诗之所咏,史之所书,皆无车驾徂东之事;即下文“国家礼亦宜之”之“礼” 字,亦无着落矣。鄙意如此,附录之,以俟通经之君子焉。又按《史记》“王亦未敢诮公”,“诮”作“训”,恐亦是“計”字之误。即作“训”字,训,顺也。王未能顺公之意,说亦可通。校《释例》七页。灯下抄陶诗数首。 二十日阴雨。发礼叔、质甫信各一封。看《明史》一卷,摘《职官志序》人杂录中。 校《释例》四页,第六卷毕。灯下抄陶诗十馀首。 二十一日晴。看《明史》二卷。写大字,读韩,均如课。陶诗抄毕。先将谢集点勘一过,以便选录。 二十二日晴。看《明史》一卷。巳刻偕大兄应雪师之召,座间刘彬孙说及《俞民丛书》中有《六书说》一篇,讲音义最精晰,嘱余代觅此书,当为留心借阅。未刻归。叔畲叔祖、季申兄来,畅谈至晚。灯下抄谢诗数首。 二十三日晴,热甚。互校《说文释例》第十一卷。有“鄦”字一段云:“鄦读若许,第谓其音同耳,而经典无不借用。惟《史记•郑世家》尚有“鄦”字,且说解曰:炎帝太岳之胤甫侯所封。叙中溯其得姓之由曰:太岳佐夏,吕侯作藩,俾侯于许。许不作鄦者,以‘五经无双’之许君,而于其姓尚且从众,不敢擅改。可知考古义当严,适时用当通,譬诸草木区以别矣。世之好用古字者,良由所识本少也夫。”此最说得好,洞中今人症结。余因思不特作字宜然,凡署地名、官名皆宜直用今名,方合遵王之道。今人好奇炫博,地名、 官名必取秦汉唐宋。若以非是,则不免于俗者。人为本朝之人,而所处之地所居之官者皆前朝之地与官,名实相违,大不可也。且今之所谓雅者,皆前人恒称之辞,其时上自士大夫,下至农工商贾,悉以为口头言语,了不为奇。今乃取其口头语袭用之以为雅,不特为有识所嗤,古人有知,亦当笑其愚陋耳。黄昏校毕。灯下过热,未抄诗。 二十四日晴,稍有风。一日散漫殊甚,仅校得《释例》三页。是即肆之机也,求放心之难如此,可畏哉!发积山书局信,将校就《释例》两卷寄去。又发岳父信。 二十五日晴。看《明史》一卷。选《文选》五十六篇,以备朝夕讽诵。灯下抄谢诗数首。 二十六日晴。看《明史》两卷。写字,读《文选》。灯下抄谢诗数首。 二十七日晴。剃头。看《明史》两卷。写字,稍有得于瘦挺之致。校《释例》第十四卷四页。灯下读文。 二十八日阴雨。作窗课一篇。发叔来曾叔祖信。 二十九日一夜大雨,达旦乃止。看《明史》一卷《高皇后传》。“一日,问女史:‘黄老何教也,而窦太后好之?’女史曰:‘清净无为为本,若绝仁弃义,民复孝慈,是其教矣。’后曰:‘孝慈即仁义也,讵有绝仁义而为孝慈者哉!’”吴兴富民沈秀助筑都城三之一,又请犒军。帝怒,将诛之。后谏曰:“法者诛不法也,非以诛不祥。民富敌国,民自不祥。不祥之民,天将灾之,陛下何诛焉?”帝或告以赈恤,后曰:“赈恤不如蓄积之先备也。”克元都俘宝至,后曰:“元有是而不能守,意者帝王自有宝欤?”帝曰:“朕知后谓得贤为宝耳。”后拜谢曰:“诚如陛下言。妾与陛下起贫贱,至今日,恒恐骄纵生于奢侈,危亡起于细微,故愿得贤人共理天下。”又曰:“法屡更必弊,法弊则奸生;民数扰必困,民困则乱生。”皆名言也。写字如数。饭后段新畲来,久坐乃去。灯下抄谢诗数首。 五月初一日阴雨。看《明史》一卷半,孝穆纪,太后、庄烈愍后二传,叙次最佳,读之三过。兴宗、睿宗传另作一卷,列诸王前,体例最正。前史亦有此例,但此则兼以后附,尤为得体也。大礼之议,张璁说是称本生加谥,亦人子之情。必欲其考孝宗而称兴献为叔父,颠倒伦纪,乖剌天性,殊非所安。特称宗祔庙,则蹈于丰昵之失而不合礼经矣。写字读文如课。夜甚热,不抄诗。 初二日夏至。阴雨。谒宗祠,午后归,读《文选》。 初三日阴雨。叔畲叔祖、季申兄曾将其所校《释例》二卷送来,嘱校义文。因与大兄细校一过,错误极多。校毕交局寄去。傍晚雨稍霁,至北岸一行。 初四日阴雨。一日功课无旷。 初五日阴雨。拜节祀先。 初六日小晴。看《明史》二卷。饭后韫硕兄来,述及迪舅病势,殊深悬虑。久谈始去。 写字读文如课。《申报》浙江萧臬司谢恩折有云:“峻急不足与更新,当以弼教为明刑之本;粉饰尤易于滋弊,当以察吏为致治之原。”四语甚好。 初七日晴,稍热。功课无旷。薄暮至北岸一行。接鄂信,湘中难民二千馀人窜至湖北荆州府属石首县,陷据其城,知县不知去向。其地距省垣五百里,门户洞开,无险可守,星星之火,亦不无可虑也。接岳父信。 初八日阴雨。作窗课。 初九日阴雨。灯下看《日知录》第十卷。明代赋税之制,取民无艺,苏松等府钱粮尤重,一府所纳抵湖广一省,财尽力殚,逃亡相继。而官田一项更为秕政。卒之民力既竭,国势亦颠,流寇乘之,竟倾宝祚。亭林剀切论列,不啻痛哭流涕之谈矣。 初十日阴雨。一日功课无旷。发岳父信,内附欣舅一函,托其代觅孙子昌云骑尉执照。 此事由余经手寄京托迪舅代办,此照若有遗失,何以对孙君哉!灯下看《日知录》第十卷毕。 论驿递漕运行盐,确实可行,深有得于余心,反复讽诵者久之。 十一日阴雨。池中水势平桥,荷花俱经浸没。一日功课无旷。灯下看《日知录》第十一卷。 十二日晴。校《说文释例》第五卷十页。元直来。傍晚访仲光,谈及郡城盗贼之多,白昼公行抢劫,殊属不成事体。余谓欲弭盗贼,莫如办保甲。欲办保甲,莫如责成绅士,每一大绅各管一段,挨户稽查。如长生巷及化龙巷北头均归余家经理,他处类是。或十日,或半月,府县一出考核,则事不繁而法易行,又不假吏胥之手,绅士各顾家室,无不竭力尽心。 至于内河,亦仿此法,码头歇船必全船行认保,遇有面生可疑及行踪诡秘者,驱逐出关(水关)。如此则贼无所容,自然远颺而去矣。仲光深以为然,并云太尊如访及此事,当以余言应对。又言龙舟竞渡,男女错杂,最败风俗、坏人心,今岁阻止不行,计亦良得。久谈始归。